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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5 新年夜

新年夜晴朗而寒冷,深蓝紫色的苍穹上高挂着明亮的小月亮,山坡上的洼地里和小路上铺满了月光。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弗雷泽岭上的以及更远地方的人们来到这里,在“大房子”过新年夜。
男人们清理了新建的谷仓,把地面耙干净来跳舞。人们在熊油灯笼的光线下,伴着埃文·林赛的沙哑琴声、默多·林赛的尖厉木笛声和肯尼·林赛那心跳般的宝兰鼓声,跳着吉格舞、里尔舞、斯特拉斯贝舞,以及许多我不知道名字,但是看上去很好玩的舞蹈。
特尔洛·格斯里的老父亲也带来了他的风笛,那副不大的爱尔兰风笛看上去几乎就像它的主人那样破旧,但是笛声优雅。他的笛声有时与林赛兄弟的音乐相符,有时则不相符,但是整体效果很欢欣,而且大家此时都喝了不少威士忌和啤酒,所以没人有丝毫介意。
在跳了一两个小时的舞后,我私底下觉得自己理解了“里尔舞”这个词为什么也会有喝醉的意思了。即使事先不喝酒,这种舞蹈也足以让人头晕。在威士忌的影响下,它让我脑袋里的血液旋转起来,就像洗衣机里的水那样。我跌跌撞撞地跳完一次这种舞,倚靠在谷仓的立柱上,闭上眼睛,希望能够让那种眩晕的感觉停下。
有人轻推我,于是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詹米端着两满杯东西。我又热又渴,不在意杯子里是什么,只要是可以喝的就行,我大口地喝了下去,幸好那是苹果酒。
“你那样喝会被撑坏的,外乡人。”他说道,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喝完了自己的苹果酒。他因为跳舞而满脸通红,流着汗水,但是他双眼闪亮,朝我咧嘴笑着。
“胡说。”我说道。有点苹果酒压住我的肚子过后,房间停止了旋转,我感觉尽管很热,但也很欢欣:“你觉得这里有多少人?”
“上次我数的时候是六十八。”他倚靠到我旁边,看着涌动人群,一脸特别满意的表情,“但是他们有进有出,所以我不能确定。而且我没有把小孩算进来。”他补充道,稍微移动身子,避免与三个小男生撞在一起。那三个男生哧哧地笑着,挤开人群,从我们旁边跑过。
谷仓门边的阴暗处都堆着新收进来的干草。那些年龄太小、必须睡觉的小孩子,都懒散地蜷缩在干草堆中间,就像许多住在谷仓里的小猫。摇曳的灯笼光线反射出丝滑的金红色闪光。杰米在毯子里熟睡着,喧嚣的环境让他放松得很开心。我看见布丽安娜从舞蹈的人群中走出来,把手放到杰米的脸颊上摸了摸,然后又转身回去。肤色黝黑、微笑着的罗杰朝她伸手,她接过那只手,大笑起来,然后他们旋转着回到了舞动的人群中。
人们确实有进有出,尤其是小群的年轻人,以及谈情说爱的情侣。外面冷得结霜,但是寒冷让拥抱温暖的身体更加有吸引力。麦克劳德家的一位较年长的男生从我们旁边经过,胳膊搂着一个要年轻许多的女生。我觉得那个女生是老格斯里先生家的孙女,他有三个孙女,她们长得很相像。詹米用盖尔语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耳朵红了起来,那个女生已经跳舞跳得肤色红润,但是脸色也变得深红了。
“你说了什么?”
“不好翻译。”他说道,伸手到我的后背底部。他的手很烫,身上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开心得容光焕发,看着他就足以点燃我的内心。他也看出来了,于是低头朝我微笑,那只发烫的手透过我的裙子灼烧。
“你想到外面去待一会儿吗,外乡人?”他说道,压低声音,充满了建议的意味。
“嗯,既然你提出来了……我想。”我说道,“但或许不是现在。”我朝他的远处点了点头,他转身看到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小伙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全都在看着我们,扬起眉毛,眼睛明亮,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詹米朝他们挥手和微笑,让他们全部脸红地哧哧笑起来,然后詹米叹息着朝我转过身来,说:“好吧,那就待一会儿,或许等新年第一位客人来了之后。”
最后一场激烈的舞蹈结束,人们都涌向装着苹果酒的那个桶。酒桶在谷仓远端,由威姆斯先生掌管。跳完舞的人们聚集在酒桶旁边,就像一群饥渴的黄蜂,威姆斯先生只露出了头顶,浅色的头发在灯笼光线下发白。
看到这个场景,我往四周寻找丽琦,看她在聚会上是否玩得开心。显然很开心,她正坐在一捆干草上面,招待四五个围着她的笨拙高个男生,而那些男生表现得特别像那些围在酒桶旁边的“舞者”。
“谁是最大的?”我问詹米,点了点头,让他去关注那些男生。
“我不认识他们。”他看过去,稍微眯起眼,“噢,”他又放松下来,“那应该是雅各布·施奈尔。他和朋友从塞勒姆骑马过来,他们是和穆勒家一起来的。”
“那么远。”塞勒姆离得很远,差不多三十英里。不知道他们是否只是被欢庆活动吸引而来。我寻找之前私底下觉得可以配得上丽琦的汤米·穆勒,但是没有在人群里看到他。
“你知道这个姓施奈尔的小伙吗?”我问道,挑剔地看了看那个男生。他比其他那些跟着丽琦跳舞的男生要大一两岁,而且个子很高。他相貌平平,但是看上去性格不错,我心想,他骨架粗大,腹部很厚,预示在中年时会有个大肚子。
“我倒是不认识他,但是我见过他叔叔。他的家庭还不错,他父亲好像是个修鞋匠。”我们都自动地看了看那个男生的鞋:它们不新,但是质量特别好,鞋扣是白镴制成的,德国式样,又大又厚实。
年轻的施奈尔似乎有了优势,他倾身靠近丽琦,对她说了些什么。丽琦注视着他的脸,聚精会神地稍微蹙眉,让浅色眉毛中间的皮肤皱起来,努力地尝试听懂他的话。后来她听懂了,表情放松,大笑起来。
“我觉得不行。”詹米摇了摇头,稍微皱眉看着他们,“施奈尔家信路德宗,他们不会让那个小伙子娶天主教徒。而且,把丽琦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会让乔瑟夫伤透心的。”
丽琦的父亲特别依恋她,他曾经失去她,所以不太可能把她嫁得那么远,让自己再次看不见她。但是,我想乔瑟夫·威姆斯会做任何事情确保他女儿的幸福。
“他或许会跟着她去,你知道的。”
想到这里,詹米的表情变得黯淡,但是他点了点头,不情愿地承认了。
“他应该会那样。我不想失去他,但是我想阿奇·巴格或许可以……”
很多人大喊“麦克杜”,打断了他的话。
“快来,红发詹米,给他演示一下!”埃文在谷仓远端大喊,专断地摆动了一下他的琴弓。
舞蹈暂停下来,让乐师喘口气,喝点东西。在这期间,有些男人在尝试跳只有在风笛或单个鼓的伴奏下才能跳的剑舞。
我没怎么关注他们跳剑舞,只听到谷仓那边传来鼓励或嘲讽的喊声。显然,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擅长剑舞,最后尝试的那个男士踢到一把剑,摔在了地上。人们扶他站起来,拍掉他衣服上的干草和泥土,而他则面红耳赤,大笑起来,欢快地与朋友相互说着脏话。
“麦克杜!麦克杜!”肯尼和默多大喊着邀请詹米,挥手召唤他,但是詹米笑着朝他们摆了摆手。
“不行了,我已经有很久没有……”
“麦克杜!麦克杜!麦克杜!”肯尼敲击着宝兰鼓,有节奏地反复呼喊。四周的那群人也开始呼喊起来:“麦克杜!麦克杜!麦克杜!”
詹米看了看我,无助地恳求我帮忙,但是罗尼·辛克莱和鲍比·萨瑟兰已经坚定地朝我们走来。我大笑着走开,他们分别抓住詹米的胳膊,用刺耳的叫喊声淹没了他的抗议,将他推向舞池的中央。
他们把他放在空地上,人们爆发出赞同的掌声和叫喊声。地上的干草已经被很深地踩进湿润的泥土里,足以让地面变得紧实。詹米看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挺起身子,拉直短裙。他看到我的目光,嘲讽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脱掉外套、马甲和靴子,罗尼则匆忙地在他脚下交叉着摆放了两把阔剑。
肯尼·林赛开始轻敲宝兰鼓,敲击中稍有停顿,鼓声柔和而兴奋。人们都期待地喃喃细语,挪动身子。詹米穿着衬衫、短裙和袜子,右转着朝四个方向精致地鞠了四次躬。然后,他站直身子,走到跳舞的位置,站在那两把交叉的阔剑上面。他抬起双手,手指僵硬地竖在头上。
旁边有人鼓掌,我看到布丽安娜把两根手指伸到嘴里,吹了个表示赞同的刺耳口哨,让站在她旁边的那些人明显很惊讶。
我看到詹米看了看布丽安娜,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然后他的双眼再次找到我。他的唇上仍然有微笑,但是他的表情中有种不同的意味,某种懊悔的感觉。宝兰鼓声开始加快了。
苏格兰高地人跳剑舞,有三个原因。一是出于展示和娱乐,就像他现在这样。二是出于比赛,年轻男人们在集会上就会跳舞比赛。第三则是人们最初跳剑舞的原因,也就是将它视为一种预兆,人们在战斗前夕跳剑舞,舞者的技艺能够预示成败。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役之前、在福尔柯克战役之前,参战的年轻人们就在交叉的剑上跳过舞。但是,在卡洛登战役之前,他们没有跳,那场决战的前夜里没有营火,人们也没有时间吟诗和唱战歌。那无所谓,当时没人需要预兆。
詹米闭了会儿眼睛,低下头,宝兰鼓声开始急速地响了起来。
他跟我说过,所以我知道他第一次跳剑舞是为了比赛,而后来在苏格兰高地和法国的很多次都是在战斗前夕。当时那些年老的士兵就叫他去跳剑舞,看重他的舞艺,希望那能够确保他们活命和战胜敌人。林赛兄弟知道他的舞艺,那么他在阿兹缪尔也跳过。但是,那是在旧世界,他当时过的是旧生活。
他知道以前的种种方式已经改变,正在改变,不需要罗杰告诉他。这是个新世界,没有人会严肃地跳剑舞,从关于战争和血液的古老诸神那里寻找预兆和帮助。
他睁开眼睛,迅速抬起头。鼓手突然敲出一声沉闷而空洞的响声,他就随着人群的叫喊跳起舞来。他的双脚踩踏北面和南面、东面和西面的紧实泥土,在那两把阔剑中间飞快地掠过。
他的舞步在地上很稳,没有声音。他的影子在他身后的墙上舞动,显得高耸,长长的胳膊向上扬起。他的脸庞仍然面对着我,但是我确定他没有再看我。
他双腿的肌肉结实,在短裙的裙摆下面就像一只跳跃的雄鹿的腿。他以曾经的和现在的战士身份,展现全部的剑舞技艺。但是,我觉得他现在跳剑舞,只是出于记忆,希望在场观看的人们不会忘记。他舞动着,汗水从眉毛上飞出来,双眼中有种难以形容的遥远神情。
* * * *
我们在午夜前回到屋里,吃洋葱炖土豆,喝啤酒和苹果酒,等待新年的第一位访客,而且人们仍然在谈论詹米的舞艺。
巴格夫人提出一篮子苹果,把所有没有结婚的年轻姑娘都聚集在厨房角落,在那里咯咯地笑着,不停地回头看年轻的男人们,同时每个人削一个苹果,保证苹果皮不被削断。每个女孩都将削下的苹果皮扔到身后,人们惊呼着转身,聚集在那块苹果皮上方,看它的形状是什么字母。
苹果皮本身就是圆形的,所以人们发现有许多“C”“G”“O”——这对于查莱·奇泽姆和小乔迪·萨瑟兰来说是好消息——也有不少人猜测字母“O”是否代表“安格斯·欧格”,因为安格斯·欧格·麦克劳德是个讨人喜爱的活泼小伙,而那个叫“欧文”的人则是个老鳏夫,高约五英尺,脸上有个大脂肪瘤。
我把杰米抱上楼去睡觉,在把打着鼾的、软绵绵的他放到摇篮里后下楼,及时地看到了丽琦抛苹果皮。
“是个‘C’!”格斯里家的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道,在低头去看时脑袋差点撞在一起。
“不是,不是,是‘J’!”
她们求助天生是行家的巴格夫人。巴格夫人弯腰下去,偏着头观察那条苹果皮,就像一只知更鸟在评估可能是一条虫子的东西。
“肯定是‘J’。”她裁决道,站直身子,然后人们爆发出咯咯的笑声,同时转头去盯着约翰·洛瑞,一个来自乌兰坊的年轻农夫。他则特别迷惑地回头看着她们。
我从眼角瞥到一丝红色,转身看到布丽安娜在通往走廊的门口。她偏了偏头,召唤我。我匆忙朝她走了过去。
“罗杰准备好出来了,但是我们找不到精盐。没有在食物储藏间。在你的诊室里吗?”
“噢!是的。”我愧疚地说道,“我之前用来腌制草药,忘记放回去了。”
客人们挤在门厅里,排着站在宽大的走廊里。厨房和詹米的书房里都挤满了客人。他们在聊天、喝酒和吃东西。我跟着布丽安娜穿过拥挤的人群,朝诊室走去,与人们相互打招呼,低头躲开一个个挥动的苹果酒杯,洋葱炖土豆的残渣在脚下嘎吱作响。
我的诊室空空的,人们倾向于避开它,出于迷信、痛苦的联想,或者单纯的谨慎。而我也没有想要让他们进入诊室,所以没有在里面生火,让里面黑黢黢的。现在诊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只有罗杰一个人。他正在我留在台子上的零碎东西里翻找。
我们走进去,他微笑着抬起头。他仍然因为跳舞而有些脸红,已经穿上了外套,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他的斗篷放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按照习俗,大年夜里最吉利的首位新年访客,是高个子、黑头发的英俊男子,在午夜过后迎接这样的首位访客跨过门槛,会在来年给家里带来好运。
罗杰无疑是大家能找到的最高和最好看的黑发男子,所以被选来当作新年首位访客,不仅是针对人们所谓的“大房子”,也针对附近的几个家庭。菲格斯和玛萨丽,以及其他居住在附近的人都跑回自己的家里,准备好迎接罗杰这个新年首位访客。
但是,红头发的男子作为新年首位访客特别不吉利,所以詹米已经被打发到书房里,被纵情欢闹的林赛兄弟守着,他们要让詹米在那里喝酒喝到午夜过后。离得最近的时钟在十字溪,但是老格斯里先生有一块怀表。这块怀表甚至比他自己还老,它将宣布辞旧迎新的那个玄妙时刻。鉴于他那块表经常会停,我觉得这更多的是个象征性的宣告,但是也足够了。
“十一点五十了,”布丽安娜宣布道,在我身后钻进诊室,斗篷搭在胳膊上,“我刚才看过格斯里先生的表。”
“时间足够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吗?”罗杰问我。他看到布丽安娜的斗篷,朝她咧嘴笑了起来。她也朝他咧嘴笑起来,然后将斗篷披到了肩膀上。
“你开玩笑吗?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午夜过后出门了。”我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只差盐了。”罗杰朝桌上的帆布包点了点头。新年首位访客要带礼物进门:一枚鸡蛋、一捆柴、一点盐,以及一点威士忌,以便确保主人家在来年不会缺少生活必需品。
“那就好。在哪里……噢,上帝啊!”我打开橱柜门寻找盐,却遇到一双发光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怒视着我。
“吓死我了。”我伸一只手到胸脯上,让我的心脏不要跳出来,然后无力地朝罗杰挥另外那只手。他刚才听到我的尖叫,迅速站了起来,准备保护我。“别担心,只是那只猫而已。”
阿德索躲开聚会的人群,把才杀死的老鼠带来做伴。它朝我低声吼叫,显然是觉得我想要抢它的大餐,但是我生气地把它推到旁边,在它毛茸茸的后腿后面翻找那一小袋精盐。
我关上橱柜门,留下阿德索吃它自己的大餐,然后将那袋盐递给罗杰。他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接过了那袋盐。
“你在哪里得到那个古老的小东西的?”他问道,朝刚才手里的那个东西点了点头,然后将那袋盐收了起来。我朝台子上看了看,知道了他刚才在查看巴格夫人送我的那个粉色的小石像。
“巴格夫人给我的,”我回答道,“她说这是个生育护身符。它看上去确实就像是生育护身符。它很古老?”我之前觉得它特别古老,而罗杰现在对它的关注,确定了我的那种印象。
他点了点头,仍然看着那个东西:“特别古老。我在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些,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他虔敬地用手指沿着那个石像的轮廓抚摩。
布丽安娜靠近去看,我不假思索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怎么了?”她说道,转头朝我微笑,“我不能碰它?它们有那么灵验吗?”
“不是,当然不是。”我笑起来,把手拿开,但是感觉特别不自然。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确实希望她不要去碰那个东西,很欣慰地看到她只是低头去看,没有把它拿起来。罗杰也在看它,或者说他是在看布丽安娜,带着一种奇怪的强烈神情,注视着她的后脑勺。我几乎能够想象他特别希望布丽安娜去碰那个东西,就像我特别希望她不要去碰那样。
比彻姆,我低声对自己说,你今晚喝了太多酒。但是,我还是冲动地伸手去拿起那个小石像,将它丢到了我的口袋里。
“走吧!我们得出发了!”那种奇怪的氛围突然破裂,布丽安娜站直身子,转身去催促罗杰。
“噢,是的。那我们走吧。”他把那个袋子搭在肩膀上,朝我微笑,然后拉住她的胳膊,带她消失了,让诊室的门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
我吹灭蜡烛,准备跟着他们,但是紧接着停了下来,突然不愿意立即回到吵闹的庆祝活动中去。
我能够感觉到整个房子在移动,光线从走廊的门下流过来。但是,这里很安静。在这种寂静中,我感觉到那个小神像在我口袋里沉甸甸的,于是我伸手去按它,我的腿感觉它很坚硬、凹凸不平。
一月一日这个日子,除了我们给予它的意义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古人以圣布里吉德节——二月开始时——庆祝新年,那时寒冬开始缓和,光亮开始回来。他们或者在春分时庆祝新年,那时世界上的黑暗之力和光明之力处于平衡状态。我站在黑暗中,聆听着那只猫在橱柜里咀嚼和淌口水的声音,感觉大地的力量随着年份——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准备变更,也在我的脚下移动和旋转。旁边有嘈杂的人群,而我独自站在那里,那种感觉向上穿过我的身体,在我血液中嗡鸣。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丝毫不陌生。它不是来源于我体外的东西,而只是对于我已经拥有的某种东西的承认,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它。午夜很快就要到了,我仍然思索着,打开了诊室的门,走进了喧嚣和明亮的走廊里。
走廊远端传来叫喊声,说明格斯里先生的手表宣布了那个神奇时刻的到来。人们推搡着从詹米的书房里涌出来,都期待地将面孔转向门那边。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难道罗杰考虑到厨房里人多,于是决定走后门?我转身朝走廊那边看去,但是没有看到罗杰,厨房门口挤满了人,他们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仍然没人敲门,门厅里的人们有些焦躁不安,没人说话。在这种尴尬的沉默时刻,因为担心突然打破沉默,所以没人想要说话。
然后我听到了外面门廊上的脚步声,以及三次迅速的敲门声。詹米作为主人家,走上前去打开了门,欢迎新年的首位访客。我离得足够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震惊,于是迅速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门廊里站着的不是罗杰和布丽安娜,而是两个较矮的人。那是比尔兹利两兄弟,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但确定无疑是黑头发。他们在詹米的手势下,害羞地一起走了进来。
“新年快乐,弗雷泽先生,”乔赛亚用牛蛙般的沙哑声音说道,朝我礼貌地鞠躬,仍然拉着他弟弟的胳膊,“我们来了。”
* * * *
大家都同意,黑头发双胞胎是最为吉祥的预兆,显然能够带来双倍的好运。但是,罗杰和布丽安娜——他们之前在院子里遇到这对犹豫不决的双胞胎,让他们去敲门——还是离开去拜访岭上的其他家庭。布丽安娜被严厉地警告,不要在罗杰跨过门槛之前走进任何人家的门。
无论是否吉利,比尔兹利兄弟的出现,都让大家谈论了不少事情。所有人都听说了亚伦·比尔兹利的死讯——官方版本的死讯,即他死于中风——以及他妻子的神秘消失,这对双胞胎的出现,让人们把这件事情再次翻出来谈论。没人知道在民兵出征和新年之间这段时间,那对双胞胎在做什么。在被人询问时,乔赛亚只是用沙哑刺耳的声音说他们在“流浪”,而他弟弟凯西亚什么也没有说。大家讨论比尔兹利先生和他妻子的事情,直到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才换了个话题。
巴格夫人立即将比尔兹利兄弟庇护到她的羽翼下,带他们去厨房清洗、取暖、吃东西。半数参加聚会的人都已经回家去迎接新年的首位访客,那些要等到早上才离开的人,则分散成几个小团体。较年轻的人们回到谷仓去跳舞,或者是去干草堆中间寻找些许隐私空间,较年长的人则坐在壁炉旁边回忆往事。那些跳舞太累或者喝了太多威士忌的人,则蜷缩在随便某个方便的角落里——很少有角落不方便——睡觉。
我在书房里找到詹米。他闭着眼睛,靠在椅子里,面前的桌上有幅绘画。他没有睡觉,在听到我的脚步声时睁开了眼睛。
“新年快乐。”我轻声说道,弯腰去亲吻他。
“你也新年快乐,亲爱的。”他身上很温暖,散发着微弱的啤酒味和汗液干掉的气味。
“还想出去吗?”我问道,朝窗户那边看了看。月亮早已经落下去,星星在天空中闪着寒冷的微光,外面的院子荒凉且漆黑。
“不了,”他直白地说道,伸手擦了擦脸,“我想去睡觉了。”他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试着将头顶上立起来的那缕头发压下来。“我也想你一起去睡觉。”他慷慨地补充道。
“我也很想睡觉了。”我安慰他道,“那是什么?”我绕到他后面,在他肩膀上方看那幅画。它看上去像是楼层平面图,边沿空白处潦草的画着数学公式。
他坐起来,显得有些警惕,说:“噢。嗯,那是小罗杰给布丽安娜的新年礼物。”
“他要给她建房子?但是他们……”
“不是给她。”他抬头朝我咧嘴微笑,双手平铺在那幅画的两侧,“是给奇泽姆家。”
罗杰带着詹米那样的狡诈,之前在岭上的定居者中间侦查了一番,设法让罗尼·辛克莱和乔迪·奇泽姆达成了协议。
罗尼在他的箍桶房旁边有栋又大又宽敞的木屋。所以,他们之间的协议是,没有结婚的罗尼搬到箍桶房里,他在那里睡觉很轻松,而奇泽姆家则搬到罗尼的木屋里。如果天气允许的话,他们要立即按照詹米桌上的规划图,新建两个房间。作为回报,奇泽姆夫人要承担为罗尼做饭和洗衣的任务。到了春天,奇泽姆家人拥有了自己的农庄,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房子,罗尼就会收回被扩建过的木屋。到那时,他可以期望改善过的大房子足以吸引某位年轻女士接受他的求婚。
“与此同时,罗杰和布丽安娜能够收回他们的小屋,丽琦和她父亲就不用再睡在诊室了,皆大欢喜!”我开心地捏了捏他的肩膀,“真是个很不错的协议。设计图是你画的吗?”
“是的。乔迪不是木匠,我不想那个地方没多久就垮塌下来。”他眯眼看着那幅设计图,然后从罐子里拿起一只羽管笔,掀开墨水池,稍微修改了其中一个数字。
“好了,”他说道,扔掉了羽管笔,“这样就行了。小罗杰想在晚上回来时给布丽安娜看,我说过要给他放在外面。”
“她会很激动的。”我倚靠在他的椅背上,用双手按摩他的肩膀。他向后靠,沉甸甸的脑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感觉很暖和。他闭上了双眼,欣慰地叹息。
“头疼?”我轻声问道,看到他眼睛中间的皱纹。
“是的,只是一点点疼。噢,真舒服。”我刚才把双手移动到他的头上,轻轻地按摩他的太阳穴。
房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尽管我仍然能够听到厨房里有低沉的说话声。除了那些说话声,埃文·林赛的高音琴声也从寒冷、静止的空气中飘过来。
“《我的棕发少女》,”我怀旧地叹息,“我很喜欢那首歌。”我拉松他发辫上的丝带,用手指把他的头发梳散开来,享受着那种柔软、温暖的感觉。
“真是很奇怪,你听不懂音乐。”我说道,用闲谈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时按压他长着红色头发的额头和他的发际线,“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数学天赋的人通常也有音乐天赋。布丽安娜就是那样的。”
“我以前是。”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以前是什么?”
“有两种天赋。”他叹了一口气,手肘倚靠在桌子上向前倾,伸展脖子,“噢,上帝啊。噢,很好。啊!”
“真的吗?”我按摩他的脖子和肩膀,隔着衣服用力揉捏紧绷的肌肉,“你的意思是你以前会唱歌?”这是一个家人之间的笑话。詹米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他对于音调的感觉特别不可靠,唱歌总是没有调子,可以把孩子吓到睡着,而不是催眠。
“嗯,或许不是那么有天赋。”他的声音被遮在脸上的头发压低,我能够听出来其中的笑意,“但是我那时能够分辨出曲子,或者听得出一首歌唱得好与不好。现在听歌就只听到噪音或尖叫。”他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噢,那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外乡人。实际上,在那之前没多久。”他抬起一只手,伸到后脑勺,“你记得吗?我在法国生活过。我跟着杜格尔·麦肯锡和他的手下回苏格兰,那时默塔遇到了穿着睡衣在高地流浪的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我的手指在他的头发下面找到了那个旧伤疤。那个伤疤很细,伤口愈合成了发丝般的细线。但是,那曾经是长八英寸的伤口,被斧头砍出来的。我知道他当时差点因此丧命,他在法国的一家修道院里躺了四个月,多年来一直头痛。
“是因为那件事吗?你的意思是……你在受伤过后就再也听不懂音乐了?”
他稍微耸了耸肩。“我听不懂音乐,只能听得出鼓声。”他简单地说道,“我仍然知道节奏,但是调子完全没了。”
我停下来,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转头微笑着看我,试着表现得像是在开玩笑:“别担心,外乡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在我听得懂音乐的时候,我也唱得不怎么样。而且,毕竟杜格尔当时没有杀死我。”
“杜格尔?你确实觉得那是杜格尔了?”我很惊讶于他声音中的那种肯定。他当时觉得,杜格尔想要谋杀他,但是因为手下突然出现而没能成功,于是假装是自己发现了受伤的他。但是,没有证据能够确定这种猜想。
“噢,是的。”他也显得很惊讶,但是紧接着,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表情也变了。“噢,是的,”他更慢地说道,“我当时没有觉得……在他,我是说,在杜格尔死的时候,你没法判断他说的是什么话,是吧?”我的双手仍然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感觉他身体里有股不由自主的战栗。那股战栗传到我的双手和胳膊上,进而让我脖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好像那个场景此时就发生在我面前一样,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卡洛登公馆里的那个阁楼。那些零碎、废弃的家具和物件因为扭打而翻倒和滚落在地上,在我脚边的地板上,詹米蜷伏在那里,紧紧抓住杜格尔抖动、紧绷的身体,血液和气泡从詹米用匕首在他喉咙上割出的那个伤口里往外冒。随着命脉里的血液流干,杜格尔的面容变得苍白而斑驳,黑色的双眼显得凶狠,注视着詹米,嘴巴嚅动着,用盖尔语无声地说着什么。詹米的脸庞同样苍白,他的目光紧锁在杜格尔的嘴唇上,阅读他的遗言。
“他说的什么?”我的双手在他肩膀上绷紧,拇指伸到他的头发里,再次寻找那个伤疤,他把脸转了过去。
“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的儿子,我都希望自己那天在山上杀死了你,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说得很平静,声音很低,话语中的那种冷漠让战栗再次出现,这次是从我的身上传到了他的身上。
书房里很安静。厨房里的说话声已经变成了喃喃低语,似乎那些过去的鬼魂聚集在那里喝酒和缅怀往事,彼此轻声地大笑。
“这么说,你当时说你已经和杜格尔和解,是这个意思吗?”我轻声问道。
“是的。”他向后靠到椅子里,伸手温暖地握住我的手腕,“他说得对。我和他之间,无论何时,都会是你死我活。”
我叹了一口气,抛下了一丝愧疚感。詹米通过搏斗杀死杜格尔,是为了保护我,而我始终觉得杜格尔的死应该归咎于我。但是,杜格尔说得对,他们之间有太多恩怨,如果最终的冲突没有在卡洛登前夜发生,那么也会在未来某个时间发生。
詹米捏了捏我的手腕,然后握住我的手,在椅子里转身过来。
“让逝者埋葬逝者吧,外乡人。”他轻声说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未来的都还没有来到。现在,你和我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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