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达瑞安敲门,脑袋探了进来。
“干吗?”我用脚把背包推到床下。
“我能进来吗?”
我耸耸肩,招手让他进门。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双手先往兜里揣。接着交握。接着又往兜里揣。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应当是何种心情,眉毛和嘴唇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他说:“宴会结束了。”
“好。”
“阿鲁睡了,所以我溜出来一会儿。阿鲁是我给——”
“我听说了。”
他的表情终于稳定下来,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你还好吗?你会没事的吧?”
我坐在床沿上,研究脚上的靴子:“你在关心我?”
“玛芮娅,我跟你一样惊呆了。我不希望你走。我不知道贝鲁埃会这么……他会是这么个……只不过一切都发生得太——”
“你保证说不会让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保证过的!但今早你却把我晾在当场。我只不过是找到了一头龙的尸体。我没杀它,只是找到了它。结果所有的奖赏都归了你,所有的责难都给了我!这根本就跟母亲坠落那次一模一样,而且你也不关心!”我站起来推他——用力推——他向后一个踉跄。
我以为他会冲我嚷嚷,或者推回来,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双手在外套上擦着,仿佛想拂去我的愤怒。“这么说不公平,玛芮娅。”
“那时也是我一个人背黑锅。”
“我跟你说过,你记不清了,你——”
“她责备我。她说,‘玛芮娅,我对你很失望。你得脚踏实地,姑娘,尽好本分。别变成大家的负担。’我想道歉,可她打断了我,她说,‘心不在焉的驯龙人必遭诅咒。’”
“这是龙骑士团的老话。我就听父亲这么说过。别当真——”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达瑞安满心不自在地晃动身体。“她没那个意思,她只是生气了。跟你说吧,她也骂了我。她说,‘玛芮娅是你妹妹,我需要你帮我看住她。’而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贝鲁埃基本上说了同样的意思。”
“什么?”
“你听见的。他说给我龙等于将诅咒引入瑞亚特。因为我在你的油灯上绊了脚,又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头死龙。”
他的肩膀耷拉下去,随即又耸耸肩。
我倒在床上捂住脸——我怎么又提起了母亲的死。“请让我一个人待着。”他摸摸我肩膀,但我推开了他的手。
“你说的没错,”他说,“我本该照看你,但我没有。我只顾自己兴奋,让你失望了。对不起,玛芮娅。我真的很抱歉。”这次他的声音似乎很真诚,我瞟他一眼,确定了刚才的想法。他的眼睛红了,每次他想藏起不够男子汉的眼泪时都是这样。但我不准备就这么放弃自己的愤怒。我还需要它。“你走吧,好吗?”
可他却坐到我身边。“你知道我怎么想?”他盯着地板,“我觉得夏龙是为你而来。不是为我们,也不是我,而是你。我就是这么想的。”说完他起身朝门口走,但又扭头说:“父亲要我告诉你,该送龙仔上车了。还有,没错,他希望你到场,带上你的‘勇敢脸’。”
他轻轻地离开了。
我走进围场时,内阁的第一个笼子刚挂上升降台的挂钩。龙仔开开心心地挤来挤去。看得出它们都有些疲倦——今天活动太丰富,它们也没午睡——但它们还是因晚上出门而兴奋,完全不知道保育龙把它们赶到升降台附近的用意。
我们的龙父龙母不在,它们同达瑞安和他的龙仔一起,被隔离在冬厩。玛毕尔会给这对新的契约伙伴刺下契印上的第一环。村民围在升降台旁看热闹,酒精和期待让他们兴奋异常。
我寻找棕米色小母龙的身影,却找不到她。一头保育龙用翅膀和前爪把宝宝赶进笼子,又灵巧又耐心。那是贝鲁埃的龙。他在场。多么合适。他看见了我,与我对视了很长时间,然后转头继续看自己的保育龙工作。
我的愤怒消失了,我不愿再多想这个人。吉荷牡看见我,过来默默地站在我身边。
第一个笼子装满,笼门当的一声关上。小母龙不在里头。父亲和托曼操作绞车,松开刹车上的锁,笼子开始下降。围观的村民欢呼。笼子下到一半,兴奋玩闹的叽叽喳喳变成惊恐的哀哭。育龙节的这个部分我见过许多次,这是一天中最悲伤、最情绪化的时刻。但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切肤之痛。
我仿佛突然明白过来——它们这是去参战,它们会被变成杀戮的机器,为帝国而战,为库鲁宗而战。这些我一直知道,但今天的感觉不一样。我浑身发抖。
几分钟之后,下一个空笼子升上缆绳顶端。锁闭合时的咔嗒声在我耳边回荡。太快了。保育龙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驱赶,又一批宝宝被引向笼子。总共八只龙仔,我的不在里头。这么一来围场里只剩下八只宝宝。
我再次搜索棕米色小龙,这回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显得迟疑不决,步子里没有了蹦蹦跳跳的高兴劲儿,脑袋和尾巴都耷拉着,翅膀收拢在身侧。第二个笼子下降,村民为之欢呼,她和剩下的龙仔则因玩伴的尖叫失去勇气,紧紧挤成一团。它们爬到彼此身上,呼唤父母,却被保育龙温柔地推向升降台。有什么东西堵在我喉咙里,我的双手在胸前握紧。
棕米色小龙跑到我跟前,用她聪明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忍不住弯下腰,双手捧起她的下巴。她的皮肤干燥而温暖。
“不行,玛芮娅。”吉荷牡从身后抱住我,拉开我的手。
但其实没关系。我渴望的小姑娘并未像达瑞安的宝宝那样回应我的碰触。她躲开我的手跑开了,一路哀鸣。现在她的叫声里多了恐惧,一头保育龙挡住我的视线。
就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失去她了。她永远不会属于我。永远不曾属于我。一切希望转眼成空。我哽咽了。
龙仔对升降台的嘎吱声越来越紧张,仿佛它们已经明白那代表了对自己的背叛。第三个笼子挂上铁钩,发出巨大的咔嗒声。这是最后一趟了。保育龙温柔地完成了最后的背叛。我看见我的小姑娘被其他小龙挤着,跌跌撞撞进了笼子。吉荷牡把我抱紧。
我悄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吉荷牡轻声答道:“我知道。我真的很遗憾。”
最后一个宝宝也被赶进笼子里,笼门关上。
关门的咔嗒声激起一片惊叫。
我开始颤抖。刹车松动,笼子开始下降,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人群发出响亮的欢呼,经久不息。笼子降到平台下方之前,我最后瞥到她的身影。宝宝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世界永远改变了,哭叫的音调高起来。那不再是不安和迷惑,而是恐惧。它们沿着悬崖缓缓下降,哭叫声穿过欢呼和绞车的噪音传入我耳中。
泪水终于冲垮了我的决心。我哭得浑身抽搐,吉荷牡用力抱紧我。龙仔惊恐的叫声渐渐消失,可我仍然久久地把脸埋在她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