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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埃利亚斯

我和海伦娜到达黑崖学院钟楼时,全校三千名学生几乎已经到场,列队完毕。现在到黎明还有一小时时间,我没看到一双眼睛里有一丝睡意。相反,人群中回响着急切的嗡嗡低语声。上一次有人想逃走的时候,操场还覆满冰霜。
每一名学生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双拳不停地握起又松开,我不想见证这样的情景。像黑崖学院所有的学生一样,我也是六岁就来到学校。在此后十四年的时间里,我曾几千次目睹学生受罚。我自己的后背上,也在这残暴的学校留下过纷乱如地图的伤痕。但叛逃者受到的惩罚总是最为严厉。
我的身体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但我极力让自己的眼神平静,脸上毫无表情。黑崖学院的教官们会密切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在如此接近成功逃离的节骨眼儿上,我要是无端去招惹他们,未免过于愚蠢。
海伦娜和我经过那些最年轻的学生面前,他们共有四个级别,全都是没有面具的童兵。他们占据了最能看清惨剧的前排位置。其中,最小的孩子还不满七岁,最大的也才接近十一岁而已。
我们经过的时候,童兵们全都垂首低眉,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跟我们说话。这些孩子全都站得像拨火棍一样笔直,背挎弯刀,倾斜成精准的四十五度角;他们的靴子用自己的口水擦得锃亮,脸像顽石一样毫无表情。到现在,连最小的孩子也已经学会了黑崖学院的最基本规矩:服从,适应,还有闭嘴。
童兵的身后留有一大片空地,那是给黑崖学院第二梯队的学员的礼节性空位,他们被称作五劫生,因为很多人会在第五年丧命。十一岁时,教官们会把我们逐出黑崖学院,赶入帝国边疆的旷野,不给任何衣服、食物或武器,我们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活过四年。幸存的五劫生返回黑崖学院,得到他们的面具,再做四年见习生,然后是两年的骷髅生时期。海勒和我都是高级骷髅生。我们最后一年的训练也接近尾声。
教官们从庭院四周的拱门下面察看我们的动静。他们手按皮鞭,等待黑崖学院院长的驾临。这些家伙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面具早已与五官融为一体,所有人类情感的表象,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单手触碰自己的面具,恨不得现在就把它一把扯下,哪怕能摆脱它一分钟也好。跟我的同学们一样,我也是在成为见习生的第一天得到这张面具的,那年我十四岁。但是,跟其他人不同——也让海伦娜大为不满的是,那平滑的水银色面具一直没能像人们预想的那样融入我的皮肤。究其原因,很可能是我一有机会独处,就会把这该死的玩意儿摘掉。
自从一名安古僧——效力于帝国的僧侣——把装在天鹅绒盒子里的面具交给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痛恨它。我痛恨它像某种寄生虫一样粘在我身上的感觉。我痛恨它挤压我的脸,循着我皮肤的线条变形的那副样子。
我成了还没有跟面具合而为一的唯一学生——我的对头们总爱强调这一点。但最近,面具展开反击,开始把细细的根须扎进我的后颈,像是要强行与我融合。这让我总觉得皮肤发痒,就像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要永远失去自我。
“维图里乌斯,”海勒小队那位瘦高个儿、沙色头发的副队长迪米特里厄斯,趁我们在高级骷髅生队伍中找到各自位置时叫我,“是谁啊?逃兵是个什么人?”
“我不知道。是戴克斯跟辅兵们一起抓到他的。”我向周围张望,寻找自己的副队长,但当时他还没到场。
“我听说是个童兵。”迪米特里厄斯盯着钟楼下血棕色卵石间竖起的半截木桩,那是鞭刑柱。“年龄大些的童兵,四年生。”
海伦娜和我对视了一下。迪米特里厄斯的弟弟,在黑崖学院第四年的时候也曾试图逃走,那时他才十岁。他在校外躲藏了三小时,然后被军团士兵带回了院长面前——时长超过了多数叛逃者。
“或许是名骷髅生呢。”海伦娜扫了一眼年长学生的队伍,想看看有没有人缺席。
“或许是马库斯。”我战队的成员法里斯说。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高出很多,此时正边说边笑,一头金色乱发,蓬松得像牛啃过的乱草。“也或许是扎克。”
才不会有那么好的事。黑皮肤黄眼睛的马库斯就站在我们这级队伍的最前面,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扎克在一起。扎克是弟弟,身材更矮,肤色更浅,却跟他哥哥一样坏。海勒管他们叫作“毒蛇与癞蛤蟆”兄弟组合。
扎克那张面具,眼睛周围还没有完全附着在皮肤上,马库斯的面具已经紧紧融合。那面具融合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全部的五官特色(包括高高斜立的浓眉),透过面具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现在的马库斯想要摘下面具,就得把自己的半张脸一起摘下来。这样倒还会让他更好看一点点。
马库斯好像感觉到了海伦娜的眼神。他回过头,用满是占有欲的贪婪目光死盯着海伦娜,那副德行让我两手发痒,真想掐死他完事。
别做任何出格的事,我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让自己引人注目。
我迫使自己看别的方向。在全体学生面前暴揍马库斯这个人渣,绝对算得上是出格的行为。
海伦娜也发觉了马库斯不怀好意的笑。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可是还没等她教训这条毒蛇,院长的副官已经大步跨入庭院。
“肃静!”
三千人的身体同时前倾,三千双靴子同时碰响,三千人的脊梁瞬间挺得笔直,就像被傀儡师猛扯了一下那样。在随后的寂静里,如果有人流下一滴眼泪,声音一定清晰可闻。
我们没能听到黑崖学院院长靠近的声音,但能感觉到她在逼近,就像你能用身体感觉到风暴即将来临。她动起来毫无声息,从拱门下走出的样子,就像一只浅色丛林猫走出一片灌木丛。她全身黑衣,从紧身的军服大衣到钢趾战靴,无一例外全是黑色。她金色的头发像平常一样,扎成紧紧的发髻贴在颈后。
她是唯一在世的女性假面人——或者说,直到明天海伦娜毕业的那一刻。但与海伦娜完全不同,她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气息,就像她那双灰眼睛和玻璃一样的面庞,都是用极寒的冰川雕刻而成。
“把罪人带上来。”她喊道。
两名军团士兵从钟楼后面踏步走出,拖着一个小小的柔弱躯体。我身边的迪米特里厄斯一下子紧张起来。传言果然属实——叛逃者真的是一名四年生,年龄还不到十岁。血从他的面颊上滴落,被吸入便服衣领中。士兵们把他丢在院长面前时,他一动也没动。
院长居高临下看着那名童兵,银色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移向腰带上那根末端开叉的马鞭。鞭子柄用瘀黑色铁木做成。她没有取下鞭子,暂时还没有。
“四年童兵法尔科尼乌斯·巴里乌斯。”她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和气,但能传出很远。“你离开了自己在黑崖学院的岗位,而且没打算回来。说说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院长大人。”巴里乌斯说出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向院长说过上百次的回答。在黑崖学院,如果你犯下大错,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说。
我很难继续让自己面无表情,很难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动情绪。巴里乌斯即将为之受罚的罪,我也将在不到三十六小时之后犯下。两天以后,就可能是我处在他现在的位置,浑身是血,一败涂地。
“让我来问问你的同学们的意见。”院长将视线转移到我们这边,那感觉,就好像被冰冷的山风狂吹一样。“童兵巴里乌斯有没有犯下叛国罪?”
“是,长官!”喊叫声惊天动地,凶猛而狂暴。
“士兵。”院长下令,“把他捆到柱子上。”
学生们闻声发出的吼叫,将巴里乌斯从恍惚中惊醒,士兵们把他捆上鞭刑柱时,他扭动身体,极力挣扎。
他的四年生同学,那些与他并肩战斗,一起辛劳,一起受难的男孩,此刻正用靴子用力踏响地面,把拳头举在空中。在我前面的高级骷髅队列中,马库斯大声起哄,眼睛里泛着邪恶的满足感。他看院长那种仰慕的眼神,就好像她是神灵一样。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在我左边,一名教官监视着我们的动静。不要引人注目。我也举起拳头,跟别人一起欢呼,与此同时却痛恨自己的懦弱。
院长举起鞭子,像对待情人一样爱抚它,然后让它呼啸着猛抽在巴里乌斯的后背上。他濒死的喘息声在庭院中回荡,每一名学生都安静了下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时,我们的确都在同情他。黑崖学院的清规戒律太多,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违犯几次。之前,我们都曾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都尝到过院长鞭子的刺痛。
那静默没能持久。巴里乌斯痛得尖叫,而学生们则用吼叫来回应,同时不断挖苦他。其中又以马库斯嗓门最大,他身体前倾,兴奋得口沫横飞。法里斯也在嚷嚷着“该打”。甚至连迪米特里厄斯,也勉为其难地喊出了一两声。看他那双失神的绿色眼睛,显然是言不由衷。在我身边的海伦娜也在跟着喊,但声音一点儿也不开心,只有一份隐忍的伤感。黑崖学院的规矩有要求,必须对叛逃者的行为表示愤慨。所以她照办。
院长看上去对所有喧嚣都置若罔闻,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注于她手头的事。她的手臂一起一落,像舞者一样优雅自如。当巴里乌斯皮包骨的身体开始抽搐,她就围着他转,每抽一鞭停顿一下,显然是想每一鞭都比上一鞭更让他痛苦。
二十五下鞭笞之后,她抓住那孩子细长软垂的颈部,让他转过脸来。“看着他们,”她说,“看着这些被你背叛的人。”
巴里乌斯的眼睛乞求着院子里的所有人,想要找到哪怕一个人,能给他哪怕只是一丝怜悯。他本不应如此妄想。随后他放弃了,垂首看着地面。
欢呼声继续,鞭子又开始抽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巴里乌斯倒在了白色石板地面上,身体周围的那摊血迹迅速扩大。他的眼白上翻。我希望他失去了意识,希望他对周围这一切不再有知觉。
我强迫自己看着。这就是你必须离开的原因,埃利亚斯。就是为了再也不参与这种事。
巴里乌斯嘴里发出咯咯的呻吟声。院长垂下胳膊,院子里一片寂静。我看见叛逃者还在呼吸,吸气,出气,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无人喝彩。天亮了,阳光洒在黑崖学院的天空上,给乌沉沉的钟楼镀上一层红边,像是流血的手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血红色调。
院长在巴里乌斯的常服上擦了下马鞭,把它收回腰间。“把他丢进沙海,”她对士兵们下令,“让野兽吃掉。”然后,她审视我们所有人。
“恪尽职守,至死不渝。如果有人胆敢背叛帝国,你们会被抓到,为此付出代价。解散。”
学生们的队伍开始解散。把叛逃者抓回来的戴克斯悄然离场,俊美的黝黑面庞略带憎恶。法里斯跟在他身后,显然是打算拍拍他的肩膀,建议他去找间妓院乐一乐,忘掉心头烦恼。迪米特里厄斯独自大步离去,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天,他被迫亲眼目睹自己的弟弟像今天的巴里乌斯一样丧命的情景。这几小时之间,最好都不要跟他讲话。其他学生也很快离开了庭院,一路上谈论着刚才的鞭刑。
“——才三十下而已,他太弱了。”
“——听到他哭叫的声音了吗?简直像个吓破胆的娘儿们——”
“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很轻柔,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也一样,“快走吧。院长会注意到你的。”
她说的对,每个人都在离去。我也应该走。
可我就是做不到。
没有人看巴里乌斯血淋淋的遗体。他是个叛徒,他无关紧要,但总该有人留下来。至少应该有人哀悼他,哪怕仅仅是很短的时间。
“埃利亚斯,”海伦娜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快走啊。她会看到你的。”
“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回答,“你先走。”
海伦娜想要跟我争论,但她留在这里,也同样会引人注意。而我显然不会被轻易说服。她走开前,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等她走后,我抬起头,果然看见院长正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隔着宽广的庭院相对,我第一百次痛切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巨大区别。我是黑头发,而她是一头金发。我的肤色棕黄,而她是石灰白。她的嘴型总是带些不快和轻蔑,而我即便是心情不佳的时候,也是嘴角上翘。我肩膀宽阔,身高明显超过六英尺,而她却比常见的学者女人还要矮,甚至显得更单薄纤弱,尽管这完全是欺骗性的表象。
但任何看到我们并肩站立的人,还是很容易猜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她的高颧骨和浅灰色眼睛。她还给了我无所顾忌的本能和极快的反应速度,让我成了黑崖学院二十年来最为优秀的学生。
母亲。可这个词并不适合称呼她。母亲会让人心生温暖,想到爱和温馨。而不是在生下孩子之后几小时,就把他抛弃在沙漠部族。也不会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总是默默掩藏着强烈的敌意。
生下我的这个女人,也曾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自制力。我控制住自己的狂怒和厌恶,让心里没有任何情绪。她皱起眉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脖颈边,手指像是在描画着领口露出的一个奇怪的蓝色文身图案。
我以为她会走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为什么胆敢跟她对视。但她没有,又凝视了我片刻,她转身离开,消失在拱门下面。
钟楼敲了六下,鼓声响起,所有学生到餐厅集合。钟楼下,士兵们抬起巴里乌斯的遗体,把他运走。
院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我一个人凝视着那摊血迹,刚刚还有一个男孩站立的地方。我心里一片冰冷。我知道,如果不够小心,自己会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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