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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不,不是平静,是恐惧暂时悬置。或者说恐惧整合了。我已经两次在这些山洞里面对哈洛迪人和凶煞,甚至还两次遇到了厄迪姆。此刻我所有的感官都高度警觉,箭已在弦上,龙鞍的束带绷紧。嘎嘎发出警惕的咔嗒声,并放轻了脚步——缩回爪子,只用脚垫触地,避免发出声音。空气的温度、石头和水的气味、同伴们的紧张。我仿佛紧绷的弓弦。

  这不是平静。

  是准备就绪。

  在我前方,凯雷科的油灯投下窄窄的光带,照出融化般的石头。是我和达瑞逃命时经过的那种地形。贝鲁埃一路遮着油灯,但偶尔也会忍不住打开灯罩,照亮某处的雕像或缝隙。龙的咔嗒声在我耳边回荡。它们都在探索这片区域,倾听自己的声音如何反弹回耳中,借回声去观察。这种方法比单靠视力更精确,所以没有谁阻止它们发声。

  我催嘎嘎往前,越过贝鲁埃和玛毕尔、越过托曼、越过达锐德和斯果特。我在凯雷科身边慢下来,尽量压低声音说:“凯雷科,我们得让龙安静。”

  “什么?为什么?”

  “如果有其他龙在附近,它们的咔嗒和发声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借着几盏半遮半掩的油灯发出的幽暗光线,我看见他转向我,脑袋歪向一侧。他眼睛一亮——我听到的,他也听到了:低沉的声音织成密密的大网,从周围看不见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反弹开,仿佛黑暗中幽幽的乐声。他点点头,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并理解了这声音。

  “所有人听着,”他的声音很轻,同时又饱含紧张感,“所有龙噤声。不许再有咔嗒声或者任何动静。”

  我们身后的骑手低声对各自的坐骑下达指令。凯雷科放下灯罩,黑暗严严实实地罩下来。等到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他才重新将灯罩揭开一部分,刚好够看清前面的路。

  继续前进时,我跟在了凯雷科身后。周围只剩皮革和衣料的窸窣声,以及远处水滴落在石头上或水塘里的回响。龙听到这些微小的声音,是否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图像?

  我们走下一段长长的阶梯,右侧是深渊,左侧是与之前类似的那种浮雕:人类工作、游戏、征战的图画。就这样默默走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都有浮雕装饰。大家又把灯罩揭开些。大树沿墙壁向上舒展,用枝叶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描绘出复杂的图案,树木之间雕刻着各种动物,全都从墙里往外看。每只动物还配有以古代符文写成的标签,仿佛外面世界的索引。

  身后的光线变强了,我还听见摩擦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吉荷牡将灯罩打开一条缝,让忒鲁可以沿途速写。他之前来过几次,但显然都没进到这样远的地方。

  我们走出通道,进入另一个圆形房间,只对面有一个出入口。贝鲁埃低声对凯雷科说:“这里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我们停一停吧。”他把灯罩开得大些,让大家能看见房间的规模。它比四季之间略小,但拱形的天花板高高升起,对面的墙几乎消失在黑暗中。墙上装饰着一座城市的浮雕,是从站在广场上的某人的视角,描绘他所看到的大街小巷、大山和白云。四散的小人和点缀在空中的龙起到比例尺的作用,但整个浮雕的中心是建筑物。

  它们宏伟极了,我从没见过如此高的建筑。当然,我也从没去过帝国的任何大都市。整个画面仿佛石头构成的世界,街道建在峡谷底部,平台上的花园种着参天大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左手边的一个拱顶吸引。拱顶的顶部有个圆圈,仿佛是某种符号—— 一个简单的环。它底部雕刻的门让人觉得无比宏伟。在相邻的墙上,建筑物的缝隙间似乎能隐约瞥见栅栏,将这座刻在石头中的城市围起来。

  对面墙上的画让我大吃一惊。祖尔梵山高耸在大地上,顶峰被写意风格的云遮住一部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见过这座城,但不是图画中这般繁荣兴盛、生机勃勃的模样。我说:“辛瓦特。”

  弗伦说:“没错。”贝鲁埃看着我,既吃惊又迷惑。

  在森林中我只找到一丝曾经道路的遗迹,而浮雕中却有无数建筑沿山坡而建;我只看见一个碗的形状,图中却是完整的圆形剧场。我在浮雕里寻找那个被青苔覆盖的巨大头像,不过或许从图中的视角它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没有关系。辛瓦特的幽灵仿佛就住在这大厅中,激动地向我诉说他们在世上的时光。惊奇的泪水挂在我睫毛上。我无数次想象过辛瓦特曾经是何等模样,而现在它就在我眼前,细致得令人吃惊。这些就是我的祖先吗?我感到他们的血在我身体里流淌。

  左手边能看见高山平地同大山较低的斜坡交汇之处,我就是从那边的一条缝隙走进山里寻找嘎嘎。不过图上不见山洞,反而有人造的结构,只可能是一种东西:悬崖边上,育龙平台层层叠叠,背后似乎还有更多建筑。“瞧,现在山洞的位置——是龙场。巨大的龙场。”

  “再看我们脚下,”弗伦说。“是城市的地图,每条街都在上头。”

  “请让我下地画吧,”忒鲁声音很轻,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需要空间展开卷轴。”

  凯雷科看看贝鲁埃,眼里带着疑问:“我们敢花这个时间吗?”

  贝鲁埃只考虑了片刻工夫:“可以。应该做个记录。不过画简单些,小子,而且动作要快。”

  忒鲁手脚并用从奥达科斯背上爬下来,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般走到房间中央。“看,”他说,“从这个位置”——他指着凿在他脚下石头里的阶梯说——“完美的视角。就好像站在广场上。效果一丝不差。”

  “真希望我们的时间不那么紧迫,”玛毕尔说。“答应我,如果跟埃达伊的事能够善了,我们可以回来,好好记录这一切。”

  贝鲁埃迟疑着,似乎觉得没法做出这样的承诺。但最后他说:“我答应你。”

  “一定要把那个画进去,”弗伦指着拱顶说,“那是阿刹的神殿,顶上是代表真理的符号。”

  贝鲁埃问:“那个圆环?”

  弗伦坐在龙鞍里转身面对他,“当然。时光潮汐不断更迭,圆就是最简明的表现形式。”

  贝鲁埃沉下脸。几个月前他曾说库鲁宗代表宇宙循环的终结,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但现在他管住了舌头。

  玛毕尔在贝鲁埃身后的座位里挪动。“我有个问题,贝鲁埃。”他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保密?”

  贝鲁埃过了好久才开口:“自尊心吧,我猜是。我希望靠自己解决这一切。但现在看来时间不等人。”

  “洛夫也来过?”

  “对。”

  “而他也从未提起,”玛毕尔继续逼问,“我们自己的山,我们自己的家和历史,你们却不让我们知道。”

  贝鲁埃下巴的线条绷紧了,他点点头。

  “而现在洛夫和埃达伊要把龙场据为己有,”我说。“这就能解释洛夫为什么在龙场和悬崖之间修了那条大道。他见过这些图,受了启发。”贝鲁埃朝我点头,但没有说话。

  吉荷牡和托曼满眼惊奇地四处打量。

  “为什么他们要修这么个东西?”凯雷科说,“而且还修在山洞深处。”

  “的确,”贝鲁埃说,“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玛毕尔指指坐在房间中央的忒鲁,侍祭正在一卷羊皮纸上飞快书写。“或许这也是某种记录,他们担心失去所记录的东西。也可能他们当时已经失去它了。”

  贝鲁埃催促忒鲁赶紧完成素描。男孩又涂了几笔,又拿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盖在拱顶旁的说明文字上,用一截粉笔拓印。他恋恋不舍地卷好羊皮纸、收拾起工具,然后拉住吉荷牡的手爬回奥达科斯背上。我们走进对面的入口,把辛瓦特的记录留在身后。

  前方又是墨水一般的黑暗,没有龙的咔嗒声帮忙,全凭几缕灯光照亮。有一次我们似乎是从桥上走过,隐约可见漆黑的虚空从两侧落下,我只听到最微不足道的回声。

  嘎嘎悄声道:“搭。”即便没有咔嗒声,偶然听到的声音也能为她描绘出地图。

  接着我们又走入一条狭窄的通道,装饰通道的浮雕是图书馆的画面。一排又一排书,摆放在书架上,却全是雕刻在山石上的画面。我实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制造出这样一座无法阅读的图书馆,其中所有的藏书都不过是书脊和空洞的许诺。忒鲁悄声说:“真希望能全部拓下来。”但我们没有停留。

  通道化作一条蜿蜒的小径,从自然形成的钟乳石和石笋之间穿过。油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水声。凯雷科把灯罩完全盖上,我这才发现远处一条缝隙里透出淡淡的蓝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远远看见墙上有东西闪烁。

  他低声道:“就快到了。”

  第一道瀑布从我们左侧的缝隙涌出,坠入一条狭窄的沟壑中。我们脚下的小径也随着急促的水流迂回向下。又往下走了两段我才意识到光线变强了,已经能照出周围的轮廓。小径一路往下,气温明显下降,最后我们进入一片水雾蒙蒙的缥缈蓝光中。光线很强,我的眼睛过了好几秒才适应。这里是一道宽阔的岩脊,下方好一番奇妙景象。

  玛毕尔道:“神圣的阿瓦啊。”我听到好几个士兵也发出了惊叹。

  蓝光照耀着水流,水流坠入下方,形成一连串瀑布,通过一个又深又窄的空间,最后落进一个大湖。湖面十分平静,几乎不见波光。一束光从远处看不见的洞顶照下来,上方交错的石头挡住了光源。

  吉荷牡往上看去,“那是什么?”

  “阳光,”贝鲁埃说,“从嶙峋和山峰之间的冰川照下来的。”

  托曼道:“老天,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吗?”

  “噢,”玛毕尔悄声道,“我明白了。古老的传说里,祖尔梵是沉睡的火山,曾在遥远的过去吐火。这个空间是空的熔岩井。瞧见地上的岩石和瓦砾了吗?曾经的顶部崩塌,露出了上方的冰山,就像天窗。”

  “只说对了一半。”贝鲁埃道,“我亲自飞到上面去看过。它的确是冰川,底下却有一层厚玻璃,还有钢拱支撑。这冰川是人造的。边缘的石头崩塌,玻璃的某些部分也碎了,但冰川本身自有其完整性。住在这里的人制造了天窗作为光源,从外面看过去,就跟自然形成的一样。”

  吉荷牡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玛毕尔问:“住在这里的人?”

  贝鲁埃点头:“看仔细些。我相信这是一处隐居地,一个避难所,不为外界所知。”

  散落地上的不规则形态并不都是岩石和瓦砾,还有好些历经岁月、摇摇欲坠的方形,上方破损,脚下堆满碎屑。一旦我开始留意,立刻就看出了大街小巷的痕迹。这缥缈的蓝光照亮的是一座城市——有着建筑、院落和大街的真正城市,虽说如今残破不堪,还被黑色的苔藓覆盖,但显然出自人类之手。

  托曼说:“难以置信。”

  忒鲁在我右边什么地方,铅笔落在纸上沙沙直响。

  “我已经入城探查过。”贝鲁埃说,“许多建筑都是住宅,屋里有家具,还有用石头和金属制成的日常用品。这座山曾是一个种族的家园。玛芮娅杀死的哈洛迪萨满似乎占了其中一栋建筑,他的几个副官和仆人也曾住在那里。这些人都去了哪儿我们只能猜测。不过我想让你们看的东西在湖对岸,城市背后。”他拨转泽尔,面对凯雷科,“中士?”

  凯雷科让塔本跳下蓝色的裂口,在湖边的秘密城市上方画出一个舒缓的螺旋。我们从死去的建筑上飞过,它们像被遗忘已久的墓地般黑暗、破碎,我不禁战栗起来。过去的街道上不时可见半融化的巨大冰块,表明那极远之外的冰川已经不再完整牢靠。我们进入那道光束中。往上看去,只见浅蓝色的天顶上有着叶脉一般的深色纹路,偶尔还能看到一股股溪流闪烁着落下。凯雷科加速飞越城市,朝湖对面飞去,然后领着我们从一块高悬头顶的古老石头底下飞进一片清理过的区域。我们降落在他身旁。

  降落的地方是圆形剧场中央,又大又开阔,因为被山脊遮挡,所以从刚刚能看见天窗的地方看不见它。四周是整片整片的石头座椅和石头阶梯,其间偶有落下的岩石,一切都被坚冰包裹着。石笋从剧场四周升起,与上方垂下的钟乳石相会,仿佛时间铸造的石柱廊。

  贝鲁埃指着所有这些座位所朝向的焦点,然后往上指。“这就是我无法解释的画面。这就是令我束手无策的谜题。”

  破裂的舞台背后立着一堵墙,与舞台同宽,有几层楼高。墙面平坦而光滑,被分隔成两打又高又窄的墙板。我们的眼睛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随即看出墙板上雕刻着图画,每一幅都比旁边一幅更怪异。有些很容易看懂——动物和森林——但也有些令人咂舌:奇形怪状的建筑、飞行的怪船仿佛胖大的鲸鱼长出了船帆、爬行在废墟中的机械,甚至还有建筑物飘浮在无法想象的大地上空,往外吐出人和各种东西。它们让我联想到四季之间里的雕刻。

  忒鲁没请求许可就忙不迭爬下龙背,摊开绘画工具。我们仿佛收到信号,全都跟着下了地。连凯雷科也不例外。只有他的手下仍然骑在龙背上。

  弗伦跪倒在地,他抬头往上看,满脸敬畏的泪水。见他这样,吉荷牡和托曼对视一眼,然后又看看我。凯雷科和贝鲁埃望着玛毕尔。德哈拉钉在原地,全神贯注地钻研巨大的浮雕。他挺直了身板,仿佛多出几寸的高度能让他看得更清楚。凯雷科把灯罩完全打开为他照亮,这时忒鲁也开始写写画画。玛毕尔蹒跚着凑近了最左边的墙板,示意凯雷科拿着灯跟上。

  穿着原始皮毛衣服的人类挤在火堆周围。几块巧妙雕琢的石头代表野兽的眼睛,正从下方的森林窥视人类。画面上方,一只两层楼高的熊直立于夜空下,空中还有月亮构成的弧线,从新月到上弦月到满月到下弦月。

  玛毕尔一言不发地走向下一面墙板,凯雷科跟过去。雕刻的天空中有仿佛我们的月亮一般的球体,但数量众多,其中一个被压扁的铁环一样的圆环环绕,还有些周围有较小的球体。球体之间散落着形状像星星一样的小凸起,用刻进石头里的线条连接,似乎是代表星座,但看上去全都很陌生。下方的地面上坐着一尊奇特的偶像:一个乳房下垂的女人,肚子鼓起好似怀孕。她周围是结出陌生果子的植物,一条蛇爬到她膝盖上。

  下一堵墙面上,空中有一圈火环飞在写意风格的云上方,下方的平原被一条河切开。一座古怪的建筑矗立在丰饶的大地上,看比例建筑的规模非常之大。它是三角形的,背后还有两个较小的三角形。

  下一幅图里有许多两轮马车,车上的人带着弓和长矛。背景是一座大山,山顶有云环绕,被阳光笼罩。

  下一幅画是一个站在山上的男人,不过墙板上有许多裂缝,又有矿物在外面结了一层壳。后面几幅图的状况也很糟,我只看出一只鸟,新生的羽毛很长,类似鹰或者雕。下一幅里露出狮子咆哮的面孔。接着是满天箭雨,地上的军队刀剑相向,人人惊恐万分。

  接下来的几幅图不大容易理解,很像是季节之间的画面。高入天际的巨塔,上方的机械形状仿佛胀鼓鼓的鲸鱼,身上还有帆。架着奇怪投石器的战车,却不见拉车的马。火焰和废墟。人类,手里拿着书、天平、六分仪和不知有什么用途的工具。人的身体构成的大山,顶部有些人举起手中的卷轴,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最底部的人抱着死去的亲人哭泣。奇怪的几何形物体,仿佛磨钝的圆柱或碟子或翅膀,悬在布满恒星和行星的空中,下方完全看不到大地的影子。

  一幅又一幅的战争和毁灭,里面的机器越来越怪异。最后几面浮雕损毁严重,但也只有在这里,我才头一次看到龙的影子。

  最后一幅图让我脊梁发冷。图中的巨龙尽管立在画面前景中,却仿佛要缩回石头里,就像影子。艺术家不知怎么做的,把巨龙变成了空间的反面,不像是存在,倒更像是缺失。我忍不住想到了厄迪姆。还有别的龙飞在空中。刚才在纪念辛瓦特古城的房间里见过的阿刹神殿也在图里,大厦将倾。不过我总觉得还在别的地方见过画中的怪兽。突然间,我想到了是在哪里,脊梁顿时颤抖着冻成冰:我们神殿废墟的雕像,与白龙搏斗的黑龙。达哈克。

  几分钟的沉默过后,玛毕尔道:“这是历史。至于是真实还是想象,我无从判断。”

  弗伦依然跪在地上,“神话也可能源于早已被忘却的真实。”

  玛毕尔点点头:“我的历史知识最远只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开端,从辛瓦特失落起。”他指着最后一幅画,怪兽挺立在阿刹神殿之上。“这里的东西要古老得多,拉撒尔不愿大家记得它们也是理所当然。”

  贝鲁埃半转过身,一只眼睛冷冷地睨他一眼,但并没说话。

  玛毕尔继续说道:“考虑到我们已经见过的记录,再加上这些信仰的证言,我相信这座隐秘的城市就是辛瓦特人最后的藏身之地。辛瓦特在它所处的时代终结时陷落,他们于是造了这座纪念碑作为纪念。或许他们死在这里,或许他们出去了,成为我们的祖先。这已经无从得知了。”

  “我也这样猜想,”贝鲁埃说,“但我想知道这些墙板是什么意思。”

  弗伦站起来:“我可以解答。”

  贝鲁埃朝他走近一步,“请吧。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

  弗伦深吸一口气:“这确实是历史,阿瓦的历史。”

  贝鲁埃皱眉道:“怎么可能?这怎么会是阿瓦的历史?”

  “阿刹尼最古老的经文说,人们最尊崇的一切,他们都会在阿瓦中看到。阿瓦曾以许多不同的形态出现,因为它们真正的形态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贝鲁埃大惊失色:“怎么可能?那么说来,阿瓦不就仅仅是”——他迟疑着寻找适合的词——“仅仅是我们无知的反映了吗?”

  弗伦耸耸肩,“当真?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不是吗:信使必须化身为收信人所能够理解的模样。我无法解释。我只是古老言语和古老方式的容器。对于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人不应当胡乱阐发。他只应该提出问题,让问题引导他走向答案。”

  他指着浮雕开始吟咏,仿佛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先有熊和暗夜的时代。之后是母亲与天球的时代,跨越许许多多世纪,生命如蛇一般蜕皮,一次又一次重生。随后是马的时代、山的时代和善王的时代。接下来是鹰、羊与狮的时代。箭的时代。探索与海船、机械与伟大城市的时代。哲学的时代。黄金与大骗局的时代。风暴的时代。沙漠的时代和冰的时代。星星、天空坠落与死亡之雨的时代。造物、绵延的龙之战争的时代。饥荒与人吃人的时代。之后是没有故事的漫长黑夜。”他转身面对我们,“这些画结束于人吃人的时代之前,或许辛瓦特人逃过了那段黑暗的时期,因为最后一面墙板上画的只可能是第一次龙战,达哈克毁灭了他们美丽的城市。永远都有战争,而阿瓦总在变化。”

  我们听着远处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弗伦继续说道:“我们仍然生活在龙的时代。你们看,之前的大多数时代里都没有龙。它们出现在历史的晚期,星星的时代结束时,但它们活过了许多个循环。它们属于经文中所说的‘造物’。在过去科技更昌明的时候,人类把许多生物的有用特质组合在一起,制造了它们。”

  “不可能。”贝鲁埃瞪大了眼睛,但眼里并非怒火或者确信,反而近乎恐惧与疯狂。“照这么说,难道阿瓦也是人类创造的吗?”

  弗伦摇摇头,“不,阿瓦只是显现为我们最尊崇的事物,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机械,甚至可能是我们想象的东西。”

  贝鲁埃问:“你怎么知道真是这样?”

  我清清嗓子,“父亲有一次跟我说,他在龙骑士团时认识一个佣兵,那人生活的沙漠养活不了龙,于是阿瓦就以巨马的形象显现给人民。”

  贝鲁埃抬头看看其中一面墙板:马拉着奇怪的两轮战车,车上满载着武士。“但这也并不说明拉撒尔的教导就是错的:库鲁宗是原初的烈焰,是本原的终极表达,他用身体推起了高山……”他看着眼前的反证,声音低下去,“许多个时代里根本没有龙的影子。”他跪倒在地,抬头仰望。这些由死人写在石头里的古老故事,它们驳斥的是他借以构建整个生命的信仰。

  “我们所尊崇的事物反映出我们的天性,”弗伦说,“好战的人崇拜严苛的神、建造钢铁的祭坛。爱财的人用金子建造祭坛。满足的人,他们修建爱的祭坛。”

  贝鲁埃眼里的泪水让我吃惊。他问:“那阿瓦究竟是什么呢?”

  这正是许久许久之前我问父亲的问题。想到他,我心里充满忧伤。

  弗伦回答时小心措辞,似乎很尊重贝鲁埃的痛苦。“就算阿刹尼知道,他们也并未留下任何记录。也许这本身就说明,这是一个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哆嗦。我看着这许多墙板,最后一面刻的是达哈克摧毁辛瓦特,也就是说,这里记录的最后的事件也比我们的废墟更古老。看起来仿佛绝无可能,然而这无声的证言就刻在大山的心脏里,被石头覆盖,被坟墓般的城市环绕。

  弗伦说:“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古老。”

  凯雷科示意塔本站起来,“我们该走了。我们已经离开太久。”

  “再给我点时间!”忒鲁跪在地上,几张羊皮纸在身前摊开呈扇形。他握着粉笔和铅笔,手飞速滑过纸面,像打水漂的石头掠过水面。他时而书写,时而用粉笔灰涂抹色调,时而印下黑色代表阴影或边缘。

  贝鲁埃仍然跪在地上,“我真是个傻瓜。”

  玛毕尔抓住他的肩膀,“不,好贝鲁埃,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以为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办法,为玛芮娅和你们其他人争取宽大处理。但假如拉撒尔知道了这个地方,他们会把它埋葬。他们指望我们相信的一切都被这地方证明是谎言。”

  “并非一切,”玛毕尔说,“如果埃达伊也来看看,他当然也会——”

  “他的任务是保护拉撒尔,而不是质疑它的教导。”贝鲁埃站起来面对我,“你还不明白吗,玛芮娅,你面对的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埃达伊,而是神殿的整个组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应让革提克的故事流传,应该先由我从中引出真相。但我以为那会是库鲁宗的真相。埃达伊带来的命令要求我彻底败坏你的信誉,若做不到就杀死你,并消灭你的龙。”

  远处瀑布的声音与我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响声混在一起。“为什么?”

  “因为你对秩序构成了威胁。你代表一种不能允许的古老异端,你让人明白库鲁宗和库鲁宗的神殿并非永恒。拉撒尔会失去太多,绝不可能饶恕你或者承认你。你对他们来说就是毒药,必须清除。拉撒尔别无选择,他们会一直追杀你,直到你死去为止。”

  我的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那库鲁宗又算什么阿瓦?”

  贝鲁埃缓缓摇头。

  “如果阿瓦是我们信仰的反映,那厄迪姆又是什么?”我生怕唤醒了那个影子怪,只敢悄声念出它的名字。“它的天性是什么?它反映了什么?还有乌屠库又怎么说?”我看看弗伦和玛毕尔,向他们寻求答案,但两人都默不作声。“那东西又算什么?”我指着达哈克的雕像,“看起来像是龙,但真的是吗?”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从上方很远处传来迸裂声和嘶嘶声,我们转过头,正好看见一块冰从遥远的天花板落到静止的湖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碎冰屑像雪花一样落在我们周围,被清冷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巨大的回声四下回荡。

  “埃达伊肯定已经发现我们失踪,”凯雷科说,“我们得走了。”

  “让那孩子继续画!”玛毕尔恳求说,“能画多久画多久。这份记录比什么都重要。”

  “还有一个希望,”贝鲁埃的脸仿佛冻僵的面具,“也许正是库鲁宗在利用这次的事件清理自己的神殿、驱逐内部的邪恶力量。或许他化身革提克出现,最终的目的正是要我们看到这些遗物。”

  弗伦和玛毕尔交换眼色。

  “这也有可能,”玛毕尔说,“又或者你在寻求一种合理化的解释,好让自己不必放弃信仰。”

  贝鲁埃把掌根抵在眼睛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你必须自己去证明,”玛毕尔道。“这要么是库鲁宗的意志,并且会有好的结果,要么不是。然后答案就会显现。但无论如何,这个山洞的真相必须与世人分享。”

  贝鲁埃久久盯着玛毕尔,眼中满是悲伤和愤怒,最后老德哈拉走近一步,抓住他的双肩。“不要失去信仰,贝鲁埃。你拥抱了真相,尽管你并不确定真相究竟是什么。这是更高一级的信仰。就在面对疑问时,你更好的天性展露出来了。”贝鲁埃抓住德哈拉的前臂,好似担心自己会跌倒,但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

  他在我眼里搜索,仿佛觉得我该知道些什么。太多不同的观点在我脑子里彼此冲撞:不确定性。拉撒尔的教导。玛毕尔的焦虑。弗伦扔给我的谜题。贝鲁埃的诡计。埃达伊坚不可摧的信仰。父亲的疑惑。就连母亲的诅咒也依然潜伏在我心中,它的根扎得那样深,我几乎以为厄迪姆的声音会再度将它唤醒。天啊!我本以为这诅咒已经被连根拔起。

  最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只有它仿佛还有意义。我将其说出了口,对贝鲁埃,对我自己。“真实。”

  弗伦点点头:“阿刹曾有过许多名字,包括服从、爱、谦恭。但最重要的名字就是真实。”贝鲁埃盯着我,然后点点头。

  这时嘎嘎悄声向我喊道:“玛芮娅。”我这才发现我们所有的龙都完全静止,各自屏息凝听。上方再度传来破裂声,我们转身,正好看见又一团冰块落入湖中、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你确定天花板够牢靠?”凯雷科问贝鲁埃。

  “几千年都好好的——”

  “听!”我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冰块最后的回音尚未止息,可我确信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回声,不是瀑布的水声,是许多翅膀拍打的回声,从头顶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看见一束束影子,好似疯狂的大树在光之森林中乱舞。我朝圆形剧场边缘走去,进入光线,想偷偷瞄一眼上方是否有什么东西。

  我悄声道:“阿瓦,救救我们。”

  数十个破破烂烂的深色身影聚集在天窗下,正往冰川上撞去,在黎明的天空下仿佛一群蝙蝠。

  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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