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场大院空荡荡的,村里来的帮手已经离开。太阳触到西边的山顶,拖长的影子悄然爬进围场。已经很晚了,我多半又要惹上麻烦。其他人在哪儿?虽说龙仔应该已经入睡,度过自己在龙场的最后一晚,但龙场大院里依然应该有人活动。这片寂静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育龙房巨大的滚轮推拉门下闪出油灯的光。里面有人。我从建筑尽头的人门走进去,发现悬崖一侧的大门也已关上,巢里满满当当。我进来时,三只龙母与奥达科斯都转过头来,独独不见舒迦和拉努,说明父亲和托曼不在。吉荷牡在一排龙巢尽头,扫帚嗖嗖地发出有节奏的轻柔声响,这能帮龙仔放松入睡。
我朝拉努和阿缇斯的巢走,想瞅眼龙宝宝,但吉荷牡将一根手指抬到唇边,挥手让我回去。我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可那只棕米色的小龙在她母亲翅膀底下,我看不见她。我不情不愿地退到育龙房外。
我在俯瞰下方平原的护墙上坐下。地平线上,雷暴云砧直往上冲,在太阳最后的红晕中闪着迫人的光芒。
吉荷牡从育龙平台出来,轻轻地关上人门。“你去哪儿了?我们都在担心!”
“父亲和托曼不会是去找我吧?”
“不,不是的。你父亲跟葛露斯打猎回来,只换了坐骑就回了神殿。弗伦伤势不轻,他放心不下。我们刚到没多久,达瑞安就回来讲了你们的故事,真不可思议。托曼带达瑞安去了神殿,去跟玛毕尔谈谈。”
“哦。”一连串的事件让我筋疲力尽,我脑子稀里糊涂,再想不到别的词儿。接下来会怎样?
“我该把你也带去神殿,可这儿又离不得人。你和达瑞安把龙母丢下不管好几个钟头,已经够糟了。你们怎么想的!?”
“龙仔都睡了!而且我们本来也该去检查陷阱——”
“这借口烂极了,你心里清楚。今天跟平时不一样。”
我叹息着把头放在膝盖上。“我知道。我们只是想自己待会儿。”
吉荷牡抱着膀子:“那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我不知她是好奇还是生气。多半都有。
我深吸一口气,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动静:舒迦巨大的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我和吉荷牡心惊胆战地对看一眼。父亲和舒迦降落在围场内,气流拍打着我们。他下来,转向龙鞍的起重臂,这期间谁也没开口。
我哆嗦着往前走,准备过去帮忙,但他抬起一只手。“你们俩都等着。咱们待会儿谈。”
吉荷牡眼里闪着泪光,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捏痛了我的手指。我忍不住皱眉。父亲爬回舒迦背上,将龙鞍的圆环扣上吊臂,然后又下来,将鞍具吊进装备库。最后他推开育龙平台中央的那扇门,让舒迦进去。大公龙似乎理解龙场大院的气氛,一言不发地走进门里。唧唧声和睡意蒙眬的叫声迎接着他。父亲重新关上门。
他双手叉腰盯着我们,深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弗伦活下来了,险些被你俩害死。我们不在期间,玛毕尔一直在治疗他。要不是今天另有要事,我会一直守在神殿。”他指着吉荷牡道:“你得控制住奥达科斯。他不是你的宠物——他是掠食者,野兽的后代。如果你不能把力量展现给他看到,你就会失去他。我们就会失去他。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我得壮大龙场。我们繁殖最多的一年或许还不够满足内阁,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至于你……”他死死地盯着我,“每次我一转身,你就各种淘气。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库鲁宗在上,你都够年龄成婚了!我需要你尽好本分。我本来指望你能稍微有一点你母亲的力量和热忱。我很失望,不止因为你注意力涣散,引发了悲剧,还因为之后你消失在森林里好几个钟头。看在卡迪亚份上,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和达瑞安——”
“别说话!达瑞安一样挨了训。明早玛毕尔想听你的说法。那之前他不希望你跟任何人谈起今天的事。他希望故事不被沾染。”有片刻工夫父亲露出疑问的神色,但很快,他的脸上又阴云密布起来。“所以我就这么蒙在鼓里。我不知道我自己的龙场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要撑起这个家。有人靠我们挣生活。我不能又做我自己的工作又承担你那一份。”他抱臂而立,目光往返于我和吉荷牡之间。远处的雷鸣让我哆嗦了一下。
“抱歉,父亲。”我不敢擦去脸上的泪水。
吉荷牡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我也很抱歉,马格汉。”
“抱歉缝合不了弗伦的伤口,也安抚不了暴躁的龙父!我不想要你们抱歉,我要你们担起责任。”我轻轻点头,眨巴眼睛赶走泪水。
父亲的表情柔和了些,虽说只有一点点。“明天依然是我们的大日子——现在看来或许会超出以往任何一个育龙节。我不知道你的经历有什么含义,玛芮娅。希望里面包含着好兆头。我们需要好兆头。
“把活干完,然后去睡会儿。明天要早起。”他转身大步跨过石桥,朝老宅走去。
我瘫软在护墙上,盯着地面发呆。吉荷牡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你还好吧?”
我笑了一声,其实更像结巴。“我本以为会更糟呢!”我不知道究竟该哭还是该笑。
吉荷牡在我身边坐下:“也许是因为你看见的东西。我真不敢问呢,发生了什么?”
“据说我不能跟别人讲。”
她耸肩道:“不讲也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她显得那么悲伤,或许因为我实在需要有人站在我这边——我跟她讲了。如果我敢相信任何人能保守秘密,那个人非吉荷牡莫属。她是外人,我们这儿的农民从神殿孤儿院领养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多半是东北边——她肤色比大家浅,一头罕见的红发让她显得与众不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从不与人亲近。人家嘲笑她,指责她血里掺杂了什么,而她则越来越爱跟动物相处——它们不在乎她是什么发色。她年龄渐长,作为驯马人声誉鹊起。或许就是这点吸引了托曼。他开始追求她,她也开始接触龙,她似乎天生是做这个的。最后他向她求婚。
他有了新娘,我有了大姐姐。我很早就觉得她很亲切,虽说我不是她那样的外人,不算是。可我们所有人的位置都那么清楚。托曼是继承人,达瑞安是第二继承人。我呢?小妹妹。而吉荷牡是继承人的新娘。我俩是添头。
她不爱谈起自己的过去,我也不逼她。我们彼此亲近就够了,尽管有时候我不禁怀疑,托曼是否只是想找个会对自己感激涕零的妻子。毕竟是他救她脱离自己原先的处境。内情到底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托曼是未来的育龙使,这份职责耗光了他的精力。有时他似乎爱她至深,有时又混蛋到极点。龙不是马,她要学的太多了。我觉得她做得挺好,可托曼逼她很紧。
这一刻我需要她友善的耳朵。我吸吸鼻涕,用胳膊抹了鼻子,然后慢慢复述我的版本:弗伦被抓伤、如何听说我今年不会得到龙仔;当我说到看见夏龙革提克时,故事开始往外涌,任何细节都没落下。能说出来感觉真好,能跟吉荷牡推心置腹就更棒了。但我没提起整个星球活过来、在我脚下律动的感觉,也没提起夏龙那高深莫测的审视。这些东西太切近、太私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所以我只谈基本的行动:看见、攀爬、奔跑、追随。
等我讲完,龙场东边的平原已经深深陷入阴影中,只有雷暴云砧顶端依然亮着,最后的阳光在上面打下印记。
我发现吉荷牡神色严峻地打量我,不由吃了一惊。她问:“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我抹抹眼睛:“达瑞安说革提克是改变的象征,说我们会……我们可能会得到我们的龙。”
她微笑着拍拍我的手:“你的乐观精神可真够顽强的,不是吗?我明白,玛芮娅,这是你血里带来的。你们家一直培育龙,谁也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天生如此。不过别抱太大期望。”
“我想要我自己的龙。我想飞!不管父亲怎么想,我一直在努力工作,该给我一头龙仔了。该轮到我了。”
她从我脸上拂掉什么东西。“好吧,至少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听我说: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想想看——夏龙革提克到了我们的山里。我有种感觉,今晚是你人生中最后一个寻常的夜晚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对发生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我们村的德哈拉会到场,而内阁的祭司明天肯定也有话说。父亲、托曼乃至达瑞安,他们都会有各自的问题和答案,彼此之间天差地别。或许他们能想明白。但事情发生自有其道理,有时你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了解。有时甚至太久。”她的脸失去了血色,我突然意识到她在强忍泪水。
“玛芮娅,只别忘了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你要忠于自己。永远做你自己。相信你的直觉。要想理解只有这一条路。行吗?答应我。”
我的表情肯定很怪,因为吉荷牡笑起来了,尽管同时有一滴泪水滑下了她脸颊。
我说:“我……保证?”
她拥抱我,吻我的额头:“永远都做玛芮娅。”
我回抱她,很高兴能得到这片刻的抚慰:“托曼找你麻烦了吗?”
她擦干眼睛,抬起头,似乎在斟酌。“我搞砸了,没法否认。我……我不想说你哥哥的坏话。”
“他有时真混账。”
“他以你父亲为目标,再加上他对自己的期待,要做到这些真的不容易,有时难免用力过度。他也有他的优点。”
“不混账难道不是优点么。”
她哈哈笑出声来,却捏得我的手生疼。
远处的隆隆声让我们转向东边。雷暴云砧已经消失在紫色的黑暗中,但其中的闪电却让它们仿佛膨胀的巨大油灯般闪烁。接下来的几分钟,只见闪电依次照亮云柱。最中央的砧状云偌大无比,延伸到连龙也飞不到的高空。闪电有时在云外划出弧线,或者轻触下方的草原。低沉的轰鸣不时传入我们耳中。真是壮观又美丽。一场配得上夏龙的夏日演出。
吉荷牡低声吹起口哨:“哇。火力可真猛。希望内阁的车队能躲过去。”
真奇怪,吉荷牡看到的是雷暴,我看到的却是美。
她站起身:“他们明天就来了。走吧,咱们去把今晚的活儿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