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拉娅
黎明前的黑暗里，风暴像征服此地的军队一样在塞拉城的高空肆虐。用人区的走廊里涌进来半尺深的水，厨娘和我用蔺草扫帚不停向外扫水，而伊兹不知疲倦地在入口堆叠沙袋。雨水像鬼魂冰冷的手指一样，不停地抽打我们的脸庞。
“这天气搞什么选帝赛，真够人受的！”伊兹的声音压过雨声向我传来。
我本来不知道第三轮选帝赛的时间，现在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这能转移学院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便于我去找进入黑崖学院的秘密通道。
其他人好像都不像我这般漠不关心。在塞拉，押注赌谁将胜出的事几乎随处可见。伊兹跟我说，现在的赔率已经更倾向马库斯，维图里乌斯过气了。
埃利亚斯。我暗自念叨他的名字，想起他不戴面具时的面貌，还有仲夏节时他在我耳边低语的声调。我想起他跟阿奎拉对练时舒展自如的动作，看到他的那份感官愉悦会让我呼吸困难。我还记得马库斯险些杀了我的那次，他那无法抑止的怒火。
停住，拉娅，停住。他是一名假面人，而我是一个奴隶。想他这类人，实在是太不正常，我都怀疑马库斯是不是把我的脑子打坏了。
“你进去，女奴。”厨娘拿走了我的扫帚，她的头发在风雨中乱飞，像神像的光环一样。“院长叫人了。”
我快步跑上楼梯，全身水湿，冷得瑟瑟发抖。院长在她房间里焦灼地走来走去，金色的头发胡乱披散着。
“梳头。”我进入房间时那女人说，“快点儿，臭丫头，否则小心你的皮。”
我帮她梳好头发，她马上就离开了房间，临行带走了挂在墙上的武器，甚至没有留下她平常会列出的一大堆任务。
“咱们快跑出去，像去打猎的狼一样快。”伊兹见我进厨房说道，“我想直接跑进竞技场，今天的考验一定是在那里举行。我想知道——”
“你们不用去，也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丫头。”厨娘说，“我们今天只能在这里等着。院长说了，任何胆敢出现在校园内的奴隶，见了就杀掉。”
伊兹和我对视了一眼。厨娘昨天晚上让我们准备风暴来临，我们一直忙到后半夜，然后就睡觉了。我本来想今天去找秘道来着。
“今天不值得这样冒险。”趁厨娘不注意时，伊兹警告我说，“你还有明天一整天时间呢。今天就放松下，养养神，到时候或许自然就有办法了。”她说完后，老天爷还打了声响雷助威。我叹口气，点点头，希望她说的能应验。
“你们两个，都去干活儿。”厨娘把一块破布推到伊兹手边。“帮厨丫头，你先洗完银器，然后把楼梯扶手擦干净，再去擦——”
伊兹翻了下白眼，把抹布丢下。“还要擦家具，晾上洗好的衣服。我都知道。让这些等等吧，好厨娘。院长今天要离开一整天呢。我们就不能放松点儿吗？一会儿就行。”厨娘撇撇嘴，不想同意，可是伊兹施展了她最可爱最有说服力的哄人语调。“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讲个恐怖的。”她期待得浑身发抖。厨娘发出一个怪怪的声音，说不好是笑还是叫苦。
“丫头，难道你觉得真实生活还不够恐怖？”
我默不作声躲到厨房后面的工作台上，去熨烫院长看似不可胜数的制服。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像样的故事了，我想要听一段故事，暂时忘掉自己的现实生活。但厨娘如果知道了我的想法，她很可能会坚决拒绝讲故事。
那老妇人像是没打算理会我们。她小而灵巧的手一直在不同的小调料罐之间忙碌，准备午饭的材料。
“你还不打算放弃，对吧？”我开始以为厨娘在对伊兹说话，一抬头，却发现她在打量我。“你还是想完成救出你哥哥的任务，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我必须这样做。”我等着她继续嘲笑反抗军，继续唠叨他们。与之相反，她只是点点头，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那我就可以给你们讲个故事。”她说，“这里面没有男英雄，也没有女英雄，更没有好结局。但是个你需要好好听的故事。”
伊兹警觉地挑起一侧眉毛，拿起了她的抹布。厨娘盖上一个调料罐，打开另外一个，然后开始讲。
“很久以前，”她说，“在人类还不懂得贪婪、邪恶、部落和家族的时代，世界上还有很多神怪。”
厨娘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部落中的乞哈尼：那些职业讲故事的人温柔的地方，她却非常严肃，那些人讲求旋律美和抑扬顿挫，她却每一句感觉都很扎人。但这老妇人的讲述节奏，还是让我想起那些部落民，而且，我也确实被她讲的内容吸引。
“神怪们长生不死。”厨娘的眼睛很平和，就像在想自己的心事，“他们在没有犯过罪的无烟火焰中诞生。他们能驾驭风，会读星象，他们的美，就是蛮荒世界的原初之美。”
“尽管神怪有左右弱小生物头脑的能力，他们却有自己的原则。每天只是忙着养育后代，保守自己族群的秘密。有些神怪被当时还很淳朴的人类吸引。神怪中的首领，那位最年长和最有智慧的无名之王，建议自己的同类避开人类。神怪们也听从了他的劝告。
“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人类越来越强大。他们开始与狂暴的元素族——巨妖们结成友好关系。天真的巨妖们毫无心机，他们向人类展示了获取强大力量的方法，让人类有治愈和战斗的能力，还通晓了加速魔法和占卜术。于是村庄变成了城市，城市发展为王国，王国彼此吞并，诞生了强大的帝国。
“在这沧海桑田的世界里，学者的帝国崛起，它曾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也一直恪守他们的立国信条：知识为进步之本。而在这世界上，又有谁的知识比历史最悠久的神怪们丰富呢？
“为了得到神怪们保守的秘密，学者国派出很多使节，前去找无名之王谈判。他们得到的答复很客气，但也很坚决。
‘吾等神怪与汝等人类，理当永世隔绝。’
“学者族既然能建立如此强大的帝国，当然就不是轻言放弃之辈。他们派出了更为狡猾的使者，这些人自幼精研论辩之术，正如后来的假面人善于作战一样。等这些人也都失败之后，他们又派出智者、艺术家、咒术师，还有政客、教师、医生等人出使，其中既有王亲贵胄，也有平民百姓。
“但对方的答复还是那样：吾等神怪与汝等人类，理当永世隔绝。
“很快，学者的帝国陷于困境，饥馑和瘟疫开始毁灭整座整座的城市。学者对神怪的向往变成了怨恨，学者帝国的人非常不满，他们以为要是得到了神怪的秘密，就能成功复兴。于是，他们把最优秀的学者集中到一起召开大会，给了他们一个任务：收服这些神怪。
“学者大会找到了很多超自然的盟友：岩洞巨妖、暗鬼、死灵。从这些邪恶生灵那里，学者学会了围困神怪的办法，知道他们惧怕盐、铁和夏天新鲜温热的雨水。学者抓住了这些古老的生灵，折磨他们，逼问他们的秘密，但神怪们还是不肯开口。
“学者大会被他们激怒，不再想要得到什么秘密，而一心只想把神怪灭绝。这时候，巨妖、暗鬼和死灵纷纷抛弃了学者，他们明白了人类对权力的追求会疯狂到何种地步。但已经太晚了，这些神奇生物过于轻信学者，说出了太多有关自身的秘密。学者大会利用这些知识造出了一种武器，意图用它来永远征服所有神怪，他们称之为‘星辰’。
“这些神奇生物目睹了人类的所作所为，很想阻止他们无心带来的末日危机，但星辰让人类拥有了异乎寻常的力量。所以，那些弱小生物纷纷逃离，消失在深渊里等待战争过去。强大的神怪坚持与人类作战，但寡不敌众。学者大会利用星辰的力量，最终将他们逼入绝境，并把他们永远封印在一片树丛中，这是一座有生命，会生长的监狱。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强大到足以困住如此强大的生物。
“这次封印过程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不只毁灭了星辰，也杀死了学者大会的全体成员。但幸存的学者们还是欢欣鼓舞，因为神怪已经被打败，现在只剩下他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位。”
“神怪之王。”伊兹说。
“是的，无名之王逃脱了被囚禁的命运。但他没能救出自己的同类，而这次惨败让他发了疯。这份疯狂一直伴随着他，像一团毁灭之云。无论他走到哪里，黑暗都将降临，比午夜的海底还要更加黑暗。天长日久，无名之王就有了一个名字：夜魔王。”
我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夜魔王大人……
“数百年来，”厨娘说，“夜魔王一直想尽办法为害人间，但他的复仇热望总是无法得到满足。他一来，人们就像老鼠一样躲进自己的藏身处。他一走，人们又像老鼠一样钻出来。于是他开始制订更为周密的复仇计划。他先是与学者族的死敌武夫族结盟。当时，这个残忍成性的部落，本来已被发配到极寒的北国。夜魔王向他们秘密传授炼制武器和治国之术，教他们学会了摆脱一味凶暴的习俗，然后他就耐心等待。几代人之后，武夫们整装待发，开始了入侵。”
“学者帝国迅速土崩瓦解。它的人民被奴役，丧失了斗志，但还在苟延残喘。夜魔王的报复心还是没能得到满足。他现在活在黑暗处，在那里引诱并奴役较为弱小的近亲生物——暗鬼、死灵和岩洞巨妖，这也是为了惩罚它们在很久以前的背叛。他总在观望、等待，只等时机成熟，要彻底完成他的复仇大计。”
厨娘的声音渐渐平息。我发觉自己把熨斗举在了半空中。伊兹大张着嘴巴，也忘了自己在擦什么。外面有电光闪亮，阵阵狂风摇撼着门窗。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呢？”我问。
“你来告诉我吧，丫头。”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这故事是真的，对吗？”
厨娘扭曲的脸上露出苦笑：“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见过夜访院长房间的客人了吧？”
伊兹轮流看我们俩：“什么客人啊？”
“他——他自称夜魔王。”我说，“但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就是自己声称的那东西。”厨娘说，“学者最喜欢否认眼前的事实。暗鬼、死灵、山妖、神怪，都被说成故事里瞎编出来的东西。原始部落的传说，营火边胡扯的故事，真是妄自尊大。”她冷笑，“他们太傲慢了。你不要也犯这样的错误，小丫头。睁大眼睛面对事实，否则你也会跟你妈妈一样。夜魔王曾经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却从来都不知道。”
我把熨斗放下：“你到底什么意思？”
厨娘的声音特别小，就像她害怕听到自己说话的内容一样。“他渗透到了反抗军内部。”她说，“他化为人形，还伪、伪装成、成了战士的样子。”她扶着自己的下巴，呼哧呼哧喘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他接近了你的妈妈，操纵她，利用她。”厨娘又停了下来，脸变得扭曲、苍白。“你、你爸、爸爸看穿了真相。但夜、夜魔王还、有、同伙。一、一个叛、叛徒。他，骗、骗过了贾安，然、然后把、把你父母出卖给了凯瑞斯——不，我——”
“厨娘？”伊兹跳起来，只见那老妇人一只手扶着头，呻吟着向后退到了墙边。“厨娘！”
“走开——”老妇人一把推在伊兹前胸，险些把她推倒在地。“你走开！”
伊兹双手高举，放低声音，就像在跟一只受惊的动物说话一样：“厨娘，一切都没事的——”
“都去干活儿！”厨娘挺直了身体。但她眼睛里那短暂的冷静很快再次消失，变成了更接近于疯狂的情绪。“谁都别来管我！”
伊兹拉我匆匆离开厨房。“她有时候就是会变成这样。”我们一走到厨娘听不到的地方，伊兹就说，“每次都是讲到她过去经历的时候。”
“她叫什么名字啊，伊兹？”
“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觉得她可能不想记得。你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吗，关于那个夜魔王的事？还有你妈妈的事？”
“我不知道。夜魔王没事缠着我父母干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但即便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也知道它们的答案。如果夜魔王对学者的痛恨真到了厨娘故事里的程度，他想害死女狮王和她的助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领导的反抗运动，一直都是学者族唯一的希望。
伊兹和我继续干活儿，我们两个都没说话，脑子里全是暗鬼、死灵和无烟的纯火之类的东西。我发现，自己总是对厨娘的身份特别好奇。她到底是谁？对我父母的了解又有多少？一个为反抗军制作爆炸物的女人，又怎么会甘心长年做奴隶？为什么不干脆把院长炸进十层地狱里完事呢？
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万一厨娘就是那个叛徒呢？
跟我父母一起被抓的人全都被害——也就是说，了解那次背叛的人全部不在人世。厨娘却可以跟我说前所未闻的当时的状况。除非亲自在场，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但如果是她让院长抓到了今生最重要的两大人物，她为什么会在院长楼里做奴隶呢？
“也许反抗军那边有人知道厨娘的身份。”那天晚上，和伊兹拎着水桶和抹布去院长房间的路上时我说，“也许他们会记得她。”
“你应该问你那个红头发的朋友，”伊兹说，“他看起来像是个聪明人。”
“奇南？也许吧……”
“我看出来了哦。”伊兹兴高采烈地说，“你喜欢他。我听你说他名字的态度就知道了。奇南。”她调皮地对我笑，我觉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可真是帅呆了。”她评论说，“我觉得你一定注意到了这点。”
“我才没时间想这些，还有好多事需要我操心呢。”
“哦，行了吧。”伊兹说，“你也是个人，拉娅。你完全可以喜欢一个男孩。就算是假面人也会有心上人，连我都——”
楼下的前门传来晃动声，我们两个都定在了原地。门被打开，风吹进房间，带来刺骨的寒意。
“女奴！”院长响亮的命令声传上楼梯，“到这里来。”
“去吧。”伊兹推我站起来，“快去。”
我手里拿着抹布，急匆匆走下楼梯，院长正在楼梯口等我，两边还站着两名军团士兵。她一反平时厌恶的态度，隔着银面具看我时的表情，甚至像是有一点点关切，就像我突然变得很有吸引力了一样。
我意识到现场还有第四个人，他躲在军团士兵身后的阴影里。这人的皮肤和头发都白得像是日光下长期曝晒的白骨——一名安古僧。
“那么，”院长警觉地看了安古僧一眼，“你说的，莫非就是她？”
那名安古僧诡异的双眼死盯着我——他的黑眼珠就像漂在血红海洋中。传言说，安古僧能读懂人心，而我脑子里的想法，足够直接把我送上绞刑架。我迫使自己去想阿公、阿婆和代林，一种强烈而熟悉的悲哀充斥着我的内心。现在你尽管来读吧，我迎接安古僧的眼睛。来体会下你们的假面人给我带来的痛苦。
“就是她。”安古僧还在凝视着我，看上去像是被我的愤怒给定住了，“带她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军团士兵绑住了我的双手，“你们要干什么？”他们一定知道我是密探了，一定是的。
“安静。”安古僧戴上兜帽，我们跟他一起走进外面的风雨中。等我尖叫着试图挣脱时，其中一名士兵绑紧了我，还塞上了我的嘴。我本以为院长会跟我们一起来，她却在我身后把门摔上了。至少他们还没抓伊兹。她暂时安全，但还能安全多久呢？
几秒钟后，我已经浑身湿透。我在军团士兵的掌控下挣扎，唯一的成果只是扯破了自己的衣服，让我的样子很不成体统。他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地牢啊，拉娅。还能去哪儿？
我听到了厨娘的声音，告诉我反抗军之前派来的探子最终的结局。院长抓住了他，在学院的地牢里折磨了他好几天。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们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惨叫着呼痛。
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呢？会不会也把伊兹抓起来？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本来还想救她，本来还想帮她逃离黑崖学院。
我们像是在风雨中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停下。一扇门打开，片刻之后，我的身体悬在半空，然后落在一片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我想要站进来，想用被塞住的嘴巴喊叫，想挣脱手腕上的绳索。我想弄掉蒙眼布，这样至少能知道自己在哪儿。
都没有用，铁锁铿然有声，脚步声离去，我被独自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命运。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天气搞什么选帝赛，真够人受的！”伊兹的声音压过雨声向我传来。
我本来不知道第三轮选帝赛的时间，现在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这能转移学院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便于我去找进入黑崖学院的秘密通道。
其他人好像都不像我这般漠不关心。在塞拉，押注赌谁将胜出的事几乎随处可见。伊兹跟我说，现在的赔率已经更倾向马库斯，维图里乌斯过气了。
埃利亚斯。我暗自念叨他的名字，想起他不戴面具时的面貌，还有仲夏节时他在我耳边低语的声调。我想起他跟阿奎拉对练时舒展自如的动作，看到他的那份感官愉悦会让我呼吸困难。我还记得马库斯险些杀了我的那次，他那无法抑止的怒火。
停住，拉娅，停住。他是一名假面人，而我是一个奴隶。想他这类人，实在是太不正常，我都怀疑马库斯是不是把我的脑子打坏了。
“你进去，女奴。”厨娘拿走了我的扫帚，她的头发在风雨中乱飞，像神像的光环一样。“院长叫人了。”
我快步跑上楼梯，全身水湿，冷得瑟瑟发抖。院长在她房间里焦灼地走来走去，金色的头发胡乱披散着。
“梳头。”我进入房间时那女人说，“快点儿，臭丫头，否则小心你的皮。”
我帮她梳好头发，她马上就离开了房间，临行带走了挂在墙上的武器，甚至没有留下她平常会列出的一大堆任务。
“咱们快跑出去，像去打猎的狼一样快。”伊兹见我进厨房说道，“我想直接跑进竞技场，今天的考验一定是在那里举行。我想知道——”
“你们不用去，也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丫头。”厨娘说，“我们今天只能在这里等着。院长说了，任何胆敢出现在校园内的奴隶，见了就杀掉。”
伊兹和我对视了一眼。厨娘昨天晚上让我们准备风暴来临，我们一直忙到后半夜，然后就睡觉了。我本来想今天去找秘道来着。
“今天不值得这样冒险。”趁厨娘不注意时，伊兹警告我说，“你还有明天一整天时间呢。今天就放松下，养养神，到时候或许自然就有办法了。”她说完后，老天爷还打了声响雷助威。我叹口气，点点头，希望她说的能应验。
“你们两个，都去干活儿。”厨娘把一块破布推到伊兹手边。“帮厨丫头，你先洗完银器，然后把楼梯扶手擦干净，再去擦——”
伊兹翻了下白眼，把抹布丢下。“还要擦家具，晾上洗好的衣服。我都知道。让这些等等吧，好厨娘。院长今天要离开一整天呢。我们就不能放松点儿吗？一会儿就行。”厨娘撇撇嘴，不想同意，可是伊兹施展了她最可爱最有说服力的哄人语调。“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讲个恐怖的。”她期待得浑身发抖。厨娘发出一个怪怪的声音，说不好是笑还是叫苦。
“丫头，难道你觉得真实生活还不够恐怖？”
我默不作声躲到厨房后面的工作台上，去熨烫院长看似不可胜数的制服。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像样的故事了，我想要听一段故事，暂时忘掉自己的现实生活。但厨娘如果知道了我的想法，她很可能会坚决拒绝讲故事。
那老妇人像是没打算理会我们。她小而灵巧的手一直在不同的小调料罐之间忙碌，准备午饭的材料。
“你还不打算放弃，对吧？”我开始以为厨娘在对伊兹说话，一抬头，却发现她在打量我。“你还是想完成救出你哥哥的任务，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我必须这样做。”我等着她继续嘲笑反抗军，继续唠叨他们。与之相反，她只是点点头，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那我就可以给你们讲个故事。”她说，“这里面没有男英雄，也没有女英雄，更没有好结局。但是个你需要好好听的故事。”
伊兹警觉地挑起一侧眉毛，拿起了她的抹布。厨娘盖上一个调料罐，打开另外一个，然后开始讲。
“很久以前，”她说，“在人类还不懂得贪婪、邪恶、部落和家族的时代，世界上还有很多神怪。”
厨娘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部落中的乞哈尼：那些职业讲故事的人温柔的地方，她却非常严肃，那些人讲求旋律美和抑扬顿挫，她却每一句感觉都很扎人。但这老妇人的讲述节奏，还是让我想起那些部落民，而且，我也确实被她讲的内容吸引。
“神怪们长生不死。”厨娘的眼睛很平和，就像在想自己的心事，“他们在没有犯过罪的无烟火焰中诞生。他们能驾驭风，会读星象，他们的美，就是蛮荒世界的原初之美。”
“尽管神怪有左右弱小生物头脑的能力，他们却有自己的原则。每天只是忙着养育后代，保守自己族群的秘密。有些神怪被当时还很淳朴的人类吸引。神怪中的首领，那位最年长和最有智慧的无名之王，建议自己的同类避开人类。神怪们也听从了他的劝告。
“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人类越来越强大。他们开始与狂暴的元素族——巨妖们结成友好关系。天真的巨妖们毫无心机，他们向人类展示了获取强大力量的方法，让人类有治愈和战斗的能力，还通晓了加速魔法和占卜术。于是村庄变成了城市，城市发展为王国，王国彼此吞并，诞生了强大的帝国。
“在这沧海桑田的世界里，学者的帝国崛起，它曾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也一直恪守他们的立国信条：知识为进步之本。而在这世界上，又有谁的知识比历史最悠久的神怪们丰富呢？
“为了得到神怪们保守的秘密，学者国派出很多使节，前去找无名之王谈判。他们得到的答复很客气，但也很坚决。
‘吾等神怪与汝等人类，理当永世隔绝。’
“学者族既然能建立如此强大的帝国，当然就不是轻言放弃之辈。他们派出了更为狡猾的使者，这些人自幼精研论辩之术，正如后来的假面人善于作战一样。等这些人也都失败之后，他们又派出智者、艺术家、咒术师，还有政客、教师、医生等人出使，其中既有王亲贵胄，也有平民百姓。
“但对方的答复还是那样：吾等神怪与汝等人类，理当永世隔绝。
“很快，学者的帝国陷于困境，饥馑和瘟疫开始毁灭整座整座的城市。学者对神怪的向往变成了怨恨，学者帝国的人非常不满，他们以为要是得到了神怪的秘密，就能成功复兴。于是，他们把最优秀的学者集中到一起召开大会，给了他们一个任务：收服这些神怪。
“学者大会找到了很多超自然的盟友：岩洞巨妖、暗鬼、死灵。从这些邪恶生灵那里，学者学会了围困神怪的办法，知道他们惧怕盐、铁和夏天新鲜温热的雨水。学者抓住了这些古老的生灵，折磨他们，逼问他们的秘密，但神怪们还是不肯开口。
“学者大会被他们激怒，不再想要得到什么秘密，而一心只想把神怪灭绝。这时候，巨妖、暗鬼和死灵纷纷抛弃了学者，他们明白了人类对权力的追求会疯狂到何种地步。但已经太晚了，这些神奇生物过于轻信学者，说出了太多有关自身的秘密。学者大会利用这些知识造出了一种武器，意图用它来永远征服所有神怪，他们称之为‘星辰’。
“这些神奇生物目睹了人类的所作所为，很想阻止他们无心带来的末日危机，但星辰让人类拥有了异乎寻常的力量。所以，那些弱小生物纷纷逃离，消失在深渊里等待战争过去。强大的神怪坚持与人类作战，但寡不敌众。学者大会利用星辰的力量，最终将他们逼入绝境，并把他们永远封印在一片树丛中，这是一座有生命，会生长的监狱。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强大到足以困住如此强大的生物。
“这次封印过程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不只毁灭了星辰，也杀死了学者大会的全体成员。但幸存的学者们还是欢欣鼓舞，因为神怪已经被打败，现在只剩下他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位。”
“神怪之王。”伊兹说。
“是的，无名之王逃脱了被囚禁的命运。但他没能救出自己的同类，而这次惨败让他发了疯。这份疯狂一直伴随着他，像一团毁灭之云。无论他走到哪里，黑暗都将降临，比午夜的海底还要更加黑暗。天长日久，无名之王就有了一个名字：夜魔王。”
我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夜魔王大人……
“数百年来，”厨娘说，“夜魔王一直想尽办法为害人间，但他的复仇热望总是无法得到满足。他一来，人们就像老鼠一样躲进自己的藏身处。他一走，人们又像老鼠一样钻出来。于是他开始制订更为周密的复仇计划。他先是与学者族的死敌武夫族结盟。当时，这个残忍成性的部落，本来已被发配到极寒的北国。夜魔王向他们秘密传授炼制武器和治国之术，教他们学会了摆脱一味凶暴的习俗，然后他就耐心等待。几代人之后，武夫们整装待发，开始了入侵。”
“学者帝国迅速土崩瓦解。它的人民被奴役，丧失了斗志，但还在苟延残喘。夜魔王的报复心还是没能得到满足。他现在活在黑暗处，在那里引诱并奴役较为弱小的近亲生物——暗鬼、死灵和岩洞巨妖，这也是为了惩罚它们在很久以前的背叛。他总在观望、等待，只等时机成熟，要彻底完成他的复仇大计。”
厨娘的声音渐渐平息。我发觉自己把熨斗举在了半空中。伊兹大张着嘴巴，也忘了自己在擦什么。外面有电光闪亮，阵阵狂风摇撼着门窗。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呢？”我问。
“你来告诉我吧，丫头。”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这故事是真的，对吗？”
厨娘扭曲的脸上露出苦笑：“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见过夜访院长房间的客人了吧？”
伊兹轮流看我们俩：“什么客人啊？”
“他——他自称夜魔王。”我说，“但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就是自己声称的那东西。”厨娘说，“学者最喜欢否认眼前的事实。暗鬼、死灵、山妖、神怪，都被说成故事里瞎编出来的东西。原始部落的传说，营火边胡扯的故事，真是妄自尊大。”她冷笑，“他们太傲慢了。你不要也犯这样的错误，小丫头。睁大眼睛面对事实，否则你也会跟你妈妈一样。夜魔王曾经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却从来都不知道。”
我把熨斗放下：“你到底什么意思？”
厨娘的声音特别小，就像她害怕听到自己说话的内容一样。“他渗透到了反抗军内部。”她说，“他化为人形，还伪、伪装成、成了战士的样子。”她扶着自己的下巴，呼哧呼哧喘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他接近了你的妈妈，操纵她，利用她。”厨娘又停了下来，脸变得扭曲、苍白。“你、你爸、爸爸看穿了真相。但夜、夜魔王还、有、同伙。一、一个叛、叛徒。他，骗、骗过了贾安，然、然后把、把你父母出卖给了凯瑞斯——不，我——”
“厨娘？”伊兹跳起来，只见那老妇人一只手扶着头，呻吟着向后退到了墙边。“厨娘！”
“走开——”老妇人一把推在伊兹前胸，险些把她推倒在地。“你走开！”
伊兹双手高举，放低声音，就像在跟一只受惊的动物说话一样：“厨娘，一切都没事的——”
“都去干活儿！”厨娘挺直了身体。但她眼睛里那短暂的冷静很快再次消失，变成了更接近于疯狂的情绪。“谁都别来管我！”
伊兹拉我匆匆离开厨房。“她有时候就是会变成这样。”我们一走到厨娘听不到的地方，伊兹就说，“每次都是讲到她过去经历的时候。”
“她叫什么名字啊，伊兹？”
“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觉得她可能不想记得。你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吗，关于那个夜魔王的事？还有你妈妈的事？”
“我不知道。夜魔王没事缠着我父母干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但即便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也知道它们的答案。如果夜魔王对学者的痛恨真到了厨娘故事里的程度，他想害死女狮王和她的助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领导的反抗运动，一直都是学者族唯一的希望。
伊兹和我继续干活儿，我们两个都没说话，脑子里全是暗鬼、死灵和无烟的纯火之类的东西。我发现，自己总是对厨娘的身份特别好奇。她到底是谁？对我父母的了解又有多少？一个为反抗军制作爆炸物的女人，又怎么会甘心长年做奴隶？为什么不干脆把院长炸进十层地狱里完事呢？
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万一厨娘就是那个叛徒呢？
跟我父母一起被抓的人全都被害——也就是说，了解那次背叛的人全部不在人世。厨娘却可以跟我说前所未闻的当时的状况。除非亲自在场，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但如果是她让院长抓到了今生最重要的两大人物，她为什么会在院长楼里做奴隶呢？
“也许反抗军那边有人知道厨娘的身份。”那天晚上，和伊兹拎着水桶和抹布去院长房间的路上时我说，“也许他们会记得她。”
“你应该问你那个红头发的朋友，”伊兹说，“他看起来像是个聪明人。”
“奇南？也许吧……”
“我看出来了哦。”伊兹兴高采烈地说，“你喜欢他。我听你说他名字的态度就知道了。奇南。”她调皮地对我笑，我觉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可真是帅呆了。”她评论说，“我觉得你一定注意到了这点。”
“我才没时间想这些，还有好多事需要我操心呢。”
“哦，行了吧。”伊兹说，“你也是个人，拉娅。你完全可以喜欢一个男孩。就算是假面人也会有心上人，连我都——”
楼下的前门传来晃动声，我们两个都定在了原地。门被打开，风吹进房间，带来刺骨的寒意。
“女奴！”院长响亮的命令声传上楼梯，“到这里来。”
“去吧。”伊兹推我站起来，“快去。”
我手里拿着抹布，急匆匆走下楼梯，院长正在楼梯口等我，两边还站着两名军团士兵。她一反平时厌恶的态度，隔着银面具看我时的表情，甚至像是有一点点关切，就像我突然变得很有吸引力了一样。
我意识到现场还有第四个人，他躲在军团士兵身后的阴影里。这人的皮肤和头发都白得像是日光下长期曝晒的白骨——一名安古僧。
“那么，”院长警觉地看了安古僧一眼，“你说的，莫非就是她？”
那名安古僧诡异的双眼死盯着我——他的黑眼珠就像漂在血红海洋中。传言说，安古僧能读懂人心，而我脑子里的想法，足够直接把我送上绞刑架。我迫使自己去想阿公、阿婆和代林，一种强烈而熟悉的悲哀充斥着我的内心。现在你尽管来读吧，我迎接安古僧的眼睛。来体会下你们的假面人给我带来的痛苦。
“就是她。”安古僧还在凝视着我，看上去像是被我的愤怒给定住了，“带她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军团士兵绑住了我的双手，“你们要干什么？”他们一定知道我是密探了，一定是的。
“安静。”安古僧戴上兜帽，我们跟他一起走进外面的风雨中。等我尖叫着试图挣脱时，其中一名士兵绑紧了我，还塞上了我的嘴。我本以为院长会跟我们一起来，她却在我身后把门摔上了。至少他们还没抓伊兹。她暂时安全，但还能安全多久呢？
几秒钟后，我已经浑身湿透。我在军团士兵的掌控下挣扎，唯一的成果只是扯破了自己的衣服，让我的样子很不成体统。他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地牢啊，拉娅。还能去哪儿？
我听到了厨娘的声音，告诉我反抗军之前派来的探子最终的结局。院长抓住了他，在学院的地牢里折磨了他好几天。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们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惨叫着呼痛。
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呢？会不会也把伊兹抓起来？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本来还想救她，本来还想帮她逃离黑崖学院。
我们像是在风雨中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停下。一扇门打开，片刻之后，我的身体悬在半空，然后落在一片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我想要站进来，想用被塞住的嘴巴喊叫，想挣脱手腕上的绳索。我想弄掉蒙眼布，这样至少能知道自己在哪儿。
都没有用，铁锁铿然有声，脚步声离去，我被独自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