32 举全村之力 方能保护你的心 啊!基督教青年会之歌
噢,这一段故事很难讲述。
我天生就擅长讲故事,我处理戏剧事件的本能从来不会出差错。我很想讲一讲此时应该发生的事情:我纵身一跃,高呼一声“不!”接着像杂技演员一样一个转身,把点燃的火柴踢到一边,然后使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少林功夫,打破了尼禄的脑袋,再趁着他的两个保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机会放倒了他们。
对啊,这样才完美啊。
唉,真实情况限制了我的发挥。
我恨你,真相!
实际上,我只能叽里咕噜地发出类似于“不噗,表酱!”之类的声音,可能还挥舞了一下我的巴西围巾,希望它的魔力能击败我的敌人。
真正的英雄是桃子。这个卡波斯想必是察觉到了梅格真正的感受,或者他本人就是讨厌有人要烧掉树林。他猛地冲上天,发出出击前的吼叫(你们也猜得到他叫了什么):“桃子!”他跳到尼禄的胳膊上,把皇帝手里拿着的火柴踩熄了,然后再跳到几英尺之外的地面上,一边吐舌头一边叫道:“汤!汤!”(我猜他说的是“烫”,只不过带有落叶性果树的口音。)
这个场面本来应该很好笑的,但是令人笑不出来的是,那两个日耳曼人现在站了起来,而五个半神和一个间歇泉之神仍然绑在极度易燃的杆子上,尼禄手里也还有一盒火柴。
尼禄盯着自己空下来的那只手看了看。“梅格?”他的声音变得像屋檐下的冰柱一样寒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桃……桃子,过来!”梅格的声音流露出恐惧和紧张。
谷物精灵蹦了几下,来到她身旁。他一视同仁,向我、尼禄和日耳曼人都发出了嘶叫声。
梅格气息不稳地深呼吸了一下,显然在鼓起勇气。“尼禄……桃子是对的。你……你不能活生生地烧掉这些人。”
尼禄叹了口气。他看了看他的保镖,想让他们在道义上声援他,但那两个日耳曼人仍然显得晕乎乎的。他们不停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耳朵里进的水弄出来。
“梅格,”皇帝说,“我这么努力,不想让野兽出现,你为什么不帮帮我?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要不是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也不会允许你一个人那么频繁地在曼哈顿附近转悠,假装成街头流浪儿了。但是对你的敌人心慈手软不是一种美德。你是我的养女,所以这些半神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梅格,他在说谎!”我说,“你也见到了混血营是什么样的地方。”
她不安地观察了我一小会儿。“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她转向尼禄,“你告诉过我永远不要把自己降低到敌人的水准上去。”
“当然不了。”尼禄的口气变得像风吹日晒后的绳子一样焦躁[2],“我们更优秀,我们更强大,我们会建立一个光辉灿烂的新世界。但是这些没完没了地说废话的树挡了我们的路,梅格。它们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注定要被烧掉。而唯一能完成这个任务的办法就是制造一场真正的大火——用血点燃的火焰。让我们一起做好这件事,不要带上野兽,好吗?”
终于,我脑子里的那根弦搭上了。我想起了几千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正在学习奥林匹斯山的规矩的年轻天神时,我的父亲是怎么惩罚我的。宙斯当年经常说:不要把我的闪电不好的那一面招惹出来,孩子。
他这样说,就仿佛闪电拥有自己的意志似的——仿佛宙斯本人跟他对我的惩罚毫无瓜葛似的。
不要怪我,他的语气暗示着,是闪电在灼烧你体内的每一个分子。多年以后,我杀掉了为宙斯制造闪电的那个独眼巨人,这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我一直对那些闪电怀有恨意。这比恨我的亲生父亲要容易多了。
尼禄把他自己称为野兽的时候用的是同样的口吻。他把自己的暴怒和残忍说成了不受自己控制的外力。如果他突然失控发怒……那他就把罪过推到梅格头上。
这个发现令我感到恶心。梅格是被训练成这样的,把她那好心的养父尼禄和可怕的野兽当成两个不同的人。我现在理解为什么她更喜欢在纽约的巷子里消磨时光了。我也理解为什么她的情绪转变总是很快了,一下子就能从做几个侧手翻的高昂情绪转变为好一会儿什么都不干的沉闷状态。她从来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会把那个野兽放出来。
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嘴唇也在颤抖。我能看出她想寻求解决之道——用一套充满说服力的论调来抚慰她的养父,好让她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但我已经不是舌灿莲花的天神了,我不可能在论战中战胜像尼禄这样的诡辩家,而且我也不想玩把责任推到野兽头上的那套花样。
反之,我决定学学梅格的做法,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切入重点。
“他很坏,”我说,“你很好。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我能看出来这不是梅格想听到的答案。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她把肩背往后缩,仿佛正要接受麻疹疫苗注射——某种痛苦但又必要的东西。她伸出手摸了摸卡波斯的卷发。“桃子,”她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说,“去拿那盒火柴。”
卡波斯立刻跳起来了。尼禄还没来得及眨一眨眼,桃子就从他手里一把抢过火柴盒,跳着回到了梅格身边。
日耳曼保镖举起了长矛,尼禄抬手制止。他看着梅格的眼神似乎可以理解为他感到心碎——假如他真的有心这种东西的话。
“我看出你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任务,宝贝,”他说,“是我的错。文斯,加里,阻止梅格,但不要伤害她。等到我们回家……”他耸耸肩,表情充满了遗憾,“至于阿波罗和那个小水果怪,把他们都烧了。”
“不。”梅格哑着嗓子说。接着,她用最大的声音再次大喊:“不!”多多那圣林也应和着她发出了喊声。
这声大吼威力十足,把尼禄和他的保镖震得摔倒在地。桃子一声惨叫,一头撞在地上。
不过,这一次,我的准备更充分了。当圣林那震耳欲聋的和声达到最强音的时候,我也定下心来,准备好我能想到的最上口的曲调。我开始哼唱《基督教青年会之歌》,这是我以前在舞台上演唱的,当年我常扮成建筑工人的样子参加村民组合[3]的演出,直到我跟打扮成印第安酋长的那个成员大吵一架,为了——还是别提了吧,那不重要。
“梅格!”我从口袋里掏出黄铜风铃,把它扔给梅格,“把这个挂到中央那棵树上!啦啦啦——能集中圣林的能量!啦啦啦——”
我不太确定她听没听到我说话。她举起风铃,注视着它轻轻摇摆,铜管互相碰撞,把树发出的噪声转化成一段段连贯的话语:“幸福在靠近。太阳陨落,终末诗篇。您想听我报一下今日特色菜吗?”
惊讶之情令梅格的表情放松了。她转向圣林,以冲刺速度穿过大门飞奔进去。桃子在她身后爬了过去,不停地摇头。
我也想跟过去,但我不能让尼禄和他的保镖跟六个人质单独在一起。我仍然哼唱着《基督教青年会之歌》,一步步逼近他们。
树木发出了更强的叫喊,但尼禄在地上跪着直起身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一小瓶液体——洒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我猜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还有更迫切的问题要解决。文斯和加里刚好站起身。文斯举矛朝我刺过来。
巨大的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抓住矛尖,把长矛扯得朝上偏移,再一拳打中了文斯的下巴。他摔倒在地,昏了过去,而我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皮甲。
他的身材比我高大两倍有余,但我才不管呢。我把他提了起来,他的双脚都离开了地面。我的双臂注入了强大的力量,甚至都能听到力量流入的咝咝声。我感到自己强大得难以置信——正是一位天神应有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力量恢复了,但现在也不是追问我的好运是从哪儿来的时候。我用掷铁饼的动作把文斯抡得转起了圈儿,然后把他朝着天空投掷出去。这一掷力道大极了,文斯直接穿透了树冠穹顶,留下一个日耳曼人形状的窟窿,飞出了我的视野。
皇帝侍卫有一个美名是愚勇的程度无人能及。尽管我已经彰显了惊人的力量,加里还是向我冲了过来。我只用单手就抓住了矛杆,用另一只手握拳打穿了他的盾牌,以足以击倒犀牛的力量给了他当胸一拳。
他顿时倒地不起。
我转向尼禄。我已经能感觉到我的力量在衰退了。我的肌肉正在变回可悲的凡人赘肉。我只希望我还有时间把尼禄的脑袋拧下来,再塞进他那身浅紫色西装里。
这个皇帝龇牙咧嘴地嚷嚷道:“你这个傻瓜,阿波罗。你总是搞错问题的关键。”他瞟了一眼劳力士表,“我的破坏部队随时都会到来,一旦混血营被毁,我的新宫殿就有门前草坪了!与此同时,你得待在这儿……救火。”
尼禄从他的西装背心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银质打火机。尼禄总是这样,手边随时都有各种各样用来点火的东西。我看着他之前洒在地面上的那道泛着微光的油迹……这自然是希腊火了。
“不要。”我说。
尼禄咧嘴一笑。“再见,阿波罗。只剩下十一个奥林匹斯神要对付了。”
他把点着的打火机扔在了地上。
我没能享受到把尼禄的脑袋拧下来的乐趣。
我能阻止他逃走吗?也许能。但烈焰在我们之间咆哮,焚烧青草、白骨、树根甚至大地。哪怕希腊火能够踩灭,火势也太旺了,根本控制不了,而且还在疯狂地朝那六个被绑住的人质席卷而去。
我只能放任尼禄离开。不知他是怎么把加里拖到自己跟前,又拖着这个被打晕的日耳曼人朝蚁穴前进的。总之,这时我朝木桩跑过去了。
最近的木桩是绑着奥斯汀的那根。我张开双臂抱住木桩最底部,想把它拔起来,完全不顾正确的举重技术要求。我的肌肉极度紧张,我的眼珠子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暴突了。我想方设法把杆子拔起来了一小截,把它向后推倒。奥斯汀随之摇晃了几下,发出了呻吟。
我把他连同包着他的白布茧子一道拖走,拖到空地另一头去,尽可能远离火焰。我本想把奥斯汀拖进多多那圣林,但我觉得把他带到空地尽头那片尽说疯话的林子里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更别提火势还是径直朝着那边延伸过去的。
我跑回剩下的木桩,重复刚才的过程——拔掉凯拉的木杆,然后是间歇泉神保利的,还有其他人的。等我把米兰达·加德纳拖到安全地带,火势已经成了一片疯狂的红色巨浪,距离圣林大门只有几十英寸远了。
我的神力耗尽了。梅格和桃子不见踪影。我替人质们争取到了十几分钟时间,但大火最终会吞噬我们所有人。我跪倒在地,抽泣起来。
“帮帮我。”我的视线扫向周围的幽暗树林,树木纠缠交错,令人望而生畏。我不指望得到任何帮助,我甚至不习惯开口求助。我是阿波罗啊,总是凡人向我求助的!(是的,偶尔我会命令半神替我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发动战争或者从怪物的老巢里拿回有魔力的物品之类的,但那些都不算数。)
“我自己做不到。”我想象着达佛涅的脸浮现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接着是另一棵。这片树林马上就要被烧掉了。我救不了它们,就像我救不了梅格,或是走失的半神们,或是我自己一样。“我很抱歉。请……原谅我。”
我的头肯定是因为吸入了浓烟而眩晕了。我都产生幻觉了。浑身笼罩着光晕的树仙女们从各自的树中现身了——这是无数个穿着绿色纱裙的达佛涅组成的军团。她们的表情无比哀伤,仿佛知道自己即将迎接死亡,然而她们团团围住了火焰。树仙女们举起双臂,泥土从她们脚下喷涌而出,形成一股巨浪盖住了火苗。树仙女们把大火的热量吸收到自己体内,她们的皮肤烧焦了,她们的脸干硬开裂了。
等到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树仙女们也彻底化为了灰烬,我恨不能和她们一起化为飞灰。我想大哭一场,但大火已经烤干了我的泪腺中的全部水分。我并没有要求有这么大的牺牲。我不想这样的!我感到内心空虚,罪孽深重,而且羞愧难当。
这时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有多少次要求他人为我牺牲,有多少个英雄被我派去送死。他们不也和这些树仙女一样高尚而英勇吗?然而我差遣他们接受必死的任务时却没有一丝懊悔。我利用他们,抛弃他们,用他们的生命换来我自己的盛名。我和尼禄一样是个禽兽。
一阵风吹过空地——这阵大风温暖得不合常理,它卷走了所有灰烬,飞过树冠,飞向天空。直到这阵暖风吹过之后我才意识到这肯定是西风,我的旧情敌,他在安慰我。他把树仙女的骨灰带走了,带她们去进入下一段美好的生命了。过了几千年,泽费罗斯终于接受了我的道歉。
我发现原来我体内还剩下了一些泪水。
在我身后,有人呻吟着说:“我这是在哪儿?”
奥斯汀醒了。
我爬到他身旁,此时的泪水变成了欣慰的泪。我不禁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我的漂亮儿子啊!”
他困惑地眨眨眼,看着我。他的玉米辫上落了一层灰,仿佛田地上撒了一层白霜。我估计他得过一会儿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有点疯癫、脏兮兮的长痘少年会对他这么亲热。
“啊,对了……阿波罗。”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这是怎——?我为什么被包在臭烘烘的绷带里?你能解开我吗,能吗?”
我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这对奥斯汀的心理健康恐怕没什么好处。我用手拉扯了他的绷带一阵子,不过没有任何进展。然后我想起了文斯那支断掉的矛。我取回了矛尖,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奥斯汀放了出来。
他一离开木桩,就跛着脚走来走去,想让血液流回四肢。他看了看周围的景象——冒烟的森林,其他被困的人。多多那圣林已经停止了疯狂的尖叫大合唱。(什么时候停下的?)一个琥珀色的发光体正在大门深处闪着光。
“发生了什么事?”奥斯汀问,“还有,我的萨克斯管呢?”
真是合情合理的疑问,我也希望我能给他合情合理的回答。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梅格·麦卡弗里还在圣林里,而我对圣林重归寂静感到有些不安。
我盯着我孱弱的凡人手臂。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面对日耳曼兄弟的时候体内涌出了一股神力,是我的情绪触发了这股力量吗?还是说这是我将要重新恢复成神的最初征兆?又或者宙斯只是再次戏弄了我——让我再感受一次原有的力量,接着又把它夺走。还记得这个吧,孩子?不过,它不属于你!
我真希望我能再次召唤出那种力量,但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行动的。
我把断矛递给奥斯汀。“把其他人放出来。我会回来的。”
奥斯汀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你要到那儿去吗?那边安全吗?”
“应该不安全吧。”我说。
然后我便向神谕圣林跑去。
[1] 标题前两句改编自非洲谚语“举全村之力方能养育一个孩子”。最后一句中的基督教青年会(Y.M.C.A.)是一个基督教国际性社会服务组织,倡导青年人从事各种义工活动,同名歌曲广为流传。
[2] 焦躁的原文为“frayed”,也有“磨损”的意思,所以阿波罗用了这个比喻。
[3] 村民组合(Village People)是成立于1977年的美国歌唱组合,以舞台表演时装扮成美国文化的主要代表人物形象和朗朗上口的曲调著称,阿波罗这里提到的建筑工人和印第安酋长都是组合成员的扮相。村民组合是《基督教青年会之歌》的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