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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埃利亚斯

七天前
绝地荒原。这就是安古僧把我丢下的地方。这片绵延数百里的盐白色荒野异常空旷,我眼中所见,除了陡峭的裂谷,就是虬结的面包树。
月亮灰白的轮廓高悬头顶,像是被人遗忘之物。它还刚过半满,跟昨晚的形状差不多——也就是说,安古僧不知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一夜之间就把我带到了距离塞拉城三百英里的地方。昨天这个时间,我还坐在外祖父的马车里,正赶回黑崖学院。
我的匕首上穿着一张软软的字条,就插在树旁干燥的地面上。我把武器塞回腰间,在这里,它足以决定生死。那张纸上,用陌生的字体写着:
勇气考验:
钟楼。第七天日落前。
这倒也算简单明了,如果今天算是第一天的话,我还有整整六天时间赶回钟楼,否则,安古僧就会判我失败,要了我的小命。
周围空气太干燥,呼吸都会让我鼻孔发痛。我舔了下嘴唇,现在已经觉得口渴。我蜷缩在面包树可怜巴巴的一小块阴影下面,考虑自己正面临的困境。
空气中的臭味让我知道,西边那片蓝色闪光地带就是维坦湖。它的硫臭味是出了名的,也是整个荒原唯一的水源地。这是座咸水湖,因而对我毫无用处。而且,我要走的路线应该在东面,要穿过塞拉山脉。
两天到达山区,再有两天赶到行者山谷,那里是必经之路。一天穿过山谷,再有一天就能回到塞拉。如果一切顺利,这就是整整六天的行程。
太容易了。
我想起自己在院长室读到过的预言。克服自身最大恐惧的勇气。有些人可能会害怕荒漠,但我不怕。
这也就是说,这里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东西。只是还没有现形。
我从衬衣上扯下布条,包上自己的双脚。我只有自己入睡之前随身带着的东西——贴身衣物,加一把匕首。我突然之间特别感激,庆幸前一天战斗训练太累,碰巧没有裸睡。如果要赤身裸体穿过大沙漠——那也是一种别有风味的折磨。
太阳很快就转向西边广阔的晴空,我在迅速降温的空气中起身。到了该加速的时候了。我以稳定的慢跑速度出发,眼睛紧盯正前方。跑过一英里之后,一阵轻风吹过,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闻到了烟火味和死亡的气息。那味道转瞬即逝,我却已经紧张起来。
我最怕的会是什么?我绞尽脑汁,但还是想不到任何答案。黑崖学院的多数学生,都有他们害怕的东西,尽管从来都不会长久。当我们还是童兵时,院长曾一次又一次强迫海伦娜从悬崖上索降到底,直到她每次都能顺利完成,只有紧绷的下颚显露出她的紧张。同一年,院长还迫使法里斯养了一只食鸟蛛作为宠物。还告诉他,如果蜘蛛被养死了,他也必须死。
那么,我会害怕什么呢?密闭空间?黑暗?如果我不了解自己的恐惧,就不可能早做准备。
午夜来临又过去,我周围的沙漠还是那样静谧空旷。我已经走了接近二十英里,喉咙干燥得像尘土一样。我舔舐自己胳膊上的汗水,知道身体缺盐和缺水一样可怕。这点儿湿气也能有点儿帮助,但只能管用很短时间。我迫使自己专心去想腿脚上的刺痛,痛感是我可以应付自如的,焦渴却可能让人发疯。
很快,我就爬上了一处高坡,发现前面有些奇怪的东西:一线光芒,就像月光照耀在湖水表面。只是这附近应该没有湖泊才对。我手握匕首,放慢了速度走着靠近。
然后我就听到了,有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起初很小,只是耳语声,很容易跟风声混淆,它沙哑微弱,就像我自己在干裂地面上的脚步声。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埃利亚斯——斯——斯。
埃利亚斯——斯——斯。
我面前又出现另一座小山,等我到达山顶,夜风扑面,带来了不可能认错的战场气息——鲜血、粪便和腐臭之物交杂的气味。我脚下的前方是一片战场——事实上,是一片杀戮的现场,因为这里的战斗已然平息,留下的只有死尸。月光照耀死者的战甲发出反光。这就是我在远方的高处看到的光源。
这是一片奇怪的战场,跟以前我看到过的那些大不一样。没有人呻吟,没有人求救。边地的蛮族与武夫族战士的尸体杂陈。我看到了一名部落商贩,还有他身边那些较小的死尸——他的家人。这是什么地方?部落居民怎么会跟武夫和蛮族开战?还在这么一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
“埃利亚斯。”
在如此的寂静里,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让我真的差点儿从自己的皮囊里跳出来。我还没有动脑筋,匕首就已经搁在了说话者的咽喉上。他是个野蛮人男孩,年龄不超过十三岁。他脸上涂着菘蓝染料,身上是密密麻麻的暗色几何图形文身,这是他们族人的传统。即便是在半月的夜晚,我也能认出他,到哪里我都能认出他。
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我的眼睛垂向他腹部的伤口,那是九年前我亲手留下的。可现在,他好像感觉不到那伤口的存在。
我垂下胳膊,向后退开。这不可能。
这男孩早就死了。也就是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战场、气味、废墟——都只是噩梦里的幻觉。我用力掐自己的手臂,想要醒过来。那男孩歪着头看我,我又掐了自己一下。我拿匕首割伤自己的手掌,血真实地滴落在地上。
那男孩并没有消失。看来我无法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克服自身最大恐惧的勇气。
“我死后,我的母亲尖叫、哭号,拉扯自己的头发,达三天之久。”我杀死的第一个人说,“此后五年,她都不曾开口说话。”他声音很小,是十几岁刚变声的小男孩那种低沉的语调。“我是她唯一的孩子。”他补充说,就像是在解释。
“我——我很抱歉。”
那男孩耸肩,继而走开,示意我跟他走进战场。我不想去,他却用冰冷的手死死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用大得惊人的力量硬把我拖了过去。我们走过最初那一批尸体时,我低头一看,马上觉得特别恶心。
我认得这些人的面孔,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我杀死的。
我经过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向我轻诉那些秘密。
我死的时候,妻子已经有了身孕——
我本以为能杀死你的——
我的父亲立誓要为我报仇,却在达成心愿之前死去了——
我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那男孩看到了,用他滑腻的手指把我的手拿开,力量很大,特别诡异。
“跟我来。”他说,“那边还有更多。”
我摇头否认。我完全知道自己杀死过多少人,他们何时、何地、怎样死于我手中。但这片战场上,人数远远超过二十一个。他们不可能都是我杀的。
我们还在继续走,而现在遇见的,开始有陌生的面孔。这反而成了一种解脱,因为这些面孔,会是因为别人的罪孽而死,他们应该是别人的黑暗面。
“都是你杀的。”那男孩读懂了我的心思,“他们都是你的罪孽。有的来自过去,有的来自未来。都在这里,全部死于你手。”
我手心出汗,觉得头有些发晕。“我——我不会——”战场上有好多好多人,总数远超过五百人。我怎么可能害死这么多人?我低头看,在我左手边,有一个身材高挑、浅色头发的假面人。我心里一沉,因为这人我认识——迪米特里厄斯。
“不。”我弯腰去摇他的身体,“迪米特里厄斯,醒来啊,快起来。”
“他听不到你说话。”我的第一名受害者说,“他已经死了。”
迪米特里厄斯身边躺着林德尔,他的鬈发上沾满血渍,血沿着他骨折的鼻子和死白的脸颊流下来。几步之外还躺着恩尼斯——海伦娜战队的另一名成员。再往前,我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一具强壮的躯体。外祖父吗?
“不。不。”见此情景,我已经说不出其他词,因为这么可怕的场景,根本不该存在。之后,我弯腰去看另一具尸体,她是我刚刚见过一面的那名金色眼睛的女奴。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残忍的红色血线,她的头发乱成一团糟,蛇一样向各个方向延展。她的眼睛还睁开着,只不过原来那充满活力的金色变成了死白色,像是已死的太阳。我想起她醉人的体味,像糖果一样甘甜,充满生命的温热。我转向自己的第一名受害者。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是我认识的人。我不会伤害他们。”
“可你的确会杀了他们。”那男孩坚持说,他那确定无疑的语调,让我觉得心里发毛。这就是我将来会成为的样子吗?一个杀人狂?
醒来啊,埃利亚斯。快醒来。我无法醒来,因为我根本没有睡着。安古僧让我的噩梦在现实中复现,让我实实在在看到这情形。
“我怎么能让这一切停止?我必须让它停下来。”
“这些事你已经做过了。”那男孩说,“这就是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不。”我从他身边挤过去。我必须走出这片战场。我可以把它丢在后面,只要沿着原来的方向走出沙漠,应该就能够摆脱。
可是,等我走到这片杀场的边缘,大地却在摇动,而那片战场,又一次完整地出现在我的前方。不过地貌的确已经改变——也就是说,我还是在渐渐穿越沙漠。
“你可以一直向前走。”第一名受害者无形无迹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我被他吓了一跳,“你甚至可以一直走到群山脚下。但除非你能战胜自己的恐惧,否则这些死者会一直跟着你。”
这些只是幻象,埃利亚斯,是安古僧的魔法。只要继续向前走,一定能找到破解之道。
我迫使自己继续走向塞拉山脉,但每当我走到战场尽头,都会感到地面在震动,看到那些尸体再次出现在面前。每次遇到这种事,我都更难无视脚下那些尸体。我的脚步缓慢下来,只能挣扎着向前赶。我在同一群人身边一次又一次经过,直到他们的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东方泛白,黎明来到。第二天了,我心想,继续向东,埃利亚斯。
战场变得炎热、恶臭。云团一样的大群苍蝇和食尸动物蜂拥而至。我喊叫,用匕首攻击它们,却无法将它们赶开。我宁愿死于饥渴,但置身此地,完全感觉不到饥渴。我数清了,共有五百三十九具尸体。
我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做。在我试图让自己相信的时候,另一个侵入我脑中的声音却在冷笑。你是一名假面人,那声音说,你当然可以杀死这么多人,你将会杀死的还有更多。我逃避这种想法,全心全意想要摆脱这片战场,却总是力不从心。
天空再度暗淡,月亮升到空中,我还是没能离开。白昼接踵而至。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我脑子里浮现出这种想法,但几乎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应该开始做某件事情,应该去某个地方。我望向自己的右手边,远看那群山。是那边,我应该朝那个方向走,我迫使自己的身体转向。
有时候,我会跟那些自己杀死的人讲话。在我脑子里,我还会听到他们在小声回应——他们没有指责我,而是在讲述他们的希望、他们的需求。我反而希望他们能狠狠骂我。不知为什么,听死者讲他们本来要做的事情,反而让我感觉更糟糕。
东方,埃利亚斯,向东方去。这是我脑子里唯一合乎逻辑的想法。但有时候,我迷失在对自己未来的恐惧里,会忘记应该向东走。相反,我会在尸体之间徘徊,从一个走向下一个,哀求那些死者原谅我。
黑暗,然后又是白天,第四天了。很快又到了第五天。但我为什么还要计算天数?每一天都不重要。我是在地狱里。这是我亲手造就的地狱,因自己的邪恶而铸成。我的邪恶与我的母亲毫无二致。跟所有假面人也没有任何两样,我们终生过着暴虐的生活,享受受害者的血与泪。
到群山去,埃利亚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这是我仅存的最后一点儿理智。到群山去。
我的脚在流血,脸被风吹得干裂,天空像是在我脚下,大地却在头顶。遥远的记忆在我脑中闪回,瑞拉阿嬷教我书写我在部落里的名字,教官的皮鞭第一次抽在我后背上的痛楚。跟海伦娜一起坐在北方的旷野中,看天空中闪耀不可思议的光芒。
我绊在一具尸体上,重重摔倒在地。那撞击让我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略微松动了一下。
群山。东方。选帝赛。这是一次考验。
想到这些话,就像一下子跳出了即将吞没我的流沙。这是一场考验,而我必须活着完成它。战场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根本没有死——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幻象。这是一次考验,考我的意志、我的实力,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应该做到的,这样才能摆脱这幻影。
“除非你能战胜自己的恐惧,否则这些死者会一直跟着你。”
我听到一个声音。我感觉,这是几天以来听到的唯一声音。在那边,在战场的边缘,我看到了那个幻象一样的身影。又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我摇摇摆摆走向他,却在距离仅有几英尺的时候双膝跪地。因为她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而是海伦娜,她也满身血痕和划伤,银色的头发纽结在一起,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我喘不过气,“海伦娜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我像个疯子一样不停重复这句话,好像整个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几个字。海伦娜的鬼魂进一步接近。
“埃利亚斯。”神啊,真的是她的声音。沙哑、诡异,又如此真实。“埃利亚斯,是我,我是海伦娜。”
海伦娜,在我噩梦中的战场上?海伦娜也要被我杀死吗?
不。我绝不会杀死自己最早最亲密的朋友。这是个事实,不是愿望。我绝不可能杀死她。
我就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如果一件事绝无实现的可能,我就无须害怕它。这份感悟终于让我得到了解脱,我最终抛掉了几天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那份恐惧。
“我绝不会杀死你。”我说,“我发誓,用我的骨血发誓。而且我也不会杀死其他人,我不会,绝不!”
战场消失了,味道也消散不见。死者无影无踪,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就是我五天以来一直试图接近的群山,石山的轮廓像部落文字一样,在面前起伏。
“埃利亚斯?”
海伦娜的鬼魂还在。
有一个瞬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的手伸向我的脸,我害怕地避开她,以为会是鬼魂冰冷的接触。
但她的皮肤是温暖的。
“海伦娜。”
然后她紧紧抱住我,让我的头靠在她胸前,轻声说着我还活着。她也还活着,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她找到了我。我双臂环抱着她的腰,脸埋在她腹部。九年以来,我第一次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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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有两天时间赶回去了。”海伦娜几乎是把我拖出了山脚下,进入一座山洞后,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什么都没说,当时还没有精神说话。火上烤着一只狐狸,那香气让我口水直流。夜幕已经降临,洞穴外有雷声响起。黑云从荒漠方向滚滚而来,天空很快就像撕开了口子,大雨倾盆而下,山形在闪电中时隐时现。
“我是中午前后看到你的。”她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柴,“下山找你的路上花了几小时。尽管一开始,我还当你是野兽来着。但随后,阳光就照在了你的面具上。”她盯着外面的大雨,“你当时看起来糟糕透了。”
“那么远的距离,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马库斯?”我哑着嗓子问。我的喉咙现在还是很干,于是又用她做的苇叶杯喝了一口水。“或者扎克?”
“我还是能把你跟那两只爬行动物区别开的。另外,马库斯怕水,安古僧绝不可能把他丢在沙漠里。而扎克害怕密闭空间,所以他很可能在地底的某处。给,吃吧。”
我吃得很慢,同时一直在打量海伦娜。她平时整洁的头发,现在脏得粘成一团,银色光泽也已淡去。她身上到处是擦伤,还有干掉的血渍。
“你当时看到什么了,埃利亚斯?你当时也在朝群山的方向走,但路上总是摔倒,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还说什么……杀死我。”
我摇摇头。考验还没有结束,如果我想活着完成这次考验,最好忘记自己此前看到的一些情景。
“他们把你放在哪儿了?”我反问。
她双臂紧抱自己的双肩,蹲了下来,我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西北方。群山深处。在一只尖嘴秃鹫的巢里。”
我放下了手里的狐狸肉。尖嘴秃鹫是一种体形巨大的鸟类,有五英寸长的尖爪,翼展足有二十英尺。它们的卵有成人的脑袋那么大,雏鸟的凶残嗜血广为人知。但对海伦娜来讲最可怕的,是这些秃鹫的巢在最陡峭的险峰上,高踞云端之上。
她无须解释自己语调中的惊惶。我知道,以前院长让她从崖顶索降之后,她常常会连续发抖好几小时。这些事情,安古僧当然心知肚明。他们从海伦娜脑子里掏出这点儿秘密,就像小贼从树上偷走一颗李子一样容易。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
“运气好。母鸟恰好不在窝里,而小鸟才刚开始啄破它们的蛋壳。即便是刚孵出一半,它们还是相当危险。”
她掀起衬衣,让我看她腹部白晳紧致的皮肤,上面乱七八糟到处是伤痕。
“我跳出鸟巢,落在了十英尺之下的一道石梁上。我当时——当时都不知道自己在那么高的地方。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时我总是会看到……”她停了下来。我意识到,安古僧一定也迫使她面对了某种可怕的幻象,跟我的噩梦战场类似的东西。在数千英尺的高度,与死亡仅隔一道石梁的她,曾面对怎样可怕的幻影呢?
“这些安古僧真是有病。”我说,“我都不敢相信他们会——”
“他们只是在做不得不做的事,埃利亚斯。他们在迫使我们面对自身恐惧,他们需要找出我们之中的最强者,最勇敢的人,记得吗?我们只能相信他们。”
海伦娜闭上眼睛,浑身发抖。我走过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两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想帮她安静下来。当她抬起睫毛时,我发觉自己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而且我们两人的脸仅仅相隔几英寸。她有一双动人的嘴唇,上唇比下唇更丰满一些,我不禁看得心猿意马。有一个亲密的瞬间,我迎上了她的眼神,那一刻像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向我靠近,嘴唇微微张开。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袭遍全身,然后就是疯狂的自我警告信号。这主意很糟糕,糕透了。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快收手。
我垂下双手,狼狈后退,试图无视她脸上的红晕。海伦娜眼里精光闪耀,我看不出她是在生气,还是感到尴尬。
“反正呢,”她说,“我是昨天晚上从上面下来的,决定要走环山路前往行者山谷。这是最快的路线。山谷另一端有一座兵站,我们可以从那得到船只和路上的给养——衣服和靴子至少没问题。”
她指着自己染血的破烂睡袍:“我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她抬头看我,眼中带着疑问:“他们把你丢在了荒漠里,但是……”你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你根本不怕沙漠。
“现在想这个没用。”我说。
这之后,我俩都沉默了,等火堆渐渐熄灭,海伦娜对我说她打算睡了。尽管她躺在了一堆树叶上,我还是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睡着。她的心里,肯定还以为自己仍在万丈深渊边缘,就像我依然迷失在那片战场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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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海伦娜和我都睡眼惺忪,疲劳至极,但我们还是在天亮之前很久就出发了。如果想要在明天日落之前赶回黑崖学院,我们两个必须在今天赶到行者山谷。
沿途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没有这个必要。跟海伦娜一起赶路,感觉像是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衬衣。五劫生的流浪游荡期间,我们两个始终都在一起,现在的本能反应,就是马上恢复当时的状态,我在前面开路,而海伦娜为我断后。
雨云滚向遥远的北方,我们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清新明亮的大地。景色乍看上去很美。但实际上,昨晚的风雨吹倒了树木,冲垮了小路,山坡上到处都是危险的污泥和乱石。空气中有一种紧张感,跟上次一样,我又预感到会有麻烦,某种未知的危险。
海伦娜和我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我们一直高度警惕,提防着熊、山猫、心狠手辣的荒原猎人——这群山里可能会有的任何生物。
下午,我们已经爬上那片俯瞰行者山谷的高地,树林在谷底生长,形成一条绿色的河流,蓝幽幽的塞兰山脉就是两侧的河岸。这山谷几乎算得上景色宜人,群山间的树林矗立于山冈之间,偶尔会有一大片长满金色野花的草地。海伦娜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两个明白,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都很快就会显现。
我们进入树林,危机四伏的感觉进一步加强,我眼角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海伦娜在看我,她也看到了。
我们不断改变方向,远离小路,这让我们的进展速度减缓,但也让伏击我们的人更难找到机会。夜幕降临时,我们还没能走出山谷,现在只好回到小路上,以便借着月光继续前进。
林中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太阳才刚刚下山。我喊叫着警告海伦娜,在林中的黑影跳出来之前,自己也勉强有时间举起匕首。
我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集体组队来报仇,还是安古僧从噩梦的世界里召唤出了某种怪物?
肯定是某种让我从骨髓里感到害怕的东西,能够考验我勇气的东西。
我没想到自己会面对假面人。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扎克那双呆滞又冷酷的眼睛。
在我身后,海伦娜尖叫一声,我听到两个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一转身,就看见马库斯正在攻击她。看见这个人,带着强吻她时的狂笑,海伦娜的表情一下子凝固,满是恐惧,甚至双臂低垂,完全顾不上自卫。
“海伦娜!”听到我的喊叫声,海伦娜回过神来,开始反击,终于摆脱了马库斯。
然后扎克已经扑到我面前,雨点一样不停攻击我的头部、颈部。他的攻击毫无章法,甚至显得有些疯狂,我轻易就躲开了。我闪到他身后,匕首横扫。他向后转身,避开我的攻击,然后又猛扑过来,满口白牙显露,状如疯狗。我矮身欺近,匕首刺入他身体一侧。热血喷洒在我的手上,我抽出匕首。扎克呻吟着,踉跄后退。他一只手按在身体一侧,一面在树木之间乱撞,一面呼喊他的孪生哥哥帮忙。
马库斯尽管是条毒蛇,好歹还没有丢下自己的弟弟不管。他冲进树林,追赶弟弟。我看到他大腿上有血,感到极度满足。海勒给我留了记号。我拔腿追赶,斗志正盛,对其他一切置若罔闻。海伦娜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叫我名字。在我前方,毒蛇的身影和扎克会合,他们摇摇摆摆向前赶,还没意识到我有多近。
“十层火热的地狱啊,扎克!”马库斯喊道,“院长让我们杀掉他们俩,让他们不能走出这山谷。你却像个吓坏了的小女孩一样逃走——”
“他刺伤我了好不好?”扎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而且院长也没说过,没说过要同时对付他们两个,对不对?”
“埃利亚斯!”
我几乎听不进去海伦娜的声音,马库斯和扎克的对话让我完全震惊了。我妈会跟马库斯和扎克勾结,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知道我和海伦娜会经过这道山谷。
“我们必须干掉他们俩。”马库斯的影子转向我,我也举起匕首。然后扎克止住了他。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他说,“要不然就没时间及时赶回去了。别管他们,快走吧。”
我有心追上马库斯和扎克,就算扒了他们的皮,也要得到我心中疑惑的答案。但是海伦娜又在叫我,她的声音很虚弱,可能是受了伤。
我回到刚才那片空地,海勒瘫倒在地上,头歪在一边,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侧的手用力按着肩膀,血正汩汩流出。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撕下自己残留的衬衣,团起来按在她的伤口上。海勒的头本能地抬起,扭结的金发抽打在她的后背上,她大声叫嚷,是那种富有穿透力的、动物一样的号叫。
“你不会有事的,海勒。”这么说着,我自己的双手却在颤抖。脑子里有个声音大叫着说这不可能没事,我最好的朋友就要死了。我不住口地说话。“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把你治好的。”我抓起自己的水壶,我需要清洗伤口,然后把它包扎起来。“跟我说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被偷袭了,动弹不得。我——我在山里看到过他。他当时正在——他和我正在——”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终于明白了。在沙漠里,我看到的是战争和死亡,而海伦娜看到的是马库斯。“他的两只手,到处乱摸。”她紧闭双眼,两条腿本能地蜷缩起来。
我一定会杀了他,我平静地盘算着。做出这个决定的难度跟早上选定一双靴子一样小。如果海伦娜死了,马库斯就要偿命。
“不能让他们俩赢。如果他们赢了……”海伦娜吃力地坚持说,“战斗,埃利亚斯。你必须战斗下去,你必须赢。”
我用匕首割开她的衬衣,触到她娇嫩的肌肤,让我略有一刻的迟疑。天已经黑了,我只能勉强看到伤口,但能感觉到渗到我手上的温热的血液。
我把水倒在伤口上的时候,海伦娜用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抓着我的胳膊。
我拿自己破烂的衬衣为她包扎好伤口,还用上了她睡衣边角上扯下的布条。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软垂下去,失去了知觉。
我的身体极为疲惫,但我从树上扯下藤条,来制作一根背带。海勒不能走,所以我要背着她回黑崖学院。我忙碌的同时,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法拉尔兄弟是在院长的授意下攻击我们的。难怪她在考验开始之前,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她早就在谋划这次伏击。可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路线的?
我猜,这也不用大费周章。如果她事先知道安古僧会把我丢在绝地荒原,而海伦娜会被放到尖嘴秃鹫的巢里,她就能想到我们返回塞拉的路线,行者山谷是必经之路。但如果她把这些告诉了马库斯和扎克,就意味着他们同谋作弊,恶意谋害我们,这正是安古僧明令禁止的。
安古僧一定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可他们为什么不设法阻止呢?
背带做成,我小心地把海伦娜放进去。她失血过多,皮肤变成骨白色,而且冷得发抖。她的身体感觉很轻,太轻了。
这一次,安古僧又抓住了我隐藏的恐惧,我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过。海伦娜要死了。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这有多么可怕,因为她从来不曾如此接近死亡。
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觉得自己不可能在明天日落之前赶回黑崖学院,怕学院里的大夫无力回天,怕她在我赶回去之前丧命。别再想了,埃利亚斯。行动起来。
我受过好几年的沙漠行军训练,背着海伦娜并不会成为多大负担。尽管已是深夜,我还是全速向前行进。我还得步行走出群山,从河边岗哨那里得到一条船,然后划回塞拉城。我花了几小时制作背带,马库斯和扎克已经遥遥领先。就算从这里到塞拉的路上我一刻不停,也很难在日落前赶回钟楼。
天空泛白,把我周围的群峰投入阴影里。我走出峡谷时,天已向晚。雷伊河在脚下延伸,像一只饱足的巨蟒那样蜿蜒向远方伸展。水面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船只。河东岸就是塞拉城,它粪灰色的城墙,即便在几英里之外也很壮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煳味,一股黑烟直冲天空升腾。尽管从我现在的位置看不到河边的哨所,我还是能从这焦臭中判断:一定是法拉尔兄弟抢先到达,并把哨所和船码头一道烧毁了。
我加快脚步跑下山坡,等我到达哨所时,看到的只是一堆烟熏的恶臭空壳。船码头只剩下冒烟的木料,这里的守军踪影全无——很可能被法拉尔兄弟支走了。
我把海伦娜从背上放下来。跑下山坡时一路颠簸,她的伤口崩开,血流满了我的后背。
“海伦娜?”我跪下来,轻轻拍打她的脸,“海伦娜!”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她失去了知觉。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烫,已经开始感染。
我急得眼中冒火,细细打量那哨所,盼望着能有船出现。任何船只都好。就算是木筏、皮艇,或者是该死的无底独木舟,什么都行,我不挑。但这里当然一无所有。现在距离日落的时间,最多还有一小时。如果不能马上过河,我们就死定了。
神奇的是,我这时候想起的却是我妈说过的话,那冷酷无情的语调。世上没有不可能做到的事。这是她对学生们说过上百遍的话——往往是在我们接连进行实战训练,几天不能睡觉的时候。她对我们永远有额外的要求,永远超出我们能够承受的极限。她会对我们说:要么完成我交给你们的任务,要么在努力完成的过程中丧命,自己选吧。
疲劳只是暂时的,伤痛早晚也会过去。但如果因为我束手无策,害海伦娜丧命的话,就无法挽回了。
我看见一根冒着烟的木头房梁,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这就够了。我连推带拱,把它搞到水面上。然后小心地把海伦娜放在房梁上面,把她的身体固定好。随后我一只手挟住那木梁,向距离最近的一条船游去,急切得就像全世界的妖魔鬼怪都在后面追赶我。
这时的水面显得很开阔,船只不像早上那么多。我向河流中间漂浮的一条商船靠近,它的船桨都没在动。水手们没有发现我靠近。等我到达船侧的舷梯时,把海伦娜从木梁上解开,她几乎马上就向水底沉去。我一只手抓住湿透的绳索,另一只手抱着海伦娜,好不容易扛起她的身体,沿梯爬到了船上。
甲板上有一名健壮如士兵的武夫,我猜想是船长。他正看着一群贫民和学者族奴隶堆放货物。
“我是黑崖学院的选帝生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我让自己的声音像脚下的甲板一样平稳,“我要征用你的船。”
那人眨了眨眼睛,观察我们两个:两名假面人,其中一个满身是血,看起来像是被拷打过;另一个身体半裸,一周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眼神凶狠。
这名商人显然也服过兵役。因为片刻之后,他就点了头。
“愿从尊命,维图里乌斯大人。”
“马上开船,到塞拉港靠岸。”
船长大声向手下发令,手里不时挥舞皮鞭。不到一分钟之后,船开始向塞拉港靠近。我狠狠瞪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盼着它至少能慢一点儿下落。我现在最多只剩下半小时时间,还必须挤出码头,到达黑崖学院。
我的时间太紧了,太紧了。
海伦娜呻吟了一声,我把她轻轻放在甲板上。尽管水面湿冷,她却在冒汗,皮肤死白,眼睛略微睁开了一小会儿。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糟糕吗?”她看清了我脸上的表情,小声问。
“实际上,你比平时还好看点儿。这身臭烘烘的野人装扮还挺适合你的。”
她微笑,难得一见的甜美笑容,但转瞬即逝。
“埃利亚斯——你不能让我死。如果我死了,那你就——”
“别说话了,海勒。休息。”
“不能死啊。安古僧说——他说如果我死了,那么——”
“嘘——”
她闭上了眼睛,我不耐烦地看看塞拉港。现在还剩半英里的距离,到处挤满了水手、士兵、马匹和车辆。我想让船快一些,但奴隶们已经在拼命划桨,船长也在他们背后挥舞着皮鞭。
船还没有完全靠岸,船长就放下了登岸用的长板,还叫来一名正在巡逻的军团士兵,要来他的马。今生头一次,我觉得武夫们严格服从命令的习惯挺好。
“祝您好运,维图里乌斯大人。”船长说。我谢过他,把海勒放在等待着的马背上。她身体无力地前倾,但我无暇顾及。我跳上马背,脚踢它的身侧,让它快跑,眼睛死盯着即将落山的太阳。
城市在我身边一闪而过,那些瞠目结舌的贫民,怨声载道的辅兵,纷乱的商人和倾覆的摊位,我都无暇理会。我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闯过塞拉城的主要街道,闯过处刑广场渐渐稀疏的人群,沿着富人区的卵石路飞奔。马儿一直猛向前冲,我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撞倒的行人和车辆感到负疚。海伦娜的脑袋上下颠簸,就像无人控制的人偶。
“坚持住,海伦娜。”我小声说,“马上就到了。”
我们冲进富人区的一座市场,把那里的奴隶惊得四处逃散,再转过一个弯,学院就在面前,像突然从地底钻出来一样。门岗的面目一团模糊,因为我们毫不停留地冲了进去。
太阳继续向地底沉落。现在不许落啊,我对它说,现在不行。
“加油。”我脚下用力,“再快点儿。”
然后我们穿过训练场,沿山坡上行,进入学院中庭。钟楼就在我面前高高矗立,只剩下短短几码的距离。我勒马停住,翻身跳下。
院长就站在塔下,脸色严峻——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紧张,我看不出。在她身边等待着的,是该隐和另外两名安古僧,都是女性。他们都默然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就好像我是马戏团里表演余兴节目的人一样。
空中响起尖叫声,院子里有几百人:学生、教官还有家属——包括海伦娜的家人。她的妈妈双膝跪地,见到女儿浑身是血,就已经歇斯底里。海勒的两个妹妹,汉娜和莉薇亚,也蹲在母亲身边,只有阿奎拉先生还是面无表情。
他身边是我的外祖父,全身戎装,看上去像是头马上要顶人的公牛,灰色眼眸里写满了骄傲。
我把海伦娜抱在怀中,大步走向钟楼。这段距离从来不曾显得如此漫长。院子这点儿距离,就算是在盛夏时,我也常常跑上百个来回。
我的身体极度疲劳,一心只想倒在地上,睡上一整个星期,但我还必须走完这最后几步。把海伦娜放下,让她倚靠石墙,自己伸手触碰石壁。我的皮肤触及岩石后仅仅几秒钟,日落的鼓点就敲响了。
人群欢声雷动,我不知道是谁开始欢呼的。法里斯?戴克斯?也许有可能是外祖父。广场回荡着欢呼声,整座城市都能听到。
“维图里乌斯!维图里乌斯!维图里乌斯!”
“叫大夫来!”我对近处一名大声欢呼的见习生狂吼。他的手僵在空中,大张着嘴巴愣愣看着我。“马上!快去!”
“海伦娜,”我小声说,“坚持住。”
海伦娜的脸像人偶一样蜡黄。我一只手放在她冰冷的脸颊上,用拇指画了一个圆,她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了呼吸。我把手放在她的颈动脉,应该感觉到脉搏的地方,什么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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