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拖着达瑞安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路支撑他的重量。每走一步他都皱紧眉头,咬着牙吸气,但他尽力跟上我。幸亏是下坡,否则简直无法可想。
嘎嘎在背包里挣扎着想出去,而马利克就跟在我们身后的黑暗中。我已经看不见他,但我能听到他痛苦的哼哼和威胁的咆哮。
我们奋力穿越这片陌生的地方,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些融化蜡烛一般的奇怪形状。钟乳石从头顶看不见的天花板垂下,石笋从山洞地面升起,活像打蜡的尖塔。许多对钟乳石和石笋在中间汇合,山洞靠外的那部分满是这类扭曲的石柱。有些石柱会吞噬附近的尖塔,那形状才真叫诡异,仿佛畸形的怪兽和扭曲的树木。油灯狭窄的光束歪歪扭扭地照出去,柱子仿佛有了生命,正大步走进周围深沉的黑暗中。山洞太大了,远处的石壁根本看不见。
空洞的回声和滴滴答答的水声伴随着我们的脚步。一切都闪着潮湿的光。
达瑞安喘气道:“我得歇口气。”
我两腿酸痛,背包的带子陷进肩膀里,歇口气我求之不得,但我们不能停下。马利克跟在我们身后,我不敢想象被他追上会如何。“我知道,可是不行。”
“姆噗?”又是嘎嘎。好像大家都有要求。
“嘎嘎,嘎嘎。我知道。姆噗。但我们得跟你波巴拉开距离。”
“好极了——你愿意为姆噗停下,可伤口流血的哥哥就得拼命往前赶?”他的本意是嘲弄和玩笑,但说来也是大实话:我们都撑不住了。
“那好吧,就几秒钟。我正好看看周围的情况。”
达瑞安呻吟着瘫倒在一块石头上,把油灯放在脚边。我小心翼翼地耸肩取下背包,把它也放地上。嘎嘎已经想办法从毯子底下挣出脑袋,现在那双美丽的银色眼睛正冲我眨啊眨。
“姆噗?”
“阿瓦,宝贝,你可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鹿肉。若在野外,她不会这么零零散散地吃东西。父母会给她刚捕获的猎物,让她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然后她就会睡觉。我把肉排递给达瑞安。“喂她吃这个。拜托?”他抬头看看我,又看看肉,然后递给嘎嘎啃。
我拎起油灯,把灯罩全打开,指向我们来时的方向。或许我们毕竟还是跟马利克拉开了一点距离——附近并没有他的身影。他的伤肯定比我们严重得多。不过我仍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时候,我看见小径上坡方向远远的有个光点。闪烁一次就消失了。是反光。
“嘎嘎!”马利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痛苦而嘶哑。回声响起,又不断传递到更远处:嘎嘎!嘎嘎!嘎嘎!他的宝贝抬起头,又一次发出那种特别的鸣叫:波巴。她对自己的龙父有个专门的名字,真希望我也能发这个音。我试着模仿。
“听着好像是一脚踩在了鹅身上。”达瑞安哑着声音想笑。在微弱的光线底下,他的脸色显得十分憔悴。
“他越来越近了,达瑞安。我们得继续走。”
“你有水吗?”
“有。”我把水囊递给他,“不过赶紧。”他把水囊倒过来,大口喝起来。
“留点!”他把它放下,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我愁眉苦脸地掂了掂。只剩不到四分之一了。我也渴,而嘎嘎肯定也想喝点。
我把油灯拎在身前,往黑暗里打探。再走约莫五十码,小径就会往左拐,变成上坡,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遇到上坡。爬坡比较费力,不过或许能为我们争取时间,远离马利克。
我把水囊递回给达瑞安,两手捧在嘎嘎的下巴底下。“倒点出来,达瑞,谢谢。”他倒了水,嘎嘎很快就舔光了,几乎一滴也没洒。
“姆噗?”
我问:“还有剩吗?”
达瑞安晃晃水囊,“还有几滴吧,大概。”
我皱眉。最好还是充分满足她,好让她安静。她早晚总要睡的。“给她吧。”
他把水全倒在我手里,嘎嘎一滴也没剩下。
“姆噗?”
我拉过毯子重新盖在她脑袋上。“待会儿,宝贝。待会儿。”我检查了背包口的拉绳,然后重新把包背上。
马利克沉甸甸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他发出咔嗒一声,十分响亮,激起一片回音。
“来吧,达瑞安,走。”我单膝跪地,他一只胳膊搂住我肩膀,我们继续踉踉跄跄地前进。
“之”字形上坡异常难走。这种凹凸不平的石头坡道,哈洛迪人是怎么把车弄下来的?它不像小径,倒更像楼梯。上坡的颠簸让达瑞安吃了大苦头。他把许多重量放在我身上,每走一步都喘气、咒骂。
我突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楼梯。路是雕刻在地上的,就刻在那仿佛融化的石头一般的奇怪形态里。虽说路面已经被腐蚀,后来又有液态石头流到上面硬化,但每一级阶梯都是有意按照人类的步幅开凿的。我立刻联想到辛瓦特山谷。此前我是不是还错过了别的迹象?如果把灯罩全打开,我还会看见什么?我们终于来到一处平坦的空间,我又一次打开灯罩往回看。周围静悄悄的。几分钟之前我们歇脚的地方是在一片陡峭的岩壁底下,如今那里空空如也。我仍能听到马利克的动静,不过他落在了后头。
达瑞安喘道:“歇歇!”我也同意——我担心爬坡或许加重了他的伤势。他瘫倒在地,我把小嘎嘎放在他身旁。
“你的肩膀得包扎,达瑞安。”我说,“换你牺牲袖子了。”他一动不动,任我拿刀割开他的衬衣,收拾哈洛迪头领留下的残局。伤口不再血流如注,但仍然往外渗出鲜红。最后我把他两边袖子都用上才绑牢伤口。
“给我瞧瞧你的腿。”
“当心。”他的脸死人一样毫无血色,皮肤蜡黄。我检查伤口,藏住自己的反应。
弩箭贯穿了他的腿,细长的箭头从肿胀的小腿伸出来,鲜红的血往外渗。鲜红是坏消息:那是富含氧气的动脉血。血只是往外渗,或许说明动脉并未完全撕裂,但也可能血已经灌满了他的靴子。我不敢碰伤口。
“只能让它留在里头,达瑞。”
“行。”又没跟我争执。
“我不敢把它拔出来。”
“行。”他闭着眼睛,仿佛快睡过去了。
“起来,我们得接着走。”
他抬头看我,眼神有些朦胧,然后就事论事地说:“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往哪儿走,对吧?”
我咽口唾沫,“我知道。我在跟着哈洛迪人的车辙走。”
“棒极了——回到哈洛迪人的老巢!好点子。”他忍痛笑了几声,“那咱们还不赶紧。”他挣扎着起身,我拉他一把。
我想花两秒钟看看我们刚刚走过的路。“灯油快没了。”我一面说一面把油灯转向身后的小径。
马利克就在我们正下方。他看见灯光,高声咆哮着朝我跃起,爪子抓挠着光滑的崖面。
我惊得尖叫,达瑞安一跃而起,从边缘退开。嘎嘎慌里慌张地大叫,而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马利克噩梦一样可怕。他浑身烟尘,还散发着烟味。他脖子、胸口和前腿上原本插着好些箭,后来在凶煞狂暴的攻击下许多都被扯断。深深的伤口流出好多黏糊糊的黑色液体。他脸上的咬痕纵横交错,左眼没了,一团团凝固的血堵塞了眼眶。
我吓得叫起来,我被夹在恐惧和难以抑制的同情之间,动弹不得。
他怒吼一声,又朝崖上跳,但染血的残破爪子没能够到崖边,他滑回下方的小径上。他跳了第三回,又抓又扯,却比上一次还低。最后他终于累瘫在我们下方的小径上,垂头丧气,耷拉着翅膀。
嘎嘎在我包里边叫边挣扎。
马利克在下面痛苦万分地呼气,我叹道:“哦,可怜的马利克!”
达瑞安一把抓住我:“可怜的马利克?你什么毛病?”
“你不明白。”
“我明白他想要回他的宝宝。这很难理解吗?”
我挣开达瑞安的手,往下看马利克。他在矮崖脚下喘气,几乎没动弹。“你说得对。”最后我承认,“他不会放弃的。我们得接着走。”
“对,没错。诸神啊,玛芮娅,他可是野兽。”
“可要不是他,你根本没法活到这儿!”山洞里的回声附和着我。
达瑞安抿紧嘴唇,没再说话。我又伸出胳膊架住他,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滚。我宝宝的哀哭声低下去,我感觉到了她的脑袋——她又从毯子底下钻了出来,把头搁在我肩膀上。我两手都不空,没法揉揉她的头安抚她。
我们默默往前赶,一码又一码。我们不时停下来四下打量、倾听周围的动静,但每次都只看见扭曲的蜡烛一般的结构,只听见水的嘀嗒声和远方马利克的吹气声与咆哮声。他还在追。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道路基本是平的,我们一直走,一次也没歇,直到油灯的火焰变得摇曳不定。
“哦不,达瑞安……”
他看看油灯、看看我,又回头看我们的来路,最后望着前方的黑暗问:“有木头吗?”
这问题似乎有点蠢。我们带的木头就只有十字弓和弩箭,哪样都不敢浪费。
可达瑞安的情况很糟。他流了很多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我把灯罩全打开:“咱们接着走,直到灯灭了为止。”我让光线洒向四周,但油灯只照出一小圈地方,让我有些失望。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路上有个东西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直到这时我的大脑才辨别出那气味。
“驴粪!”我说,“就在路上。驴子从这儿过去了。一片漆黑它们是怎么找着路的?”达瑞安茫然地看着我。
“你还不明白?如果能追上它们,你就可以骑着驴走了。”
我让油灯照向前方,但光线消失在黑暗中。我稍微改变方向,灯光落在一个奇特的形状上。我又瞅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尊雕像,一个男人穿着挺合身的古怪衣裳,石笋绕着他的腿和躯干往上长,把他半埋在地里。另一侧也有一截雕像。我这才意识到脚下是人工铺成的路面上,大山的分泌物凝固后盖住了道路两侧,活像山峰下被冻结的溪流。我往回看,现在看出了许多柱子和墙,明显出自人类之手,都用雕带装饰,上面刻着古代的传说事迹和打扮怪异的人类。融化的石头形成冻结的瀑布,把它们部分遮掩,先前我径直从旁边走过,一点没察觉。
我再次想起辛瓦特城,只不过这次不是树木,而是一片石林,是石头吞没、改变了这地下的奇观。我说:“达瑞安,看。”可这时火苗一闪,彻底熄灭,我从未体验过的深沉黑暗将我们吞噬。
达瑞安捏紧我的胳膊,我屏住呼吸。
“玛芮娅……”
“嘘。”
寂静无比辽阔,虽说有滴水的声音、有我们自己压抑的呼吸,但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一切都被寂静吞没。
达瑞安悄声问:“现在怎么办?”
“听。”
马利克依然跟在我们身后,一面喘息一面呻吟。可现在另一种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比马利克隔得更远,它无数次从山洞的墙面反弹,大大扭曲,我好一会儿才听出那是什么:脚步声。许多人,仿佛有大队人马。
“达瑞安!哈洛迪人也跟过来了。”
“不然你以为呢?”
“我本来指望山洞各处的龙巢都会点燃,变成他们无法穿越的地狱。指望浓烟会冒出山洞外,让父亲知道我们在哪儿。”
“火需要空气。他们只消等一等。”
我压制住惊慌的情绪。我们得继续走,可却看不见路,难保不会从崖边跌下无底的深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万一嘎嘎睡着了我可不想惊醒她。我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
达瑞安悄声问:“你干吗?”
“想办法点火。”
我听见他坐到我身旁。“好。”他声音疲惫,语气一点也不像他了。
我摸索着从衣襟上割下一大块布,又从油灯里取出已经干透的灯芯、把布塞进灯里,然后把油灯翻转。
“这是干吗?”
“把剩的油全吸干。”
剩下的油刚够把布弄湿。我将布绕在灯芯上,再将三支箭的箭羽围在布团周围,拉过达瑞安的手让他握住箭杆。我从衬衣上扯下几条布,分别在他手的上下方把箭杆捆在一起。
“没用,”他说。“没火你点不燃油的。”
“我有打火石。”我叹口气,“压在背包最底下,宝宝下面。”
达瑞安也叹口气:“只能拿出来。你的刀给我,再给我几支箭。还得有引火柴才成。”
“昨晚在地道你是怎么点火的?”
“两根木棍加上摩擦。花了好几个钟头,手都搓破了。”
马利克的喘息和吹气声更近了。
我说:“得赶紧。”
他从一支箭的箭杆上削下木屑,他说:“打火石。”
我把胳膊从背带下面滑出来,轻轻把包转到前面,又把一只手伸到嘎嘎下巴底下。她啾一声醒过来。“抱歉,宝贝!”我拍拍她的鼻子和下巴,又挠挠她耳膜后面。她轻轻地咕噜了一会儿,然后说:“姆噗?”
达瑞安削木头的声音继续响起。我松开拉绳,一只胳膊缓缓伸进背包,顺着毯子和包之间的空隙,从她的小身体旁往下摸。她开始挣扎。我的另一只手控制着包口,留出的空隙只刚好容纳她的脖子和我的胳膊。她隔着毯子,用自己的小爪子挠我。
“嗷!痛死了,小东西!”
我摸到一个土豆,把它拿出来放到身边,这样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找得到。我把手伸回去继续四下摸索,终于找到了装在皮革小袋子里的打火石。
“给。”我往外递出,达瑞安摸到打火石,从我手里接过去。
“姆噗?”
“好!好,就来……”我摸到刚才的土豆,用力砸在石头上,然后一点点递给嘎嘎,让她从我手里啄去吃。
马利克的咆哮更近了,嘎嘎又用刺耳的鸣叫喊她的波巴。
“嘎嘎。”那声音很洪亮,距离不到一百码。不是在咆哮,而是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隔着笼子栅栏碰她鼻子那时候。那之后是各种哼哼和呼呼,说不定也是龙的语言。
“快!”
达瑞安用钢击打燧石,火星照出木屑、照出箭羽之间一小截一小截箭杆。他再次撞击,我往下看我们来的方向。第三次,我看见马利克仅剩的眼睛发出的反光。他低吼一声,太近了。
“快!”
又一次撞击,一粒火星在木屑上稳住了。达瑞安弯腰朝它吹气。
“阿瓦,达瑞安。”
他不理我,只管轻轻吹气。火苗跃起,他用自己的呼吸滋养它。油突然点着了,我们的临时火把活了过来。
他说:“走。”
我抓住背包袋子,把嘎嘎背回背上,然后帮达瑞安站起来。他一面咒骂一面一瘸一拐。嘎嘎在我背上惨兮兮地叫着。
马利克的眼睛朝我闪着光,至多只有五十码。眼睛随着他的步子上下晃动。他没有发起攻击。
这很好。但这也意味着他在积蓄力量。我说:“咱们得加快速度。”
“这火撑不了多久。”
“先走了再说!”
“姆噗?”
“宝贝……等等。”
我们继续奋力前行,通道开始变窄。回声比之前更尖利、间隔更短。小径又开始上行,显然是人类的手笔。
我渐渐进入一种麻木的节奏:爬上一级台阶、帮达瑞安上来、听马利克的动静——还在呼气、还在痛得哼哼。每爬到一段楼梯顶部就会出现一段平路,这之前马利克似乎都在缩短距离;等他开始爬那段阶梯,他的声音就落到了后头。达瑞安不时从包里掏出箭杆上削下来的木屑,拿它们拨拨火,免得火熄灭。羽毛早没了,灯芯和布料也快烧完了。与此同时,人类沉重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响。
达瑞安倒抽一口气:“前头有光。”我抬起头,没错,前面还有一段楼梯,之后是一簇奇形怪状的柱子,再往后,微弱的蓝光照亮了山洞里雾蒙蒙的空气。
“是日光吗?”
“希望如此。”他的声音是忍痛的耳语。
火把的光开始摇曳。我往前看,尽量记下路的布局,以防火突然熄灭、要在黑暗中摸索。前方是个“之”字形回转,又有一截陡峭的楼梯。我呻吟起来。
就在转弯之前我们遇到了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是那两头驴,脖子上仍然套着车轭,只不过摔死了。我的心往下沉。它们是从上面的阶梯上摔下来的,因为被捆在一起,没法好好爬坡,其中一个摔倒就会拖累另一个。“见鬼。”我眼中盈满泪水。我已经筋疲力尽,但原本还指望着能遇上一点点好运。
达瑞安说:“割点肉。”
“哈?”
“快点。把宝宝喂饱,让她闭嘴。”
他说的没错。我拿出匕首,割开皮毛,然后从驴大腿上切下一大块肉。达瑞安蹲下,没受伤的腿弯曲、伤腿在身前伸直,脑袋向后靠在墙上。没东西装肉,我只好把它裹在外套里。这期间嘎嘎一直在抱怨。
黑暗中传来马利克的呼呼声。他已经很近了。自制火把突然熄灭,最后一块发红的灰烬从三根烧焦的箭杆中间滚落、一闪而灭。
达瑞安说:“臭粪蛋。”
虽然害怕,我依然笑出了声。我帮他站起来:“当心——这个弯只能摸索着走。不过前面楼梯上就有光了。”
我们的眼睛很快适应了上方的亮光。它跟星光差不多,不大能看清楚,但也够了。我明白了为什么马利克没能缩短距离——他一直走在黑暗中,而且只剩了一只眼睛。他跟在我们身后,每一步都是摸索着前进,只能靠鼻子指路。等我们抵达上方的光亮处,他会不会追上我们呢?
“再快些。”我帮达瑞安走上又一级台阶。他在呻吟。
“姆噗?”
“嘘,宝贝。再坚持一会儿。”
我们继续往上爬。没多久我就觉得背包里有动静,还听到咀嚼声。嘎嘎把头缩回包里,找到了另一个土豆。哦,好姑娘……
又拐过一个“之”字形弯,楼梯结束于一个平台。借着前方的光,我看出达瑞安脸颊凹陷,眼睛也凹下去了。我回头看来路,虽说瞧不见马利克,但仍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从下方传来。
我们下方有油灯或火把的橙光浮动,这时我才意识到哈洛迪人的脚步也更大声了。有片刻工夫,士兵的身影出现在石柱之间,距离并不远,足以看清五官和武器的反光。
“哦,高龙啊,达瑞安,他们追上来了。”
我们迈出下一步,他痛得皱眉,咬牙喘气。他想跳上下一级台阶,结果脚下一绊险些跌倒。
他悄声道:“对不起,玛芮娅。”
“别道歉,”我大口喘气,“集中注意力。”
我听见前方传来水落入水流中的动静,听起来水不算大,但也足以产生溅水的声音。
上楼梯时,达瑞安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慢慢把没受伤的那条腿挪到身下。等走到楼梯顶上的平台,我俩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
“再走几步。”我被有水可喝的前景诱惑着,唤起仅剩的一点力量扶起达瑞安。我们走近楼梯顶的石柱。有些是人造的,像辛瓦特遗迹的柱子一样笔直,柱身上还有凹槽。剩下的是天然的,仿佛一道道从洞顶坠落的尖刺,像冻结的瀑布一样洒下斜坡。
我原本指望能看见日光,然而眼前的东西远比日光更令人惊叹,让我忘了呼吸。天然形成的山洞中雕琢出一个巨大的环形房间,直径约莫八十到一百尺,高度至少五十。八根巨型石柱环绕着房间,有些仍旧傲然而立,有些已经被粘丝般蜡黄的物质包裹。装饰性的树叶和龙的图案雕刻在柱子基底和顶端,并出现在柱身中央的一道凹槽里。每一对柱子之间都有石头楼梯通向上方或下方的黑暗走廊。这样的楼梯总共四段。动物和龙的骨头散落在地板上,到处可见从洞顶落下的石头和碎片。在它们落下的地方,人工铺设的装饰性地板多被砸碎。
在约莫四十尺之外的房间中心有一圈雕刻成花瓣样的矮墙,墙里围着一池水。又有一股水从洞顶流下,溅落在水池中心一簇巨大的蓝水晶上。弥漫整个房间的诡异蓝磷光就源自这里。时间孕育出半透明的蓝、绿色石头格子,将水晶包裹在天然的华美格子中。
眼前的一切奇特而美丽,仿佛能将人催眠。可我们该选哪个出口?在马利克或者哈洛迪人抵达之前,我们要做出怎样的决定?遍地的骸骨表示这里离外面已经很近了,可该走哪条道呢?车辙穿过房间往右拐了,然后往下进入一片黑暗中。该选这条路吗?或者它会不会把我们领到达瑞安所谓的哈洛迪老巢?
恼怒的泪水刺痛我的眼睛。我领着达瑞安走进这巨大的房间,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跟上。嘎嘎的重量拽着我的肩膀,我从头到脚都在痛。
柱子之间有各种雕刻,描绘的东西我连想也没想到过。前进的军队上方雕刻着喷射而出的浓烟;人类穿着拼接的古怪盔甲,围攻高高耸立、看不见缝隙的奇特建筑。体型与血统绝佳的龙同奇怪的飞行机作战。水在蓝水晶上漾起一圈圈波纹,令光线震颤,雕刻仿佛动了起来。我太疲倦了,没法把它们尽收眼底。我的大脑已经麻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水。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水池,趴到池沿上、双手捧水大口喝起来。嘎嘎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倾斜,张嘴抱怨。水带着矿物和石头的味道,但它是冷的、湿的。达瑞安蹦到我身边,把胸口搁在装饰矮墙顶上喝水,发出好大声音。我把嘎嘎从背上放下来,捧了水给她喝。
透过水滴落、溅开的声音,我听到了呼呼声和咆哮声。我抬起头,马利克还没追上来。目前还没有。
“达瑞安,我们不能待在这儿。”
他躺在池壁上喘气:“我走不动了。”
“我们得离开这儿,达瑞安。”
“我走不动了。”他反而更往下沉。
我挣扎起身,抓住他衣领往上拉,可他不为所动。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见鬼,达瑞。”
他抬头看我,他的脸苍白而憔悴,眼睛仿佛鬼魂,“对不起,玛芮娅。”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抱着他哭泣。
他无力地抓住我的手。
嘎嘎在背包里喊:“姆噗?”
她实在惹人疼,又如此执着,我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我流着泪哈哈大笑。我放开达瑞安,把外套拽到身边打开。驴肉的血已经渗进衣服的皮子里。我解开背包的拉绳,嘎嘎爬出来。她笔直走到肉旁边开始舔。我拿出匕首,一片片切下驴肉喂给她。她狼吞虎咽。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鹿肉咬了一口,再把另一块递给达瑞安。
最后一块了。“达瑞,拿去,你得吃东西。”他没动。
“达瑞安?”
我惊慌失措,扭头看他,以为他准是晕倒了,甚至死了。不过他睁大眼睛看着某个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我们进来的那条通道上方的墙。
那里只有一幅雕像。
“是革提克。”达瑞安哑着嗓子,满脸敬畏。
我屏住了呼吸。不会错的:扭曲的角像长瘤子的树干一样,又高又优雅的羽冠,骄傲的姿态,还有比例——与匍匐在他脚下的人类相比,他显得那样高大。一切都准确无误。是辛瓦特人雕刻的,很久很久之前。
想到革提克那灼热的目光,暖意突然在我周身扩散。我再次体会到那无比强烈的感觉:造物之博大,以及我自己在其中的小小位置,此外还有夏龙的实质。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现在却显得无比容易。我羞愧难当,流下眼泪,哭自己竟曾经丢失了那份记忆。
我再次环顾房间。四条通道上方各有一只仪态高贵的巨龙。从高贵的气度和巨大的体格判断,显然是高龙。它们各不相同。右手边那位头顶不是龙角,而是状如雄鹿的巨大鹿角,羽冠和翅膀有着橡树叶一般的扇形边缘。左手边那个体格修长轻盈,姿态优雅,五官平顺。革提克对面那个是最大的,然而雕刻时所用的手法让它显得几乎并无实质。透过它的身体能看到背景,它的翅膀拖曳着没入云中。四头龙里,唯有它从雕刻中直视观者。
“维吉斯、门诺格和欧斯塔拉。”我从右到左历数它们的名字,“秋、冬和春。”
达瑞安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几乎开不了口:“我也不知道。”
嘎嘎拱我的手,寻找切好的驴肉。我回到现实,割下一点喂给她。我吃完自己那份鹿肉,继续为我的野龙宝贝切肉,直到她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驴肉还剩几口,其余全吃光了。她走到我面前,鼻子对准我的脸。她舔我的嘴唇。
我太疲惫,快撑不住了,所以我一开始没明白她想干什么。但很快我就想到了。其实很简单:野龙吃完猎物后会为彼此清理,她舔我的脸是帮我舔掉血迹。如果我是嘎嘎的母亲,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于是我噙着眼泪,把她的小脑袋捧在手里吻她的鼻子,仿佛我是龙母,而她是我的龙仔。我吻她的嘴,吻她的下巴;她下巴上还沾着血,我尝到了血腥味。我哭起来,她从我脸上舔掉带咸味的泪水。我伸手从池里舀了点水,为她洗脸。她开始咕噜,我不假思索地用咕噜声回应她。然后我把她搂在怀里拥抱她,我抚摸她的脸,挠她耳膜背后。我继续吻她的嘴唇、下巴和鼻子,每一秒的连接都无比珍贵,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达瑞安在失血,可能快死了。如果想跟马利克周旋、把宝贝背出去,我就没法救他脱险。达瑞安的伤是我的责任。无论别的事情怎样,我都得带他离开,而我没法同时应付他们三个。我得把嘎嘎还给她父亲,救我哥哥的性命。
这意味着跟贝鲁埃去阿维卡,承认我受着诅咒、承认革提克抛弃了我。但我别无选择。情况变了。我没法同时救走嘎嘎和达瑞安。我已经没多少力气,而达瑞安的时间不多了。
我一面抽泣一面抱紧她。我的脸埋在她那长着光滑小疙瘩的脖子里,于是她就舔我的耳朵。我的肩膀因悲痛而颤抖,她没作声。
达瑞安说:“玛芮娅。”
他的手无力地拍拍我的肩膀。“玛芮娅!”语气焦急。
我睁开眼。马利克就站在二十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