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避开人群回到老宅，飞快地冲个澡，换上最好的丝绸衣裳和皮裤。我往大门走，但又停在了走廊的阴影里，在这里我可以避开其他人的目光，观察周围的情况。
每年育龙节，凯西的家人都来帮忙准备、做饭。他们在老宅和冬厩中间的大院里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晚餐的餐具和鲜花。昨天猎到的鹿也会做成特色菜，成为众多佳肴中的一道。
我来晚了。仆人正撤下第一道当季蔬菜。洛夫刚坐下。从桌边人的表情看，库罗达的新闻准是头道大餐。我看见了德伦，渔民公会的首领，脖子上有晒伤的印子，胡子乱蓬蓬的。他身后是当地几个农夫和他们的妻子，有的在哭，有的把脸埋在手里。铁匠贝克绷紧了下巴，两只粗壮的胳膊环抱胸前。还有几个木匠和皮匠，名字我记不清了，所有人都满脸震惊地摇着头。
父亲站在桌首，他穿着自己最好的黑色和紫色衣裳——这是跟舒迦搭配的颜色。我的座位在他左手边第四个，在托曼、吉荷牡和达瑞安之后。他右手边空了一个座，那是母亲曾经的位置。看见那把空椅子，我对她最后的回忆再度冒出头来。今早的质询，如果她在，她会怎么说?她会为我而战吗?
这念头唤醒了好些悲伤，我把它们压下去，装出勇敢的样子。
下一个座位是为玛毕尔留的，因为他是瑞亚特的精神领袖。玛毕尔右边是最尊贵的位置——洛夫，征购的负责人。贝鲁埃坐在洛夫右边，后面是马瑞特和雅诺。剩下的都是当地人和他们的家人。我发现这样一来我正好跟贝鲁埃面对面，不由地觉得恶心。我退后一步，躲进更深的阴影中。
父亲抬起双手，直到桌边众人安静下来。“并非所有的消息都如此凄惨。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听说了，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或许这是好兆头，不仅有利于古尔万，也有利于瑞亚特。希望它能平衡洛夫上尉带来的坏消息。我的口才无法担此重任，所以还是请我们的德哈拉玛毕尔来讲吧。”
玛毕尔老迈的身躯缓缓立起，桌旁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朋友们!嘘!嘘!听我说!
“如今的情况的确艰难，对瑞亚特、对整个古尔万都是如此。但发生了一件连我都难以置信的事，只不过我亲眼见到了证据。育龙使的小儿子参与了一件奇迹，类似的事情只在诗歌和圣书中描写过。”
玛毕尔这就把我从传奇中抹掉了。为什么?为了保护我?想清除故事中与我有关的噩兆?因为畏惧内阁?
“至高者很少出现在信徒面前，许多代人过去，这样的事情才会发生一次。但昨天，年轻的达瑞安·阿德·马格汉去森林时——去到辛瓦特古老的神殿——他看见了夏龙革提克。而今早我在废墟中亲眼见到了证据!”
“至高者”这个说法，既可以是特指库鲁宗，也可以指代更古老的众神的集合。玛毕尔借此绕开了贝鲁埃的观点，既未否认也未承认。但梅利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见桌边的众人争相提问，他跳起来说：“好人们!请少安毋躁!能回答的问题我们等下会回答的。不过我们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至高与至善的库鲁宗披着夏日的色彩与气息，以夏龙的形象，来到了你们的山谷。目击时间不长，但事情确凿无疑。达瑞安少爷立刻回家报告了这一消息。今天我们在神殿废墟中找到证据，证实其真实不虚。目击期间并没有直接交流，但至高的库鲁宗出现了，这本身就是对整个古尔万传达的信息。”
桌边的人因惊奇而兴奋，但我的怒火再度高涨。我在这件事里的部分被完全抹去。没有直接交流?即便在记忆中，革提克的目光也依然刺穿我的灵魂。事情才刚过去一天，听起来却已经仿佛天方夜谭。
愤怒在我脑中翻腾，淹没了贝鲁埃的声音。我扶着墙，这时凯西的一个妹妹端着空托盘从我身边匆匆跑过。“你迟到了，小姐，你最好……”声音随着她的脚步消失在厨房。我的责任要求我去桌边自己的位置坐下，但我真正想做的是把贝鲁埃扔下悬崖。我困在对家族和对神殿的责任之间，困在愤怒与恐惧之间，动弹不得。
贝鲁埃的声音又钻进我耳朵里，他在为我的离开做铺垫。他会把我拽到阿维卡，在教会委员会或库鲁宗本尊面前扭曲我的话。那之后呢?还会怎样?
我不去。
我转身往屋里走，险些撞上凯西的妹妹。她急忙举起装满肉的托盘，“玛芮娅小姐!你去哪儿?”
我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卧房，从墙上一把抓下背包。
屋外传来欢呼，还有打雷一样的轰鸣，那是村民用拳头砸桌子的声音。还有掌声。也许是玛毕尔，也许是贝鲁埃，刚刚宣布了达瑞安会得到属于自己的龙仔。我的脸滚烫，但我还是去窗边往外窥探。几乎所有人都尽收眼底。
听过洛夫带来的可怕消息，众人正急于抓住些什么，他们需要希望和鼓舞。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即便从这里我也能看见达瑞安满脸红光。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
玛毕尔举起双臂，直至欢呼声消散。“朋友们，瑞亚特的人民，育龙使马格汉和家人，尊贵的客人，让我们说一段感谢的祷词。”
所有人都低下头，玛毕尔闭上眼睛。
“至高者，我们接受你的信息，我们信赖你的仁慈，赞美你的智慧，畏惧你的力量。你强大的翅膀庇护着我们。你的利爪犹如长矛，保护着我们。你的双眼犹如火球，带着爱与慈恩注视着我们。你是燃烧在我们心底的原初烈焰。我们是你在这个邪恶世界中的仆人，我们怀着谦卑的心听从你的命令。你的道神秘莫测，非我等所能质疑。你来自无限，而一切都源自你。愿你的令得行。”
在场的人齐声重复道：“愿其得行。”
我摇摇头，嘴唇扭曲。行的是谁的命令?这是骗局，是对谎言的第一份认可。
“祝酒!”托曼高举酒杯，“敬库鲁宗和皇帝陛下，敬吾国与吾村，敬龙场，敬达瑞安!”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收拾背包。有些东西必不可少：换洗的衣服、食物。也就是说还得去厨房洗劫一番。小刀。我还想带把十字弓，但武器库在前厅，所以得等到夜深人静时。
然后呢?一件夹克塞进包里一半，我在床边坐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暂时还不知道。
我只记得夏龙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我真正需要的是计划。屋外再度响起欢呼和笑声，我捧着头坐在床边，静静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