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强忍着没哭,跟达瑞安一起清理货车残骸,又把木屑扫成一堆。托曼和吉荷牡把可怜的马安置在马厩里,两人都死一般沉默。不消说,等两人独处时托曼就要爆发——他肯定不满奥达科斯的表现,准要好好唠叨吉荷牡一顿。她不像他生来就跟龙打交道,不过她从小就显示出了这方面的能力——否则他也不会娶她。可她似乎永远达不到他的标准,今天的事自然是火上浇油。他有时真混蛋,但奥达科斯也不该失控。我不知该替她难过还是该气她没控制好奥达科斯。
骑手和龙终于飞上天,进行育龙节前的狩猎。我叹口气,瘫倒在水槽的石头上。寂静沉甸甸地嘲弄着我。一声呜咽不胫而走:“可怜的弗伦!”
达瑞安一手搂住我的肩膀,让我哭了几分钟。我的一部分意识看到了自己裤子上的血,还看到尽管浇了好几桶水,石板上仍有血迹。
“我不是故意踢翻油灯的。我没瞧见。”我用呻吟取代了后半截话——没瞧见你把它放在了门边。“我怎么老惹上麻烦。”
“他不会一直生气的——”
“就好像最后见到母亲那次。不管发生什么事——”
“别说了,玛芮娅。”
“总是我背黑锅——”
“不是那样的……你并没有——”
“我们俩都没干活儿,光顾围着那只生病的龙仔打转。不过你刚好赶在母亲拐弯进来之前离开了,结果就我挨了训。”
“你还小。”达瑞安一脸不安,“你记错了。”我们都沉默下来。我想说,你也有错,可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不该提起母亲的死。这些回忆通常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寂静中,此刻却汹涌而出——她骑在葛露斯背上说的最后那句话,还有其他最好留在黑暗中的鬼影。父亲最爱谈起她的勇气和技巧,他俩相识于龙骑士团,在古尔万帝国吞并小国艾伯林期间。我这辈子也赶不上她。
我耸肩挣开达瑞安的胳膊,用袖子飞快地抹干眼睛。“该干活儿了。”我走进育龙房,达瑞安跟上。
平台又长又宽,足以容纳四个巨型龙巢并排——龙巢是两尺高的木头容器,雕成八边形。其中三个装满稻草,那是为熟睡的龙仔和警醒的龙母准备的床铺。第四个龙巢空着。瑞亚特的龙场最多曾拥有四对龙父龙母,不过自我出生至今再没有过。父亲指望能再次用上那第四个巢。我扭头不去看它。
龙巢两侧各有八扇大门,可以推到一边,让育龙房朝向围场或俯瞰村子的悬崖打开。巢里满是龙仔时,围场一侧的门只偶尔才开,但龙天生爱高,所以悬崖一侧的门多数时候都开着,为的是从小鼓励它们的这一本能。
我走向悬崖侧的第一扇门,拉起门闩。达瑞安也走了过来。我们一起把门全推开,让太阳为龙宝宝们取暖。
血红的黎明洒向地平线,拖长的影子仿佛印在平原农田上的条纹。我们脚下很远处,雾气聚在瑞亚特村里逡巡不去。山谷两侧的岩壁都在晨光中蒸腾,北边的轰雷瀑布则从高处落下,用水雾的幕布笼罩山谷。猛禽在高空温暖的光芒中盘旋,呼喊声刺破寂静:嘎……嘎。本该是美好的一天。
我们转去龙巢,龙仔已经在第一缕光线中打闹起来。达瑞安在一个龙巢前蹲下。“瞧他,玛芮娅。他块头最大,有一天他会长得威风凛凛。”好几周了,这话他每天至少念叨一遍,但今天他的表情不一样。
那只幼龙是这窝龙宝宝中个头最大的。他拉扯另一只龙仔的耳膜,深色的鳞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他的羽冠——脑袋后面由刺和皮形成的膜——有希望跟他父亲舒迦一样威风。铜色皮肤的龙母葛露斯舒展革翼——龙场里平时挤满成年龙,难得像现在这样宽敞。见达瑞安伸手,她咕噜咕噜地发出警告。
“别,达瑞安。我们还不知道能留下哪个呢。”幼龙很容易跟人建立关系,人与龙之间的契约会持续一生。与龙的接触必须短暂迅速、不带感情——这是关于龙的知识里最基本的首要原则。或许也是养育龙仔最困难的地方——除非绝对必要,你不能碰它们。
这些达瑞安都明白。“我又没想摸他,”他反击道。但他把双手夹到腋窝底下,脖子不留痕迹地往前探出去一点点。“我只是想看看他。他真漂亮。”
“你可别——否则龙骑士团就没法用它们了——”
“我知道!我知道。别唠叨个没完。”
我朝他后脑勺送去愤怒的目光。
但我理解达瑞安的渴望。隔壁巢里住着拉努和阿缇斯,托曼哥哥的结契配偶。那里有只棕色小母龙,带米色斑纹,每次我经过时她似乎都精神一振。一窝龙仔都在打闹,她却端坐在巢的一角,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我。我真想抚摸她柔软、干燥的皮肤。她母亲阿缇斯也在看我,谜一般的棕色眼睛深深嵌在石灰色的额头里。
我不能爱抚她的宝贝,可我忍不住与那双聪明的小眼睛对视。
达瑞安道:“一窝里最好的龙仔能抬高其他所有龙仔的价值。”这是父亲的话。我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于是转过身去。他皱着眉,满脸怒容。我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我们最好别抱太大希望。龙骑士团肯定会挑走最好的。
“要是我瞧见油灯就好了……”
“我知道。对不起,玛芮娅。你挨了骂我很抱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背黑锅的。保证。”
达瑞安极少在任何事情上承认自己也有错处。这点他像父亲。我对他的怒气消退了。“其实是奥达科斯先惹的事。他太情绪化了。”
“他是龙场最年轻的雄性,觉得必须证明自己。得教他明白他的位置。”
“我敢说,吉荷牡现在正听托曼说教呢。高龙啊,我真希望弗伦能好起来。”
“唔,就算弗伦活下来,这也是场大乱子。吉荷牡多半活该挨训。”
“她尽力了。奥达科斯还很年轻。”
说完这话,我俩沉默了好久。
达瑞安道:“唠叨鬼。”
我回答说:“凶煞。”
他咧嘴笑了:“走吧,玛芮娅,接着干活。”
我们很快一件件完成了日常的杂事,而且特别留意细节。宝宝们的早饭是瓜皮、玉米穗和鱼,吃完它们就翻出巢外,到平台上玩耍。三只龙母,葛露斯、阿缇斯和珂露菲,负责监督这些捣蛋鬼,我和达瑞安则从巢里清理掉所有弄脏的稻草。之后我们拎来一桶桶水,把平台和龙仔一起洗干净。这对它们可是值得激动的新鲜事。它们玩耍、溅起水花,发出开心的叫声和猫一样淘气的咆哮。它们这么玩水,基本上已经把彼此清理干净了,我和达瑞安只需偶尔拿墩布使劲擦擦某块地方,再用扫帚把水扫下平台。
看了它们玩闹的样子谁都会开心。我的心情渐渐好转,可又老想起弗伦瘫倒在我怀里、满身鲜血的模样。我的胃拧成一团。我指甲底下还有他的血。
上午稍晚些,我们喂宝宝们吃了第二餐,干牛肉和烟熏肝脏,分量比平时都大。这会填饱它们的肚子,让它们昏昏欲睡,同时又不会弄得太脏乱。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我们推来几车木屑,重新把它们的巢铺满。好奇的龙仔总在我们的手推车里钻来钻去,但我们并不介意。在这个年纪,它们干燥、闪亮的鳞片真的很软——赶开它们时,我们时常忍不住偷偷摸上一把。棕色加米色的小母龙特别彻底地检查了我的推车,仿佛她感受到了我的兴趣,并且对我表示肯定。
终于干完了,龙母轻轻把龙仔推回巢里。我们一面检查鞍具、给鞍具上油,一面看龙仔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打闹,在游戏里发泄能量。之后我们打扫地面,用扫帚在石头上的嗖嗖声将它们引入梦乡。我们故意让动作富于节奏感,因为龙很爱音乐。母亲们发出安抚的咕噜声,配合我们制造的旋律。
很快它们就紧紧蜷成亮闪闪的小堆,小嘴压在折起的翅膀底下。因为刚换过铺床的稻草,空气中充满了它们天然的味道:干净的滑石味儿。我找到拉努和阿缇斯巢里那只小母龙。她的背部在母亲的翅膀下起伏。我蹲下来,好看得更清楚些。
达瑞安拍拍我肩膀,“我刚刚瞧见父亲了,他骑着舒迦去了北边,肯定是去找托曼和吉荷牡。但愿这意味着弗伦没事。他们不会很快回来,龙仔也都睡着了,这儿的活儿已经干完,雇来的人也都走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抬头看他。他脸上再度布满阴云,我感到后背一阵颤抖。他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可最后他的嘴唇放松成虚弱的微笑。“咱们去瞧瞧陷阱。”
我有些心动。反正这也算是日常的任务,尽管在育龙节的前一天或许不那么合适。也许去这一趟能成为抚平我们伤口的药膏,可我又总觉得不大应该去。“达瑞,我觉得我们不该——”
“我,觉得我们该去。”他严肃得吓人。不等我回答,他就悠悠然走进了围场,然后过桥来到崖顶的宅院,越过冬厩,走进树林。刚离开龙场大院可见的范围,他就加快了速度,在树干间跳跃,跨过倒地的树木,迫不及待想要消失在寂静深处。
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