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哈洛迪人朝达瑞安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目光在悬崖表面搜索。我趁机朝小径狂奔,懒得再看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一等高处台地的锐利边缘挡住他们的身影,我就沿着小径全速往前冲。
我生怕他们会听见我咚咚的脚步和十字弓碰撞的声音,不过他们已经听见我的笨哥哥在崖顶大吼,所以我也顾不上保持安静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同伴死在山洞。我得找到达瑞安,让他闭嘴,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
道路很快随稀疏的树木消失,这里只剩高山平地坚硬的岩石层,毫无遮挡。
两百步之外我就发现了他。他大摇大摆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回望山谷,双手抬到嘴边又一次喊我名字。他怎么就没看见自己下方小径上的偷猎者?我拼命再加速,两腿酸痛,肺里火辣辣的,汗水刺痛了身侧的伤口。
“玛玛玛玛芮芮芮娅娅娅娅!”
就在他身后,高山平地的表面有条裂缝,或许能让我们躲一躲。他终于听到我接近的声音,转身面朝我的方向,面孔因愤怒拧成一团。
“你在这儿!你是怎么回事,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疯——”
“闭嘴。快躲!”我跑到他身边,几乎没有减速,两手抓住他的袖子径直往裂缝拖。
他从我手里挣出一只胳膊。“玛芮娅,你干吗?放开我——”
我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近,从他肩膀上打量悬崖和大山交汇处。“悬崖底下有哈洛迪人,他们听见你喊了。我们得赶紧藏好,不能让他们瞧见。快!”我把他朝裂缝拖,指望能有一条向下的通道,只要不是垂直下落就行。“快走。”
可达瑞安又一次拍开我的手:“哈洛迪人?你疯了吧?”
“达瑞——拜托。”我又抓住他的胳膊往前拉,我转身时他看见了插在我背包上的箭。
“你包上怎么插了一支箭?”
他神情中露出一丝了悟,血色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我又拉他一下,他终于有了点紧迫感,跟着我加快了脚步。我在裂缝边缘停下,他喃喃道:“高龙在上,玛芮娅,你让我惹上了什么麻烦?”
我跳到约莫五尺之下的山脊上:“这边。”
达瑞安坐在缝隙边缘往下看,我失去了耐心:“他们来了,达瑞安!赶紧走!”
他腿一蹬落在我身旁,我开始评估眼前的局面。裂缝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继续向下延伸四十多尺,不过旁边另有一道浅浅的山脊,往西通到另一条缝隙。这条缝仿佛迷你山洞或地道,蜿蜒通往崖壁方向。我往前跨了两步,跳到地道里。达瑞安跟过来。
他说:“以高龙的名义,你到底惹出了什么麻烦?”
“我要你来了吗?你来干吗?你该照顾你的龙!”我捶他胸口,“你干吗跟踪我?”
“我干吗……?你什么毛病?大家都急坏了。贝鲁埃像疯子一样喋喋不休。所有人都在找——”
“父亲知道你在这儿吗?”
“不知道!父亲和其他人都中了你的计,追着征购车队去了。他们以为你是去追我们养的某个龙仔……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对吧?他们走了以后,我开始有了想法。于是就去遗迹看你在不在。我发现龙的骨头不见了,于是就一加一,得到了疯子这个答案。”
我悄声道:“嘘。别这么大声。”
“你觉得革提克想让你看什么东西,对吧?你觉得他想让你大踏步走进荒野去找一只龙仔。”他也压低了嗓门,“我本来想,追上你应该很容易。真没料到会花这么长时间。”他揉揉脖子上崭新的契印,“我有龙仔要照料,现在却跑到龙的领地追我那固执、愚蠢——”
“那你就回家去。”
“我回不成。为什么呢?好像是跟哈洛迪人有点什么关系,对吧?”
我毫无办法,只能叹气:“我们不能站在这儿吵,他们要来的。”
山洞隐入黑暗中,我试探着朝里头走了几步。
“老天爷,玛芮娅。这些地道里说不定全是野生龙。”
“我觉得不会。”
“托曼跟我讲过,他说这片高山平地的南端就跟蜂巢一样,到处是这样的小洞。龙把坚硬的地面当房顶,在这里挖巢穴已经不知多少个世代了。”
“那躲在这儿简直完美。”
“要是这里住了一头、三头或者十二头龙呢?”他抓住我背包的肩带把我往回拽。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掰开他的手:“听着达瑞安:哈洛迪人在偷猎龙。我已经好几星期没见过一头野龙了,你呢?”
他张开嘴,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们头顶的沙石突然震动,对面的墙上映出一个移动的人影,是从我们上方崖顶投下的影子。我一手捂住达瑞安的嘴。我俩僵在原地,看影子缓缓向东走去。它中途停下一次,落日把人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
达瑞安的手像老虎钳一样夹痛了我的胳膊。我慢慢扳开他的拇指,他松开手。我指指地道,他睁大眼睛点头。我们小心翼翼地放轻步子,一寸寸地挪到更深的黑暗中。
很快,一堆树枝和骨头挡住了我们的退路——是龙的巢穴。直径大约十到十二尺,正好把小小的山洞堵得严严实实。如果从上面翻过去,准会弄出动静。我们被困住了。达瑞安抽了口气。我俩心惊胆战地朝地道入口处瞧。我屏住呼吸。
人影一直没动弹,前后好几分钟之久;然后它蹲下来,我听到脚蹭在地上的声音。影子消失了,因为它的主人跳下了我们藏身处外面的山脊,距我们不过四十尺。
是哈洛迪的武士,裹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浅色的眼睛从包头布的褶皱中往外瞅,他竭力想透过黑暗往我们藏身的地道里看。达瑞安像死人一样安静。只见那人单膝跪地,从肩上取下十字弓,拉下上弦的拉杆。他从腰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弩箭放入矢道,缓缓瞄准我们的方向——之后他一动不动,等眼睛适应黑暗。我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地响着,有一个短短的永恒那么久。我的肺因缺氧而尖叫,但我不敢呼吸。
崖顶传来一声喊叫,战士厉声答应,异国的语言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寂静上。我差点惊得跳起来,但好歹维持住理智,原地没动。达瑞安没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抬起手,把箭射进地道。弩箭从我俩之间飞过,砰一声扎进龙的巢穴,又惊了我一跳。不过哈洛迪战士并没有想跟着进来的意思。他似乎很害怕。他又听了一分来钟,然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原路退回。另一个影子出现,那人抬起头。两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最后战士似乎恼了,发起脾气。第二个影子蹲下。他准备一起进来搜索吗?不过这时第一个人拉住了从上方伸下来的手。他爬上裂缝,回到崖顶,两人一道离开。
达瑞安呼出一口气,然后哑声道:“高龙作证,玛芮娅,如果父亲不杀了你,我来。你以为自己在干吗?”
我想揍他,结果却扑通跪倒。我放下十字弓,从肩膀上扯下背包。“你知道我来干吗。你算过了,记得吗?一加一?”
“对,你疯了。你背上怎么会有支箭?”他蹲到我身边,凑过来打量,“受伤了?”
“一点点而已。”
“让我瞧瞧。快。”
“这儿太黑了。我没事。”
“我看得见。对着光线。”
我朝他转过身,拉起衬衣把肩胛骨下的伤口给他看。他摸了摸,我痛得一缩。也许我并非没事。
“还在流血,”他说,“得包扎。你带了什么可用的东西?”他抓过我的背包,结果愣住了。他盯着依然插在鹿腿肉里的箭:“库鲁宗的屁股,玛芮娅。到底怎么回事?”
我用袖子抹脸,“高山平地与山交汇的地方有个洞,挺大的……”
“托曼跟我讲过。那是龙的老巢。”
“好吧,它现在成了偷猎者的老巢,只不过偷猎的是哈洛迪人。你瞧,白皮肤、白头发、浅色眼睛。”
“等等。你进了那儿?”
“他们在山洞里剥皮放血,尸体留给老鹰和蚂蚁清理。有车辙通向山洞深处,我不知道他们还干了什么勾当。但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发现了我。他往我背上射了一箭,被鹿肉挡住了。”
他两手抓住我肩膀:“那人现在在哪儿?”他声音里有着绝望的关切。
我看着他的眼睛,“被我……射死了。用凯西的弩。”我保持目光的接触,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话。
达瑞安蹲在地上,眼睛盯着十字弓,一脸震惊。然后他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肩膀拥抱我,倒叫我吃了一惊。我也搂住他。他没说话。
最后他说:“得告诉父亲。还有洛夫。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儿,不能一直躲着。天一黑我们就回去。”
“我不能回去。”
“我们非回去不可,玛芮娅!他们已经射伤你一次,算你运气。我们不能——”
“不,达瑞。我不能回去。除非找到龙仔。”
“你当然可以回去。这简直是发疯,玛芮娅,就算没有偷猎的事——”
“你不懂,达瑞安。如果没找到龙仔,我回去就会——”
“就算没有偷猎的事,你又打算怎么从野龙手里偷走它们的龙仔——”
“你怎么就不听我说呢,没有龙仔我不能回去——”
“玛芮娅,玛芮娅,好好想想。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得理智些——”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抓起我的背包和十字弓,我站起来。
“你去哪儿?”
我回身朝地道入口处走,我的心跳得飞快,脑子只能勉强跟上:“我得找到一只龙仔。”
达瑞安抓住我胳膊肘,但我抽出手来。“别拦我,达瑞安。拜托。”我转身从他身边走开,突然被各种矛盾的情绪压倒:疑虑、需要、恐惧、决心。“我必须这么做,达瑞安。我必须拥有一只龙仔,否则……”
“否则什么?你宁愿死在这儿也不愿回去?是这样吗?这事儿你根本应付不来,玛芮娅。”
“革提克降落在废墟的时候你也在。你做了加法。你甚至说革提克是为我而来。我知道你明白。你只是害怕。”
他已经做好嘴形要回应,这时下方的山谷传来了新的动静。
“嘘!”
达瑞安屏住呼吸,跟我一起竖起耳朵。喊声。驴叫。还有一头幼龙惊恐的叫唤。
“阿瓦啊,达瑞。瞧。”
从地道入口处,我们能往下看到哈洛迪人的山洞洞口。这段空隙中满是碎石,仿佛乱石形成的粗糙楼梯,正好露出一小段下方谷地的情形。又一队哈洛迪武士正爬坡朝主山洞走去,约莫两打人。他们中间是另一辆由两头驴拉的车,不过这辆车上放着金属条做成的长方形笼子,足以容纳一打龙仔,或者一只熊一样大的青年龙。此刻笼里只有一个宝宝,正吓得叫唤。
我的心跳起来,然后沉下去,然后又跳起来。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龙宝宝,但革提克领我来了这里,不是吗?我悄声道:“那是我的宝宝。”
达瑞安摇头:“哦不。哦不。玛芮娅。不行不行不行……”
我从空隙处跳到下一道山脊上,好看得更清楚些。突出的岩石延伸到洞口远端的开口上方,提供了更加开阔的视野。达瑞安来到我身后,从我肩头往外看,暂时没再抱怨。
龙仔在笼子里前后跑动,吓得尖叫。那是一只棕褐色加银色的宝宝——山龙的典型花色。驴子不满地大叫,但还是奋力往坡上挣扎。战士们全都在回头往山下看,看某些我们视线之外的东西。
“老天,玛芮娅,他们人太多了——”
“有情况,达瑞安。”
哈洛迪武士的喊声加大了音量,他们沿着与小径垂直的方向排成一排,每个人都举起十字弓。这时一声咆哮撼动了午后的寂静,不会错的,那是一头暴怒的成年龙发出的怒吼。
战士呼喊的音调变了。一只完全长成的龙从右方奔进视野中,有两个人心理崩溃、惊惶逃窜。他也是宝宝那样的棕褐色和银色。这个庞然大物像奥达科斯和珂露菲一样,是卡迪亚山区最常见的品种。他显然是雄性,有着高高的羽冠和结实的肌肉;个头虽不如舒迦,但身材精瘦,十分好斗,野外的生活显然让他分外强悍。他似乎受了伤,因为他压根儿没打算起飞,冲锋时一直贴着地面,怒声挑衅。笼子里的龙仔尖叫着回应他。
十字弓纷纷发射,阻挡他冲锋。弩箭尖啸着砸在他天生的盔甲上,许多都被完全弹开。他奋力冲到距离最近的那排弓弩手跟前,让爪子和牙齿投入战斗。满耳都是痛苦的尖叫、愤怒的嚷嚷、龙的咆哮和惊恐的叫唤。有两个哈洛迪人被抛向空中,翻着筋斗撞上旁边的大树;但十字弓继续着不连贯的合唱,歌声激越。龙的翅膀在自己身前合拢,这样能挡开部分火力。他发出疼痛和愤怒的低吼,终于还是退开几步。
我不由得同情他——这是一位骄傲的父亲,一心保护自己的孩子。两天前我在森林中找到的龙是他的伴侣吗?或者已经过了三天了?他只迟疑了片刻就再度冲上去,翅膀像盾牌一样交叉在身前。他在新一轮箭雨前退却,但又有两个哈洛迪士兵被摔成肉泥。
看着真让人难受。笼子里的小龙发出惊恐的尖叫,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即便我们的龙仔被送下山崖、落入内阁掌中时也没有。龙爸爸往旁边绕了几步,再次向弓弩手的阵列发动攻击。弓弦噼啪作响,弩箭呼啸而去,龙父在令人胆寒的猛攻前退却了。
从我们左上方传来粗粝的咆哮声。一道影子自西而来,打我们头上掠过,我俩下意识蹲下。明亮的天幕下,一只滑翔而过的龙留下清晰的剪影。
达瑞安跳起来,他大喊一声:“是父亲!”然后开始挥舞双臂。
但我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回地道里。那不是舒迦,不是父亲。我不认识那头龙,在内阁的队伍里也从没见过它。它体形瘦长,棕色皮肤,腹部是淡绿色,背部有许多斑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纹。飘舞的披风把骑手裹得严严实实,跟地上的战士一样,只不过此人系了根红腰带。谢天谢地,龙和骑手都没发现我们。他们向下滑行,在下方的战场上方盘旋。龙父退后,士兵利用这间歇重新装填。
达瑞安悄声道:“库鲁宗啊!怎么连偷猎的也有龙了?”
“我跟你说了,他们是哈洛迪人。”
达瑞安靠着石壁缩起身子,“咱们躲开,可别被发现了。”
我点头,慢慢朝地道内挪回去。
又一头龙载着骑手从左边掠过我们头顶,这次空中的剪影比刚才还大。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由得直往后缩。
太诡异了。它浑身黑色——不是舒迦那种光亮平滑的皮肤,它的质感和光泽都像烧焦的木头,布满小孔和裂缝;翅膀边缘破烂,上面有好多洞。阳光落在皮肤上,照出的不是健康动物泛红的血管,而是交织的黑线。它压根儿没有羽冠。深色的金属盔甲盖住它的胸和脖子,黑色头盔连眼睛也遮住了。骑手裹在黑袍里,背上挂柄黑色大刀。
它留下一股臭气,腐败的恶臭,像烧焦的肉。
达瑞安顷刻间就从我身边窜进了地道里。我又逗留了片刻,心里老想着那几只残缺的宝宝——那些被割掉了羽冠的龙仔。这就是等待它们的命运吗?被变成这么个怪东西?这么个黑暗与恶臭的腐坏之物?我如坠冰窟。我知道它的名字。凶煞。
第一头龙仍在战场上方盘旋,骑手喊了一句什么,黑色怪物朝着龙爸爸直冲下去。龙爸爸发出悲惨的哀鸣,但还是收起翅膀逃进了树丛。除非放弃飞行的优势,否则凶煞没法跟过去。
聪明的父亲,我心里这么想着,却又为他心痛。
笼子里的龙仔见父亲消失,发出惊恐的哀号。士兵抽打驴子,不过它们已经在拼命朝山洞拉,根本不需要人类的激励。那队人收拾好自己的伤员和尸体就立刻撤退了。哈洛迪的龙骑士与那长翅膀的黑色奴隶也跟上去,消失在了我的左边。
一股寒意让我浑身颤抖,我跑进地道去追达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