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猛地坐起来，脑子里一片茫然。石墙、土床。怎么回事?回忆涌入脑海，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虽然身体依然酸痛，不过好歹恢复了些体力。我伸个懒腰，挠挠脖子上被虫咬的包，用手指梳理头发。早晨才刚刚来临——我大概睡了四个钟头。我走到两块大石头之间的隐蔽处解手，然后折好毯子，松开弓弦，把匕首插回腰上。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和一根胡萝卜瞅了半天，虽说对它们不甚满意，却还是忍住了没扯块鹿肉吃。今天的早餐只能随便对付，水几乎不够把食物冲下肚里。苹果已经不脆了，不过汁液依旧甜美，很快我就吐出了最后一粒籽。
嚼着嚼着，我突然呆住了：我意识到自己一直迷迷糊糊地盯着一个东西。在离我不到八尺远的地方有熄灭的火堆，一圈熏黑的石头围绕着灰色的灰烬。我四下张望，突然仿佛感受到了生火之人的视线。四周静悄悄的，这里只有我。我上前查看。
火坑冰冷，灰烬被风吹散了一部分，可见火并非最近生的，不过仍能闻到烟味。我这才注意到它背后的石墙上有怕人的污渍：棕色顺着石头流下，在地上形成圆形的深色印记，已经干了。三根树枝的一端用一段皮带绑起，形成一个熏黑的三脚架，倚墙放着，比我还高。四周散落着丢弃的绳头，还有一支断箭的箭屁股。一堆柴火。还有骨头，多数都不大，但其中有些我认得出来：被踩实的地面上散落着几根断骨，只有龙的翅膀里才有那样细长、中空的骨头。
这地方位于相对而言还算便于行走的小路旁边，大石头不但能为小火堆挡风，还能遮蔽火光，免得被人发现。确实是完美的营地。我竟在偷猎者的藏身处待了一晚。真不敢想象达瑞安知道了会怎么说。
有些人只在收成不好时偷偷猎些鹿和其他猎物，对这种因饥饿偷猎的人，父亲从来不管。他总说：慈悲令群体健康。但还有些人专门猎龙，他们知道龙的皮、骨和血在黑市很值钱。
偷猎龙的都是杀手，一心只想着钱。对他们父亲就没那么仁慈了。这些人可能破坏我们的生计。皇帝的所有龙场都为野生龙种群保留了土地，为的是时不时为龙场注入新鲜血液。龙场之间也尽可能交换野生种群的龙蛋。拉努和阿缇斯的祖辈就生活在这片山里，而奥达科斯和他的伴侣珂露菲都是野生龙的后代——父亲分别从两处龙巢取了龙蛋，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托曼和吉荷牡。保持这种自然平衡对我们有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周没瞧见野生龙了，在龙场之外就只见过夏龙革提克和昨天我躲避的那只。
偷猎者来这里多久了?他们造成了多大伤害?他们是不是已经杀死了我的宝宝?我的胃紧紧揪成一团。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就在附近，迟早会发现他们的踪迹。这个新情况不会改变什么，我不会退回去。
我研究营地的地面，寻找近期有人经过的迹象。我看出有鹿的蹄印，也可能是羚羊，不过追踪术我其实不太拿手，连自己的脚印也只是勉强能辨认。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拿起背包，把十字弓挂在肩上，确保箭筒触手可及。做完这些准备，我小心翼翼地从西边的开口往外张望。
我离悬崖比想象中还近。它们矗立在前方，细节清晰可见。我能看清裂缝和沟壑，峭壁上几乎没有树，峭壁与山体相交处是一片不算长的高山平地，那上头的树还更少些。基本上就是一大块突出的花岗岩，历经风雨侵蚀，下面是稍软些的岩石。倒很像我们龙场所在的孤峰，只不过光秃秃、坑坑洼洼的——正是野龙配偶隐藏龙巢的绝佳地点。
热气从我右手边的峭壁上升起，老鹰借力高高盘旋。它们嘎嘎!嘎嘎!的叫声回荡在上方的峡谷中。除此之外空中什么也没有，连一丝云也看不见。更没有半头龙。
我紧张兮兮地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出去。我的脑袋不停转动，探查各个方向的动静。每当遇到不错的掩体，我都会停下来四下打量，不过我的速度还算挺快。悬崖越来越近，我也渐渐越攀越高，很快我就来到与那块高山平地几乎水平的高度，距离那块平地不到一里路。
小径顺着山的弧线向右延伸，不久就消失了踪影;那背后再次传来老鹰的叫声。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它们整个上午都在那里。
我放下背包，用外套盖住，免得肉被晒着，再把包背回肩上。我左边是悬崖顶，右边是大山，二者在前方交汇。我放慢了步子，加倍小心，每有树或石头都停下来扫视天空。
很快，小鹿踏出的小径向右急转下坡，拐弯后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幽深的石罅——那是山腰上一道竖直的裂缝，之前一直被大山挡着。盘旋的老鹰就集中在此。我听到溅水的声音，同时感到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想到有清凉的水可喝，我立刻加快了脚步，但当全景展开在眼前时，我又赶紧停下来。
小径突然分岔，一支往左急下，一支往右略微抬升。前方的裂缝张开大嘴，我发现它原来是山腰上一个很深的岩洞，往里直退入黑暗中。小径的路面也骤然改变。现在就连我也能看出来，在分岔点背后，两个方向上都有人类的足迹。我弯下腰，突然对每种声音、每种气味都警觉起来。既然有凉爽的空气自洞口而出，这里就不该有上升气流，所以老鹰聚集肯定另有原因。有了这个念头提醒自己，我很快闻出了腐肉那刺鼻的酸臭味。
我缓缓从肩上取下十字弓，拉弦、搭箭，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前挪。
左边的岔道曲折向下，通往岩洞地面。我选择走右边，因为据我想，先从高处看看情况总是好的。小径汇入一道更宽的山脊，又有许多较窄的小道或绕岩石而过，或陷入灌木、树木之间。我竖着耳朵一寸寸往前挪，但耳边只有拐角背后的流水声和回荡在头顶的猛禽叫声。微风中的气味时有变化，在清新的潮湿空气与腐肉刺鼻的恶臭之间轮换。汗水从我两片肩胛骨之间往下滴。最后我躲到一块又高又圆的石头背后，探头偷看山洞洞口。我差点吐了。
一头龙的尸骨倒挂在三脚架上，看体型约莫一岁大，胸腔敞开，头和腿都不见踪影。它被剥皮、开膛破肚，除了连接骨架的筋腱什么都没了。两只鹰正从关节处撕扯肉吃，尸体表面爬满蚂蚁和苍蝇。尸体下方放着被染黑的小木桶，周围的沙地上有深棕色的痕迹。我被恶臭熏出了眼泪，却没法转开视线。稍远处的一辆货车上放着两只巨大的木桶，桶身上有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大木桶周围还有许多小桶、一个铜漏斗、一堆带夹爪的陷阱和金属绳套。
地上有更多老鹰正你争我抢：三只龙仔躺在被挂起的尸体的影子里，身上盖满苍蝇，老鹰正在它们小小的身体上争抢有利位置。它们脖子上的膜被砍掉了，我实在想不出是为了什么。一个缺乏经验的蠢货想在它们的翅膀上切口子——若它们今后要套龙鞍，那就是系皮带的地方——结果那人失手割断了翅膀的血管。就这么杀死一头小龙，真是太蠢了。
我两手各抓一把头发握紧，拼命忍住不哭。我想发飙，想找人泄愤。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寻找的宝宝是不是也在里面?
我咬牙憋住悲痛的呻吟。不会的。革提克停留的地方是这个山洞南边的高峰。也许宝宝还在那里。也许还不晚。我紧抓这念头不放，因为此外只有一种可能性，而那实在太可怕了——难道夏龙会如此残忍，引我来只是为了见证这样的邪恶，明知贝鲁埃这种人会把更多凶兆钉在我名字上，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信任革提克，得到的奖赏却是痛苦与耻辱?这我无法接受。
然后我在恐怖的货车背后看到了人类的尸体，总共三具，裹在毯子里。是谁杀了他们?是龙吗?希望如此。希望是这三只被肢解的宝宝的父母，在它们自己也被谋杀前，至少稍微回报一二。
地上有车辙一路通向洞里，表明山洞深处还有更多屠杀的景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须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找到我的宝宝。只剩两小时的日光，我要去那片高山平地，寻找尚未被偷猎者找到的龙巢。
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我背上，冲击力害我向前踉跄，下巴撞上石头。我往侧面翻滚，想看清身后是什么。
一个裹在深色衣服里的人影站在几步开外，正垂下手里的十字弓。他的脑袋全包在布料里，只露出怪异的浅色眼睛。他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弩箭。
我跳起来，身体晃得厉害。我立刻明白凯西的小十字弓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射失。趁对方手忙脚乱拉弦，我抬起自己的十字弓冲上前去。他睁大眼睛后退一步，扔下十字弓，从挂在臀部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厚背弯刀。我松开扳机，我的弩箭砰一声射进他胸口。
他朝我扑过来。我向后踉跄、倒地，只能伸出一只胳膊聊充防卫。但他终于跪倒在我跟前，刀落到地上。他瞪着眼摇摆片刻，然后向侧面瘫倒;之后仍然垂死挣扎，想抓我的左脚。我往后爬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大口喘息了几秒钟，发出轻微的呻吟，像无人鼓风的风箱一般泄了气，随后便纹丝不动，淡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空手，眼里满是震惊。
有好几分钟，我动弹不得。他跌倒时裹脸的布料歪到一边，露出的皮肤死人一样苍白，牛奶一般半透明。他的眼睛是牡蛎壳那种浅淡的紫色。几缕蛛网般的头发从头巾底下钻出来。我从没见过这种人，但我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这是与古尔万作战的哈洛迪人，幽灵般苍白的北方民族，用凶煞替自己打仗的人。他们竟出现在这里，在卡迪亚的山中——在我的家乡。
我左边肋骨一阵钻心的痛，伸手去摸，温暖的湿意让我大吃一惊。手指上沾满了血。我忍着疼扯下背包，把它翻过来。
一支弩箭插在包里的鹿肉上。它从另一头穿出来，划伤了我的肋骨，就在肩胛骨下方。它本来会深深插进我的后背，幸亏被鹿肉减缓了来势，又被肉里的骨头挡得偏离了方向。
我开始哆嗦。我的胳膊绵软，双腿仿佛没了骨头，脑袋天旋地转。我想把箭从背包上抽出来，可箭头卡在肉里了。我头晕得没法思考，干脆不再理会背包里的箭。我自己的弩箭埋在哈洛迪人胸口，只露出箭羽。我又看看他。他嘴角滴下粉红色口水，体液已经淌了不少在地上，让他脸的上半部凹下去，样子很奇怪。一只苍蝇爬上他的眼球。我打个寒噤，后退几步，不愿再靠近。不过虽说心里厌恶，我的理智还在：我拿走了他的十字弓——他的弓比我的大——还从他腰带上解下了箭筒。
他似乎挺年轻，或许比我大个两岁。我不知如何是好，便从他身边倒退回岔路口。我哆哆嗦嗦地给两把弓上弦、装填，再分别挂在两边肩膀上。好笑、愧疚、兴奋、惊恐，所有这些情绪同时涌现。我缓缓下到山洞口。
除了水溅落的声音和老鹰撕扯尸体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又是一个人了。一小股溪水穿过山洞的沙地流到我脚边。我跪下来，十字弓咔嗒咔嗒地落在身侧。我用手捧了水送到唇边。一切都那么突然，但我还活着。恐惧渐渐消退，刚刚的画面沉甸甸地压下来——我杀了人。苍蝇爬上眼球的情景挥之不去。我朝溪水里呕吐，直到吐空了肚子。我用新流出的水擦嘴。忍住接下来的干呕。
我往上游方向走了几尺，洗干净脸，用水漱口再吐掉，直到酸味消失。随后，我了坐下来，一面颤抖一面抽泣，虽然只几分钟，感觉却分外漫长。我又喝了几口水，这次好歹没再吐。最后我总算想起了灌满水囊。
我浑身冒冷汗，不过哆嗦已经没那么厉害，只不过眼泪仍然止不住。这不仅是偷猎。我撞上了自己没法解决的事件，得赶紧回家告诉父亲——得阻止他们。可我又不能回家，家里什么也没有。这件恶事同样会被扯到我身上。贝鲁埃会利用它胁迫父亲。我会被拖去阿维卡，迎接天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如今的我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仍然只有那个答案：我必须找到小龙仔。我收拾好东西朝小径走，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动静。山谷中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仿佛车轮的嘎吱声，离我并不太远。头顶老鹰的尖叫越发响亮了。我悄悄挪到山谷边打探。
沿斜坡向下有几道车辙，新近才在灌木丛里压出来的。悬崖底部有一队人马，都裹着宽松的深色衣服，跟之前的哈洛迪袭击者一模一样。有些人腰佩弯刀，其他人带着怪异的钩状戟。他们身后有两头驴拉着一辆双轮驴车，车上放着人类的尸体，跟山洞里那些一样裹在毯子或披风里。看来被我杀死的是他们留下的守卫。
我得尽快悄悄离开。逃进山洞显然不明智。我没东西照明，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再说还得从那样的血腥场面旁边经过，一想到这个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可如果我被困在这里，如果我被他们发现……
往下一小段路，一条兽径横穿车辙，蜿蜒朝高山平地的方向延伸。我与它之间刚好有足够的掩护，只要他们别恰好在那一刻抬头看就行。我低低蹲下，一面关注他们的动向一面往前挪。然而另一种声音把我定在原地，让我惊慌失措。换个时间地点，他的喊声或许只是单纯的游戏，与叫我吃饭的声音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在这里，那声音就是灾难。我躲到一块石头背后，心狠狠沉下去。
他不知怎么猜出了我的计划，尾随而至，还在不知什么地方赶到了我前头。
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来自西南方，在高山平地上的某处，又响亮又坚持。
“玛玛玛玛芮芮芮娅娅娅娅!”
达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