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不怎么清楚,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好吧,”他慢慢说道,“嗯,我想我该去摘洋葱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种谨慎而庄严的步态向前走去,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长长的白色东西,他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然后转身一看。
不远处有块石头。事实上到处都是石头,在这里,碟形世界的筋骨离地面非常近。
他使劲盯着紫杉树,怕万一是它在讲话。然而这棵紫杉相当孤僻,还没听说植物的救世主灵思风的大名,再说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双花,我早就知道是你了。”薄暮中,灵思风的声音突然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孤独。
灵思风回想着关于巨怪的知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光会把他们变成石头,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晒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钱。
可现在想想,哪儿都没说太阳下山以后他们究竟会怎么样……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大地。灵思风突然觉得周围有好多好多石头。
“几颗洋葱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双花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他?”
“巫师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克恩道,“别担心。”他疼得一缩——贝檀正在帮他剪脚指甲。
“其实,他不算是个多了不起的巫师,”双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会当面这么说他,可是——”他凑到克恩跟前,“事实上我从没见他使过魔法。”
“好啦,把另一只伸出来吧。”贝檀道。
“真是太谢谢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们,你的脚就会很不错的。”
“没‘化’像过去那样弯腰啰,”克恩腼腆地说,“再说,干我这行也难得遇上几个足科医生。还真挺好笑,我碰到过那么多毒蛇祭司、‘轰子’神、战争狂人,却从来没碰上一个足科医生。我猜我和他们也不怎么相称——克恩和足科医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压治疗师。”贝檀提议道。克恩咯咯地笑了起来。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双花哈哈大笑着说。
克恩啪的一声合上了嘴。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关节的咔咔声。
“噢,呃,嗯,”双花迟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们怎么了?”克恩厉声喝道。
双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克恩怒视着他。然后他松下劲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
“是的,当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没牙的人想当英雄实在太难了。无论你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剩一只眼睛也不要紧,可只要你露出一口牙龈,那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
“我拿你当回事。”贝檀忠心耿耿地说。
“你干吗不去弄副新的?”双花高高兴兴地问。
“当然,没错,如果我是只鲨鱼什么的,当然,那我再长点儿出来就成了。”克恩挖苦道。
“噢,不,还是买吧,”双花说,“看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呃,贝檀,能转过去一下吗?”一等对方转过身去,他就把手放进了嘴里。
“你看,是真的,‘灰常’‘荒便’。”他说。
贝檀听见克恩倒抽一口凉气。
“你能把自己的牙齿拿出来?”
“哦,是的。我有好几‘互’,‘荒便’极了。抱歉——”一阵咽东西的噪声过后,双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方便极了,当然。”
克恩的语调放射出浓浓的敬畏,或者说放射出了在缺少牙齿这一状况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敬畏,其实从数量上看倒是跟长牙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听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是,”他说,“等牙痛的时候,你就把它们取出来,让它们自个儿痛去,是吧?给那些浑球儿点儿颜色瞧瞧,看它们乐不乐意自个儿痛翻天!”
“不全是这样,”双花字斟句酌地说,“它们不是我的,只不过属于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荒进’自己嘴里?”
“不,有人制造牙齿,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戴这种东西,这是——”
然而双花关于牙科器械的课程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艰难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须自己发光,身上还挤满了各门各类的月亮女神。此时此刻,这些女神正在为冰巨人的问题发动请愿,根本没工夫理会碟形世界上的事儿。
要是她们肯费心往下瞄一眼,就会看见灵思风正神色紧张地同一堆石头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造物主开始工作的时候过于慌张,急于把生命什么的搞起来,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质。巨怪的寿命很长,由于热度会让他们行动迟缓,他们都在夏天冬眠,白天睡觉。他们的地质学知识让人着迷。什么摩擦学、不纯硅的半导体性能等,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脉都是史前那些大块头巨怪形成的,要是他们醒过来,那才有的瞧呢。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义的,那就是假如没有碟形世界无孔不入的强大魔力场,巨怪老早就绝种了。
碟形世界上还没人发明精神病学,也就没人会把一个墨水点塞到灵思风鼻子底下来检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灵思风形容石头是怎么变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杂杂地说点儿什么“就像盯着火,或者云,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图像一样”。
前一分钟那还是块稀松平常的石头,然后几条裂缝就突然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就发现一只巨怪坐在地上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钻石,尽管这期间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告诉自己,他们没法消化我,我会让他们消化不良的。
这没起多大作用。
“这么说你就是巫师灵思风。”离他最近的一个说,那声音就像脚踩在砂砾上一样,“嗯,我还以为你会更高些。”
“也许他给腐蚀了一点儿,”另一个说,“你知道传说已经很老很老了。”
灵思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小巨怪——只比块鹅卵石大上一丁点儿——坐到了他的脚上,正兴味十足地盯着他。
“传说?”他问,“什么传说?”
“自从历史的黄昏起,这个传说就由大山到砂砾,代代相承,”第一个巨怪说,“当红星闪耀天际,巫师灵思风将前来找寻洋葱。不要咬他,尔等务必助他保住性命。”
他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思风问。
“没错,”巨怪说,“我们也一直很迷惑。我们其他的传说都很激动人心。在过去,当块石头也要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哦,当然。没完没了的乐子,到处是火山。在那时候做块石头当真有点儿意思。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沉积岩之类的胡扯,你要么是火成岩,要么什么都不是。当然,那样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谁都自称是巨怪,哼,其实有的连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笔,被人用来写字,竟然还有脸摆出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你说呢?”
“当然,”灵思风赶忙回答道,“你说得完全正确。对了,这个,呃,这个传说,它说你们不该咬我?”
“就是!”他脚上的小巨怪说,“还有,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我们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第一个巨怪说。
灵思风很难忽略他的体形,他是最大的一个。
“那颗新恒星让我们有些困扰。它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好像人人都觉得我该知道,但我不——”
“我们倒不介意给熔掉,”那个大巨怪说,“反正我们都是那样开始的。不过,根据我们的猜测,它或许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这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一直在变大,”另一个巨怪说,“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灵思风一抬头,它确确实实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们就想,你也许能提些建议?”为首的巨怪尽量把语调放温柔些,鉴于他有副像花岗岩漱口水一样的嗓子,这次努力的成果还是值得赞赏的。
“你们可以从世界边缘跳下去,”灵思风说,“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乐意接纳几块外地来的石头。”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巨怪说,“我们遇到过这么干的石头。他们说刚开始你会飘上几百万年,然后你会变得非常烫,你烧啊烧啊,最后落到一个大坑里头。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发出好像煤炭滚下管道的声音,然后舒展了一下粗壮多节的手臂。
“所以说,我们应该帮助你,”他说,“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们让我做点儿汤。”灵思风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葱,那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义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