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达瑞安还活着?
我把油灯完全盖住,从两根石柱之间往外瞅。山洞尽头隐隐可见有人影在一道竖直的微弱银光前移动——那是山洞入口。哈洛迪人点了油灯,能看出头领和他的龙在头排正中央,其他人则沿着山洞横向散开。我又听到了靴子踩碎枯骨的声响。
我发现马利克蹲在洞口方向,距我八十来尺,不过哈洛迪人应该还没看见他。他们的眼睛仍未适应光线变化,而油灯会让他们只能看见灯光照亮的那一圈。对我真是好事。
有个影子降落在洞外,随后凶煞龙挤进洞里。油灯照在它身上感觉很怪,反光不是温暖的橙色,而是冰冷的绿色。这东西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我一直没找到达瑞安,直到头领打个手势,他的副官把一个小人影推到了放油灯的石头旁。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几乎立刻就被压着跪下了。他受伤了吗?他的胳膊被捆在身后,而且浑身颤抖,像在抽泣。但他还活着。
“听见了吗,龙骑士?我知道你在里头!”头领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最近吼得太多。他没必要大喊大叫——每一声脚步、每一句异国的咒骂、每一声金属的撞击都清晰而锐利。回声在我耳中嗡嗡作响。
“我跟你说了,我是一个人来的。”达瑞安声音发颤,但十分清晰,仿佛他就在我身边。
头领狠狠掴他一掌。“我知道你撒谎,”他喝道,“这场屠杀开始的时候,你已经落到我们手里了。肯定是你的同伙干的。”
“是你们偷走的龙仔的父亲干的。”
又一掌重重地扇在另一边脸上,让达瑞安闭上了嘴。“野龙不会射箭。野龙不可能发动这样的袭击。你是跟龙骑士一起来的。”他的口音里满满都是哈洛迪语的语调和韵律。
达瑞安吐口唾沫,又压下一声抽泣。“我不是。库鲁宗在上,我发誓我是一个人——”
又是一耳光。“不许提起那个名字。你不过是个小孩,显然是跟着谁来的。我的手下听见你昨晚喊一个名字。玛芮娅是谁?”
达瑞安又吐口唾沫,“你该命令手下人掏掏耳朵。”
头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你以为自己很幽默,是不是?你以为玩笑对你有用?”他把达瑞安扔回地上,踢了好几脚,达瑞安直哼哼。我咬住嘴唇免得叫出声来,又用十字弓瞄准头领。但距离太远了——再说就算射中,达瑞安也仍然被捆着、仍然在他们手里。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洛迪头领又踢了他一脚,“玛芮娅是谁?”
达瑞安挣扎着跪起来,“玛芮娅是整个卡迪亚最伟大的武士,他会把你们的脑袋插在矛尖上,用来装饰他的大厅。”达瑞安这样勇敢,我不由哽咽了。
头领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弯曲的匕首,刀刃上已有血痕,闪着猩红的光,刀锋是波浪般的弧线。头领把刀放在达瑞安鼻子下面,不紧不慢地前后晃动,达瑞安往后缩。“你们来这儿做什么?”达瑞安盯着刀子。
头领拍拍达瑞安的耳朵,以此加强语气:“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达瑞安,拜托别惹他发火。
达瑞安扬起下巴,“因为我们在找你们,现在我们找到了。”
哈洛迪头领突然割开了达瑞安的肩膀,事先毫无征兆。达瑞安痛得大叫。
“住手!”幸亏我昨晚叫太多,声音嘶哑,倒听不出是女声。
哈洛迪人再次转向我这边。
“哈!这么说你确实在那里了。出来吧,哦伟大的武士玛芮娅,否则我就杀死你的同伴。”
我暗骂自己竟没看出他使诈,他本来并不确定我究竟在不在里头。听了我的声音,他仍然认为我是龙骑士吗?
马利克纹丝不动,静待时机——只有掠食者才有如此的耐心。
我身后出现一个小小的声音:“姆噗?”
我悄声道:“嘘,宝贝,请安静。”
头领上前几步,一个副手走到达瑞安身边,双手举起一把弯刀,“出来,武士,现身吧。如果你合作,或许我会让你俩都活下去。”
我半点不信他的话。我已经明白他还在怕我,希望把我引出来,好决定该怎么对付我。只要他不知道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有优势。至少眼下他还以为我是骑龙的骑手,而达瑞安是阻挡我怒火的唯一屏障。
但他转身用自己短促的母语说了什么,凶煞龙立刻迈着沉重而机械的步子往前走。
除了头领本人,其他所有人都躲开那怪兽远远的。它从油灯旁经过,我瞄到骑手的脸,不禁大感惊慌,往后缩了一缩。
骑手和龙一样,肉是黑色的。遥远的西方住着一个乌木色皮肤的种族,有时会路过卡迪亚,他们的肤色很美,但这人并不是那样。它的皮肤闪着光,坑坑洼洼,像火中的木柴一样布满裂缝。这个烧焦了一般的人简直是对大自然的反叛,不像活物,倒像被火烧过的尸体。等它走出油灯的那圈光线,我惧意更浓。
之前我以为奇怪的绿色是怪兽盔甲的反光,现在却看清并非如此。绿光是从盔甲底下漏出来的:从它脖子和胸前的黑色金属的接缝处、从头盔底下、从它皮肤上的伤痕和裂缝中。骑手的眼睛是两个洞,露出同样恐怖的绿焰;袍子里还有更多绿光射出来,照亮了开裂的下巴和扭曲的鼻子。
宝贝在背包里动来动去。
“瞧见了吗,龙骑士?”头领的声音响起,“你逃不掉了。”
我无计可施,只好向他喊话,故意压低嗓门、突出声音里的嘶哑:“我会毁掉你的战利品!皮、骨头、桶和地图。放开那孩子!”我屏住呼吸,用十字弓仔细瞄准。
头领怒视前方——对他而言前方只是一片黑暗。我所在的位置更有利,不过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你以为我在意那些东西?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依我看我不必再为你浪费时间好了。我还是杀掉这小子,再派我的宠物收拾你吧。他饿了,他的上一顿饭还是昨——”
我射出箭。听到弓弦弹开和弩箭飞驰的声响,他赶忙往下缩。但我瞄准的并不是他。
我大喊一声:“达瑞安!跑!”与此同时,箭扎进了站在达瑞安身边的士兵的屁股。达瑞安一跃而起,用肩膀撞翻了那个被惊呆的哈洛迪人,踉跄中又顺势踩上对方屁股上的箭,引来一声惨叫,最后他还踢了那人脑袋一脚。周围的哈洛迪人都在喝骂,达瑞安一脚踹飞油灯。头领及时躲开,但灯撞碎在一个龙巢上,一小股火苗蹿起来。
歪歪扭扭的深色影子到处晃动,周围一片混乱。
“这边,”我尖叫道,“跑!”
他的胳膊仍然绑在背后,但他尽力用最快速度冲进黑暗。我看见他踉跄着摔倒、又咒骂着站起来继续跑。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我打开油灯的灯罩——只一小会儿,让他知道该往哪儿跑——然后又遮好。几个人影追下斜坡,凶煞龙和骑手也转过身去,想截住达瑞安。
可这样一来,凶煞就等于把后背亮给了暗处的对手。马利克从藏身处扑到怪物腰上,四个爪子全露出来,一把摁倒凶煞。怪物想转身,但马利克毫不放松,用牙咬、用爪子撕扯对方的翅膀和后背。他的怒吼回荡在山洞里,仿佛整整一群野龙在咆哮。凶煞的新伤口里透出恶心的绿光。
达瑞安箭一样从他们身边冲过。斜坡上方好几把十字弓噼啪作响,哈洛迪人的箭撞在他周围各处的石头上。
凶煞骑手在鞍里转身,十字弓对准马利克发射。马利克痛得尖叫,不过还是在对手的龙背上爬得更高了些,拍掉了骑手的十字弓。骑手迅速松开束带、从坐骑背上跳下地,半秒钟之后马利克就一掌挥向了龙鞍。
达瑞安的脚步不断接近,我又揭开油灯为他照亮。只听一声怕人的声响,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腿肚子。他大叫着跌倒在地。我重新遮好油灯,借着漏出的一丝光线找到达瑞安,把他拖到隐蔽处。
“达瑞安——你还活着。”
“我中箭了,该死。”我伸手摸他肩上的刀伤,他痛得往后缩,“中箭、被刀砍、被火烧。”
“火烧?怎么回事?烧哪儿了?”
“把绳子解开。”
“你被烧到哪儿了?”我拿刀割开绑在他胳膊上的绳子。
“那东西——可真冷,像冰。被它抓住的地方却像火烧一样。”
龙战斗的声音越来越响,痛苦的咆哮穿插在十字弓的噼啪声中。我躲在石柱背后往外瞧。
摔碎的油灯点着了古老的龙巢。龙巢本来就像火绒一样干燥,立刻便烈焰滚滚,火光也照到更远的地方。马利克还在猛抓凶煞的后背,但怪兽就地一滚,马利克只能往旁边跳开。另外一些影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斜坡。
我拿上十字弓和弹药,“得离开这儿。”
达瑞安大口喘气,努力控制疼痛,“离开哪儿?唯一的出口给他们堵住了。”
“不,这些车辙通往山洞深处,所以我觉得哈洛迪人应该是从那头进来的。我觉得是我们挡住了他们的出路。”
“库鲁宗在上!我就爱你这点,玛芮娅!你摆脱麻烦从来只有一个法子:惹上更大的麻烦。”
我碰碰他腿肚子上的箭:“阿瓦,达瑞安。这个怎么办?”
飞镖一样的细箭头从小腿正面穿出。“别!别碰它。让它留在里头,咱们走就是了。”
“那来吧,这边。”我捡起灯油罐,扶达瑞安起身。他皱眉。
他说:“等回了家,我要把你揍趴下,小丫头。”
“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等走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把油灯的灯罩打开一点点,让一条窄窄的光为我们照亮。“你来拿,”我把油灯递给达瑞安,“然后胳膊搭我肩上。”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背后说:“姆噗?”我赶紧添上一句:“当心点!”
“什么东西?”
眼下没工夫停下来给他看,甚至没工夫解释。
“库鲁宗硫黄味儿的大臭屁!你包里有头龙!”
一声怒吼让我们转过头去。马利克在往这边退却,他用爪子和牙齿抵御凶煞的攻击,但情况越来越糟了。他节节败退,还有士兵偷偷朝他围拢。
嘎嘎在包里挣扎、哭喊。哦高龙啊,我暗想。马利克。
达瑞安尽量跟上我,半是走半是跳。我们拐过一个弯,现在看不见马利克了,但别的脚步在不断接近。
“接着走!”我端好十字弓蹲下。一个人影转过弯,我放箭。他发出沉闷的叫声,倒地不起。
达瑞安愣在原地:“高龙啊。”
“我叫你接着走!”我看看那人,远处马利克的咆哮和两头龙的厮打声丝毫没有减弱。我冲过去,从倒地的士兵手里夺过他的十字弓,又想从他腰上扯下箭筒,但扯不动。士兵浅色的眼睛盯着我,他张着嘴,嘴里却再也不会有呼吸了。我弯腰用匕首割断系箭筒的绳子,然后满心厌恶地回到达瑞安身边。
马利克拐过弯,前爪疯狂地抓挠,凶煞就在拐角背后。
“达瑞——马利克情况不妙!”
“马利克是谁?”
“马利克!嘎嘎的波巴。”
“嘎嘎是谁?”
“阿瓦,达瑞安!别这么蠢。”
我抓住他胳膊下的衬衣往上拉,尽量支撑他的重量。他骂骂咧咧地跟着我,又蹦又跳。
我们往下走,山洞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各有一个接近坍塌的龙巢。新近断裂的木头堵住去路,我花了片刻才认出那是运送嘎嘎的驴车。驴不知去了哪儿,倒是把散架的车留下了。
“来,达瑞——往这儿走。”我把刚刚得到的十字弓和箭筒递给他,然后推他上去。他没争论,跌跌撞撞地爬上驴车的残骸,继续往前走。我拔去装灯油的塞子,往回退出一点。
厮打声继续接近,马利克的咆哮显得那么绝望。上坡那头的火光更亮了,浓烟充满了山洞上层。
我迅速从两侧的龙巢抽出木头,与损坏的驴车堆在一起。这并不容易。龙搭的巢很牢靠。
我的动作太猛,小嘎嘎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嘘,宝贝!拜托坚持住!”
我往堆在狭窄通道里的木头上倒灯油,又把之前捆达瑞安的绳子浸透。
他喊道:“你干吗?”
“闭嘴。继续走。”
嘎嘎在背包里挣扎、叫唤。马利克又退到了我的视线之内,但两个哈洛迪战士从他身旁跳过来,都端着十字弓。一人发射,我躲到一根石柱背后。箭撞碎在我对面的墙上,我忍不住惊叫一声。我把一截绳子塞进罐口,再把罐子倒转,让油滴到地上。又一支箭射到我对面的石墙上。
我飞快往拐角那边看。两个哈洛迪战士正偷偷向我靠近,一个正忙着给自己的十字弓上弦,另一个的武器已经就位。
我打开油灯的灯罩,点燃了塞在油罐里的绳子。然后我从拐角跳出去,迅速看清形势。两个哈洛迪人看见我,抬手要射。我朝他们扔出油罐。油罐摔碎在石头上,走在前面的人被溅了满身。他们发射,但惊惶中射出的箭全都偏离了目标。我跳回隐蔽处。
油并没有立刻点燃,这我早料到了。我拿着十字弓弯下腰,拉动拉杆上弦。拉杆有些僵硬,我正手忙脚乱,一个哈洛迪人已经绕过我的掩体,吓了我一跳。我身后啪的一声响,那人脖子上多了一支箭,一头栽倒。我扭头看见达瑞安煞白着脸,正垂下我刚刚给他的十字弓。我放下十字弓,专心点燃最后一截浸透油的绳子。它燃起来,我把它扔向前面的木头。
“走啊!”达瑞安蹦跳着走上狭窄的通道。我一面回头看一面跟上去。
油全部烧了起来,这时另一个士兵刚巧走进这片空地。溅在他袍子上的油突然点燃。他扔下十字弓,尖叫着高举双臂。他疯狂地转圈、拍打自己,但火焰径自爬上他的衣服,把他变成耀眼的火把。
我背上的嘎嘎吓得尖叫。
我跑到达瑞安身边,一只胳膊搀住他肋部,我们摇摇晃晃地走下一条又长又窄的通道。痛苦的尖叫和威胁的咆哮追赶着我们,小嘎嘎在背包里惊叫。
前方冷不丁出现一片开阔空间,身后照过来的漫射光消散在更浓郁的黑暗中。达瑞安脚下一绊,大声呼痛,回声从很远之外与他呼应。我把他拉起来,继续往前赶。
我说:“把灯罩再开大些。”
“怎么弄?”他又绊了一下,险些摔了油灯,好歹把它平安放下。我瘫倒在他身边,受伤的手掌在石头地面上好一阵摩擦。他的肩膀流血不止,浸透了我俩的衬衣。
“玛芮娅,”达瑞安喘道,“我很痛。我没法再……”
“你必须走。”我把油灯灯罩拨开些,烫伤了手指。然后我勉力站起身,又帮达瑞安站起来。“不能停。走吧。”
刚走出五十码,身后的光突然更亮了。我们蹲在一块石头背后往回看。
马利克嘴里咬着哈洛迪人燃烧的尸体冲进了空地。他把毫无生气的尸体扔下,舌头舔灭嘴唇上的一簇火苗,然后前脚离地,带着无尽的愤怒仰天长啸。配着身后火光闪耀的地道,这一幕仿佛是从玛毕尔最严厉的布道中走出来的画面。
“起来,达瑞安!起来!”
我把达瑞安拽起来,嘎嘎继续哼哼唧唧地叫唤。我又把油灯灯罩关上,只留下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缝隙。车辙继续往下延伸,往下、再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