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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天我一直傻傻躲着龙君,太晚才意识到:我的成功,只能说明他也在努力躲着我,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容许过我错过一堂课。我并不愿去考虑这背后的原因。我想要装作这一切无关紧要,装作我们都需要暂时中断辛苦的魔法训练,休息一天。但那天晚上我也没睡好,第二天去书房的时候带着黑眼圈,还特紧张。我进屋时他没有看我,只是简单地说:“从弗姆基亚开始,第五十四页。”这是完全不同的咒语,他始终低着头看自己的书,我也乐得躲藏进自己的任务中去。

我们就在接近无话的状态下坚持了四天。我觉得,要是没人打扰的话,可能我们之后的几个月都说不了几句话。但到了第四天早上,有台雪橇停在了石塔前面,我向外看,驾橇的是鲍里斯,但他不是一个人,他送来了卡茜亚的妈妈温莎,她蜷缩在雪橇里,苍白的圆脸从围巾下面抬起来看我。

自从号火点燃那天晚上的事件以来,我还没见过德文尼克村的人。

丹卡把那瓶火焰之心送回了奥尔申卡,还有一队表情严峻的护卫,从山谷里各个村庄召集起来。他们这一大帮人,是我带龙君传送回石塔之后的第四天来的。这些人还挺勇敢的,尽管只是农夫和手工艺人,来面对任何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可怕前景;而且他们很难相信龙君已经痊愈。

奥尔申卡的镇长甚至有胆量要求龙君把伤口展示给镇上的医生看:他勉强同意了,挽起衣袖,让他们看到那条浅白色伤疤,伤口只留了这么一点点痕迹,镇长甚至还让那人从龙君指尖放了一点儿血:血色鲜红。那帮人还带来了年迈的老教士,身穿全套紫色法袍,给龙君念了一套祝祷词。这让他气得不行。“你浪费时间做这些蠢事有什么用?”龙君问那位教士,两人显然打过交道,“之前我让你给一打遭到黑森林侵蚀的人赎罪,可曾有一个坟上开出紫色玫瑰花,或者突然显灵,宣告自己得救,被成功净化了吗?要是我真的遭到侵蚀,你对我念这废话又有什么用?”

“这么说你没事喽。”教士干巴巴地说,他们终于相信,镇长也如释重负地交回了那瓶火焰之心。

但是当然,我爸爸和哥哥们都没有获准赶来。那队人没有一个来自我们村,要真把我烧死,他们肯定会难过。而那些实际在场的男人,他们都看到了我站在龙君身边,我不知该怎么描述他们的眼神。我现在重新穿回了舒适又朴素的衣服,但他们离去时看我的眼神,不能说是反感吧,但肯定也不像看到了德文尼克村伐木工的女儿那样子。就像我一开始看马雷克王子那样的眼神。他们看我,就像是看到了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那种眼神让我望而生畏,我还挺愿意躲回塔里的。

我就是那天拿了亚嘎女巫的书去书房,要求龙君不要再继续假装我有什么医疗天赋,以为我能在这方面表现更好,最好让我学自己能用的魔法。我并没有试着给家人写信,尽管我估计龙君会允许我寄信。我能说什么呢?我回过家,也挽救了自己的村子,但那里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无法径直去到村子里的广场,跟原来的朋友们一起跳舞,正如六个多月前的我不能大摇大摆闯进龙君的书房,坐在他的书桌前一样。

但当我看到温莎的脸,即便是在书房窗前,我都没感觉到任何疏远。我把施了一半的魔法留在空中,未完成,这是他多次强调绝对不能犯的错误之一,跑下楼梯。龙君在我背后喊,但我根本就听不见:因为如果卡茜亚能来,温莎绝不会亲自跑来。我跳下最后几级台阶,进入底层大厅,在门口也只稍稍停了一下:“依隆纳,依隆纳。”我大叫:这个只是解开线扣的小咒语,而且还念得口齿不清,但我给这个小魔咒注入了极强的魔力,就像我要用斧子砍开一丛灌木,而不是找出绕过它的路。那门像是被吓了一跳,赶紧在我面前打开了。

我突然感觉两脚发软,跌跌撞撞扑出大门——正如龙君喜欢带着讽刺语调提醒我说的,强大的魔法通常都更为复杂,这是有道理的——但我还是摇摇晃晃跑上前去,握住温莎正要抬起来敲门的手。靠近了看,她脸上全是泪水。头发披散在背后,好多都从粗大的发辫上散开,衣服破破烂烂,满是灰土:她穿的是睡衣,外面随便裹了件外套。“涅什卡,”她说,用力握着我的手,握得我几乎失去知觉,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肌肉里。“涅什卡,我不得不来求你。”

“赶紧告诉我。”我说。

“它们今天早上抓走了她,那时她只是去打水。”温莎说,“它们有三只,三只树人。”她哽咽着。

平常年景,如果春天有一只树人从黑森林里出来,就已经很严重,因为它们会像摘果子一样抓走森林外的居民。我曾经看到过一只,那次距离很远,隔着树林: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树枝做成的昆虫,站在灌木丛中,你几乎看不到它,又觉得它身体的关节极其不正常,样子诡异又可怕,所以当它移动时,我害怕得赶紧退开,心神不定。它们有胳膊有腿,都像树枝一样,还长有枝条样子的粗大手指。它们会在林间穿行,然后潜藏在小路边、水池旁、空地边缘,静静等待猎物。要是有人走到它们的手臂范围内,那就没救了,除非你身边正好有一大帮人拿着利斧跟火把。我十二岁那年,有人在扎托切克村外一英里的地方抓到一只,那个特别小的村子是山谷里的最后一个,再远就是黑森林了。那只树人抓了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他到河边提水,给他妈妈洗衣服用。妈妈看到他被抓住了,马上开始叫嚷,周围有好多妇女传达警报,并且阻止了树人逃跑。

村民们用火阻断了它的逃跑路线,但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把它砍成碎片。树人捏断了那个男孩的胳膊和双腿,还一直不肯放手,直到他们最终砍开了它的身体,把它的四肢截断。甚至到那时候,还要三个男人一起,才能把它的手指从男孩身上掰开,而男孩身上后来一直都有树皮样子的伤疤。

那些被树人抓进黑森林里的人,可就不像男孩那么幸运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但他们有时候会出来,并被侵蚀到了最可怕的程度:这些人面带微笑,兴高采烈,身体也完好无损。在不熟悉他们的人看来一切正常,你甚至可能跟这样一个人聊大半天,都没有发觉任何异样,直到你发现自己拿起一把刀,要砍掉自己的手,挖出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舌头,而他们一直都笑容可掬,边笑边说——就是这么可怕。然后他们就会拿起你的刀,跑到你家找你的孩子,而你已经躺在外面,眼睛瞎了,近乎咽气,甚至没有办法喊叫出声。如果我们有亲爱的人被树人抓走,唯一能为他们祈祷的结果,就是死,就连死都是奢望。我们永远都无法确信,直到有一个人从林中出来,证明他没有死,然后就要被别人猎杀。

“不要是卡茜亚,”我说,“不要是卡茜亚。”

温莎低下头。她伏在我手心里哭,自己的两只手还像铁箍一样握紧我的手。“求你,涅什卡,求你。”她哑着嗓子说,并没有带多少希望。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来找龙君帮忙。她也知道求他没有用,但她来找了我。

她哭得完全停不下来。我把她带到石塔里面,经过小小的门厅,龙君不耐烦地大步走进房间,给她递上一杯喝的,她从他面前退开,把脸藏起来,直到我把杯子交给她。她喝完以后,几乎马上就放松下来,脸色也平静了:任由我扶她上楼到我的小房间,静静躺在床上,尽管眼睛还睁着。

龙君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把温莎脖子上戴的小金盒摘下来,拿给龙君看。“她有一束卡茜亚的头发。”我知道这是她在龙君选侍女前夜从卡茜亚头上剪下来的,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起自己的女儿。“如果我用洛伊塔勒咒——”

他摇摇头。“你以为自己能找到什么?除了一具面带微笑的尸体之外?那个女孩相当于已经死了。”他用下巴指向温莎,她正慢慢闭上眼睛。“她睡醒之后会冷静一些。告诉她的车夫,明天上午来接她回去。”

他转身离开。最可怕的,就是他那种陈述事实一样的冷静态度。他并没有对我凶,也没有骂我笨。他没说一个村姑的生命不值得冒险——相对于黑森林得到我魔力的巨大风险而言。他没说我是个白痴,乱撒魔药有了一点儿成果就忘乎所以,刚刚能从空气里变出一朵小花,就自以为能把黑森林劫走的人救回来。

那个女孩相当于已经死了。他听起来甚至有些难过,尽管话说得很绝。

我坐在温莎身边,麻木,寒冷,把她冻红的、长满老茧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外面天快黑了,如果卡茜亚还活着,她就在森林里,目送日影西沉,躲在落叶间等死。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一个人的内心完全吞食一空呢?我想象卡茜亚在树人的掌控下,细长的手指握住她的胳膊和腿,我始终都清楚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她会落到何种下场。

我留下温莎一个人睡觉,独自下到书房里。龙君在那儿,正在查阅他做记录的巨大账本。我站在门口,盯着他的后背。“我知道你跟她很亲近。”他头也不回地说,“但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事。”

我什么都没说,亚嘎女巫的魔法书摊开来躺在桌子上,显得小而破旧。我这个星期学的全都是土系魔法:弗姆基亚,弗梅代斯,弗米斯塔,坚实又牢固,跟风与火焰的魔法相距极远,可以说完全在魔法世界的两极。我把书拿起来,背着龙君把它放进衣袋里,转过身,悄悄走下楼梯。

鲍里斯还在外面等着,他的脸拉得好长,表情惨淡:我走出石塔时,他在披了毯子的马儿旁边抬起头。“你愿意驾车带我去黑森林边缘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爬上他的雪橇,用毯子裹紧身体,他再次让马儿做好准备,雪橇跳起来,穿过雪原开走。

那天晚上,月亮高挂在空中,圆满又美丽,周围雪地上泛着蓝光。我们飞驰的路上,我打开亚嘎女巫的书,找到一个加快脚力的魔法。我轻轻把它唱给马儿听,它们竖起耳朵听人念诵,我们耳畔的风声渐渐变得模糊、粗重,紧紧压在我的脸颊上,让我视线模糊。完全结冰的斯宾多河像一条与我们平行的银色长路,一片阴影在我们东面渐渐膨大,越来越大,那些马儿感到不安,自己减速并慢慢停下,尽管没有人下令或者扯动缰绳。整个世界不再移动。我们停在一片小小的松林下。黑森林就在前方,一大片连续的雪地后面。

每年冰雪消融的时节,龙君都会带上所有十五岁以上的未婚男子来到黑森林边缘。他把一条开阔地烧得寸草不留,乌黑一片,其他人跟在他的火焰后面,给地上撒盐,以便让周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生长或者扎根。在所有村子里,都能看到这边有烟腾起。我们也能看到罗斯亚那边的烟,知道他们在做同样的事。但火焰蔓延到黑森林边缘的阴影下面时,总是会熄灭。

我从雪橇上爬下来。鲍里斯低头看着我,他的脸色紧张,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说:“我会等你。”尽管我知道他不能等:等多久?等什么?在这里,在黑森林的阴影下等人?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玛莎,假如我跟她换位的话。我摇头。如果我能把卡茜亚带回来,我觉得应该就有能力带她回石塔。我希望龙君的魔法能容许我们进入。“你回家吧。”我说,突然有了好奇心,就问他,“玛莎还好吗?”

鲍里斯微微点头。“她已经结婚了,”他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很快就会生宝宝。”

我想起选侍女时的她,五个月之前:她的红裙子,她美丽的黑辫子,她惊恐又苍白的脸。现在,简直感觉我们不可能曾经并肩站在一起,像当时那样:先是她,然后是我,然后是卡茜亚,排成一排。这让我呼吸困难,心里有些痛,想到她坐在自家壁炉前,成为年轻的女主人,等着孩子降生。

“我为她高兴。”我说,这话说得有些吃力,我尽可能不马上闭嘴,以免暴露我的嫉妒。我并没有那么想要丈夫和孩子:或许在将来,很遥远的未来可以有,我从来不愿设想太多细节。但他们意味着生活:她在继续生活,而我没有。即便我有办法活着走出黑森林,我也不会拥有她已经得到的东西,而卡茜亚——卡茜亚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但我不能带着对别人的怨念步入黑森林。我用力深呼吸,迫使自己说:“我祝愿她生产顺利,能有个健康强壮的孩子。”我甚至让自己真心实意这样说:尽管生小孩的事情较为常见,但也足够可怕了。“谢谢您。”我又说,转身穿过那片荒野,到高墙一样的黑色树林中去。我听见挽具上的铃铛在身后响起,鲍里斯掉转马头,小跑着离去,但那声音有些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我没有回头看,一步一步向前,直到我停在第一条树枝下面。

当时下着一点儿小雪,轻柔又安静。温莎的金盒在我手心里,很凉。我把它打开,亚嘎女巫有十几种不同的寻物咒语,每个都简短又容易——看来她一定经常乱放东西。“洛伊塔勒,”我轻声对卡茜亚的那一小绺头发说:能从一个部分,找到它属于的整体,这条咒语的手写说明是这样说的。我的呼吸变成一小团灰白的云朵,从我面前飘走,引导着我进入树木之间。我在两根树桩之间跨过,跟在它后面闯入黑森林。

我预期的状况,要比当时的实际经历更可怕一些。但一开始,那儿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很古老很古老的树林。这里的树,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厅堂里高耸的柱子,远离彼此,它们扭曲多结的根隐藏在暗绿色的苔藓下面,小小的羽毛状蕨叶在夜间轻轻卷起。高大苍白的蘑菇一团团地生长,像正在行军的玩具兵。雪没能落到大树下的地面上,甚至在深冬也做不到。薄薄的一层寒霜附着在叶子和细枝上。我小心翼翼地越林行进的途中,听见一只猫头鹰在远方的某处叫。

月亮还在头顶,清亮的白色光辉从秃秃的枝丫间穿过。我跟随自己那一团浅淡的气息,想象自己是一只躲避猫头鹰的小老鼠:这只小老鼠只想找一枚橡果,一枚隐藏的坚果。我以前到森林采摘的时候,常常会做白日梦。我会迷失在荫凉的绿树下,迷失在鸟儿和青蛙的合唱中,迷失在小溪流过岩石的细语里。我现在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忘掉自己,努力成为森林的一个组成部分,完全不值得留意。

但当时确实有某种东西看着我。我进入黑森林的距离越深,就越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是一份沉重的负担,像一副铁轭,重重地压在我肩上。我进来的时候,几乎预期会在每条树枝上看到一具悬挂着的尸体,狼群从阴影里向我扑来。很快,我反倒在盼望有狼群出现。这里有比狼更恐怖的东西。那种怪物,我曾在泽西的眼神里感觉到过,现在又是同样的感觉,它是某种活物,而我就像是在一个没有空气的房间里,跟它一起被囚禁,被它逼到一个小角落里。这片森林里也有一首歌,却是很狂野的歌,轻声诉说着疯狂、撕咬和怒火。我继续潜行,收紧肩膀,让自己更不起眼一些。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条小溪旁,它几乎可以算一条小河了,两岸都结了厚厚的冰霜,黑沉沉的河水还在中央流淌,月光从河面上空的树冠间隙照射下来。河对岸有一只树人,它奇特的窄枝条脑袋俯到河边喝水,嘴巴就像是木柴脸部上的一道裂缝。它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嘴角还在滴水。它的眼睛是木料中的斑痕,圆圆的黑色凹洞,以前可能有某种小动物住过。一条腿上还挂了一块绿色羊毛布,卡在它膝盖那里的一截断枝上。

我们在细细的河流两岸对视。“弗梅代斯。”我说,我的声音在颤抖,树人脚下的地面开裂,把它的两条后腿吞没。它用其他几条长长的肢体扒裂缝边缘,无声地挣扎,扑起几道水花,但地面已经在它腰部重新合拢,它无法挣脱大地的掌控。

但我也弯下腰,强忍着没有呼痛。那感觉,就像有人在我的后背用棍子猛抽了一下似的:黑森林感觉到了我的魔法,我完全确信。现在,黑森林在寻找我的行踪。它在看,很快就能发现我。我必须赶紧行动。我跳过溪流,继续追着咒语影响下的气团猛跑,它还是飘浮在我前面。绕过那只树人身旁时,它想用干树枝样子的手指抓住我,但我安全通过了。我穿过一大圈粗壮的树干,发现自己来到一块较小的树周围的空地上,这里的地面上有厚厚的积雪。

这里有棵倒下的树,横跨整个空地。它很巨大,躺倒的树干直径超过我的身高。它倒下的时候砸出了这片空地,而在空地中央,一棵新生的树长起来,像是要取代它的位置。但不是同一个品种。我在林子里看见的其他树,都是平常的种类,尽管它们树干上有些污点,树枝扭曲的方向也不自然:橡树和黑桦树,还有高大的松树。但这棵新生的树,不是我见过的任何种类。

它的树干粗到我无法环抱,尽管这棵巨树倒下的时间一定不长。它有平整的灰色树皮,树干有奇怪的节瘤,长长的树枝在主干周围排成规则的圆形。像落叶松一样,它的树枝在较高处才开始出现。虽然是冬天,它的树枝也不是光秃秃的,而是挂着些银色枯叶,在风里沙沙作响。这声音像是从别处传来,就像有人在视线之外轻声低语。

我的残息消失在空中。俯视深雪,我能看到树人的腿留下的印迹,还有它的腹部拖出的线条,全都指向那棵新树。我小心地在雪地上跨出一步,靠近它,然后又一步,停住。卡茜亚就被绑在那棵树上,背靠树干,胳膊被动地向后扯出,也绕在树干上。

我一开始没能看到她,因为树皮已经漫过她的身体。

她的脸被迫向上抬起一些,透过外层树皮,我可以看出她嘴巴张开,在被树皮裹进去的时候应该在喊叫。我感到无助,强压住呼叫声,摇摇晃晃向前走,伸出双手触摸她。我手指碰到的树皮已经硬化,那灰色表面坚硬平滑,就像她被整个吞到了树干里,她整个儿身体都成了这棵树的一部分,成了黑森林的一部分。

尽管我疯狂地用力抓挠,还是找不到地方把树皮扒开。但我最终还是在她脸颊那里扯掉了一小片,感觉到了她柔软的皮肤——还有温度,她还活着。就在我指尖触到她脸颊的同时,树皮迅速再次闭合,我不得不缩手,否则自己也会被卡住。我用手捂住嘴巴,感到越来越绝望。我还只知道那么一点点:现在想不起任何能用的魔法,没有能把卡茜亚救出来的办法,甚至没有办法变出一把斧头、一把小刀到自己手里,即便还有足够的时间救她。

黑森林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现在,它的怪物们都在向我逼近,轻捷的脚步穿行于林间,树人、野狼,还有更可怕的其他生物。我突然确信,还有些强大的怪物,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黑森林,可怕到没有任何活人见过,而它们已经在路上。赤脚踏在泥土里的弗米亚魔法,若你有十倍的信念,它就足以撼动大地的根源,如果你的力量也够强大。亚嘎女巫的书曾这样告诉我,而龙君也足够相信它的威力,到了禁止我在石塔周围练习这种法术的地步。我感觉到的其实只有怀疑,而不是信念:我一直都不信自己会有任何理由摇动大地之根。但现在,我伏倒在地,挖开积雪、落叶、腐土和苔藓,直至到达冰冻的泥土。我拿起一块大石头,开始猛砸地面,一次又一次,我砸开冻土,吹气让它变软,我敲打手边融化的积雪,擦掉自己眼中流下的热泪。卡茜亚还在我身边的高处站立,头被迫仰起,张开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喊叫,就像教堂里的雕像。

“弗米亚,”我说,十指深入泥土,把手指间坚硬的冻土块捏碎。“弗米亚,弗米亚。”我一遍又一遍念诵,断裂的指尖流着血,我感觉到大地听到了我的呼唤,心神不安。就连这里的大地也遭到了侵蚀,中了毒,但我还是向泥土里吐口水,同时大喊“弗米亚”,想象我的咒语像水一样渗入地底,寻找裂缝和薄弱之处,在我双手之下扩展它的威力,在我湿漉漉的膝盖下面延展,大地在战栗,辗转反侧。轻微的颤动在我的两只手插入地面的地方开始,它跟着我开始拉扯那棵树的根须。根系周围的泥土全都开始微微开裂,那颤抖一波接一波,像海浪一样连绵不绝。

我头顶的树枝开始疯狂抖动,像是感到了恐惧,树叶的低语声变成了含糊的吼叫。我双膝跪地挺直身体。“放她出来!”我对那棵树喊叫:用沾满泥土的双拳击打树干。“放她出来,否则我就把你放倒!弗米亚!”我愤怒地吼叫,又一次俯身地面,我的拳头击中地面的地方,大地像痛苦的河流一样起伏不定。魔力从我体内不断涌出,成为一道洪流:龙君给过我的所有忠告都被忘记,丢在一边不予理睬。就为了把那棵臭树扳倒,我真的宁愿耗尽所有魔力,死在当场:我无法想象活在那样一个世界,把这一切都丢在身后,卡茜亚的生命和心灵成了这棵邪恶生物的营养来源。我宁愿死,被自己召唤出的地震挤瘪,跟它同归于尽。我用力拉扯地面,准备撕出一个足够宽的裂缝,把我们全都吞没。

然后,随着春天冰面破裂一样的声音,那树干突然裂开,沿着卡茜亚身体的方向,裂缝上下延展。我马上从泥土里跳起来,双手伸进裂缝里,把边缘拉宽,伸手进去抓住她。我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胳膊又软又重,我用力拉。她像个玩具娃娃一样,从那可怕的黑色裂缝中出来了,向前栽倒。我向后退,把毫无知觉的她拖回到雪地上,两只手拉着她的一侧手腕。她的皮肤像鱼一样苍白、病态,像所有的日光滋养都被从她体内吸除。春雨味道的树汁流遍她全身,像好多条绿色溪流,而她一动不动。

我跪倒在她身边。“卡茜亚,”我哭着叫她,“卡茜亚。”树干已经自行愈合,像拉链一样封闭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我用又湿又脏的双手拿起卡茜亚的两只手,把它们放在我的脸颊上,放在我的嘴唇边。它们很凉,但我自己的手更凉:这说明她还有一息尚存。我弯下腰,把她背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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