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用手推车把最后一车食物推进冬厩,车里有咯咯、哞哞和哗啦(1),外加西瓜和当季的水果。两只龙仔整个脑袋都埋进了食物里,我和达瑞安趁机开溜,却发现父亲、洛夫、玛毕尔和侍祭忒鲁等在院子里。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今天不是随便来瞧瞧。忒鲁背了一个小桶,父亲和洛夫都带着长弓。
玛毕尔一手搭上我肩膀:“玛芮娅,该去解决最后遗留的小问题了。”父亲和洛夫一脸严肃地旁观,显然已经讲好由玛毕尔负责说话。达瑞安露出担忧的样子。而一身黑衣的贝鲁埃这时才从树影里走出来。
玛毕尔拍拍我肩膀。“洛夫上尉已经决定,为了安全的缘故,山洞的某些部分必须封锁。我说服他在这之前让我去一次,你在报告里向洛夫上尉提起的那些区域,我想去看看。”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贝鲁埃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他不愿让玛毕尔去?
“希望你能陪我们过去,”玛毕尔继续说道,“我想让你带我去看看你经过的那些房间,边看边跟我讲。咱们可以好好聊聊。你愿意吗?”他转动脖子,从只有我能看见的角度对我眨眨眼。
虽说一想到山洞我就浑身鸡皮疙瘩,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说:“好。”
父亲道:“你跟我共骑。”
“达瑞安留下照料龙仔,”玛毕尔道。“这也很公平,毕竟你替他照看契约伙伴好多天呢。”
“现在就去?”我毫无准备,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
父亲的大手抓紧我的另一边肩膀。“洛夫上尉很快就要离开,去召集守护龙场和山洞的援兵。已经等得够久了,现在正是时候。”
父亲和洛夫吹口哨呼唤自己的坐骑。舒迦和齐延从龙厩里走出来,舒展着翅膀,跟着人类过桥到了围场,贝鲁埃的泽尔已经等在那里。父亲帮玛毕尔爬到泽尔背上,让他坐在贝鲁埃身前。忒鲁上了洛夫的齐延。我和父亲爬上舒迦,绑好束带。
跟嘎嘎分开感觉很奇怪,过去几天我们不在一起的时间只怕不到一分钟。趁她进食溜走感觉仿佛背叛了她。“我们很快就回来,对吧?”
“别担心嘎嘎,”父亲道,“吉荷牡和托曼都在。一两个钟头她没问题。”说着他吹声口哨,大喊:“上!”舒迦腾空而起,巨大的翅膀对抗着重力。龙场和瑞亚特很快落到我们身后,森林和废墟一闪而过,辛瓦特山谷在我们身下展开。
我步行到山洞花了一整夜外加大半个白天,而舒迦只飞了不到半小时。
洞口有烟,还能看见人影——是洛夫临时征用来充当民兵的村民。我本以为这就是目的地,但舒迦飞过山洞、高山平地和背后的那片山谷,飞向山肩上的出口,我和达瑞安面对哈洛迪头领和凶煞的地方。我一阵恶心,向后紧紧贴在父亲怀里。他搂住了我。
洛夫和齐延最先降落,惊散了一堆吃腐肉的黑乌鸦。我们在上方盘旋,等他招手示意;然后舒迦扇动翅膀抵消惯性,降落在山洞洞口前。
他用龙那种低沉的声音说:“皱。”臭。
父亲拍拍他翅膀与躯干相接的部分:“的确,我的朋友。”
齐延背后有一堆烧焦的木头和骨头,那是被我推到哈洛迪头领身上的龙巢。龙的尸体从下面露出来,布满水泡,焦黑的肉挂在一排肋骨上。乌鸦得挤过残骸才能吃到没烧掉的肉,因此进食的速度远不及尸体腐烂的速度。对面的墙上靠着其他骨架——人类的骨架——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屠杀的场面和臭气压倒了过去几周的欢乐,噩梦般的画面钻进我脑子里。
“不用发抖,玛芮娅。这里也有民兵,现在很安全。来,深呼吸。”
我点头滑下龙鞍。泽尔扇动革翼的嘎吱声让我转过头去。玛毕尔解开搭扣,父亲去和贝鲁埃一道扶他下龙。所有人都下了地。
玛毕尔问:“这么多年,我们怎么就没瞧见这个入口?”
“有片突出的岩石挡住了,”父亲指指石板。“要不是玛芮娅点了火,我们永远发现不了。后来找到些痕迹,发现这里曾有石桥连接远处的山坡。我们自己的历史许多都在与古尔万的战争中失落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的确如此,真可惜呀。”玛毕尔小心翼翼地落脚,走进山洞。瞧见尸体时他嫌恶地皱起鼻子,眼睛也瞪大了。“那是凶煞吗?”我摇了摇头,父亲答道:“不,这是哈洛迪人的头领。凶煞在山谷里。”
玛毕尔走到我身边,一只胳膊搂住我肩膀:“亲爱的小姑娘,我现在才开始明白你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他皱着眉把我搂得更紧了些。“你非常勇敢,令人骄傲。就让这勇气成为你对抗噩梦的盔甲吧。”我挽着他的胳膊扶他站稳。他拍拍我的手臂,我们往前走去。
贝鲁埃和父亲跟上,舒迦和泽尔走在他俩身后。我们赶上洛夫和齐延。忒鲁挨着洛夫,双眼圆睁,把装在皮囊里的绘画工具紧紧抱在单薄的胸口。这孩子有些艺术天分,来帮玛毕尔绘制洞里的雕像。一小群村民从昏暗的通道里走出来,约莫九到十个人。他们都带着十字弓和长矛,其中三人还另佩了剑。看见洛夫上尉和他那偌大的坐骑,村民们似乎松了口气。我这才发现洛夫用帆布袋给他们带来了食物。他把袋子递过去,听领头的报告情况,然后示意我们跟上。
村民离龙远远的,但我经过时,所有人都盯着我。其中一人微笑道:“你好,女士。”另一人也说道:“女士,”并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如此礼貌的招呼和手势对我而言十分陌生。接着那人又睨了贝鲁埃一眼,我愣了愣神。面对这么多关注,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默默跟对方打个招呼。
墙上一路都安放着火把,我的眼睛渐渐适应火光,这才看见了不少之前错过的细节。尽管被湿气侵蚀了无数个世纪,但墙面上仍能看到装饰浮雕,从膝盖的高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它们描绘的是衣着怪异的男男女女,有的在进行日常活动,也有武术运动和奇特的对抗。玛毕尔眼睛闪闪发亮,满心崇敬地抚摸这些图案:“了不起!我真想多停留一会儿,但忒鲁已经为我画了这条通道。我实在想看看你形容的那个房间,有喷泉和四扇门的。”
“那间屋还要往里走,”洛夫道,“有一大段楼梯,不过不算陡。有我们帮忙你应该能行。”
玛毕尔的笑容褪去:“你准备封闭这个入口?”
“没办法。它是最方便哈洛迪人出山洞的路,风险太大。其他通道我们才刚开始探索。明智的办法是每找到一个入口就封起来,然后派兵守卫。”
玛毕尔露出失望的样子:“那咱们就抓紧吧。”
“要是弗伦在就好了,”父亲道,“他是整个瑞亚特最棒的弓箭手,或许是全卡迪亚最棒的。”他扶好玛毕尔的另一只胳膊。忒鲁跟在我们后面下了楼梯。
路比我记忆中更长。干燥的石头和古老的灰尘激起汹涌的记忆,不过我把念头转到了别的地方。倒不像我担心的那么难。或许我正从疯狂中恢复,也可能是因为有舒迦和齐延在,这对龙骑士团训练的坐骑令我勇气大增。
不仅如此,玛毕尔终于要跟我解释阿刹了——只要能甩开贝鲁埃和其他人。
我们进入有喷泉和四扇门的房间。看着每扇门上的巨大高龙雕像,我心中再度充满对超自然的敬畏。虽说点了很多火把,但那雄壮的气势却不曾稍减。头顶滴下的水发出怪异的回声,蓝光依然在雕像上闪闪烁烁。这次无须逃命,我可以看得更仔细些。喷泉旁还有达瑞安的伤口留下的血污,石地板上是马利克早已变干的血脚印。而在我们周围,壁上的镌刻讲述着一个故事。
贝鲁埃跟在洛夫和齐延身后,背着手绕房间一周。他们走到带着丰收神采的秋龙维吉斯下方,进了我们左边的通道。忒鲁和三个民兵跟过去,泽尔也去了。父亲和舒迦仍逗留在屋里。
玛毕尔颤巍巍地抓住我的胳膊肘,眼里闪着泪花。“让我看看,”他哽咽道,“再跟我讲一遍你在这里的经历。”
我指着东面革提克雕像下的入口说:“我们从这里进来的。”
玛毕尔悄声应道:“理当如此。”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你让我等得够久了。这是什么?阿刹又是什么?告诉我。”
周围的火把照亮了玛毕尔的眼睛。“没错,是够久了,我向你道歉。这对我而言很不容易,因为它唤醒了我埋葬多年的知识。被禁止的知识。异端邪说。这些都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但我却想告诉你。”
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几分钟工夫,只有水珠的嘀嗒声填满屋里的寂静。
“这个房间,”我说,“它代表宇宙的循环,对吧。”
“对。这不只是历史。这些图像或许比辛瓦特都更古老。”他在围绕喷泉的矮墙上坐下,面对革提克的雕像。
我挨着他坐下。“德哈拉,阿刹是什么?是阿瓦之一吗?”
他瞥我一眼,嘴角浮现笑意。“这是个古老的名字,亲爱的。实在很老了。比库鲁宗和我们森林中的废墟还早。”他环顾房间。
贝鲁埃和洛夫已经消失在维吉斯下方的通道内。父亲朝我们走来,步子既轻松又克制,仿佛知道我们的对话并不准备让他听。玛毕尔看见他,朝我微微一笑,招手让父亲过来。
“来吧,马格汉,索性你也听听。里头会讲到你家族的历史呢。”
父亲脸上闪现出好奇的神色,然后一屁股坐到了玛毕尔身边。舒迦坐在几步之外,发出一两声咔嗒声。他抬头看着雕像,仿佛明白其中的含义。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库鲁宗之前,就有了阿刹。这里是崇敬阿刹的神殿。人们曾经用这个词称呼本原,但不是拉撒尔讲述的那个故事,不是库鲁宗创造世界、以自己那存在于创世之先的身体将山川大海推成如今的模样。阿刹更简单,但也更难解释。
“阿刹是名字,但不是神的名字。它的意思是真理——永恒的法则,无论你是否理解这个真理。”他张开双臂把整个房间囊括在内。“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阿刹。看那些雕像。每扇门上一尊,用一个精灵来代表一个季节,同时表明它将向下个阶段转变。革提克是物质丰饶与圆满的阿瓦——瞧,太阳高悬空中,下方是遍地庄稼。现在顺着反时针方向环视房间,如果你身处地极,这就是我们星球旋转的方式。”
我不大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我没有打断他。
“仔细看,既有收割的画面,也有冲突。这些是什么机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阿瓦,这些细节真是让人震惊!”他的嘴唇在颤抖。“接下来是北方的维吉斯,带着丰收神采的秋龙。”
玛毕尔打了个哆嗦,“如果说革提克象征临界点,维吉斯则表示世界正疯狂坠落,秩序让位于混沌。”他脸色阴沉下来,声音也哽咽了:“再下来,维吉斯之后,就是全面战争。”
一滴泪水滑下他的脸庞,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幅画我之前只瞟了几眼:龙飞翔在浓烟滚滚的空中,与怪兽作战;怪兽翅膀僵直,卵形的身体十分奇特,仿佛鲸鱼身上插了帆和其他玩意儿。不是自然生物,而是人造的东西。在下方的地面还有更多奇怪的机器,像是马车,只不过没有马,车身上还装了弩炮,也可能是某种我不认识的武器。建筑物熊熊燃烧,人类望着天空,神色痛苦。
“西方的门诺格代表最低点,”他继续说道,“落日。或许是阿瓦中最难以理解的。瞧,雕刻师把他的翅膀做成了透明的样子,即便刻在石头上也能透过翅膀看到背景。妙极了。门诺格象征灵性的中心——当其余一切毁灭时,我们真正的心。他也是重生的允诺,注意他脚下的种子。在门诺格和欧斯塔拉之间,争斗以毁灭告终,但在满目疮痍中,在季节更替的边缘,人们回来,修筑房屋、播撒种子。和平再度降临。春之阿瓦欧斯塔拉与太阳一同升起在南边的墙上,宇宙循环重新开始。”
泪水浸湿了他脸上的皱纹。
“这里画的不仅是季节,更是宇宙循环,是宇宙之轮更宏大的转动方式。季节更替,生命降临,孕育另一生命,随后逝去。文明兴衰,永远都有另一个转折等在前方。这就是宇宙循环——阿刹永恒的复苏。所谓阿瓦,总之都源自阿刹,无论阿刹是什么。阿刹的追随者叫作阿刹尼。许多个世纪里,他们都秉承一种抽象的哲学,一心追求真理。他们从不敢描述阿刹,因为言语会限制它、局限它。阿刹尼与阿刹沟通,靠的是灵修而非刻板的仪式、通过问题而非僵化的正确答案。这种哲学是谨慎的怀疑与探索精神的结合,以谦逊寻求知识。”
我摇了摇头:“我听不懂。”
玛毕尔朝我倾过身子:“你只能知道自己所知。信念不同于知识。信念是对知识的假设,尽管没有证据,依然假定如此。至少旧信仰是这样解释的。阿刹尼想要证据,于是就想办法测验每一个念头。我们的许多科技都只是他们时代遗留的影子罢了。新神殿——拉撒尔——把阿刹改称作库鲁宗,也就变更了宇宙的叙事。宇宙循环依然留在我们的哲学中,但高龙库鲁宗成了不死的终极王者,成了真神活生生的显现——而不仅是对于重生与更新的解释。库鲁宗用目的取代阿刹不可避免的转变;用在时间终结时囊括一切的权威取代了阿刹对生与死的简单确认。拉撒尔提及的神秘是阿刹尼不会谈起的,因为阿刹尼不相信任何自己无法测量、接触或看见的东西。至少新信仰是这么说的。”他再度坐直。“当然了,阿瓦的名字全古尔万都知道。妓院总有供奉艾尔玛斯的祭坛,打铁的人尊崇克雷拉,农人敬仰阿姆拉赫,诸如此类。但拉撒尔给出了一个新的解释,说这些全都是库鲁宗的化身。”
他沉默下来。我和父亲对视几秒,我感觉出他想把谈话交给我来主导。为什么?因为我见过革提克吗?
我碰碰玛毕尔的手:“你说所有的阿瓦都源自阿刹,拉撒尔说他们全是库鲁宗的化身或者映像。差别在哪里呢?为什么阿刹让贝鲁埃这样害怕?”
“因为拉撒尔不承认更大的宇宙循环。它教导说所有造物都奔向最后的终点,而库鲁宗就是救世主。但尊崇阿刹的阿刹尼却相信库鲁宗也会成为过去,尽管他存在于世已经好几百年。这就颠覆了贝鲁埃的整个信仰。这意味着库鲁宗同样源于阿刹。
“古尔万征服我们时,宣布阿刹尼是异端,将他们大批处决。他们被猎杀、成为新信仰的祭品。要么改宗要么死。很少有人活下来,他们的教会也转入地下。马格汉,那时我只是新宗教最年幼的侍祭,你父亲的父亲恳求我保持沉默。他不愿你或你父亲听说这些故事、学习古老的经文,因为他担心这会将龙场置于险境。他是为了你们才改宗的。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多少年了。请原谅我。”
父亲脸上写满惊叹,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古老的地方原来遍布幽灵,旧哲学或者被埋葬的真相的幽灵。我又四下寻找贝鲁埃和洛夫——这些真相准会让贝鲁埃坐立不安——但他们依然不见踪影。
“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玛毕尔继续往下说,“过去的信仰简单而谦卑,它推崇真理,无论真理是什么。它探索哪些东西显然不真实,借此靠近真理。然而新信仰也强烈地吸引我。我真想了解拉撒尔知道而阿刹尼不知道的一切。总之呢,我用对旧秩序的欣赏来调和我对新秩序的接受。可惜拉撒尔的神殿只允许它自己的教导存在。”
虽说我仍然觉得他之前背叛了我,但我终于明白了他为我辩护是多么困难。他一生都在与这种冲突搏斗,想找到舒适的中间地带,我与革提克的相遇却动摇了他的这个位置。
玛毕尔打量着献给阿刹的奇妙殿堂,表情渐渐变得一片宁洽。我和父亲都没有打断他的白日梦。终于,他再次转向我:“玛芮娅,弗伦跟你提起阿刹时,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我看看父亲和玛毕尔,咽了口唾沫道:“他说,‘我明白你是我的征象,说明阿刹并未被取代,说明世界依然真实。我为我的伤疤而骄傲,因为它们也有份将你送上你的命运之旅。’然后他又说了些奇怪的话,‘一个将引领,一个将跟随。一个将崛起,一个将没落。’然后他说黑暗来临,我应该抓住革提克,还有阿刹。”
接下来的几秒钟似乎分外漫长,玛毕尔没开口,四周唯有水珠滴溅的声音和诡异的回声。
“他什么意思,德哈拉?”
“你们或许猜到了,弗伦是阿刹地下教会的长老。他在森林里过着俭朴的生活,心中却藏着旧宗教的大量知识。但他是在谵妄中说的这番话,或许仅仅是表达自己的信仰而已。”
对这些,我只能摇头。生活在龙场,我们日常的工作就是我们的宗教,没什么时间思考历史中较精微的细节。“德哈拉,你又相信什么呢?”
他用胡须沾沾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他弯腰捡起一根长棍子,转身面对喷泉。“我小时候曾从阿刹尼那里学到一课:河之旋涡。”他用棍子指着一条穿过石头与水晶迷宫的细流。“你看见了吗?水在一块单独的石头背后形成了旋涡。”
我点点头。
“旋涡是什么呢?你能拿得起来吗?你能拿走这旋涡,把它放到另一个地方吗?那时旋涡还存在吗?当然不可能。然而它就在那里。水从中穿过,在一段时间内变成了旋涡的一部分,接着水又离开了。世间万物都如那旋涡,必须依赖一组非常精密的环境才能存在——然后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这种存在的状态,有时甚至能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但一切都在运动中。你是由自己所吃的食物、自己呼吸的空气构成的。你的许多部分都已经离开了。你的皮肤和头发都在不停脱落。树木从森林的腐土中生长,然后倒下、腐烂,或者被砍伐下来建成房屋。屋子垮了,木头烂了。大山崩塌,露出嵌在悬崖中海洋生物的骨头。语言变化,成为新的语言。信仰被其他信仰改变。一切都显得牢靠坚实,但那只是幻象,是感官玩弄的把戏,只因为我们永远被困在此时此刻才会如此。唯有记忆能揭示真相,但即便记忆,也只是你脑中的旋涡罢了。
“宗教或许是所有旋涡中最易逝的。它借着一个名字和几代信徒集会的建筑而存在,可最后一代信徒或许根本认不出第一代信徒所尊奉的信仰,尽管那建筑和那名字一直未曾改变。”他用棍子拨了块鹅卵石到旋涡中。水打旋儿的形状变了。
“我们都是永恒变动的湍流中的旋涡。宇宙的引擎永不减速、永不停歇,它是恒常的时光潮汐。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真相,但它却威胁到了拉撒尔的权威。”
一开始,我不知道对此应该作何感想,但紧接着我就想起了在辛瓦特山谷见到的景象:森林从失落文明的遗骸中生长起来。似乎真是这样呢。
玛毕尔长长地吸口气,这才继续往下讲:“弗伦或许神志不清,但心怀这个念头的不止他一个:革提克的出现是不是从拉撒尔的地基下面踢走了一块石头呢?”玛毕尔抬起下巴,嘴唇抿紧,显得出奇的坚定。他眼角闪着泪花,看着我说:“我一生都在质疑自己所宣扬的信仰。”他转身面对喷泉,将石头从水道上推开,旋涡消失了。
“玛芮娅,在你的经历之前,我左右为难。但现在我明白了。问题既然如此难以回答,假设自己知道答案就成了走向真知的障碍。接受之道、存疑之道,这种态度更接近阿刹尼,而非库鲁宗。只要敞开胸怀倾听宇宙的声音——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阿刹的声音——怀疑就能将你领到确信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他微微一笑,喜悦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遗憾。“这就是我的信仰。”
舒迦站起来,猛地转身,朝维吉斯下方的北门望去。他发出一声咔嗒,很响亮,回音阵阵。
父亲也站了起来,“怎么了?”
“巧步。很快。”
我也听见了,接着忒鲁全速冲进房间,贝鲁埃和泽尔也跑进门里。父亲和舒迦已经到了门边。
“出去!”贝鲁埃大喊着指指我们,“带玛毕尔出去!”
两个民兵紧跟着跑进来,其中一人抱着一个浑身瘫软的同伴。然后齐延和洛夫并肩退进来,洛夫不断朝黑暗中射箭。有什么东西正从山洞深处追赶他们。
我抓住玛毕尔的胳膊肘——恐惧将出乎意料的精力带给了他。我扶着他往门诺格雕像下方的门走去,贝鲁埃领泽尔等在门边,他扶起玛毕尔的另一只胳膊。
身后传来呼喊,我扭头看见齐延和舒迦并肩而立,翅膀紧贴在身侧,爪子挥向往门里冲来的人影。两个民兵放下受伤的同伴,拉开弓弦。父亲也开始朝门里射箭。裹在袍子里的人蜂拥而至。
哈洛迪人。
(1)译注:即鸡、牛肉和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