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埃利亚斯
“我会安静地跟你们走。”士兵们把我和海伦娜捆绑起来，蒙住眼睛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但是你们的臭爪子少来碰我。”作为回应，其中一名士兵用布片塞住了我的嘴巴，还拿走了弯刀。
军团士兵拖着我们上了山崖，走过学院。周围脚步声杂沓，教官们在大声发令，我听到的有竞技场、选帝赛第四轮之类的字眼。我整个身体都紧张起来。我不想回到那个自己曾杀死朋友的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出现在那里。
该隐走在我前面，一言不发。他现在是不是正在窥探我的心理活动，还是在揣摩海伦娜？他不重要。我试着忘记该隐，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去想问题。
摧灭灵魂的忠诚。这措辞跟拉娅说过的话太接近了。你有一个灵魂，不要让他们夺走你的灵魂。我能感觉到，安古僧想做的，恰恰就是这件事。于是我画下了拉娅说的那条底线，就像在我头脑的大地上，留下一道大峡谷。我不会越过这条界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不会这样做。
我感到海伦娜就在我身边，浑身散发着恐惧的气息，让我们之间的空气都充满寒意，让我的精神也高度紧张。
“埃利亚斯。”军团士兵没有塞住她的嘴，很可能是因为她明智地选择了少说废话。“你听我说，不管安古僧要你做什么，你都一定要照办，明白吗？不管谁赢得这场选帝赛，他都将成为皇帝——安古僧早说了，选帝赛没有平局。你要坚强，埃利亚斯。因为你要是不能赢得这场考验，一切就都完了。”
她的语调里有种奇怪的紧迫感，让我听得心惊。她这套说辞里的警告，显得远比表面信息更复杂。我等她继续说，但或者她已经被堵上了嘴巴，或者就是该隐让她闭了嘴。片刻之后，我周围响起几百人的话语声，让我从头到脚都不得安宁。我们进入了竞技场。
军团士兵拉着我登上一段台阶，然后迫使我跪下。海伦娜跪在我旁边。绳索、蒙眼布和堵嘴的东西都被取走了。
“我看见他们堵你那张臭嘴了，杂种。真可惜，没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是马库斯，他跪在海伦娜的另一侧，正恶狠狠地瞪着我，仇恨从每一个毛孔里奔涌而出。他弓着腰，像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蛇。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匕首之外，他并未携带任何其他武器。第三轮考验给他留下的任何自责，现在都化成了尖酸刻薄的话语。扎克一直是两兄弟里较为弱势的一个，但他多多少少还能约束一下兄长的表现。身后少了爱小声嘀咕的弟弟，马库斯看起来简直是头野兽。
我不理会他，试图让自己坚强起来，迎接此后会来临的不管什么挑战。军团士兵把我们丢下的地方，是该隐身后一处高高的平台。现在，那家伙正死死盯着竞技场的入口，像在等待着什么。高台周围还环立着十二名其他安古僧，都是些衣衫褴褛的苍白人物，有他们在场，整座竞技场的气氛阴森了一大截。我数了下，加上该隐总共十三人，也就是说，有一名安古僧不在场。
竞技场内坐得满满当当。我看到了市长，还有市议会的其他成员。外祖父坐在院长专席后面几排，身边有一组私人保镖，他在看着我。
“院长迟到了。”海勒向我妈妈的位置点头示意。
“你错了，阿奎拉。”马库斯说，“她刚好准时到达。”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我妈妈走进竞技场大门。第十四名安古僧跟在她身后。尽管她身体貌似纤弱，却足够拖动一个被捆绑着，堵住嘴巴的女孩在身后。我看见一头蓬乱的黑发，心头不觉一紧——是拉娅，她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被捆起来？
院长到她位置上落座，而安古僧把拉娅放在该隐身边的平台上。那女奴想要说话，但她的嘴巴被塞得太紧了。
“选帝生们。”该隐一开口，整座竞技场都静下来，一群海鸟尖叫着从头顶飞过。在山坡下的城里，有名商贩在大声叫卖，他拖着长腔的声音在这里都清晰可闻。
“最后一轮选帝赛，是对忠诚的考验。帝国已经下令，这个奴隶女孩必须死。”该隐向拉娅示意，我的肚子紧张得难受，就像从高处跳下时的感觉。不，她是无辜的。她没做过任何错事。
拉娅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跪着想要后退。但那名把她抓来的安古僧跪到她身后，死死把她控制在原地，像屠夫按住待宰的羔羊。
“等我下令开始时，”该隐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就好像他不是在谈论一个十七岁女孩的死一样，“你们就一起动手，尽可能亲手处死她。不管是谁成功执行了这项命令，都会被宣布为今天的胜利者。”
“这样做不对，该隐。”我忍不住大喊，“帝国没有任何杀死她的依据。”
“依据无关紧要，维图里乌斯选帝生，只有忠诚才重要。如果拒不执行命令，你就会输掉这场考验。失败者的惩罚就是死。”
我想起了噩梦中的战场，这记忆让我全身的血液像铅一样沉。林德尔、迪米特里厄斯、恩尼斯——他们都曾出现在梦里的战场上。而我也的确杀死了他们中的每一个。
拉娅也曾出现在那里，喉咙被割断，双目无光，头发像浸透的乌云一样披散在身体周围。
但我还没有做这件事。我绝望地想，我还没有杀死她。
安古僧轮流看看我们每个人，然后从军团士兵那里取来一把弯刀（我的双刀之一），把它放在跟马库斯、海伦娜和我距离相等的平台上。
“开始。”
我头脑还没有想清楚，身体已经知道该怎样做，我扑到了拉娅面前。如果我能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她或许还有机会活命。
因为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噩梦中的战场里看到过什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也不会容许任何其他人对她下手。
我抢在海伦娜和马库斯之前赶到拉娅面前，扭身下蹲，以为会遭到他们中的一个乃至两个的联手攻击。但海伦娜没有扑向拉娅，她反倒向马库斯猛冲过去，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马库斯像块石头一样倒了下去。他显然是大意了，没料到海伦娜会抢先袭击他。海伦娜把他推下平台，然后把我的弯刀朝我的方向踢过来。
“动手，埃利亚斯！”她说，“趁现在马库斯还没有醒过来。”
然后，她也看出来了：我是在保护那女孩，而不是要杀死她。她发出一声怪怪的、哽住了的声音。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关注着台上的动静。
“别这样，埃利亚斯。”她说，“现在别任性，我们马上就能成功了。你可以成为皇帝，就像预言里那样。求你了，埃利亚斯，想想你能为……为整个帝国做的事……”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再突破自己的底线。”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无比平静，超过过去几周以来的任何时候。拉娅的眼睛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海伦娜。“我不会杀死她，这就是底线。”
海伦娜捡起了弯刀。“那你就让开，”她说，“让我来动手，我会让她死得痛快些。”她慢慢向我逼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
“埃利亚斯，”她说，“无论你做什么，她反正也是难逃一死。这是帝国的命令。如果你我拒绝执行，马库斯就会这样做——他早晚还是会醒过来的，我们可以在他醒来之前完成这件事。如果她反正都要死，至少也让她的死带来一点儿益处。我会成为女皇，你将出任嗜血伯劳。”海伦娜又向前逼近一步。
“我知道你并不渴望皇权，”她轻声说，“也不稀罕出任黑甲禁卫的统领。以前我都不理解，但我——我现在理解了。如果你让我完成这件事，我以自己的骨血发誓，在我成为女皇之后，即刻解除你对帝国所负的义务。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想干什么都行。你会不受任何人的节制，你会得到自由。”
我一直都在观察她的身体，等着她肌肉绷紧，即将发动进攻的时刻，但现在，我的眼睛却一下子转向她的双眼。你会得到自由。这是我长期以来唯一的渴望，而她正把这奖品装在银盘里双手奉上，她还发了誓，我知道她不会辜负对我的誓言。
有一个短暂而可怕的瞬间，我真的动心考虑过她的建议。这是我一生最想得到的结果。我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扬帆驶出纳维乌姆的海港，前往南方国度。那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胆敢左右我的身体和灵魂。
嗯，身体至少是有保障的。因为要是允许海伦娜杀死拉娅，我也就不再有什么灵魂。
“要是你想杀死她，”我对海伦娜说，“你就必须先杀死我。”
一颗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有一秒钟，我完全看透了她的心。她太想要这场胜利，而阻挡她的恰恰不是任何其他对手，偏偏是我。
我们曾经是对方心里的整个世界。而现在，我是在背叛她，又一次背叛。
然后，我听见一声闷响——这绝对是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在我背后，拉娅如此突然地向前扑倒，以至于连那名安古僧都被她带倒了。安古僧的手还死死抓着拉娅细瘦的胳膊。拉娅的头发就像一团云雾一样散开在地面上，但我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的眼睛。
“不！拉娅！”我扑倒在她身边，摇晃她的身体，想让她翻过身来，但我没能把那名该死的安古僧从她身上甩脱。因为那女人的身体正害怕得发抖，她的长袍和拉娅的裙子纠缠在了一起。拉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瘫软无力。
这时，我看到了掉落在平台上的匕首柄，还有她身下急速扩大的一大摊血迹。没有人流这么多血还能幸存的。
马库斯。
我看见他站在高台后面，但为时已晚。我太晚才醒悟过来，想到我和海伦娜本应该先杀死他。我们根本不应该给他机会醒过来。
拉娅死后响起的喧嚣声让我震惊，数千人一起惊呼。外祖父喊叫的声音比任何人都更加响亮，他就像一头刚被刺伤的公牛。
马库斯跳到平台上，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我想让他来，为他刚才的行为，我想把他活活打死。
我感到该隐的手搭在我的一只胳膊上，示意我克制，然后竞技场的大门轰然打开。马库斯猛回头去看，惊异地发现一匹浑身汗湿的骏马冲了进来。马上的军团士兵翻身下马，稳稳落地，那坐骑前蹄腾空，终于摆脱了重负。
“皇帝陛下——”军团士兵大声说，“陛下他驾崩了！泰亚家族已经覆灭！”
“是什么时候？”院长插嘴问，她的脸上没有一丝震惊。“怎么死的？”
“是遭到反叛军袭击，长官。他被杀死在赶来塞拉的路上，就在离城仅剩一天路程的地方。他和全体随员一同遇难，甚至——连小孩子都没被放过。”
长藤环伺，橡木终有窒息时。路途坦荡，不近终点无人知。这就是几周前，院长在她办公室里给出的预言，而现在，其意义突然明确起来。“长藤”就是反叛军，而“橡木”就是皇帝。
“睁开眼睛见证吧，帝国的男人和女人，黑崖学院的学生们，选帝生们。”该隐放开了我的手臂，他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响起，摇撼着竞技场的根基，让恐慌的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安古僧的预言就是这样一个个成为现实。皇帝已死，新君必将崛起，帝国方可长存。”
“维图里乌斯选帝生，”该隐说，“我们给了你证明你忠诚的机会。你非但没有杀死那女孩，反而挺身保护她。你没有遵守我们的命令，而是公然抗命。”
“我当然要抗命！”这一切都感觉很不真实，“今天接受考验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忠诚而已，我是唯一关心她死活的人。这轮考验简直是笑话——”
“但这轮考验让我们得到了想要了解的答案：你不适合当皇帝。你的名誉和地位都将被剥夺。你将在明天黎明时分，在黑崖学院的钟楼前被枭首处死。那些曾与你同列的人，将见证你最后的可耻结局。”
两名安古僧给我的手脚套上铁链，我以前都没注意他们有这些铁链，是他们凭空召唤出来的吗？我太迷茫，并未反抗。那名一直控制着拉娅的安古僧艰难地抱起那女孩的尸体，蹒跚走下高台。
“阿奎拉选帝生，”该隐说，“你本来有心杀死敌人，但在面对维图里乌斯时有所动摇，顺从了他的意愿。这份对同袍的忠诚令人钦佩，却非帝王之美德。所有三名选帝生中，仅有法拉尔选帝生毫无疑问地执行了我的命令，表现出了对帝国的绝对忠诚。因此，我宣布他为第四轮考验的获胜者。”
海伦娜的脸白得像骨头，她的头脑也和我一样，还无法消化眼前这番拙劣的表演。
“阿奎拉选帝生，”该隐把海勒的弯刀从她的裙子前面推开，“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你的意思不会是——”
“我会信守我的承诺，阿奎拉选帝生。你会做到你答应的事吗？”
她看安古僧那眼神，就像别人看不可靠的情郎一样。可她还是接住了对方递过来的弯刀。“我会。”
“那你现在就跪下，宣誓效忠。因为我们安古僧团将在此宣布马库斯·安东尼乌斯·法拉尔为皇帝，预言中的真命之王，武夫军最高统帅，无敌的神皇，疆土内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你，阿奎拉选帝生，已被任命为他的嗜血伯劳，他的副手，贯彻他意旨的无敌之剑。你的誓言将无法解除，直至死亡。宣誓吧。”
“不要！”我吼起来，“海伦娜，不能这样做。”
她转头看我，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入我的身体，不停搅动着。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埃利亚斯。她无神的眼睛对我说，你选择了她。
“明天。”该隐说，“等维图里乌斯被处死之后，我们就会给预言中的真命之王加冕。”他看着那条毒蛇，“整个帝国都属于你了，马库斯。”
马库斯志得意满地笑着向自己的肩膀后面回顾，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个动作我至少看过一百次了。他每次侮辱了敌人，赢得一场比武，或者幸灾乐祸时，都会这样看自己的弟弟。这回，他的笑容却惨淡收场，因为扎克已经不在。
马库斯的脸一下子空洞起来，他低头看海伦娜时，既没有自满，也没有得意。他这份冷血，让我心里泛起一股寒意。
“你的效忠誓言，阿奎拉。”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等着呢。”
“该隐，”我说，“他不是合适的人选，你自己也明知他不是。他是个疯子，他会毁了整个帝国。”
没有人想听我说话。该隐不听，海伦娜不听，连马库斯都置若罔闻。
当海伦娜开口时，她完全就是假面人应有的样子：冷静、稳重、无情。
“我宣誓效忠马库斯·安东尼乌斯·法拉尔，”她说，“帝国皇帝，预言中的真命之王，武夫军最高统帅，无敌的神皇，疆土内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我将出任他的嗜血伯劳，成为他的副手，做贯彻他意旨的无敌之剑，直至死亡。我发誓。”
然后，她躬身行礼，把自己的剑交给了那条毒蛇。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军团士兵拖着我们上了山崖，走过学院。周围脚步声杂沓，教官们在大声发令，我听到的有竞技场、选帝赛第四轮之类的字眼。我整个身体都紧张起来。我不想回到那个自己曾杀死朋友的地方，我永远都不想再出现在那里。
该隐走在我前面，一言不发。他现在是不是正在窥探我的心理活动，还是在揣摩海伦娜？他不重要。我试着忘记该隐，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去想问题。
摧灭灵魂的忠诚。这措辞跟拉娅说过的话太接近了。你有一个灵魂，不要让他们夺走你的灵魂。我能感觉到，安古僧想做的，恰恰就是这件事。于是我画下了拉娅说的那条底线，就像在我头脑的大地上，留下一道大峡谷。我不会越过这条界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不会这样做。
我感到海伦娜就在我身边，浑身散发着恐惧的气息，让我们之间的空气都充满寒意，让我的精神也高度紧张。
“埃利亚斯。”军团士兵没有塞住她的嘴，很可能是因为她明智地选择了少说废话。“你听我说，不管安古僧要你做什么，你都一定要照办，明白吗？不管谁赢得这场选帝赛，他都将成为皇帝——安古僧早说了，选帝赛没有平局。你要坚强，埃利亚斯。因为你要是不能赢得这场考验，一切就都完了。”
她的语调里有种奇怪的紧迫感，让我听得心惊。她这套说辞里的警告，显得远比表面信息更复杂。我等她继续说，但或者她已经被堵上了嘴巴，或者就是该隐让她闭了嘴。片刻之后，我周围响起几百人的话语声，让我从头到脚都不得安宁。我们进入了竞技场。
军团士兵拉着我登上一段台阶，然后迫使我跪下。海伦娜跪在我旁边。绳索、蒙眼布和堵嘴的东西都被取走了。
“我看见他们堵你那张臭嘴了，杂种。真可惜，没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是马库斯，他跪在海伦娜的另一侧，正恶狠狠地瞪着我，仇恨从每一个毛孔里奔涌而出。他弓着腰，像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蛇。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匕首之外，他并未携带任何其他武器。第三轮考验给他留下的任何自责，现在都化成了尖酸刻薄的话语。扎克一直是两兄弟里较为弱势的一个，但他多多少少还能约束一下兄长的表现。身后少了爱小声嘀咕的弟弟，马库斯看起来简直是头野兽。
我不理会他，试图让自己坚强起来，迎接此后会来临的不管什么挑战。军团士兵把我们丢下的地方，是该隐身后一处高高的平台。现在，那家伙正死死盯着竞技场的入口，像在等待着什么。高台周围还环立着十二名其他安古僧，都是些衣衫褴褛的苍白人物，有他们在场，整座竞技场的气氛阴森了一大截。我数了下，加上该隐总共十三人，也就是说，有一名安古僧不在场。
竞技场内坐得满满当当。我看到了市长，还有市议会的其他成员。外祖父坐在院长专席后面几排，身边有一组私人保镖，他在看着我。
“院长迟到了。”海勒向我妈妈的位置点头示意。
“你错了，阿奎拉。”马库斯说，“她刚好准时到达。”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我妈妈走进竞技场大门。第十四名安古僧跟在她身后。尽管她身体貌似纤弱，却足够拖动一个被捆绑着，堵住嘴巴的女孩在身后。我看见一头蓬乱的黑发，心头不觉一紧——是拉娅，她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被捆起来？
院长到她位置上落座，而安古僧把拉娅放在该隐身边的平台上。那女奴想要说话，但她的嘴巴被塞得太紧了。
“选帝生们。”该隐一开口，整座竞技场都静下来，一群海鸟尖叫着从头顶飞过。在山坡下的城里，有名商贩在大声叫卖，他拖着长腔的声音在这里都清晰可闻。
“最后一轮选帝赛，是对忠诚的考验。帝国已经下令，这个奴隶女孩必须死。”该隐向拉娅示意，我的肚子紧张得难受，就像从高处跳下时的感觉。不，她是无辜的。她没做过任何错事。
拉娅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跪着想要后退。但那名把她抓来的安古僧跪到她身后，死死把她控制在原地，像屠夫按住待宰的羔羊。
“等我下令开始时，”该隐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就好像他不是在谈论一个十七岁女孩的死一样，“你们就一起动手，尽可能亲手处死她。不管是谁成功执行了这项命令，都会被宣布为今天的胜利者。”
“这样做不对，该隐。”我忍不住大喊，“帝国没有任何杀死她的依据。”
“依据无关紧要，维图里乌斯选帝生，只有忠诚才重要。如果拒不执行命令，你就会输掉这场考验。失败者的惩罚就是死。”
我想起了噩梦中的战场，这记忆让我全身的血液像铅一样沉。林德尔、迪米特里厄斯、恩尼斯——他们都曾出现在梦里的战场上。而我也的确杀死了他们中的每一个。
拉娅也曾出现在那里，喉咙被割断，双目无光，头发像浸透的乌云一样披散在身体周围。
但我还没有做这件事。我绝望地想，我还没有杀死她。
安古僧轮流看看我们每个人，然后从军团士兵那里取来一把弯刀（我的双刀之一），把它放在跟马库斯、海伦娜和我距离相等的平台上。
“开始。”
我头脑还没有想清楚，身体已经知道该怎样做，我扑到了拉娅面前。如果我能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她或许还有机会活命。
因为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噩梦中的战场里看到过什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也不会容许任何其他人对她下手。
我抢在海伦娜和马库斯之前赶到拉娅面前，扭身下蹲，以为会遭到他们中的一个乃至两个的联手攻击。但海伦娜没有扑向拉娅，她反倒向马库斯猛冲过去，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马库斯像块石头一样倒了下去。他显然是大意了，没料到海伦娜会抢先袭击他。海伦娜把他推下平台，然后把我的弯刀朝我的方向踢过来。
“动手，埃利亚斯！”她说，“趁现在马库斯还没有醒过来。”
然后，她也看出来了：我是在保护那女孩，而不是要杀死她。她发出一声怪怪的、哽住了的声音。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关注着台上的动静。
“别这样，埃利亚斯。”她说，“现在别任性，我们马上就能成功了。你可以成为皇帝，就像预言里那样。求你了，埃利亚斯，想想你能为……为整个帝国做的事……”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再突破自己的底线。”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无比平静，超过过去几周以来的任何时候。拉娅的眼睛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海伦娜。“我不会杀死她，这就是底线。”
海伦娜捡起了弯刀。“那你就让开，”她说，“让我来动手，我会让她死得痛快些。”她慢慢向我逼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
“埃利亚斯，”她说，“无论你做什么，她反正也是难逃一死。这是帝国的命令。如果你我拒绝执行，马库斯就会这样做——他早晚还是会醒过来的，我们可以在他醒来之前完成这件事。如果她反正都要死，至少也让她的死带来一点儿益处。我会成为女皇，你将出任嗜血伯劳。”海伦娜又向前逼近一步。
“我知道你并不渴望皇权，”她轻声说，“也不稀罕出任黑甲禁卫的统领。以前我都不理解，但我——我现在理解了。如果你让我完成这件事，我以自己的骨血发誓，在我成为女皇之后，即刻解除你对帝国所负的义务。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想干什么都行。你会不受任何人的节制，你会得到自由。”
我一直都在观察她的身体，等着她肌肉绷紧，即将发动进攻的时刻，但现在，我的眼睛却一下子转向她的双眼。你会得到自由。这是我长期以来唯一的渴望，而她正把这奖品装在银盘里双手奉上，她还发了誓，我知道她不会辜负对我的誓言。
有一个短暂而可怕的瞬间，我真的动心考虑过她的建议。这是我一生最想得到的结果。我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扬帆驶出纳维乌姆的海港，前往南方国度。那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胆敢左右我的身体和灵魂。
嗯，身体至少是有保障的。因为要是允许海伦娜杀死拉娅，我也就不再有什么灵魂。
“要是你想杀死她，”我对海伦娜说，“你就必须先杀死我。”
一颗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有一秒钟，我完全看透了她的心。她太想要这场胜利，而阻挡她的恰恰不是任何其他对手，偏偏是我。
我们曾经是对方心里的整个世界。而现在，我是在背叛她，又一次背叛。
然后，我听见一声闷响——这绝对是金属刺入肉体的声音。在我背后，拉娅如此突然地向前扑倒，以至于连那名安古僧都被她带倒了。安古僧的手还死死抓着拉娅细瘦的胳膊。拉娅的头发就像一团云雾一样散开在地面上，但我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的眼睛。
“不！拉娅！”我扑倒在她身边，摇晃她的身体，想让她翻过身来，但我没能把那名该死的安古僧从她身上甩脱。因为那女人的身体正害怕得发抖，她的长袍和拉娅的裙子纠缠在了一起。拉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瘫软无力。
这时，我看到了掉落在平台上的匕首柄，还有她身下急速扩大的一大摊血迹。没有人流这么多血还能幸存的。
马库斯。
我看见他站在高台后面，但为时已晚。我太晚才醒悟过来，想到我和海伦娜本应该先杀死他。我们根本不应该给他机会醒过来。
拉娅死后响起的喧嚣声让我震惊，数千人一起惊呼。外祖父喊叫的声音比任何人都更加响亮，他就像一头刚被刺伤的公牛。
马库斯跳到平台上，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我想让他来，为他刚才的行为，我想把他活活打死。
我感到该隐的手搭在我的一只胳膊上，示意我克制，然后竞技场的大门轰然打开。马库斯猛回头去看，惊异地发现一匹浑身汗湿的骏马冲了进来。马上的军团士兵翻身下马，稳稳落地，那坐骑前蹄腾空，终于摆脱了重负。
“皇帝陛下——”军团士兵大声说，“陛下他驾崩了！泰亚家族已经覆灭！”
“是什么时候？”院长插嘴问，她的脸上没有一丝震惊。“怎么死的？”
“是遭到反叛军袭击，长官。他被杀死在赶来塞拉的路上，就在离城仅剩一天路程的地方。他和全体随员一同遇难，甚至——连小孩子都没被放过。”
长藤环伺，橡木终有窒息时。路途坦荡，不近终点无人知。这就是几周前，院长在她办公室里给出的预言，而现在，其意义突然明确起来。“长藤”就是反叛军，而“橡木”就是皇帝。
“睁开眼睛见证吧，帝国的男人和女人，黑崖学院的学生们，选帝生们。”该隐放开了我的手臂，他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响起，摇撼着竞技场的根基，让恐慌的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安古僧的预言就是这样一个个成为现实。皇帝已死，新君必将崛起，帝国方可长存。”
“维图里乌斯选帝生，”该隐说，“我们给了你证明你忠诚的机会。你非但没有杀死那女孩，反而挺身保护她。你没有遵守我们的命令，而是公然抗命。”
“我当然要抗命！”这一切都感觉很不真实，“今天接受考验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忠诚而已，我是唯一关心她死活的人。这轮考验简直是笑话——”
“但这轮考验让我们得到了想要了解的答案：你不适合当皇帝。你的名誉和地位都将被剥夺。你将在明天黎明时分，在黑崖学院的钟楼前被枭首处死。那些曾与你同列的人，将见证你最后的可耻结局。”
两名安古僧给我的手脚套上铁链，我以前都没注意他们有这些铁链，是他们凭空召唤出来的吗？我太迷茫，并未反抗。那名一直控制着拉娅的安古僧艰难地抱起那女孩的尸体，蹒跚走下高台。
“阿奎拉选帝生，”该隐说，“你本来有心杀死敌人，但在面对维图里乌斯时有所动摇，顺从了他的意愿。这份对同袍的忠诚令人钦佩，却非帝王之美德。所有三名选帝生中，仅有法拉尔选帝生毫无疑问地执行了我的命令，表现出了对帝国的绝对忠诚。因此，我宣布他为第四轮考验的获胜者。”
海伦娜的脸白得像骨头，她的头脑也和我一样，还无法消化眼前这番拙劣的表演。
“阿奎拉选帝生，”该隐把海勒的弯刀从她的裙子前面推开，“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你的意思不会是——”
“我会信守我的承诺，阿奎拉选帝生。你会做到你答应的事吗？”
她看安古僧那眼神，就像别人看不可靠的情郎一样。可她还是接住了对方递过来的弯刀。“我会。”
“那你现在就跪下，宣誓效忠。因为我们安古僧团将在此宣布马库斯·安东尼乌斯·法拉尔为皇帝，预言中的真命之王，武夫军最高统帅，无敌的神皇，疆土内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你，阿奎拉选帝生，已被任命为他的嗜血伯劳，他的副手，贯彻他意旨的无敌之剑。你的誓言将无法解除，直至死亡。宣誓吧。”
“不要！”我吼起来，“海伦娜，不能这样做。”
她转头看我，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入我的身体，不停搅动着。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埃利亚斯。她无神的眼睛对我说，你选择了她。
“明天。”该隐说，“等维图里乌斯被处死之后，我们就会给预言中的真命之王加冕。”他看着那条毒蛇，“整个帝国都属于你了，马库斯。”
马库斯志得意满地笑着向自己的肩膀后面回顾，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个动作我至少看过一百次了。他每次侮辱了敌人，赢得一场比武，或者幸灾乐祸时，都会这样看自己的弟弟。这回，他的笑容却惨淡收场，因为扎克已经不在。
马库斯的脸一下子空洞起来，他低头看海伦娜时，既没有自满，也没有得意。他这份冷血，让我心里泛起一股寒意。
“你的效忠誓言，阿奎拉。”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等着呢。”
“该隐，”我说，“他不是合适的人选，你自己也明知他不是。他是个疯子，他会毁了整个帝国。”
没有人想听我说话。该隐不听，海伦娜不听，连马库斯都置若罔闻。
当海伦娜开口时，她完全就是假面人应有的样子：冷静、稳重、无情。
“我宣誓效忠马库斯·安东尼乌斯·法拉尔，”她说，“帝国皇帝，预言中的真命之王，武夫军最高统帅，无敌的神皇，疆土内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我将出任他的嗜血伯劳，成为他的副手，做贯彻他意旨的无敌之剑，直至死亡。我发誓。”
然后，她躬身行礼，把自己的剑交给了那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