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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墓穴的气息在这个声音里回荡,“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双花,这非常重要。”
双花四下望了望。他努力振作起来。这么说,碟形世界的命运还是落在了他双花的肩上。
“我准备好了,”双花自豪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首先,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听我说。”灵思风虚无缥缈的声音显得非常耐心。
“我听着。”
“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你要记得绝不要说些‘你什么意思?’之类的话,也不要跟我争辩什么的,你明白吗?”
双花打了个立正,至少他的意识打了个立正,因为他的意识可以立正,可他的身子骨却不会这个动作。不过,他毕竟还是让自己的下巴向前伸出了一点点,极力做出威武的样子。
“我准备好了。”他说。
“很好。现在,我要你——”
“什么?”
灵思风的声音从阶梯的深处传来。
他说:“我要你趁我还没失手摔下去之前,过来拉我一把。”
双花张开嘴,然后又赶紧把它合起来。他跑到楼梯口往下一瞅,借助星星的红光刚好能看清灵思风的双眼。
双花趴下来伸出手去。灵思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巫师的抓法向双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假如他灵思风没被拉上去,那这只手是绝对不会松开的。
“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双花道。
“很好,我自己也挺高兴。”
他在黑暗中吊了一会儿。经过刚才的几分钟,此刻的感觉几乎算得上一种享受——当然,只是几乎。
“现在拉我上去。”他提示说。
“我想这可能有点儿不大容易,”双花咕哝道,“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能办得到。”
“你抓的到底是什么?”
“你啊。”
“我是说除我之外。”
“你什么意思?除你之外?”
灵思风说了一个词。
“嗯,听着,”双花说,“楼梯是螺旋形的,对吧?要是我把你这么一荡,然后你松开手——”
“如果你是想建议我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二十英尺,寄希望于碰巧撞上两格油腻腻的楼梯,而且天知道那些楼梯是不是仍然健在,那就免了。”
“那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只管说,伙计。”
“你可以在一座漆黑的塔里下落五百英尺,然后撞上一大片石头,而且我知道它们肯定仍然健在。”双花说。
下方一片死寂,然后灵思风控诉道:“这可是挖苦。”
“我以为那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灵思风“哼”了一声。
“我猜你也许能用点儿魔法来——”
“不。”
“只是个建议。”
塔底有灯光一闪,远远的还有些混乱的呼喊声。接着是更多灯光,更多叫喊,一串火把爬上了长长的楼梯。
“有些人正在上楼。”双花热心地通报消息。
“希望他们能跑步前进,”灵思风道,“我的胳膊已经没感觉了。”
“你的运气还算不错,”双花说,“我胳膊的感觉可大呢。”
领头的火把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呼喊,在空洞的塔里形成一串难以辨别的回声。
“我想,”双花意识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有人在叫我们坚持住。”
灵思风又说了个词。
然后他用一种更低沉、更急迫的语气说:“事实上,我想我坚持不住了。”
“试试。”
“没用,我能感觉到手在滑!”
双花叹一口气,现在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了。“那好吧,”他说,“那就掉下去,反正我是无所谓。”
“什么?”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要松手。
“快啊,死吧。拣条容易的路走,去吧。”
“容易?”
“你只需要一边尖叫一边往下掉,然后摔碎身上的每根骨头,”双花说,“谁都办得到。快啊,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或许我们需要你活着,好让你念出八大咒语来拯救碟形世界。哦,不。就算我们都给烤焦了又怎么样?去吧,只考虑你自己就行了。掉下去。”
好一阵漫长、难堪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灵思风最后开口时,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门,“可自从遇到你以来,我似乎把不少时间都花在了摇摇欲坠地悬在某些深渊之上,你注意到了吗?”
“死亡。”双花纠正说。
“死亡什么?”
“死亡之上,”双花的身体在石板上缓慢而无情地滑动,他继续跟灵思风叨叨,想要忽视这个事实,“悬在死亡之上。你不喜欢谈起高的地方。”
“高度我倒不在乎,”灵思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能应付高度。现在我满脑子装的全是深度。知道等我们脱险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吗?”
“嗯?”双花把脚指头嵌进石板的缝里,想全凭意志力让自己定住。
“我要找一块最最平坦的地方,在那儿盖所房子,而且只盖一楼,而且我连厚底的鞋都不要穿——”
领头的火把转过了最后一个螺旋,双花低下头,刚好看见克恩那张乐呵呵的笑脸。在他身后还有什么东西正卖力地往上爬,他定睛一看,正是行李箱那令人安心的大块头。
“一切都好吗?”克恩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双花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危险的信号。他知道灵思风就要说些诸如“当然,我脖子后头有点儿痒痒,你路过的时候,嗯,能不能顺便帮我挠挠”或者“不必了,其实我蛮喜欢悬在无底深渊上”之类的话,双花觉得自己实在没法面对这种事儿,于是他赶紧抢先张开嘴。
“把灵思风拉到台阶上去。”他厉声道。灵思风酝酿的怒吼在中途给放了气。
克恩抱住巫师的腰,随随便便地把他扔到了石头上。
“下头的地板上真是一团糟,”他轻松地聊起天来,“那是谁啊?”
“它——”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它有没有——你知道——触角什么的?”
“没有,”克恩答道,“就是平常那些东西。当然,摊得开了点儿。”
灵思风瞅瞅双花,观光客摇了摇头。
“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巫师而已。”
灵思风让人搀着,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塔顶。
迈上最后一级楼梯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来的?”
克恩指了指行李箱。这家伙已经跑到双花跟前打开了盖子,就像一只知道自己很不乖的小狗,希望赶紧表现表现,好躲过代表权威的报纸卷。
“一路颠簸,可速度挺快,”他满脸的钦佩,“告诉你,绝对没人会想要拦住你。”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天空。上头果真全是月亮,这些坑坑洼洼的大盘子已经比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卫星大了十倍。灵思风毫无兴趣地望着它们,他感到精疲力竭,老早就给撑过了极限,现在就像根老旧的橡皮筋一样脆弱。
他注意到双花在摆弄他的画画儿匣子。
克恩则盯着那七个高阶巫师。
“真有意思,竟然在这地方摆雕像,”他说,“又没人能看得见。我说,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样,手艺太次了。”
灵思风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弹了弹沃尔特的胸口,是块结结实实的石头。
就这样了,他对自己说,我只想回家。
等等,这儿就是我家,多多少少算是,所以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八开书上,只见微小的第八色火花勾勒出书的轮廓。哦,没错。他想。
他捡起八开书,随手一翻。书页上挤满复杂、弯曲的笔迹,在他的注视下仍在不断变化、重组。它似乎还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一会儿是秩序井然、毫不花哨的印刷体,一会儿又成了一系列有棱有角的古代文字。刚刚还像是弯弯曲曲的凯斯咒语符号,下一秒钟又化作由一种古老、邪恶、久已失传的文字构成的图画,每个字都像是只恶心的爬虫,对彼此干着些复杂又痛苦的事情……
最后一页是空的。灵思风一面叹气一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咒语也看着他。
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刻,想象自己终于可以驱逐咒语,从此独占自己的脑袋,记住那些此前吓得不敢待在他脑子里的小咒语。他本以为自己会更激动些。
可现在,精疲力竭的灵思风根本没心情讨价还价,他冷冷地瞪着对方,在心里竖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你,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咒语似乎还想争上几句,不过它聪明地改变了主意。
一股麻麻的刺痛,一束蓝光在他眼睛后边一闪,然而就是突然的空虚。
他低下头,现在最后一页上也写满了字。它们又变成了古老的字体。对此他非常高兴,那些爬虫一样的图形实在恶心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而且那些音大概也很难发得出来。它们还让他想到一些得下大工夫才能忘掉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八开书,双花乐得到处乱窜,克恩则试着撬下石头巫师手上的戒指。
灵思风提醒自己:我得做点儿什么。是什么来着?
他翻到第一页读了起来,双唇移动、食指划过每个字母的轮廓。他咕哝出的每个字都无声地出现在周围的空气中,明亮的色彩在夜风中向外涌动。他翻到下一页。
这时,其他人也爬上了塔顶——拜星星的人、安卡·摩波城的市民,甚至还有几个王公的贴身侍卫。灵思风现在已经被字母结成的彩虹团团围住,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动静。两个拜星星的人犹犹豫豫地想要接近他,不过克恩拔出剑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这让他们及时改变了主意。
寂静仿佛水坑上的波纹,从灵思风身上不断向外扩散。它如瀑布般落下艺术之塔,淹没了塔下乱糟糟的人群,然后淌过围墙,黑压压地漫过整座城市,吞没了其后的土地。
那颗星星静静地迫近碟形世界。在它周围的天空中,新来的月亮缓缓转动,悄无声息。
灵思风一页页地往下翻,唯一的声音就是他嘶哑的低语。
“太让人激动了!”双花道。克恩正用一小截烟屁股卷香烟——不用说,这根烟头也是同样的德高望重——听了这话,他捏着纸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观光客。
“什么东西让人激动?”
“这些魔法!”
“不过是些亮光罢了,”克恩挑剔地说,“他甚至还没从袖子里变出鸽子来。”
“没错,可难道你没察觉那种玄妙的可能性吗?”
克恩从装烟草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黄色火柴,他看了沃尔特一眼,存心把它划过了巫师石化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