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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喊叫,卫兵、仆人、官员、医生,都挤到国王尸体旁边,尽可能靠近。马雷克留下三名卫兵值守,自己消失了。我被挤到房间边缘,像被浪花卷走的浮木,我闭上眼睛靠着一座书架瘫倒。卡茜亚挤到我身边。“涅什卡,我应该做点儿什么?”她问我,一边扶我坐到矮凳上。

我说:“去找阿廖沙来。”本能地想要看到一个知道该怎么办的人。

这是个幸运的临时决定。巴洛的一名助手幸存下来:他逃离现场,钻进图书馆巨大的壁炉烟囱里避难。一名卫兵注意到壁炉上的爪印,还有散落在地板上的柴灰,他们在烟囱里找到了这个人,他浑身发抖,惊魂未定。卫兵把这个人带出来,给他喝了一杯酒,然后他站起来,指着我,激动地说:“都怪她!是她找到那本书的!”

我当时头晕,不舒服,浑身还在雷电余威下颤抖。所有人都开始对我大喊大叫。我试图跟他们讲那本书的事,它如何一直都藏在图书馆里;但他们更急需替罪羊,而不是得到什么解释。松针味道飞进我的鼻孔。两名士兵抓住我的胳膊,我觉得他们马上就会把我拖入地牢,或者更糟:当时有人说,“她可是女巫!我们要是让她有机会恢复法力的话——”

阿廖沙制止了他们:她走进房间,击掌三声,每一声都像是千军万马一起踏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讲话。“让她坐在那张椅子上,别像一群傻子一样。”她说,“你们该抓的是贾库,他才是一直都在场的嫌疑人。这里的人全都是白痴吗?就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也可能被邪魔侵蚀了?”

她有威望:所有人都认得她,尤其是卫兵们,他们全都挺身肃立,就像她是一名将军。他们放开我,抓住了不停叫屈的可怜贾库,他被带到阿廖沙面前,还在不停叫嚷:“但就是她,没错!巴洛神父说,是她找到了那本书——”

“闭嘴,”阿廖沙说着,拔出她的匕首。“摁住他的手腕。”她对一名卫兵说,这些人把学徒的手摁在一张桌子上,手心向上。她轻声念了一段咒语,刺破他的手肘,把匕首放在伤口近旁。学徒在卫兵的控制下挣扎、呻吟,之后有浅淡的黑烟跟血液一起冒出来,上升并触及亮闪闪的剑刃。她缓缓转动匕首,像用纺槌缠纱线,把那道烟收集起来,直到不再有烟冒出。阿廖沙举起匕首,眯起眼睛观察,然后说,“胡尔瓦、伊洛埃塔。”对它吹了三口气:每吹一口,剑刃都会变得更亮,更热,那烟像一层磷粉一样蒸发掉了。

等她做完这些,房间里的人少了很多,每个留下的都退回到墙边,只有脸色苍白的卫兵们,还惨兮兮地摁着学徒。“好了,给他包扎一下。别再喊了,贾库。”阿廖沙说,“她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我也在,你这笨蛋。这本书一直都在我们的书库里,像个毒苹果一样,已经藏了好多年。巴洛本打算净化它,之后发生了什么?”

贾库不知道,他被派去取东西了。当他离开时,国王还不在这里;等他拿了更多盐和草药回来,国王和他的卫兵们正失魂落魄地站在石桌旁边,巴洛在大声朗读那本书,开始变形:有利爪的腿从他的长袍下面伸出,另有两条从腰间冒出来,撕破了衣服,他的脸拉长成狗头形,念诵的声音还在继续,尽管已经口齿不清,有时哽在喉咙里——

贾库越讲声音越高,直到情绪崩溃,无法继续。他双手发抖。

阿廖沙倒了更多纳勒夫卡[1]在玻璃杯里给他喝。“它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强大,”她说,“我们必须马上烧掉它。”

我挣扎着从矮凳上站起来,但阿廖沙对我摇摇头:“你的魔力已消耗过度,可以去坐在壁炉旁,帮忙看着:除非你看出它要控制我,否则不要试图做任何事。”

那本书还是静静躺在地面上,在破碎的石桌残骸中间,无辜地展示在灯光下。阿廖沙从一名士兵那里拿了一双铁护手,把书捡起来。她把书扔进熔炉,召唤魔火:“波吉特,波吉特、莫琳,波吉特、塔洛。”后面还有好多咒语,很长的召唤术,壁炉里的死灰突然冒出熊熊烈火,跟她熔炉中的火焰一样。火焰舔舐书页,包围了它们,但那本书在火里懒洋洋地打开,书页迅速卷动,像大风中的旗帜,纸页发出强有力的声响,怪兽图画像是试图抓住人们的眼球,被火光照得更亮。

“退下!”阿廖沙厉声呵斥卫兵们:有几个正准备上前一步,他们的眼神迷茫,像是被吸引。她用匕首把火光反射到他们眼睛里,他们眨眨眼,愕然后退,脸色苍白惶恐。

阿廖沙小心翼翼,看他们退到更远处,然后回头,继续吟诵她的火焰咒,一遍又一遍,她双手张开,让火力集中。但那本书还在壁炉里嘶鸣、翻动,像绿色的湿木头,就是不肯着火。春天嫩叶的气息飘浮到房间里,我能看到阿廖沙脖子上血管突出,脸上也显出疲态。她两只眼睛紧盯着炉膛,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向书页表面滑落。每一次,她都把拇指按到匕首上,血一点点滴落。她再次抬高视线。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几颗橙色火星落在地板上,冒出黑烟。我疲惫地坐在矮凳上,看着它们,慢慢开始哼唱关于炉膛中小火星的古老民歌,讲述它长长的故事:从前有位金发公主,爱上了淳朴的演员;国王为他们举行盛大的婚礼,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从前有位巴巴亚嘎,黄油房子是她的家。那个房子里有好多奇观——嗖!小火星熄灭,我的故事已经讲完!小火星它走了,也把故事带走了。我把这段歌儿唱了一遍,然后说:“奇克拉,奇克拉。”之后又把它唱了一遍。飞舞的小火星开始像雨点一样落在书页上,每一颗都会在熄灭前烧黑一个小点点。它们像闪亮的火雨纷纷落下,而当它们成群结队落下时,细细的黑烟开始腾起。

阿廖沙放慢速度,停止念咒语。火终于烧起来,书页纷纷卷曲,像蜷缩起来死去的小动物,火里的树脂味像是烧焦的糖。卡茜亚轻轻拉起我的手,我们从火前退开,火焰继续吞噬那本书,就像强忍着吞食臭面包的人。

“那本《怪兽图鉴》怎么会在你手上?”一名大臣大声质问我,五六个人随声附和。“国王为什么会在场?”议事厅里好多贵族在向我喊叫,向阿廖沙喊叫,向其他贵族喊叫,他们害怕,想找出答案,但他们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中还有一半人怀疑是我设陷阱谋害国王,讨论着要把我投入地牢;还有另外一些人毫无根据地断言,哆哆嗦嗦的贾库其实是罗斯亚间谍,是他诱使国王去了图书馆,又蒙骗巴洛神父,让他朗读那本书。贾库开始哭,为自己抗辩,但我甚至没有力气为自己辩解。我一张嘴,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这让他们更加愤怒。

我不是要蔑视他们,我就是困得撑不住。我感觉呼吸困难,我的脑子无力思考。我的两只手还在被闪电刺痛,鼻子里一股烟味,还有被烧的纸味儿。这一切对我来说,都还不太真实。国王死了,巴洛神父也死了。我不到一小时之前还见过他们,开完作战会议出来,健康地活着。我记得那个瞬间,特别清楚:巴洛神父额头上微细的皱纹,国王的蓝色靴子。

在图书馆,阿廖沙对国王的尸体用了一次净化咒,教士们把他抬走,送到大教堂让人守灵。尸体只是匆匆裹了一下,那双靴子还露在外面。

大人物们还在继续向我喊叫。更糟糕的是,我也在自责:我事先就知道某件事不对劲。如果我反应能再快点儿,如果我最开始找到那本书时,就自作主张烧掉它……我用刺痛的双手捂住脸。

但马雷克站到我身边大声喊叫,让贵族们全都闭了嘴,他的权威来自手里那根带血的长矛。他把矛扔在贵族们面前的会议桌上。“是她消灭了怪兽,要不是她,怪兽早就杀死了索利亚,还有其他十几名士兵。”他说,“我们没有时间做这种蠢事,我们三天后就要向雷瓦河进军!”

“没有国王的敕命,我们不会派兵去任何地方!”一名大臣勇敢地回应王子。还好他坐在长桌对面,伸长胳膊也够不着,但即便是他也在向后畏缩,当马雷克从桌子对面探身逼近,铁护手握成拳,满怀义愤怒视时。

“他说的并没有错。”阿廖沙犀利地说,一只手按在马雷克面前的桌子上,迫使王子直起身来面对她。“现在并不适合发动战争。”

桌旁一半的大人物们在互相攻讦;他们埋怨罗斯亚,埋怨我,甚至埋怨可怜的巴洛神父。桌子尽头的王座空着。王储西格蒙德坐在王座右边,双手互握成拳。他的眼睛盯着双手,在喧嚣中一直保持沉默。王后坐在王座左边,她还戴着雷戈斯托克的金冠,压在纯黑礼服闪亮的缎子头巾上面。我恍惚觉察到,她在读一封信:一名信使正站在她的肘边,手拿空空的文件袋,神色慌张。我觉得,他应该是刚刚进屋的。

王后站起来。“各位大人,”众人都转头看她。她举起那封信,只是折起来的一张小纸片,她打开了红漆封印。“我们发现一支罗斯亚国军队,正向雷瓦河方向进军:他们将在明天上午到达。”

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们必须把哀悼和愤怒放在一边。”她说,我抬头看她:这才是正宗的王后风范,高傲,坚忍,昂然不屈;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石室中。“波尼亚国,绝不能在这种时候示弱。”她转身面向王储:他也在仰望王后,脸上的表情跟我一样,有点儿吃惊,像孩子一样充满信任,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西格蒙德,他们只派来四个团的兵力。如果你把到达城外的兵力召集起来,立刻出发,还可以占到人数上的优势。”

“我才应该是那个——”马雷克站起来反对,但汉娜王后抬起一只手,让他闭了嘴。

“马雷克王子会留在这里,跟禁卫军一起确保王城的安全,并集结我们已经动员的更多兵力。”她说,又转向朝臣,“他会从贵族议事会得到建议,我希望我自己也能提供些帮助。还有其他紧急事务要马上处理吗?”

王储站起来。“我们会按照王后的提议来行动。”他说。马雷克王子的脸都气紫了,但他还是呼出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说:“好吧。”

就这么快,看起来一切都敲定。大臣们马上开始四散离去,似乎很满意看到王宫恢复秩序。当时没有任何人反对,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替代方案,更没有机会阻止。

我站起来。“不,”我说,“等等,”没有人听我说。我试图调用体内残留的最后一点儿魔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大,让他们回来听我说,“等等。”我试着喊,整个房间摇摇晃晃,变成了漆黑一片。

我在自己房间里惊醒,双臂寒毛直竖,喉咙像是着了火:卡茜亚坐在我的床头,柳巫正直起身远离我,脸上带着精致的不满表情,手里拿着一只药瓶。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这里的。我向窗外看,脑子一团混乱,太阳移动了一截。

“你在议事厅晕倒了,”卡茜亚说,“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你的魔力消耗过度,”柳巫说,“不,不要试图起床。你最好待在原处,至少一周内不要试图使用任何魔法。魔力就像杯子,需要随时补充,而不是绵延不绝的溪水。”

“但是王后!”我嘟囔着说,“还有黑森林——”

“你如果想要耗尽力量找死,尽管无视我的劝告,我不反对。”柳巫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卡茜亚是怎么说服她来看我的,但从柳巫离开房间时两人之间的冷漠眼神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很温和的办法。

我用手背揉揉眼睛,躺回枕头上。柳巫给我喝的那种药水,在我肚子里热乎乎地翻腾,就像我吃了太辣的食物一样。

“是阿廖沙告诉我找柳巫来看你的,”卡茜亚说,一边担心地向我探身,“阿廖沙说,她会阻止王储上前线。”

我集中力量,吃力地坐起来,找寻卡茜亚的手。肚子上的肌肉还在疼,身体也很虚弱,但我现在不能一直卧床,不管能不能使用魔力。城堡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息,有一种可怕的压力。不知为何,黑森林还在这里,黑森林还没打算放过我们。“我们必须找到她。”

王储房间里的卫兵非常警惕;他们有心把我们挡在外面,但我大声叫:“阿廖沙!”她探头出来对卫兵说了几句话,他们才允许我们进入,置身出发前收拾行囊的混乱中。王储还没有全副武装,但已经套上胫甲,穿上了长袖锁子甲,一只手放在儿子肩膀上。他的妻子——玛戈扎塔公主站在他身旁,怀里抱着小女孩。男孩有把剑——一把真正开过刃的剑,做成短小到可以让他拿着的长度。他还不到七岁。之前,我敢打赌这个年龄的孩子不适合拿真剑,用不了一天,就会把自己或者别人的手指切断,但他拿剑的姿势很专业,像个小士兵。他正双手捧剑,把它献给父亲,很紧张地仰着脸说:“我不会闯祸的。”

“你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小玛丽莎,”王储说,一边抚摩着孩子的头。他看看妻子,北方来的公主。公主一脸愁容。他没有亲吻她的脸,而是吻了手。“我会尽快回来。”

“一旦葬礼结束,我再考虑带孩子们去趟吉纳。”公主说。我隐约记得,那是她家乡城市的名称,两人联姻给波尼亚国打开了那座海港。“海边的空气对他们的健康有好处,而且从洗礼之后,我父母还没见过玛丽莎。”从她说话的内容判断,你可能以为她是临时起意,但听她的语调,显然是预演过的。

“我才不想去吉纳!”男孩说,“爸爸——”

“够了,斯塔赛克。”王储说。“你觉得怎样都好。”他对公主说,然后转身朝向阿廖沙,“可否麻烦你赐福于我的剑?”

“我看算了。”她严肃地说,“你怎么会插手这种事?我们昨天明明还谈过——”

“昨天我父亲还活着,”西格蒙德王储说,“今天他却已经死了。要是我让马雷克率军击败罗斯亚军队,等到贵族们投票决定王位继承人时,你猜会有怎样的结果?”

“那就派一位其他将军。”阿廖沙说,但她并不是真这样想。我能看出,她这样说只是拖延时间,同时在寻找一个自己也有信心的方案。“高斯金男爵怎么样——”

“我做不到。”他说,“如果我不率军出征,马雷克就会去。你以为眼前这个时候,我能选出任何一位将军,风头盖过波尼亚的民族英雄吗?整个国家都在为他唱赞歌。”

“只有白痴才会让马雷克取代你登上王位。”阿廖沙说。

“但凡人本来就是一群白痴。”西格蒙德说,“祝福我的剑,并请帮我留意孩子们。”

我们留下来,目送他骑马远去。两个小孩跪在高椅子上,才能透过窗棂看见爸爸,他们的妈妈在身后,用手抚摩两人的头,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他带了一小队卫兵——他的近卫军——作为贴身护卫,画有红鹰的白旗在他身后招展。阿廖沙跟我站在一起,透过另一扇窗户目送,直到骑兵跑出城堡院子。她转身看我,严厉地说:“凡事总有代价。”

“是啊。”我说,声音很小,身心疲惫。我觉得,我们还将付出更多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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