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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浸渍

我对心理学家的了解全都来自训练时的观察。她既是上层主管,也是听取我们坦白的人。只不过我没什么可坦白的。在催眠状态下我也许话比较多,但在普通的对谈中,我极少主动坦言。这类谈话是我们成为勘探队员时需接受的条件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他们怎么样?”她以经典的开场白问道。

“很普通。”我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展露微笑,而心里想的却是冷漠、疏远、不切实际、喜怒无常、毫无用处。

“你母亲酗酒,是吗?你父亲差不多是个……骗子?”

这简直就是侮辱,而不仅仅是分析,我差点儿露出缺乏自控的表现。我近乎抗议地声明:“我母亲是艺术家,我父亲是商人。”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早餐。”至今仍保存着的一只小狗填充玩具。用放大镜观察蚁狮的洞穴。亲吻一名男孩,让他脱下我的衣服,只因我太愚蠢。掉进水池,磕破脑袋,结果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也导致了对溺水的永久恐惧。同样是在急诊室,母亲饮酒过度,然后是将近一年的缓和节制期。

所有答案中,“早餐”最为让她恼火。我可以看出,她竭力克制嘴角下撇的趋势,体态僵硬,眼神冷峻,但她仍控制住自己。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很普通。”我答道。有一回,母亲尤其精神恍惚,把橙汁错当成牛奶倒进我的麦片。父亲总是紧张不安地唠叨,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充满负疚感。我们在海滩边的廉价汽车旅馆渡假,母亲最终哭泣起来,因为必须回到经济拮据的正常生活,只不过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这种生活。汽车里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你和其他亲戚关系如何?”

“还可以。”二十岁时收到的生日贺卡就像是给五岁小孩的。隔上好几年才拜访一次。慈蔼的祖父有着长长的黄指甲,嗓音就像一头熊。祖母常常说教信仰与勤俭的价值。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对成为团队的一员有何感受?”

“很好。我经常参与团队。”但“参与”的意思,是指缩在一边。

“你曾经有几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务。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她知道原因,于是我又耸耸肩,闭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务,仅仅是因为你丈夫吗?”

“你和丈夫关系有多亲密?”

“你们多久吵一次架?为什么吵?”

“他刚回到家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即打电话给官方机构。”

从职业层面讲,这些谈话显然让心理学家感到很困扰,她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鼓励病人透露个人信息,从而建立信任,然后再剖析更深层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我却完全难以理解,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不依赖于外界。”有一次她曾说道,但并非贬损的意味。等我们越过边界,朝向大本营走了两天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些她从精神病学角度并不赞同的特质,使得我适合于勘探任务。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着沙堆,颓软地坐在墙壁阴影里,一条腿向外伸出,另一条腿压在身下。从她的状态和撞击的结果来看,她要么是从灯塔顶端跳了下来,要么是被推下来的。她坠落时多半没能避开那道墙,在那上面撞伤了。当我逐一翻查日志时,她就在这里躺了几个小时。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跪倒在她身边,她的外衣和衬衫沾满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睁眼望着海洋。她左手握着枪,左臂向外伸展。我轻轻取走武器,并将其扔到一边,以防万一。

心理学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我轻轻触碰她宽阔的肩膀,她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倒向另一侧,我吃了一惊,向后退开。

“湮灭!”她朝着我嘶喊,手臂胡乱挥舞,“湮灭!湮灭!”随着她的不断重复,这个词的意义似乎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呼号就像一只折翼的鸟。

“是我,生物学家。”尽管她让我受到惊吓,我的语气依然平静。

“是你,”她喘着气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话很滑稽,“是你。”

当我把她再次扶起来时,听见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意识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断了。隔着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觉像海绵一样。黑色的血从胃部周围渗出,她一只手本能地按着那里。我能闻到她尿在了裤子里。

“你还在啊,”她的语气有些惊讶,“但我已经杀了你,不是吗?”她的声音就像刚从梦里醒来,或正要坠入梦中。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又沉重地喘了口气,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你有带水吗?我渴。”

“有。”我将自己的水壶抵在她嘴边,让她吞咽几口。血滴在她下巴上闪闪发光。

“勘测员在哪儿?”心理学家喘着气说。

“在大本营。”

“不愿跟你一起来?”

“对。”风吹起她的卷发,露出额头上一道伤痕,大概是在墙上撞的。

“不喜欢跟你做伴?”心理学家问道,“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凉意:“我一直就这样。”

心理学家的视线再次移向远处的海洋:“要知道,我看见你沿着小径走向灯塔,所以才敢肯定,你已经变了。”

“你看到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一阵咳嗽,伴随着红色的泡沫。“你是一团火焰,”她说,短暂的瞬间,我似乎看到自己体内的光亮感显露出来,“你是一团火,烧灼我的视线。一团火,穿过盐水平原,穿过废弃的村庄。你是缓慢燃烧的火焰,是一团鬼火,悬浮在沼泽和沙丘之间,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

从她的语调变化中,我发现她此刻仍在试图催眠我。

“没用的,”我说,“我现在对催眠免疫。”

她张开嘴,然后合拢,然后又张开:“当然。你总是很难对付。”她就像在跟小孩说话。语气中是否带有一种奇怪的骄傲感?

也许我不该提供给她任何答案,而是应该让她独自死去,但我发现自己无法坦然付诸行动。

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我看起来不像人:“当我走近灯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脸上露出无意识的嗤笑,她已无法完全控制面部肌肉:“我的胳膊和手不让我抠扳机。”

这听起来有点像妄想症,信号灯附近也没看见有弃置的步枪。我继续尝试:“你摔下来了?是被人推的,还是意外,或者是故意的?”

她皱起眉头,眼角密布的皱纹间显现出真实的困惑,仿佛记忆成了不连贯的碎片。“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追着我。我试图开枪打你,却办不到,然后你就进来了。我似乎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口向我扑来,我感到难以抵御的恐惧,必须要逃离才行。因此我跳过栏杆。我跳了下来。”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真这么干了。

“追着你的东西长什么样?”

伴随着一阵咳嗽,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没看到。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我已见过太多次。它在我身体里,也在你身体里。我试图逃离。逃离身体里的东西。”

这番零乱的解释似乎意指地下塔中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她。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将她的精神错乱归因于控制欲。她对勘探任务失去了控制,因此想要找个人或物做替罪羊,无论那有多荒谬。

我又换一种问法:“你为什么半夜里带着人类学家进入‘隧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稍一犹豫,但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体内有伤痛。然后她说:“那是误判。我太性急。我需要信息,以免威胁到整个任务。我需要了解形势。”

“你是指爬行者的进度?”

她露出戏谑的笑容:“这是你给它取的名字?爬行者?”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你以为呢?彻底搞砸了。人类学家靠得太近。”翻译:心理学家迫使她靠近。“激起了那怪物的反抗。它杀了她,也弄伤了我。”

“所以第二天早晨你才显得那样心神不宁。”

“是的。也因为我看出你已开始变化。”

“我没有变!”我吼道,心中意外地升起怒火。

一声带着喉音的干笑过后,她用嘲讽的语调说:“你当然没有变,只是更像你自己而已。我也没有变。我们都没有变。一切正常。我们搞个野餐会吧。”

“闭嘴。你为什么丢下我们?”

“勘探任务已经失败。”

“这不算是解释。”

“训练期间,你有没有给过我合理的解释?”

“我们的任务没有失败,不至于要放弃。”

“到达大本营的第六天,一个人死了,两个已经开始转变,第四个犹豫不决?我称之为灾难。”

“就算这是灾难,也是你助力造成的。”我意识到,虽然自己并不信任心理学家,却依然仰仗她带领勘探任务。她背叛了我们,此刻又要离我而去,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让我非常愤怒,“你只是受到一点惊吓,然后就放弃了。”

心理学家点点头:“这也没错。是的,是的。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变了。我应该让你回到边界。我不该跟人类学家一起下去。但现在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咳嗽起来,喉咙里似有液体。

我对她的刺激不予理会,改换提问的方向:“边界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

“我们穿越边界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跟你预期的不同。”

“告诉我!我们穿越的是什么?”我感觉仿佛又迷失了。

此刻,她眼中闪出光芒,似乎预示着伤害,让我很不自在。“我要你考虑一件事。你也许对催眠免疫——也许——但已经形成的隔膜呢?假如我将隔膜移除,让你找回穿越边界的记忆?”心理学家问道,“你想要这样吗,小火焰?你想吗?你会不会发疯?”

“你要是对我不利,我就杀了你。”我说——我是当真的。催眠的概念及其背后的条件反射调节都具有侵入性,我很难适应,就像是为了来X区域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进一步的干涉更让我难以容忍。

“你觉得你有多少记忆是植入的?”心理学家问道,“关于边界另一边的世界,又有多少记忆是能够证实的?”

“这对我不管用,”我告诉她,“我对此时此地毫不怀疑。对自己的现在、将来,还有过去,也都毫不怀疑。”这是幽灵鸟的城堡,依然完好无损,训练期间或许受到催眠的侵蚀,但并未被攻破。对此我信心十足,也将继续保持信心,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相信你丈夫到最后也是同样的感觉。”心理学家说。

我坐下来,瞪视着她。我想要离开,以免受她毒害,然而我办不到。

“还是继续谈你自己的幻觉吧,”我说,“描述一下爬行者。”

“有些事你必须亲眼看一看。没准儿你能靠得更近。它可能对你更熟悉。”她对人类学家的命运毫不在意,简直令人咋舌,不过其实我也一样。

“关于X区域,你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这问题太笼统。”我急于想从她那里获取答案,似乎让心理学家觉得很有趣,尽管她已濒临死亡。

“好吧,那么:黑盒子测量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它什么都不能测。这只是心理策略,让勘探队保持平静:没有红光就没有危险。”

“地下塔有什么秘密?”

“那条隧道?你觉得呢,要是我们知道的话,还会不停地派勘探队下去吗?”

“他们很害怕。南境局。”

“我的印象的确如此。”

“所以他们不知道答案。”

“告诉你一件事吧:边界在扩张。目前还很缓慢,每年推进一点点。以料想不到的方式。但没准儿很快就会发展为一次侵吞一两英里。”

这一概念让我沉默良久。当你离秘密的中心太近,便无法再抽身远离,观察其整体。黑盒子或许毫无用处,但在我脑中,它们全都闪烁着红光。

“已经有多少批勘探队?”

“啊,那些日志,”她说,“相当多,对不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我不知道答案。也许我只是不愿告诉你。”

对话将会如此持续下去,而我却毫无办法。

“‘第一期’勘探队真正发现了些什么?”

心理学家皱起眉头,这次并非因为疼痛,而更像是想起一件令她羞愧的事。“那次勘探有……应该算是录像吧。那就是后来不准带入先进科技的主要原因。”

录像。翻查过那一大堆日志之后,我对这条信息并不感到惊讶。我继续盘问。

“还有什么命令你没告诉我们?”

“你开始让我感到厌烦了。我也开始有点累……我们透露的情况时多时少。他们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与理由。”这个“他们”似乎有点脸谱化,仿佛她也不太信任“他们”。

我不情愿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的私生活:“关于我丈夫,你知道些什么?”

“就是他日记里那些,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找到它了吗?”

“没有。”我撒谎道。

“很有见地——尤其是关于你。”

这是虚张声势吗?在灯塔上,她确实有足够时间找到日记,并在读完之后扔回纸堆。

但那不重要。天色越来越黑暗阴沉,波涛也越来越深,岸边的长腿水鸟被浪花驱散,海浪过后又重新聚集。周围沙滩上似乎突然出现更多洞孔。螃蟹和蠕虫不断在沙地表面留下曲折的足迹。这里生活着一整个生物群落,营营役役,对我们的谈话毫不在意。海上的边界在哪里?训练期间,我问过心理学家,她只是说没人曾穿越那里的边界。于是,在我想象中,勘探队员就像凭空化作了雾气和光线,消失于远方。

心理学家的呼吸很浅,也不太均匀。此刻,她急促地喘息起来。

“怎样可以让你舒服一点?”我起了怜悯之情。

“我死后,就把我留在这儿。”她说。此刻,她的恐惧完全流露出来,“不要埋葬。不要移去别处。我属于这里。”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我们根本不该来这儿。我根本不该来这儿。”生硬的语气表明她的怒气已超过虚弱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

“就这些?”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最根本的事实。”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让边界扩张,不要理会,任由其影响后人,影响遥远的将来。我并不同意,但也没说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有人真正从X区域回来过吗?”

“很久都没有了,”心理学家疲惫地低语道,“的确没有。”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见问题。

她脑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识,然后又醒过来,凝视着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语,也许有说“偏远”或者“边缘”,“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确定。

黄昏即将降临。我又给她喝水。她显然还瞒着我许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难将她视作敌人。然而,这不值得多虑,因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么。也许当我走近时,她看到的真是一团火焰。也许在她眼中,我现在只有这一种形态。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志吗?”我问道,“在我们到来之前?”

但她没有回答。

她死后我需要作一些处理,尽管日光将尽,尽管我并不乐意。如果说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现在就必须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脱去心理学家的外衣,搁在一边。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她把自己的日记折叠起来,藏在一个带拉链的内袋里。我也将日记放到一边,压在石头底下,纸页在风中翻动。

然后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她衬衫的左袖。先前,她软绵绵的肩膀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具有充分的理由。从锁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长满了纤维状的茸毛,呈金绿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条长长的凹缝顺着三头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从最初的伤口开始蔓延——她说爬行者曾将她弄伤。无论是什么东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这种直接接触造成的扩散,速度更快,后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实体不仅能导致妄想症,还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觉,从而引起行为错乱。现在我毫不怀疑,她的确是把我看成了一团逐渐接近的火焰。而她将无法开枪攻击我归因于外力,又由于某种怪物的追逐而受到惊吓,也都并非谎言。可以想象,与爬行者遭遇的记忆,至少会让她受到一定的惊扰。

我切下她的一块皮肤以及底下的血肉作为样本,塞入采集用的试管,然后又从另一条胳膊取样。等回到大本营,我将仔细查看这两种样品。

此时,我略感不适,因此稍事歇息,将注意力转向日志。这本日记被用于转抄地下塔墙上的文字,其中填写了许多新段落:……然而无论其腐烂于地表抑或绿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气,一切将获启示,得狂欢,扼杀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将带来欢愉,只因阴影与光明中的罪孽无不可被死亡的种籽宽恕……

页边有些潦草的注释。其中一处写着“灯塔管理员”,这让我想到,给照片上的人画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处写着“北方?”,还有“岛屿”。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学家用日记本记下这些文字时是何种精神状态。我只感觉到一种简单直白的舒缓,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费力很困难的事。我唯一的疑问是,她的这些文本是来自地下塔墙,还是灯塔里的日志,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头。我现在依然不知道。

然后我搜查了心理学家的尸体,并小心避免触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轻拍她的衬衫和裤子,寻找隐藏的物品。她的左侧小腿上绑着一把小手枪,右脚鞋子里有个折叠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学家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笔迹。名字以S打头。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数月来,我不曾见过一个名字,也不曾听人把名字说出口,此刻看到这名字,让我深感不安。它有点不太对劲,仿佛不属于X区域。在这里,名字是危险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担当某种职能的人不需要被赋予名字。总而言之,这名字让我愈加困惑,仿佛头脑中一片不断扩张的黑暗。

我把枪掷向沙滩,然后将信封揉成一团,也顺着枪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虽然发现了丈夫的日志,但换个角度看,也许还不如没找到。同时,我对心理学家依然存在某种怨愤。

最后,我搜查她的裤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钱、一块光滑的忘忧石,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一系列催眠暗示,包括“导致瘫痪”“导致接受”“强制服从”,每一条对应一个激活词。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记这些用来控制我们的词语,所以才写下来。她的备忘单还包括其他提醒内容,例如:“勘测员需要强化刺激”,“人类学家的头脑容易渗透”。关于我,只有一句含义隐晦的评语:“沉默是一种特殊的暴力”。多么具有洞察力。

“湮灭”一词后面紧跟着的是“导致立即自杀”。

我们都有一个自毁按钮,而唯一可以按动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这种令人虚脱的体验迫使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的噩梦是关于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但医生排除了那是受抑制记忆的可能性,最后他只能靠在日记里记录梦境来排解。然后,到了大学里,在加入海军的前几个月,他去参加经典电影节……于是,我未来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梦被演绎出来。他这才意识到,一定是当他很小的时候,正好看到电视里在播放这部恐怖片。他头脑中那些从未剔除干净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说,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从此往后可以抛下童年的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伪造的幻象,就像头脑里的胡乱涂鸦,导致他作出南辕北辙的错误决定。

“最近以来我一直做一种梦,”在答应参加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这次其实是另一种新的梦境,并不是噩梦。”

在这些梦里,他飘浮于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泽鹰一般居高临下,自由的感觉“难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梦中的一切彻底反转”。随着梦境的发展与重复,其张力和视角会有所变化。有些个夜晚,他在沼泽水道中游动。另有时,他会变成一棵树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精神振奋。所有一切经历都让他向往前去X区域。

尽管不能告诉我太多,但他承认,已经跟招募勘探队员的人碰过几次面。他跟他们谈了很久,相信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是一种荣誉。并非所有人都被录用——有的遭到拒绝,另一些则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却为时已晚。当时,我对X区域的了解仅限于官方关于环境灾变的模糊陈述,以及各种传闻和小道消息。至于危险?我不太确定,只知道自己脑中想的是:我丈夫要离开我,而且隐瞒了好几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催眠和调节反射的事,因此并不曾想到,他或许是在会面过程中遭人设计,变得较易受鼓动。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脸上搜寻,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转过身,坐到沙发里,而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一状态。

稍后,他又开始说——关于他所了解的X区域,以及他现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义,他需要新的挑战。但我并没有细听。我在想着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着野外。我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有像他那样:梦想去另一个地方,并策划如何前往。那一刻,我无法真正责怪他。我不是有时也会去野外实地考察吗?也许并没有一去几个月,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等我感受到这件事的真实性,争执随之而来。但我决不乞求。我从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许还认为,离开反而能拯救我们的婚姻,能让我们更加亲密。我不知道。我毫无头绪。有些事我永远都不擅长。

但当我站在心理学家的尸体边,眺望着海洋,我明白,丈夫的日记正等着我,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在此地遭遇了何种噩梦。我也明白,我依然强烈地责怪他作出这一决定……然而即便如此,我内心中已开始相信,除了X区域,我别无所属。

我逗留得太久,不得不在黑暗中返回大本营。假如保持稳定的步速,或许能在午夜前抵达。考虑到先前与勘测员的对话,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达有一定的优势。出于某些原因,我相信不宜在灯塔过夜。或许只是因为看到心理学家古怪的伤口,或许我仍感觉有某种存在盘踞于此,但无论如何,我收拾起背包,装满补给品,并将丈夫的日记也塞进去,然后便立即出发了。我身后是灯塔越发阴沉肃穆的轮廓,事实上,它已不再是灯塔,而像是收藏遗物的容器。当我回头凝望,可以看到一团淡淡的绿光,嵌在沙丘的曲线之间,于是我更下定决心要远离此处。那是躺在沙滩上的心理学家,她伤口的荧光比先前更加强烈。如果将这一现象归因于某种更为炽烈激进的生命形态,未免有点经不起推敲。我联想到她在日志中抄录的另一段话: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不到一小时,灯塔便消失在夜色中,心理学家发出的光也已看不见。起风了,黑暗更加浓重。渐趋渐远的波涛声仿佛隐约而阴森的低语。我尽可能安静地穿过那废弃的村庄,也不敢用电筒,只是借助一弯窄月的光亮前进。房屋残骸中仍可见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植被,其周围聚集起幽暗的阴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这绝对静止中,我却仿佛察觉到一丝令人惶恐的细微移动。幸好我很快便能离开此地。再往前,不管是靠海一侧的水渠,还是另一边的小湖泊,都长满浓密的芦苇。不久之后,我将遇到黑色积水和柏树,那预示着坚实可靠的松树即将出现。

稍后,哀鸣又出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脑中的幻觉。接着,我猛然停下脚步,静立聆听。每到黄昏时分,我们都能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此刻它又开始了,而当我匆忙离开灯塔时,却忘记了它就住在芦苇丛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似乎更加聒噪刺耳,充满痛苦与愤怒,既像极了人声,又全然不同。进入X区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联想到超自然现象。声音来自前面内陆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将水和小径隔开。看来我路过时不太可能不让它听见。然后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继续前进。我取出两支电筒中较小的一支,俯下身之后才将它打开,以免光线在芦苇上方太过显眼。我以这种别扭的姿态继续前行,另一手握着枪,警惕地留意着声音的方向。不久,我听见它一边在芦苇间穿行,一边发出恐怖的哀鸣,尽管仍有些距离,但已更加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行进速度很快。接着,突然有东西撞到我的鞋,在地上翻转过来。我将电筒照向地面——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跃开。泥地上浮起一张人脸,令人惊悚。但片刻之后,并无其他异状,于是我再次用电筒照过去,发现这是一张半透明的皮面具,有点像马蹄蟹蜕下的壳。那是一张阔脸,左颊上似有浅浅的麻点,眼睛空洞无神,瞪视着前方。我感觉应该能认出这张脸来——那非常重要——但它脱离了躯体,我无从辨认。

与心理学家的对话令我失去镇静,而见到这张面具后,我却有所恢复。这副蜕下的壳无论有多奇特,甚至有点像人脸,但总是个可以破解的谜。至少此刻,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那持续扩张、令人不安的边界,忘记南境局的无数谎言。

我屈膝蹲下,用电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面上散落着更多碎屑:各种蜕下的皮壳排成长长一串。很明显,我即将遇上那蜕皮的生物,而同样明显的是,那哀鸣的怪物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想起废弃的村庄和海豚奇怪的眼神。这里有个疑问,其答案或许与我的个人隐私关系太过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蜕皮的怪物会变得更迟钝还是更活跃。这取决于物种,对此我并非专家。我剩余的精力也不足以应对新的状况,但想要撤退已经太晚。

我继续往前,来到一处,左侧的芦苇被压倒,形成一条约三英尺宽的岔道。那些蜕下的皮也顺势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确是蜕皮的话。我用电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远处,通道突然拐向右侧。那意味着怪物已经在我前方的芦苇丛里,有可能绕回来堵住我返回大本营的路。

拖拽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与哀鸣相近。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

我依然不愿回灯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前方数英尺远,电筒的光亮聊胜于无。我感觉像在绕圈的隧道里行走。哀鸣声更加响亮,然而我无法判定其方向。那气味显得浓重而独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面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鸣声再次响起,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并伴随着嘈杂的拍打声。我停下来,踮起脚尖,用电筒照向左侧的芦苇上方,恰好看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垂直向小径疾速涌来。芦苇迅速地晃动,仿佛猛然被机器割倒。那怪物试图包抄我侧翼,而我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抑制住恐慌。

我只稍稍犹豫了片刻。这许多天来一直听见那怪物的叫声,我几乎想一睹其真容。当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残存的科学家思维竟又重新聚合,试图进行逻辑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来。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连自己也很惊讶——我从来不需要跑这样快。我在黑漆漆的芦苇通道间猛冲,顾不上芦苇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动我前进,力图赶到那怪兽前面,以免被切断退路。我能感觉到它行进时地面的颤动,也能听见芦苇在它身下噼啪作响。此刻,它的哀鸣似乎带有渴求与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自左方向我袭来。隐约间,我似乎瞥到一张苍白的侧脸,仿佛饱受摧残,后面还拖着一具硕大沉重的身躯。它向我前方某处高速前进,而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接近,同时拼命奔跑,就像运动员朝着终点线冲刺,以期赶在它到达之前逃离。

它速度实在太快。我知道,以这样的角度,我无法及时赶到,不可能脱身,但我全力以赴。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我似乎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从侧面袭来,我一边跑一边惊呼躲避。但前方的路并无障碍。我听见一声尖嚎,几乎就在身后,然后,是空间忽然被填满的感觉,还有某种庞然大物试图刹车的声音。它想要改变方向,但在自身动量的作用下冲入了对面的芦苇丛。它向我发出近乎悲哀的尖叫,在周围环境中显得十分孤独。它不停地哀嚎,恳求我回去看一看它的全貌,恳求我承认它的存在。

我没有回头。我继续奔跑。

最后,我喘着气停下脚步。我拖着酸软的腿往前走,直到小径深入林地。我找到一株能够爬得上的松树,然后别扭地挤在枝杈间渡过了一个夜晚。要是那哀鸣的怪兽继续追踪,我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我仍能听见它,尽管距离已再次拉开。我不愿去想它,却又难以遏制。

我时醒时睡,警惕地留意着地面。有一次,一头大型动物在树根处嗅来嗅去,但不久便离开了。还有一次,我感觉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事。它们似乎是暂时停留,闪亮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中,不过我并未感觉到威胁。我将丈夫的日记紧握在胸前,仿佛护身符,以抵御黑夜的侵袭,但我仍拒绝将它打开。对于其中的内容,我的惧怕有增无减。

天亮前,我再次醒来,发现光亮感变得更加真实:我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我试图将手藏进袖子,竖起衣领,以减少被发现的可能,然后再次昏睡过去。我只想永远睡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醒来。

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件事:在何处见过那蜕落的面具——这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他从边界返回后的谈话我有看过。他以平静淡定的口吻说,“X区域很美,很平静。我们没有发现异常。完全没有。”然后,他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于是我开始明白,在这里,死亡的含义与边界另一侧不同。

第二天早晨,我的头脑中依然充斥着怪物的哀鸣。我继续在X区域中行走,小径大幅度向上倾斜,两侧黑乎乎的积水中布满柏树的根系,或会让人误以为是死物。积水偷走了一切声响,纹丝不动的水面只映照出灰色的苔藓和树枝。我最喜爱小径的这一段。此处的世界有一种警醒,而与之相伴的只有安静独处的感觉。寂静的环境既能引诱你放松警惕,也是对你放松警惕的谴责。离大本营还有一英里。高高的草丛间昆虫嗡嗡蜂鸣,再加上日光的作用,我变得有些慵懒。我已开始在打腹稿,对勘测员该怎么讲,哪些要告诉她,哪些要隐瞒。

体内的光亮感突然涌起,我及时向右跨出半步。

第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肩,而不是心脏,冲击力迫使我一边退后,一边扭转身躯。第二枪射穿了我的左腰,但我并未双脚离地,只是旋转着倒下。在深沉的静默中,我跌倒在山坡上,一路滚落下去,耳中响起一阵轰鸣。我躺在山脚下,喘不过气来,一只手伸入黑色的水中,另一条胳膊则被压在身下。一开始,左腰的伤痛就像有人不断用屠刀将我割开,然后再用线缝上,但很快就消减为一种持续扰动的疼痛,仿佛有小动物在我身体里扭动。子弹的伤口在细胞的协同作用下有所缓解。

时间才过去片刻工夫。我知道必须动起来。幸好我的枪收在枪套里,不然一定会飞出去。我拔出枪。刚才,我看到高高的草丛间有个小圈,那是瞄准器,我知道这是谁设的埋伏。勘测员是优秀的退役军人,但她不可能知道我受到光亮感的保护,震惊之下,我并未惊慌失措,而伤口也不至于让我疼得动弹不得。

我翻身俯卧,打算沿着水边匍匐前进。

接着,我听到勘测员在路基另一侧喊道:“心理学家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我犯了个错,把真相告诉了她。

“她死了。”我回应道,并试图让嗓音显得颤抖虚弱。

勘测员仅以一发枪弹作答,射向我头顶上方,也许希望把我从藏身处赶出来。

“我没杀心理学家,”我喊道,“她从灯塔顶上跳下去了。”

“风险的回报!”勘测员答道,她将这几个字像手雷一样丢回给我。我不在时,她一定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我对她使用这句话时并无效果,而她对我使用也不起作用。

“听我说!你已经打伤了我——很重的伤。你可以不用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试图用这番话引起她的同情,平息她的怒气。我等待着,但勘测员没有回答。只有蜜蜂在野花丛中嗡嗡作响,路基以外的黑沼泽中传来汩汩的水声。我抬头望向蓝得令人惊叹的天空,盘算着是否应该行动起来。

“回大本营,带上补给物资。”我再次尝试向她喊话,“回到边界。我不在乎,也不会阻止你。”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喊声又略微近了一点,她正沿着路的另一侧前进。然后她说,“你回来了,但已不再是人类。你应该自行了断,这样我就不用动手了。”我不喜欢她轻松随意的语气。

“我跟你一样是人类,”我答道,“这是自然现象。”然后我意识到,她不可能明白我指的是光亮感。我想要说自己也是自然产物,但并没有把握——而且说这些也无助于为自己辩护。

“告诉我你的名字!”她尖叫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快他妈的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无关紧要。”我喊回去,“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她不再说话。我是邪恶的魔鬼,她无法理解,或不愿理解。我能感觉到她俯身寻求掩蔽,逐渐靠近。

没有清晰的视角,她不会再开枪,而我却有种冲动,想要一边胡乱射击,一边向她发起冲锋。然而,我沿着水边悄悄朝她的方向快速爬行。她也许以为我会逃跑,以图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但我知道,凭她步枪的射程,这等于是送死。我尽量减缓呼吸频率。我需要静听响动,以便确定她的位置。

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坡另一边有脚步声。我捡起一团烂泥,贴着黑色的水面使劲抛向我刚才所在的方位。它落在大约五十英尺远处,激起一阵黏滞的水声。我沿着斜坡缓缓向上移动,刚好能看见小径。

勘测员的天灵盖出现在我前方不到十英尺远处。她伏下身子在高高的草丛间爬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但转眼她就会消失。我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立刻向她开了一枪。

她的脑袋猛然歪向一边。她无声地瘫倒在草地里,翻身仰卧,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仿佛睡眠受到打扰,然后便不再动弹。她的侧脸覆满鲜血,前额似乎已变形,模样古怪。我顺着斜坡滑下去。震惊中,我瞪视着自己的枪,感觉被夹在两个未来之间,尽管我已选择了其中之一。现在就只剩我独自一人了。

我猫着腰谨慎地站在山坡上,再次仔细查看,她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从没杀过人。考虑到此地的逻辑,我也不太确定这次是否真算杀人。至少我这样告诉自己,以便抑制战栗。因为我总是在想,也许可以再与她稍稍理论一下,或者不必开枪,只需逃入荒野中即可。

我挺直身子,走上山坡,感觉浑身酸痛,但肩膀处只剩下隐约的痛感。我站在她尸体跟前,那把步枪就躺在她血淋淋的脑袋上方,仿佛构成一个惊叹号。我不知道她在大本营的最后几个小时是何种感受,有什么样的疑问在折磨着她。也许她曾出发去边界,但犹豫不决,又返回营地,然后再次出发,周而复始,难以下定决心。肯定有原因促使她与我对抗,但也有可能在这地方独处一晚上就足够了。孤独会让人感受到压力,仿佛必须采取行动。假设我如约按时返回,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不能将她留在此地,但也犹豫是否要把她带回大本营,埋葬在帐篷后面的旧坟地里。体内的光亮感让我难以决断。万一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呢?埋葬之后,是否会导致她失去转变的机会?即使是现在,她或许仍拥有此种能力。最后,我将她一路翻滚着推到水边。她的皮肤依然温热而有弹性,鲜血从头部的伤口不断流出。然后,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大意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并且我也已原谅她向我开枪。我不知道这些话此刻对我俩是否还有意义。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十分荒谬。要是她突然复活,估计我们都决不会承认原谅对方。

我抱着她蹚进黑色的积水。等到水深及膝,我将她放下,看着她没入水中。她苍白的左手向外伸出,好像一株海葵。等到再也看不见她的手,我走回岸边。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宗教信仰,死后要在天堂中复活,还是成为蠕虫的大餐。然而随着她渐渐沉入水下,四周的柏树或可看作是宏伟的教堂。

不过我来不及细想发生的一切。我刚站到小径上,光亮感便从神经中枢延伸出来,再次侵吞了大量地盘。我跌倒在地,浑身仿佛裹着一层黑色的寒冰,光亮感扩展为一团耀眼的蓝色光晕,其中心有个白炽的内核。烧灼的雪花飘落,渗入我的肌肤,感觉就像被烟头烫伤。很快我便冻僵了,完全失去知觉,困在小径上动弹不得,双眼瞪视着面前厚实的草叶,嘴在泥地里半开半合。伤口免于疼痛理应令我感到宽慰,但我在错乱中产生了幻觉。

我只记得幻觉中的三个场景。第一个是勘测员、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一起透过水纹低头注视着我,仿佛我是池水里的蝌蚪,正仰望着上方。她们一直凝视着我,时间长得超乎寻常。第二个场景,我坐在哀鸣的怪物身旁,一只手摸着它的脑袋,口中喃喃念诵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第三个场景,我瞪视着实体地图上的边界,它就像一条大壕沟,围绕着X区域。壕沟里有巨硕的海洋生物在游动,对我的观察不予理会;它们的淡漠,让我有种仿似亲友离世的强烈痛苦。

后来,通过草丛中翻滚挣扎的痕迹,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冻僵,而是一直像虫子一样在泥地里抽搐扭动。我依然能隐约体会到那痛楚。在折磨之下,我向往死亡,然而光亮感却不允许。假如我能抓到枪,或许会朝自己头部射击……并因此而感到欣慰。

如今大概已很明显,我并不擅长向别人叙述他们认为有权了解的事。在这一段中,迄今为止,我尚未提及光亮感的细节。理由同样也是希望读者在评判我的客观性时,不会受这些细节影响。我破例揭示了更多个人信息作为补偿,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它们跟X区域的本质有一定关联。

事实上,就在勘测员准备射杀我之前,光亮感在我体内扩张,增强了各种知觉。勘测员躺在地上,拿瞄准器对着我,而我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移动。我也能听见汗滴从她额头滑落的声音。我能闻到她擦的香水。埋伏过程中被她压倒的泛黄草丛,我也能尝得到。我开枪打她时,增强的知觉依然有效,这是我能抓住她弱点的唯一原因。

在极端困境下,我原本已经经历的变化突然增强。往返灯塔途中,光亮感使我呈现出轻度感冒的症状。我有点低烧,还有咳嗽,鼻子也有点塞,并时常晕眩无力。身体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交替出现,从来都没有达到平衡,因此我时而仿佛飞升悬浮,时而又步履沉重。

我丈夫面对光亮感或许会采取主动。他会千方百计试图治愈它——同时也要把伤疤消除——他不会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正因为如此,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生病也不告诉他。但这一回,像他那样折腾是毫无意义的。你可以浪费时间去担忧未必会到来的死亡,也可以集中精力解决眼前尚有希望的事。

等到我终于恢复知觉,已是中午时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大本营,感觉就像脱水的空壳,在往后的数小时内,需吞下将近一加仑水才能恢复完整。我的侧腰依然灼痛,但伤势显然愈合得太快,我甚至已经可以走动。光亮感虽已渗透我的四肢,但此刻,它的最后爆发,却与我的身体打了个平手。由于需要治疗我的伤口,其进展受到阻碍。感冒症状消退下去,轻飘飘和沉甸甸的感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内持续不断的蜂鸣,一度还有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就好像皮肤底下有东西在爬,并且正在构筑一层新的组织,与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

我知道不该相信这种貌似健康的感觉,它可能只是进入下一阶段前的过渡期。迄今为止,除了增强的知觉与反应能力,以及皮肤上的荧光,还没有其他更剧烈的变化。这虽然令人欣慰,但跟我此刻意识到的事相比,显得如此无力:为了限制光亮感,我必须一直处于负伤状态,让身体经受冲击。

鉴于此种状况,面对大本营混乱的景象,我的态度才可能保持相对平静。勘测员把帐篷砍成了一条条飘悬的破布。前期勘探队留下的科学数据都被焚毁,我仍能看到其焦黑的碎片点缀于木柴的灰烬之间。无法带在身上的武器,都被她分拆成细小的零件,四散抛撒在营地里,仿佛向我发起挑战。倒空的食物罐头扔得满地都是,好似一张张洞开的嘴。我不在时,勘测员成了疯狂的连环杀手,专门谋杀无生命的静物。

在她的帐篷里,她的日记本躺在残破的床上,就像是诱饵,四周围绕着一堆散乱的地图,有些已陈旧泛黄。但日记本是空白的。有那么几次,我曾看到她离大家远远的在“写”日记,其实那只是装模作样。她根本没打算让心理学家和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发现我尊重她的这种意愿。

然而,她还是在床边的一张纸上留下一句简洁有力的遗言:“人类学家企图复活,但我解决了她。”这或许能解释她的敌意。她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过理智。我仔细查看那些地图,但它们不是X区域的。她在地图上写下各种内容,似与个人回忆有关。最后,我意识到这些一定是她去过或者居住过的地方。她试图从过往的记忆中寻找能够支撑现时的支柱,无论那有多徒劳。我无法指责她的这一行为。

我一边在大本营的废墟中继续搜寻,一边评估形势。我找到几罐被她忽略的食品。她也漏掉了一些饮用水,因为我总是会在睡袋里藏上几瓶。我的样本虽然都丢失了——我猜是她在沿着小径去伏击现场的时候,扔进了黑沼泽里——但这一举动并无任何效用。我把测量与观察结果都记录在背包里的一个小本子上。我会怀念功能更强的大显微镜,但背包里那一架也够用了。食物足够支撑两个礼拜,因为我吃得不多。水还能比这再多上三四天,而且我可以烧煮开水。火柴够我用一个月,但就算没有了,我也具备生火的技能。灯塔中还有更多物资等着我,起码心理学家的背包还在。

我看到勘测员在营地后面的旧墓地里添加了一座空坟,新挖出的泥土堆在一旁——地上插着一支简单的十字架,由掉落的树枝搭成。这是准备埋葬我还是人类学家?或者两人一起?我可不想永远躺在人类学家边上。

后来,等到稍事清理,我莫名地大笑起来,直到疼得弯下了腰。忽然间,我回想起丈夫从边界返回的那晚。我清晰地记得,晚饭后洗碗的时候,我一边擦去意大利面和鸡肉的碎屑,一边疑惑地寻思,如此平淡无奇的行为怎么会与他的神秘重现同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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