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哈洛迪人拼命放箭,虽说在利爪和尖牙底下死得很快,却不断有更多人涌上来。父亲和洛夫被迫撤退,他们的龙跟在后面掩护。但情况不大对劲,哈洛迪人显得惊慌失措,仿佛在逃避什么东西。
一个民兵被弩箭射中胸口,他向后跌倒,手里的十字弓滚落在地。我留下贝鲁埃扶着玛毕尔,自己跑到那个村民身旁。他抬头看我,喘息着说:“女士,你得赶紧离开。”
我捡起他的十字弓背在肩上,然后扶他半坐着,从他腋窝底下拖着他后退。他痛得不断呻吟,但尽量用脚蹬地帮我省力,最后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洛夫的长弓连续响起,回应对方的箭雨。又一个民兵脖子中箭倒地。一个哈洛迪战士从舒迦身旁溜了进来,父亲一箭正中他的脸庞,随即搭上下一支箭。我从肩上取下十字弓。
维吉斯门里传来隆隆声,然后是可怕的尖叫。又有几个惊恐万状的哈洛迪士兵逃进门里。空气突然变得冰冷,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后。
映在墙上的影子硕大无朋,形态飘忽,仿佛长了翅膀。它周围的空气好似被滚烫的石头烤过一般泛起涟漪。两个哈洛迪士兵动作太慢,没能逃过它的碰触,突然捧着脑袋摔倒在地。
我听见玛毕尔在我身后惊呼起来。他和贝鲁埃都呆立在原地。
父亲回头朝我们大吼道:“快走!”他、洛夫和他俩的坐骑迅速朝我们这边倒退,形成一堵墙,不让任何哈洛迪人通过。
但那东西并没有跟过来。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令人迷惑。不知该说它在行走还是在涌动,总之它来到革提克和维吉斯的雕像之间蹲下,像猫一样摆出威胁之姿。
哈洛迪人现在有了可以散开的空间,很可能会包围父亲、洛夫、舒迦和齐延。我轻轻地放下扶着的民兵,拿起他的十字弓,拉开弓弦。他看着我,从箭桶中取出一支箭递过来。我把箭放进矢道,耳边父亲的喊声和洛夫的命令都带上了一丝惊惶的味道。
突然间,第一次穿越山洞时那些噩梦般的图像在我脑海中炸开。不是前几周那种涓涓细流,而是同时喷薄而出,就好像它们被人从外面塞进了我的脑袋。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后面一阵剧痛。我听见周围到处是叫喊声,听出其中充满惧意,又隐约瞥见舒迦和齐延不断进攻。我的视线从它们身边掠过,投向那团仿佛悬浮在影子旋涡中的脓水。我知道它正看着我。它没有眼睛,却能看见我。看进我内心、穿透我。我不禁联想到革提克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只不过夏龙的眼睛带给我热度和使命感,这怪物却只带来恐惧:达瑞安溃烂的伤口、火、疼痛、筋疲力尽的感觉。英勇的龙父吐出最后一口气。焦黑的尸体,本应能杀死它们的伤口中燃着绿色的冷光。爬在眼珠上的苍蝇。我自己的恐惧变成了攻击我的武器。
但我已经面对过这些东西,而且我赢了。
阿鲁,他的力量一点点消失。达瑞安总也不醒。
达瑞安活下来了!
我母亲坐在葛露斯背上,声音里带着轻蔑,脸上写着失望。内疚刺穿了我,我站立不稳,惊得叫出声来。
心不在焉的驯龙人必遭诅咒。
它跟我说话了吗?或者是以我自己的声音考验我?不要紧,它能让我看到的每一种恐惧我都已经面对过。我面对过这些恶魔,并将它们抛在身后,赢得了我的嘎嘎。
我哆哆嗦嗦地放箭。弩箭穿透影子,射中对面的墙壁。民兵痛得直叫唤,却还是又塞了一支箭到我手里。我大口喘气,拉弦、装填。我稳住准头,这一箭射中了一个绕向父亲右侧的哈洛迪人。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我脑袋旁飞过。我拉开弦,感到手里又多了一支箭;我瞄准另一个哈洛迪战士,这回却往右偏出老远。每射一箭,我都要与那看不见眼睛的目光对视,都要与自己眼睛背后失明一般的剧痛抗争。再一箭。房间里只剩三个哈洛迪人还没倒下。然后是两个,然后没了。
我们都站在原地喘息、等待。我发现父亲抱起我身旁的民兵,把他挪到后面。舒迦和齐延退到我身旁,舒迦在右,齐延在左。
那东西伸展、飘浮,或许稍微黯淡了些,但依然将我自己的恐惧向我掷来。我强迫自己去想嘎嘎,新的画面涌进来:我自己折断了骨头,嘎嘎像被丢弃的鸡骨架一般瘫软。
我不怕你。我努力相信自己的话。
“神啊!女士,快离开!”是村民微弱的声音。
舒迦发出挑衅的咆哮,齐延跟上。贝鲁埃和玛毕尔已经在我们身后的阶梯上走出很远了,暂时没有危险。剩下的只有我自己、那个受伤的民兵、父亲和洛夫,再加上我们的龙。我们全都曾直面自己的恐惧并战而胜之,眼前的试炼我们也不会失败。
那东西将今早的噩梦抛给我,还混合了昨晚的一个梦:腐尸、鲜血、烈焰、尖叫的脸,我所有最可怕的梦串在一起。
但每天我都会醒来。
影子立起来,烟一般的翅膀向两侧展开,跨越革提克和维吉斯之间的空间。
我吼道:“我不怕你!”
它让我看见我自己:小小的人,惊恐万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我尖叫一声,但同时也放出了最后一支箭。箭射向那团黑雾,那东西旋转、盘绕,朝我冲来。
舒迦和齐延跳起来迎上去,一面发出挑衅的咆哮,一面用爪子和牙齿撕咬。被它们撕咬的地方,怪物像烟一样旋转、消散;而当它反击时,虽说看不见任何伤痕,我们的龙却发出痛苦和迷惑的号叫。齐延被逼退,怪物跟过去,却被舒迦打中仿佛翅膀的部位;它转向舒迦,齐延又一阵猛击。现在它似乎散开了,仿佛雨雾在火堆上蒸发。它开始撤退,但我们的龙不肯放松,追了过去。
它渐渐消退,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我们等了几分钟,但除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和一直不停的滴水声,四周一片寂静。每张脸上都流淌着汗水。齐延用牙咬住插在前肢上的箭拔出来。舒迦抖抖左边翅膀,几支箭落下。他高声咆哮,但声调与我过去听过的都不一样:愤怒,还带着一丝恐惧。
父亲问:“阿瓦啊,诸神在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冷,”舒迦说,“冷的火。”
我说:“就像凶煞。”
没人答话,但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仿佛被龙尾巴狠狠扇了一下:刚才那东西潜入到我脑子里,读取了我的记忆,用它们嘲讽我。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右边鼻孔流到嘴唇上,伸手一摸——血染红了手指。
我在裤子上擦擦手,扭头看见父亲抬起民兵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那人直盯着我,颤抖着朝我伸出一只手:“年轻的女士,你没受伤吗?”
我被他惨白的脸色惊呆了,只能点头称是。他虚弱地笑了笑:“你真勇敢。”说完他咳嗽起来,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上衣上,还顺着下巴和脖子往下流。他最后哆嗦一下,瘫软在父亲怀中。父亲抬手盖在他眼睛上,转头看我。我咽下一声呜咽,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洛夫跪在我身旁,那里躺着一个哈洛迪人。“这人还活着。”一支弩箭插在那人胸口,鲜血直往外冒。
贝鲁埃走过来,朝那人弯下腰去。哈洛迪人的肤色本就苍白,现在失了血,越发显得幽灵一般。他问:“刚才的幽灵是什么?”
洛夫用韵律怪异的哈洛迪语把问题重复一遍,外国人的答案断断续续。他嘴角流血,目光不停地在洛夫和贝鲁埃之间往返。
“他说它逼迫他们。”
贝鲁埃皱起眉头:“这没道理。他们打得那么顽强,像疯了一样。”
洛夫又用那种尖利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见那人似乎要晕倒,便抓住他晃晃。对方的回答含混不清:“他说它驱赶他们。把他们当狗一样。让他们心中充满……我不懂这个词。总之是关于……不是饥饿,而是吃。他说它跟他们没关系,他求我们饶命。”
那人又嘟囔了句什么。
贝鲁埃问:“什么?”
洛夫失望道:“他想回家。”
那人的呼吸停了,伤口不再往外渗血。周围静悄悄的,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我问:“它怎么钻进他们脑袋里去的?”
贝鲁埃缓缓转身面对我。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显然还没从刚刚看到的一切中缓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它是怎么……它刚刚不是……它在我脑袋里,利用我的恐惧来——它没有这样对你们吗?”我这才意识到或许那东西只对我的头脑发动了攻击,不禁惊慌起来。而且我还说了出来,当着贝鲁埃的面。这等于是将崭新的武器递到他手里,他绝不会放过机会。
但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满脸震惊。也可能是惊恐。或者畏惧。
“不能再犹豫了,”洛夫上尉说。“必须尽快封锁山洞。马格汉,看来我是要留下了,我现在不能走。抱歉,但我得征用托曼,让他给阿维卡送去增援的请求。”他走到另一个丧命的民兵旁,用一只胳膊把瘫软的尸体扛到厚实的肩膀上。洛夫皱了皱眉,我这才看见他另一边胳膊上插着一支哈洛迪人的箭。“咱们这就把这些人带出去吧。”
父亲点点头,抱起另一个死去的村民。贝鲁埃不如他俩强壮,但也吃力地抱起了第三个民兵。我扶起玛毕尔的胳膊。我们从门诺格之门离开,齐延和舒迦断后。直到走进明亮的日光里都没人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