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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消融

我从来都不太适应城市,但仍须生活于其中——因为我丈夫有此种需求,因为那里有我的最佳工作机会,因为当我有机会在野外考察时,曾出现过自毁的情况。但我不是驯养的动物。城市无眠无休,到处是尘埃与人群,还有无所不在的汽油味儿,星辰也始终被灯光掩盖,这里有上千种征兆,预示着我们的灭亡……我对城市中的一切毫无兴趣。

我丈夫是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出发前约九个月,他曾问过我几次,“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在“去”字前面,似乎有个加重语气的“究竟”没说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得到。

“没去哪里。”我说。随便去哪里。

“不,真的——你去哪里了?”值得称道的是,他倒是从未试图跟踪我。

“我没有出轨,假如你是这个意思。”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就算他不完全确信,也往往会停止追问。

我曾告诉他,当工作压力太大或太枯燥,深夜独自走一走能让我放松,也让我睡得更好。但实际上,除了一片长满草的空地,我并未去过别处。那空地吸引着我是因为它并非真的空无一物。那里居住着两种蜗牛、三种蜥蜴,还有蝴蝶与蜻蜓。此处的水池源于泥地里毫不起眼的卡车轮印,逐渐积累雨水,发展成一个池塘,然后便有鱼卵落入其中。池中可观察到鲦鱼、蝌蚪和水栖昆虫。水池周围长出草丛,使得土壤不容易被水冲走。鸣禽在迁徙途中也将此地当作补给站。

这片空地算不上是十分复杂的栖息环境,但有它在近旁,淡化了我驱车前往附近荒野的冲动。我喜欢在深夜造访,因为可能会看到一只狐狸谨慎地路过,或发现蜜袋鼯趴在电话线杆上歇息。夜鹰聚集在附近,捕食扑向街灯的昆虫。老鼠与猫头鹰继续上演着古老的仪式,分别扮演猎物与捕猎者的角色。它们全都显得十分警惕,与真正野地里的动物不同。这是一种厌倦的警惕,出自漫长而疲惫的历史。在人类聚居地,往往会发生悲剧事件,过去的遭遇导致信任缺失。

我不告诉丈夫散步的目的地,是因为想独占这块空地。爱人之间往往会保持许多习惯性的活动,因为那是期待中的行为,而我也不介意此种例行仪式。但对于城中这片荒野,我想要据为己有。当我工作时,它会在我脑中蔓延,给予我安宁,也让我憧憬着一幕幕微小的场景剧。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用这块“邦迪”去修补自己不愿受拘束的心,我丈夫却梦想着X区域中更广阔的空间。然而后来,这种类比有助于缓解我对他离去的愤怒,而当他返回后,也有助于减轻我的困惑,因为他的变化如此之大……但令人悲哀的事实是,我仍不太清楚他究竟缺了什么。

心理学家说过,“边界在扩张……每年一点点”。

然而我觉得这句表述太局限,太无知。世上有成千上万类似于我所观察的这片“无生命”的空地,人们对此类变迁的环境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没有用”。而居住于其中的生物也从来没人留意。大家把边界看作一道隐形的巨墙,但假如我们都没注意到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返回,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已经穿越过来?

随着我的伤势逐渐好转,光亮感发展至新的阶段,地下塔也不停地向我召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存在于地底,就好像屋里有一件你渴望的东西,你看都不用看,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吸引力,并知晓其方位。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想回去,而另一部分或许是孢子的作用。一开始我与之抗争是因为我还有事要做。假如在处理这些事时,我没有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干扰,或许能以更客观的态度审视这一切。

首先,上级对我们撒谎,故意混淆事实,我必须把这些跟X区域本身的反常现象区分开。比如关于“原初X区域”的秘密。此处曾有过某种前期预兆,就像是开辟前沿阵地。尽管看到那一大堆日志使我对X区域的看法大为改观,但曾经有更多勘探队来过此地这件事却并不能让我对地下塔及其影响有更深了解。从中我能得出的主要结论是,即使边界在扩张,X区域的同化进程仍可认为是缓慢保守的。日志里反复出现的数据可用于推断趋势,它们体现出季节的循环与波动,时而规律,时而反常。但此类信息上级多半也清楚,应该已经有其他人汇报过了。问题在于,仅有少数早期勘探队以悲剧收场,而南境局又故意对起始日期半遮半掩,这都强化了一个印象:整个扩张过程中存在某种周期。

日志中记载的细节或许描述了种种或英勇或懦弱,或明智或愚蠢的故事,但它们最终都具有一定必然性。至今仍没人去深究X区域的意图与目的,并由此而将其阻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杀,返回的人当中有的变了,有的没变,但X区域依然继续存在……我们的上级似乎害怕太过激进地重估形势,因此不断把信息匮乏的勘探队送进去,仿佛这是唯一的选择。投喂X区域,但不要与之对抗,没准儿在整个世界都变成X区域之前,会有人出于幸运,或通过简单的重复而发现某种解释,找到解决方案。

以上种种猜测我无从验证,但能想得到这些,就已让我在困顿中略感安慰。

我把丈夫的日记留到最后,尽管它的吸引力就跟地下塔一样强烈。我先将注意力集中在带回的样本上:取自废弃的村庄和心理学家,还有我自己的皮肤。我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架起显微镜。勘测员可能认为这桌子已经够破的了,不需要她再费心。来自心理学家未受感染的肩膀和伤口中的细胞似乎都是正常的人类细胞。我自己的也一样。这不可能。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甚至幼稚地装作毫无兴趣,然后忽然扑上去仔细观察。

我相信当我不注意看时,这些细胞会变成别的东西,而观察的行为改变了一切。我知道那很疯狂,但仍无法遏止这种念头。我感觉X区域在嘲笑我——每一片草叶、每一只游离的昆虫、每一滴水。爬行者到达塔底之后会如何?等它重新爬上来又会如何?

接着,我查看村庄里的样本:簇状植被“额头”上的苔藓、细碎的木片、死狐狸和死老鼠。木头真的是木头,老鼠也的确是老鼠,苔藓和狐狸……由变异的人体细胞构成。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

我也许该从显微镜面前惊愕地跃起,但观测仪器显示的现象已吓不到我。而我只需通过低声咒骂来发泄便已足够。前往大本营途中的野猪、奇怪的海豚、芦苇丛里痛苦的怪兽,甚至还有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复制品从边界返回,这一切都支持显微镜里的证据。这地方能导致生物形态的改变。在我前往灯塔的路上,虽然像是走在“自然”景观之中,却也无法否认,此处的环境具有一种强大的超自然致变因素。我沉浸于有悖常理的欣慰之中:连同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取到的大脑组织,至少我现在有证据表明这里发生了怪事。

然而现在我已有足够的样本。午餐后,我决定不再继续清理营地,这项工作基本上要留给下一期勘探队了。这又是个明亮晃眼的下午,伴随着令人惊叹的蓝天和舒适暖和的温度。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蜻蜓掠过高高的草丛,看着红头啄木鸟盘旋俯冲。返回地下塔是无可避免的事,但我仍在浪费时间,不断拖延。

等到我终于打开丈夫的日记,开始阅读,光亮感无休止地冲击着我,一波连着一波,使我跟泥土、水流、树木和空气相连通,而我也敞开心扉,抱持着越来越开放的态度。

丈夫的日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少数简洁潦草的段落,几乎每一篇都是写给我的。这并非我所期待的。一旦发现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抵制住将日记本扔掉的念头,就好像它是毒药。我的反应跟爱与不爱无关,而是出于负疚。他意图与我分享这份日记,但此刻他要么已真正死亡,要么处于一种无法跟我交流互动的状态。

第十一期勘探队由八名成员组成,全部是男性:一名心理学家、两名医师(包括我丈夫)、一名语言学家、一名勘测员、一名生物学家、一名人类学家,还有一名考古学家。他们来到X区域时是冬季,树叶大多已凋零,芦苇丛更浓密深黯。用他的话来讲,繁茂的灌木丛“变得死气沉沉”,仿佛“蜷缩”在路边。“鸟类比报告中所描述的要少,”他写道,“但它们去了哪里?只有幽灵鸟知道。”天空常常被云层覆盖,柏树沼泽的水位很低。“我们在此期间,从来没下过雨。”他在第一个礼拜的末尾写道。

在第五或第六天,他们也发现了只有我称之为塔的建筑——我越来越确信,大本营的选址就是为了能触发这一发现——但他们的勘测员认为,必须继续测量更广阔的区域,也就是说,他们的进程与我们不同。“没人愿意钻到那底下去,”我丈夫写道,“我尤其不想。”我丈夫有幽闭恐怖症,有时甚至需要半夜离开我们的床,睡到露台上去。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的心理学家并未强迫勘探队钻入塔中。他们继续探索,越过废弃的村庄,到达灯塔以及更远处。关于灯塔,我丈夫记录了他们的恐惧。虽然发现屠杀的痕迹,但他们“太尊重死者,没有清理复原。”我猜他指的是底楼倾倒的桌子。他并未提及平台墙壁上的灯塔管理员照片,让我颇感失望。

跟我一样,他们也发现了灯塔顶端的那堆日志,并为之震惊。“我们激烈地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要中断任务返回,因为我们明显受到了欺骗。”但这一回,心理学家显然重新获取了控制权,尽管并不是很强势。关于X区域有一条指示,每支勘探队都必须维持整体。但在紧接着的一篇日记中,勘探队决定分头行动,仿佛是为了挽救任务而迎合每个人的意愿,以确保没人试图返回边界。另一名医师、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心理学家留在灯塔里读日志,并勘察周围区域。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回去探索地下塔。我丈夫和勘测员越过灯塔继续前进。

“你会爱上这里,”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这一段十分躁动,似乎并非出自乐观,而更像是一种不安的亢奋,“你会爱上沙丘顶端的光线。你会爱上这片广阔的荒野。”

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海岸走了一个礼拜,一路测量地形,一心以为会遇到边界,无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反正是阻挡前进的障碍。

然而边界一直没有出现。

但他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相同的生态环境。“我相信我们是在往北走,”他写道,“然而即使到日落时已经走过十五到二十英里,周围环境依然毫无改变,一模一样。”不过他也强调,他们并没有“陷入奇怪的环路”。但他知道“按理说,我们应该已经遇到边界”。实际上,依他所述,他们进入了一片尚未经过勘探的南境区域。“在边界另一侧时,由于上级语焉不详,我们都假设有这样一片区域存在。”

而据我所知,X区域在灯塔往前一点便骤然终止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训练时上级告诉我们的。因此,我其实一无所知。

最后,他们掉头返回,因为“看到遥远的后方有一片奇怪的光亮,而内陆方向也有光,还传来无法辨识的声响。我们开始担心留在原地的勘探队成员。”就在他们掉头返回的地方,可以见到“一座岩石岛屿,这是我们看见的第一座岛”,他们“感到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探索这座岛,尽管无法轻易抵达”。岛上“似乎曾经有人居住——我们看见山坡上点缀着石屋,底下还有个码头”。

返回灯塔的行程花了四天,而不是七天,“仿佛陆地缩短了似的”。到达灯塔后,他们发现心理学家不见了,而在楼梯中途的平台上,是枪战过后的血腥场景。仅有一名濒死的幸存者,即考古学家,“他告诉我们,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登上楼梯,杀死了心理学家,并把尸体带走。‘然而心理学家后来又回来了’,考古学家语无伦次地说。尸体只有两具,都不是心理学家。他无法解释心理学家为何消失了,也讲不清当时他们为何要互相射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不信任自己’”。我丈夫注意到,“有些伤口不像是子弹造成的,连墙上溅到的血迹也与我见过的罪案现场不符。地上有奇怪的残留物”。

考古学家“靠在平台一角,我准备上前处理他的伤口,他却威胁说要开枪打我们。但不久之后,他就死了”。后来,他们将尸体搬离平台,埋葬在距离灯塔稍远处的沙滩里。“太艰难了,幽灵鸟,我相信我们再也没能真正缓过劲来。再也没有。”

这样就只剩下地下塔中的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勘测员建议经由灯塔重新北上,或者沿着沙滩南下。但我们都明白这只是逃避现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放弃任务,融入周围环境之中。”

环境对他们造成冲击。温度剧烈地升降。地下深处传来隆隆响声,并伴有轻微震颤。太阳“微微发绿”,仿佛“边界扭曲了我们的视线”。他们也“看见成群的鸟飞向内陆——并非同一种类,隼与鸭,鹭与鹰,全都聚集在一起,仿佛有共同的目标”。

在地下塔中,他们只探索了几层便回到地面。我注意到他没提及墙上的字。“假如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在里面,一定位于更深处,但我们没兴趣追随。”他们回到大本营,却发现生物学家的尸体,身上被捅了几刀。语言学家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我去隧道。不要找我”。我对落难的同行感到一阵奇怪的同情。生物学家无疑曾尝试跟语言学家理论,至少我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也有可能是他想要杀语言学家。但语言学家显然已被地下塔和爬行者的文字所俘获。如今我意识到,一旦对这些文字的含义有太过深入的了解,也许任谁都难以承受。

勘测员和我丈夫在黄昏时分回到地下塔。从日记里看不出原因——叙述中开始出现空白的时段,连概括都没有。但到了夜晚,他们看到一支骇人的队伍进入塔内:第十一期勘探队八名成员中的七个,包括我丈夫和勘测员的复制品。“在我面前的就是我自己。我步伐僵硬,脸上神情茫然。那显然不是我……但他也是我。我和勘测员都惊呆了。我们并未尝试阻拦他们。阻拦自己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说实话,我们都吓坏了,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看着他们钻下去。后来我想到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发生的一切。我们已经死了,成为在世间游荡的幽灵,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但这里的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是我们无法透过隔膜的阻扰看到。”

我丈夫慢慢摆脱了这种感觉。他们躲在塔边的树林里等了几个小时,看复制人是否会回来。他们争论万一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勘测员要杀死他们,我丈夫则想盘问他们。在残余的震惊中,对于心理学家不在队列里这一事实,他们都没有多加留意。有一回,塔中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束光射向天空,然后骤然中止,但是依然没人出来。最后,他俩回到了大本营。

这时,他们决定分开。勘测员已经看够了此处的一切,打算立刻动身,沿着来大本营的小径返回边界。我丈夫拒绝回去,因为根据日志中的记录,他怀疑“通过进入地点以同样方式返回也许是个陷阱”。由于一路向北都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我丈夫渐渐地“开始怀疑关于边界的整个概念”,不过他仍无法将“这种强烈的感觉”拼凑成连贯一致的理论。

在对勘探过程的直接记述中,也夹杂着一些较为私人的评述,其中大部分我不太愿意在此概括,除了有一段,跟X区域和我俩的关系有关:看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就算是在艰难的时刻,我仍希望你在此。我希望我们同时成为志愿者。在这里,在北进的路途中,我可以更了解你。假如你不想开口,我们不必讲话。那不会使我感到困扰。完全不会。我们也无需返回,可以一路往前,直到无法继续前进。

我开始缓慢而痛苦地意识到他这份日记的真正含义。除了外表喜好交际,我丈夫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假如我聪明一点,让他越过我的警戒线,或许就能发现这一事实。但是,当然了,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让潮水坑和吞噬塑料的真菌越过警戒线,却没有给他机会。日记中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俩的矛盾中,他也有一部分责任——逼得我太紧,索要得太多,试图寻找我内心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我若是走出去,与他在中途汇合,便仍可保持自身的完整。然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个人观察记录包括许多小细节。距离灯塔不远处的海边岩石上有个潮水坑,他在页边空白处对其进行了描述。还有一段很长的记述,是关于一只剪嘴鸥的罕见行为,它试图利用退潮时露出水面且嵌满牡蛎的岩石杀死一条大鱼。日记的底页封套里塞着一些潮水坑的照片。封套中还小心地收藏着几朵干花,一条细长的种荚,若干稀有的叶片。我丈夫本来对这些毫不关心;观察剪嘴鸥,并写下一页纸的记录,这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专注力。我知道,这些内容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日志中并无示爱的语句,但那正是我能理解他用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有多讨厌类似于“爱”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段是他回到灯塔时写的,“我要沿着海岸重新北上,但并非徒步。废弃的村庄里有一条小船,虽然已塌陷腐烂,但灯塔外的那道墙可提供足够木材用以修补。我将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进,抵达那座岛屿,甚至更远处。假如你真有读到这篇日记,那就是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在这一整片变异的生态系统中,是否可能存在更特殊的环境——处于地下塔影响范围的边缘,但仍未受到边界的影响?

读完日记,我脑中反复呈现出丈夫乘着修复的小船出海的画面,穿过飞溅的浪花,抵达远处平静的海面。这一景象让我感到欣慰。他沿着海岸线北上,并在此种体验中寻找逝去日子里琐碎的欢乐记忆。我为他感到强烈的骄傲。这需要决心,需要勇气,也使我俩贴得更近,比从前共处时更亲密。

在隐约纷乱的思绪中,我心想,他是否仍继续写日记。另外,那海豚的眼睛看上去如此熟悉,除了跟人类太相像,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一荒谬的念头;有些疑问假如迟迟得不到答案,便会把你毁掉。

我的伤势已减退为呼吸时持续但可控的疼痛。到了傍晚,光亮感如同惊起的飞鸟一般再次从肺部窜上来,直抵咽喉,我感觉嘴里冒出一丝丝光雾。这并非出于偶然。我想起心理学家身上泛出的荧光,远远望去,就像求援信号。我打了个激灵。不能再等到早晨,哪怕这只是预示着遥远的未来。我现在就要回地下塔去。那是我唯一该去的地方。我留下突击步枪和其他枪械,只带了一支枪。我也留下匕首和背包,只是将水壶系到腰带上。我带着相机,但半路上改变主意,将它弃置在一块石头旁。记录的冲动只会让我分心,而且拍照也不如取样重要。灯塔里有数十年的日志在等着我。许多年前就有勘探队在此书写日记。这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浪费,而其沉重的压力几乎再次令我陷入不安。

我带了电筒,但发现凭自己身上发出的绿光就能看清。我在黑暗中潜行,沿着小路迅速向地下塔前进。两排高耸的松树之间,是黑色无云的天空,代表着广阔无垠的苍穹。成千上万闪烁的光点并未被边界或人工照明掩盖,我可以一览无余。小时候,我跟所有人一样仰望夜空,寻找流星。成人之后,我常常坐在海边小屋的房顶上,后来,又在那片空地里抬头观望,不过并非寻找流星,而是观察固定的星辰。我试图想象,在这些遥远的天界潮水坑里居住着何种生命。此刻,我发现散布于黑暗天空中的群星有点怪异,它们构成了混沌的新图案。然而就在前一晚,熟悉的星座仍给予我安慰。是因为我现在才看清吗?我是否比想象中离家更远?这一想法不该带来阴郁的满足感。

我把面罩紧紧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进一步感染,还是试图封堵光亮感。进入地下塔后,心跳声显得较为遥远。墙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强烈,而我裸露皮肤上的荧光似乎也相应增强,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几层的感觉跟先前并无区别。我或许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个事实令人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塔中。我沿着弧形的墙壁不断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匀的绿光驱散前方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会有东西从阴影里蹿出来攻击我。此时此刻,我很怀念勘测员,而且不得不强压下负疚感。尽管我集中精神,却仍被墙上的文字吸引。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处,但那些字不停地干扰我。阴影中的植被怀有恩典与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齿将吞噬将支持将宣告时代的终结……

不久,我来到了发现人类学家尸体的地点,比我预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惊。周围是她琐碎的遗物——零星的破布、一个空背包、几支破试管,而她的脑袋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她浑身覆盖着一层浅色的有机组织,就像会动的毯子。我俯身凑近观察,发现那就是寄生于墙上文字间的细小手形生物。很难判断它们是在保护她,改变她,还是在分解她的尸体——同样也很难判断,我出发去灯塔时,是否真有另一个人类学家出现在大本营附近,被勘测员看到……

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深入。

现在,塔的心跳出现了回音,而且变得更响。墙上的文字又显得较为新鲜,仿佛写完之后刚刚“干”。我察觉到心跳声底下还有一种持续的噪音,有点像静电嗞嗞作响。阴冷的霉腐味儿逐渐转变成更潮热腻味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在出汗。最关键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在我脚下变得更新鲜、更黏滞。我尽量靠向右墙,以避开此种物质。而右边的墙也变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或地衣覆盖着墙面。我不想为了避开地上的东西而让后背紧贴着它,但我别无选择。

经过两小时的缓慢行进,塔的心跳几乎已达到令台阶震颤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声演变为细碎的噼啪声,在我耳边回响,令我的身体随之战栗。由于闷热,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滞塞的空气让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气。但我抵制住诱惑。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已经很近了,至于离什么近……我却不太清楚。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

随着我适应亮光,爬行者也不断快速变化,似乎在嘲笑我的理解力。爬行者的影子仿佛经过许多块玻璃折射,又仿佛重重阴影构成的拱形通道。那怪物形似巨大的蛞蝓,四周还围绕着更为奇特的生物。它是一颗闪耀的恒星。我的双眼总是无法将其锁定,仿佛光靠视神经还不够似的。

接着,它向我扑来,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升高,升高,变得巨硕无比。那身影甚至扩展到看似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墙,一扇厚重而关闭的门,阻塞住楼梯。那并非一道光墙——金光、蓝光、绿光,存在于光谱中的颜色——而是一堵血肉之墙,只不过看上去像光。其内部含有锐利弯曲的形状,又有流水冻结后的纹理,四周似有活物慵懒地悬浮着,就像体态柔软的蝌蚪。它们位于我视野边缘,因此我无法判定,这是否跟眼睛里飘动的黑点一样是错觉,其实并不存在。

在这团零乱的光影中,爬行者仿佛展现出不同的特征——我处于半盲状态,但仍试图通过其他感官补偿——我似乎看到一条类似手臂的黑影,或者说幻影,正不停地往左边墙面上书写,模模糊糊地来回晃动,勾勒出各种形状,其进展缓慢而勤勉——通过一系列改造变换与调节校准来制造出文本。手臂上方,或许还有另一个黑影,近似于头颅的形状——但模糊不清,就好像我在浑浊的水中游泳,透过浓密的水藻,看见远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我试图后撤,想要沿着阶梯悄悄爬回去,却无法办到。不知是爬行者已将我困住,还是大脑背叛了我,反正我动弹不得。

也许是爬行者在变化,也许是我反复失去意识,又反复醒来。有时候,那里似乎空无一物,文字仿佛自行出现,然后爬行者便忽然现身,接着又再次消失,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手臂的影子,以及文字不断被写出的意象。

当你拥有五种感官却依然不够,那还能如何?我依然无法真正看到它,就像在显微镜底下也无法看清它一样,这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岩石湾的海星上方,海星越变越大,到最后,那不再是潮水坑,而是整个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它粗糙而光亮的表面,再次仰望夜空,它的光穿透我照向上方。

那团光具有可怕的压力,仿佛整个X区域的重量都集结于此,于是我改变策略,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的生成。手臂上方是模糊的脑袋?头盔?还是……什么?我知道那一片闪烁的光点是活体组织。一个新词出现在墙上。我依然看不见,盘缩于体内的光亮感趋于安静,仿佛我们身处一座大教堂中。

这种极端的体验,再加上那心跳声,以及爬行者永不停歇的书写,还有渐次增强的音效,所有这些因素仿佛将我撑得满满的,不再有多余的空间。这一刻我也许一生都在等待而不自知——正是在这一刻,我遭遇到最美丽,也最可怕的东西——而且难以理解。我所携带的记录设备完全不足以胜任,我赋予它的名字——爬行者——也根本不够全面。时间仿佛变得迟滞,然而时间只不过是那怪物在墙上制造文本的原料。没人知道它已经写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其目的何在。

我呆呆地注视着爬行者,不知站了多久。我也许可以一直看下去,根本注意不到时间一年年无情地流逝。

但然后呢?

看到真相,动弹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么死亡,要么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回到真实世界。并非我已习惯爬行者的存在,而是我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个无穷短的瞬间——再次确认爬行者是有机生命体,是复杂、独特、精妙、危险,且令人惊畏的生命体。也许它难以理解,也许它超越我的感知——也超越我的科学与智慧——但我仍相信眼前是某种活体生物,会利用我的思维进行模仿。当时我就确信,它能从我大脑中抽取它自己的各种形象,然后展示给我看,以达到伪装的目的,扰乱我的生物学家思维,破坏我剩余的逻辑思考能力。

我努力转过身,背对爬行者,这一动作让我感觉到四肢承受的压力和骨骼的移位。

如此简单的一个转身,却令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扑向另一边的墙,紧贴住阴凉粗糙的墙面,闭上眼睛——视觉只会背叛我,还要它做甚?——开始侧身行走,沿原路返回,但后背依然能感觉到那团光和文字里的音乐。那把完全被我遗忘的枪顶着我的臀部。枪这个字眼现在看来就跟样本一样毫无价值,毫无用处。两者都蕴含着指向目标的意味。然而哪里有什么目标可指呢?

刚挪动一两步,我就感受到不断增强的热度与压力,还有一种潮湿的拍触感,仿佛那厚重的光变成了海洋。我以为可以逃脱,但事实并非如此。才又跨出一步,我便开始感到窒息,我意识到,那团光真的变成了海洋。

虽然并非真的处于水下,但我却在溺水。

我心中升起疯狂的恐惧,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无穷无尽,难以逾越,就像跌入水池的儿童,肺里注满了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我沉浸在蓝绿色的海洋里,到处是闪亮的光点。我不断挣扎抵抗,企图避免溺水,到最后,我隐隐意识到,我将永远淹溺于水中。我想象自己从岩石上翻滚跌落,经受海浪的拍击,然后被冲上千里之外的海滩,面目全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却依然保留着此刻的可怕记忆。

接着,我感觉身后仿佛有千百只眼睛注视着自己。我是泳池里的生物,正处在一个怪物般的小女孩观察之下。我是空地里的老鼠,正被一只狐狸追踪。我是海星的猎物,正被它拖拽进潮水坑。

光亮感仿佛在防水隔层里,它告诉我必须接受现实,我无法撑过这一刻。我想活下去——真的想。但那已不可能了。我甚至再也没法呼吸。于是我张开嘴,接纳湍急的水流。只不过那并非真正的水,望着我的眼睛也并非眼睛。我一不留神已经被爬行者定住,我意识到,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孤独而无助。

汹涌的瀑布冲击着我的头脑,但那水流由手指构成,上百根手指戳向我颈部的皮肤,然后穿过后脑壳钻入大脑……接着,压力减轻了,但那无穷巨力似乎并未消失。我仍处于溺水状态,一时间,冰冷的镇静席卷全身,同时体内也透出特殊的蓝绿光芒。我似乎在头脑中闻到一股焦味儿。稍后,我发出一阵嘶叫,头颅仿佛被压成齑粉,又一点一点重新拼合起来。

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这是我所经历过最残酷的折磨,仿佛有根铁棍反复戳进身体,疼痛在我的外廓底下蔓延,犹如构筑起第二层皮肤。一切似乎都染上微红的色调。我晕过去,又醒来,又晕过去,又醒来,不停地大口喘着气,膝盖发软,抓挠着墙壁,试图获得支撑。嘶喊中,我张大了嘴,导致下颚发出嗒的一声响。我感觉呼吸停止了片刻,但体内的光亮感并未中断,仍持续给血液供氧。

然后那可怕的侵入感消失了,仿佛忽然被撤走,同时,溺水的感觉以及周围黏滞的海洋也不复存在。我被推了一把,爬行者将我扔到一边,沿着阶梯滚落。我倒在地上,浑身瘀青,疲软无力。由于缺少支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麻袋,瘫倒在那怪物跟前。它不该存在,我不该遭到它的侵袭。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吸气。

但我不能留在它的注意范围内。我现在别无选择。尽管喉咙生疼,五脏六腑仿佛刀剐,但我扑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中,远离爬行者。我手脚并用,匆匆爬行,心中被一种盲目的恐慌所支配,只想逃出它的视线之外。

等到那团光黯淡消失,我才感觉到安全,于是再次瘫倒在地。我躺了很久。显然,爬行者现在已经能认出我。显然,跟人类学家不同,我是它能够理解的文字。我心想,我体内的细胞已发生变化,不知它们还能瞒我多久。我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终点的到来。但我感受最深的,是勉强闯过火线之后的无比欣慰。深藏于体内的光亮感受到创伤,蜷缩起来。

也许我唯一真正拥有的经验,我唯一的天赋,就是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我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拖着疲软的双腿继续前进。我也不清楚花了多久,但我最终站了起来。

不久,螺旋状阶梯变成一条直线,同时,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骤然消减,墙上的微小生物也不见了,上方爬行者的声音变得较为模糊。虽然我仍能隐约看见墙面上以前的文字,但在此处,我自己发出的光也黯淡下来。我对那纹饰般的字体十分警惕,仿佛它跟爬行者一样,必定能够伤害到我,然而追随着这些文字前进又有一种舒缓作用。此处的语句变得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理解。于是它接近我。于是它抛开其余一切。一遍遍地重复。是因为这里的文字意义比较明确,还是因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信息?

我不由得注意到,这些新台阶跟灯塔里的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高度与宽度。头顶上方,连续完整的天花板表面出现了大量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深纹。

我停下喝水,歇一口气。与爬行者的遭遇依然令我阵阵心悸。我继续前进,心中麻木地意识到,或许还有更多新发现需要适应,无论如何,我必须作好准备。

稍后,遥远的下方出现一个微小的矩形光斑,呈朦胧的白色。随着我往下行进,它似乎不情不愿地逐渐变大,对于此种现象,我只能称之为犹疑。又过了半小时,我确定那是一道门,但模糊感依然存在,就好像它要把自己遮蔽起来。

随着我不断靠近,也越来越肯定,远处这道门与我穿越边界前往大本营时回头瞥见的门有着离奇的相似之处。它那模糊的形态触发了我的回忆,因为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朦胧感。

在随后的半小时中,我开始受到本能的驱使,想要按原路返回。为了打消这一念头,我告诉自己,我难以再次面对回程与爬行者。但天花板上的纹路令人不适,仿佛刻在我头颅外侧,一遍遍地重复勾勒,代表着某种斥力的力场。一小时后,闪烁的矩形有所增大,但依然如此遥远。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甚至产生反胃恶心的感觉。“这是个陷阱”的想法在我脑中不断增长,仿佛黑暗中那片悬浮的光不是一道门,而是某种怪兽的咽喉,假如我穿到另一边,就会被它吞噬。

最后,我停下脚步。墙上的文字依然持续向下延伸,我估计那道门就在下方五六百步之内。此刻,它在我视野中闪耀着强光,我甚至感觉皮肤有点刺痛,仿佛只要看着它,就会被晒伤。我想继续前进,却办不到。我无法迈开双腿,无法迫使大脑克服恐惧与不安。连光亮感都暂时消失了,仿佛躲藏起来。这也劝告我不要继续往前。

我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坐在台阶上望着那道门。我担心这种感觉是催眠指令的残余效应,担心心理学家虽然已死,却仍有办法操控我。也许我的感染源无法消除或压制某些加密的命令与指示。我是否处在一个延长的毁灭过程中,而此刻已到了最后阶段?

然而原因并不重要。我知道永远无法抵达那道门。我会变得太虚弱,无力挪动。我也永远无法回到地表,天花板上的纹路会阻断我的视线,令我无法看清。我会被困在楼梯上,就像人类学家,并且也跟她和心理学家一样缺乏判断力。因此,我极度痛苦地转回身,就像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此地,然后开始沿着楼梯返回,在我想象中,那道由朦胧光线构成的门就跟爬行者一样硕大无比。

我记得,当我转身时,下面的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然而一旦我回头观望,却只有那朦胧而熟悉的白光。

我希望可以说余下的行程是一团模糊的记忆,仿佛我真的就像心理学家看到的那样,是一簇火焰,透过自己燃烧的光晕向外张望。我希望接下来看到的是阳光与地表。虽然一切都应该结束了,那是我争得的权利……但事情还没有完。

我记得返程中痛苦而恐惧的每一步,每一刻。我也记得,在转过墙角再次面对爬行者之前,我停顿下来。它仍在忙碌于那令人费解的任务。我不太确定是否能够再次忍受思维遭到挖掘。我也不太确定再经历一次溺水的感觉是否会发疯,尽管理智不断告诉我那只是幻觉。但我也知道,越是懦弱,头脑越是可能背叛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轻易缩进阴影里,成为一具游荡于楼梯底层的空壳。到那时,我也许再也无法鼓起此刻的勇气与决心。

我不再想岩石湾,不再想潮水坑里的海星,转而思索丈夫的日志,想象他乘着小船去往北方。我想到地面上丰富多彩的一切,而地下却空无一物。

于是,我再次贴紧墙壁,再次闭上双眼,再次忍受着那光亮,一边低吟,一边畏首畏脚地前进,随时准备嘴里被灌进海水,或脑袋被撬开……然而这些并没有发生,全都没有,我不清楚原因,只知道爬行者已经查验过我,基于某种未知的标准,决定将我释放,从此不再对我感兴趣。

我来到上方的转角处,眼看就要移出它的视线之外。我难以抗拒心中的固执,贸然回头望了一眼。在这叛逆而不智的最后一瞥中,我看到的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景象。

在爬行者呈现出的繁复形象中,我隐约看到一张人脸。他隐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我,四周围绕着难以名状的物体,我只能猜测,他处在这些东西的囚禁之下。

此人的表情展现出如此复杂而赤裸的极端情绪,令我错愕不已。没错,从他的面容中,我能看出对无尽痛苦与悲哀的隐忍,但其中也透出阴郁的满足感与沉醉感。我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却认得这张脸。我在一张照片里见过。他的左眼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却在厚实的脸上炯炯放光,如鹰眼一般锐利。透过浓密的胡须,他那刚强的下巴隐约可见。

最后一任灯塔管理员被困在爬行者内部,他瞪视着我,似乎不仅仅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且还隔着漫长的岁月。因为他虽然比以前瘦——眼睛深深陷入眼眶,下巴的线条更为显著——但与三十年前的照片相比,他丝毫也不曾变老。如今,他处在一个我们谁都无法理解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吗,还是他早就已经发疯?他当真能看见我吗?

我不知道在我回头看他之前,他已观察了我多久;也不知道在我见到他之前,他是否真的存在。我们的对视只有极为短暂的片刻,不能说有任何交流,但对我来说,他是真实的。要多久才算够呢?我什么都帮不了他,而且除了自身的生存,我也无暇顾及其他。

也许还有比溺水更可怕的事。我无法知晓他在过去三十年中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了什么,但我丝毫也不羡慕他的经历。

来X区域之前,我从不做梦,至少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我丈夫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大概意味着我活在一个连续的梦境里,从不醒来。我也不知他是否在开玩笑,毕竟他自己曾被一个噩梦折磨了许多年,受到其深刻的影响,直到他发现那原来是个假象,彻底将其驱散。发生在屋宅地窖里的恐怖罪行。

但我已辛苦工作一天,对这话较起真来。尤其那是在他去勘探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我们可以说全都活在连续的梦里,”我对他说,“我们会醒来,是因为某些事件,甚至某些微小的波动,侵扰到假想的现实边缘。”

“那我是微小的波动,侵扰到你的现实边缘吗,幽灵鸟?”他问道,这一回,我察觉到他绝望的情绪。

“哦,又到逗引幽灵鸟的时间了?”我一边说,一边扬起一条眉毛。我并没那么轻松。我的胃很难受,但在他眼里显得正常似乎很重要。等他回来之后,当我看到什么是正常,我倒是希望当时表现得更反常一点,大喊大叫,怎么样都好,只是别那么平淡乏味。

“也许我是你现实中的一块碎片,”他说,“也许除了遵从你的吩咐之外,我并不存在。”

“那你可太失败了。”说着,我走进厨房倒了杯水。他已在喝第二杯葡萄酒。

“也许是太成功了,因为你希望我失败。”他说道,但脸上带着微笑。

接着,他来到我身后,将我抱住。他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他的手绝对是典型男人的手,就像穴居的野人,强壮到不可思议,出海航行时十分管用。他浑身散发着邦迪的消毒橡胶味儿,仿佛是独特的古龙水。他就是一块大邦迪,直接贴在创口上。

“幽灵鸟,我不在时,你会去哪儿?”他问道。

我没有答案。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也许哪儿都不在。

然后他又说:“幽灵鸟?”

“嗯。”我应道,无奈地接受了这一昵称。

“幽灵鸟,我现在很担心,”他说,“我很担心,我有一件自私的事要请求你。一件我无权要求的事。”

“你就说吧。”我依然很生气,但近日来,我已接受了损失,并将其淡化,因此不至于阻碍对他的感情。另外,由于一次次被剥夺野外考察任务,我非常恼火,我羡慕他的机会。然而我也对那片空地沾沾自喜,因为它只属于我一人。

“假如我回不来,你会来找我吗?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会回来的。”我对他说。坐在这里,像一具傀儡,我所熟知的一切都被抽空。

尽管不太合理,但我多么希望当时有回答他,哪怕是拒绝。而现在,我又多么希望——虽然这一直是不可能的——到最后,我真的是为了他而去X区域。

游泳池,岩石海湾,空地,地下塔,灯塔。这些东西既真实,又虚幻,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每次想到它们都会产生新的念头,而每次的记忆细节又有细微差别,有时它们处于伪装与掩饰之下,有时则较为真实。

终于抵达地表之后,我仰卧在塔的上方,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眼睑感受到清晨阳光的暖意,面对这简单而意外的愉悦,我露出微笑。但即便是此刻,我的想象力仍在不断运作,灯塔管理员占据了我的思维。我一次次将那照片从口袋里抽出,凝视着他的脸,仿佛他拥有我尚且无法掌握的答案。

我想要——需要——确认,真的看到了他,而不是看到爬行者制造的幻影。只要是有助于加深这一信念的证据,我都牢牢抓住不放。最具说服力的并非照片——而是人类学家从爬行者体表采集到的样本,它已被证实是人类大脑组织。

于是,以此为基点,我开始尽力拼凑灯塔管理员的故事。与此同时,我站起身,再次朝大本营走回去。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提示可以帮助我猜测,因此这非常困难。我只有一张照片和地下塔里的惊魂一瞥。我最多只能想到,此人或许曾经有正常的生活,但那些标志着正常生活的例行习惯都不长久——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他被卷入一场至今尚未平息的风暴。也许他在灯塔顶端就已看到风暴的来临,看到“特殊事件”如一阵波涛般袭来。

究竟出现了何种状况?我能相信的解释是什么?也许可以想象有一根又粗又长的尖刺,深深扎进世界的一角,嵌入世界之中。这根巨刺或许天生具有一种永无休止的需求,它需要同化与模仿。而那些特殊的文字则是催化剂,是促成转变的动力,推动模仿者与被模仿者相互作用。也许这是一种能与其他诸多物种完美共生的生命体。也许它“只是”一种机器。但无论何种情况,就算它有智慧,也跟我们的智慧大相径庭。它在我们的生态系统中创建出一个新世界,其运作方式与目标绝对与众不同——通过强大的复制行为,转变成遭遇到的其他物种,并将自己以各种方式隐藏起来,却不失其最根本的特异性质。

我不知道这根刺来自多远的地方,又如何到达此地,但无论是靠运气,靠宿命,还是靠谋划,它最终找上了灯塔管理员,并且一直没有放过他。它对他进行改造,赋予他新的生存目的,这一过程用了多久?没人观察,没人证明——直到三十年后,有个生物学家瞥到他一眼,并据此推测他充当了何种角色。催化剂,火种,动力引擎,珍珠核心的沙砾?抑或只是个不情愿的路人?

当他的命运被锁定之后……想象一下勘探任务——十二期也好,五十期,一百期也好,都不重要——他们不断与这一个或多个实体接触,不断成为牺牲品,不断被重新塑造。勘探队通过神秘边界上的入口来到此地,而在地下塔的最深处(可能)也有个类似的入口。想象这些勘探队员,仍以某种形式存在于X区域内,哪怕是返回的人,尤其是返回的人。他们互相重叠,依靠一切可行的方式交流。在人类自恋的眼光里,这种交流有时会给此处的地貌带来怪诞的感觉,然而那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已。我可能永远无法知晓,是什么触发了人体复制,但这也许并不重要。

再想象一下,地下塔不断重塑边界内部的世界,同时也派遣越来越多的代理到边界以外,在茂密的花园和休耕的农田中展开活动。它们如何移动,能到达多远?有哪些古怪的组合?也许有一天,这种渗透终将抵达某块遥远的海边岩石,静静地在我无比熟悉的潮水坑里萌芽生长。当然,除非是我搞错了,X区域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没有变得与过去不同。

最糟糕的是,在目睹这一切之后,我无法撇除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确凿地认定这是件坏事。看看X区域内的原始自然景观,再看看外面被我们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心理学家临死前说我变了,我猜她是指我的立场变了。这么说不对——我甚至不知道有不同的立场,也不明白其含义——但是它有可能变成事实。如今我明白了,我是可以被说服的。有信仰或者迷信的人,相信天使和魔鬼的人,他们也许与我看法不同。几乎所有人都与我看法不同。但我不是那些人。我只是生物学家,我不需要更深刻的意义。

我知道所有这些猜测都不完整,不精确,没什么价值。如果说我缺少真正的答案,那是因为我们仍不知该问什么。我们的仪器毫无用处,我们的方法难以奏效,我们的动机则是出于私利。

虽然我的叙述不太精确,但也言尽于此。反正我已作过尝试,不打算再继续。我离开地下塔,回到大本营,短暂地停留片刻之后,便来到此处,来到灯塔的顶端。我花了整整四天时间修改完善你读到的内容,不过其中仍有缺陷。另外,我还提供另一本日记作为补充,记录了我在样本中的发现,这些样本分别由我本人和其他勘探队员采集。我甚至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

我将这些资料与丈夫的日记绑到一起,留在活板门底下那一堆日记顶端。桌子和地毯已经移走,谁都能找到这些曾经被隐藏起来的东西。我将灯塔管理员的照片放进相框,挂回到平台墙壁上。我在他脸周围又加画了一个圈,因为我忍不住。

假如日志中的暗示确凿无误,等到爬行者完成其于地下塔内的最新一轮周期,X区域将进入动荡期,充满冲突与鲜血,可以认为是一种灾难式的蜕变。爬行者写下的文字会喷发出活性孢子,到时候触发变化的或许正是那到处扩散的孢子。前两天夜里,我都看到地下塔中升起锥形能量束,并蔓延至周围的野生植被间。虽然海洋中还没有东西冒出来,但废弃的村庄里出现一批影子,朝着地下塔方向移动。大本营中没有生命迹象。下方的海滩上,心理学家连一只靴子都没剩下,仿佛融进了沙子里。每天晚上,哀鸣的怪物都会让我知道,它依然主宰着芦苇丛中的王国。

面对眼前的种种状况,我心中最后一丝想要了解一切……知悉一切……的炽烈愿望也已被掐灭。同时我也明白,光亮感不会就此放过我。它才刚刚开始,而依靠不断自残来维持人类特征似乎不太值得。第十三期勘探队来到大本营时,我应该不在了。(他们是否已经看到我?他们能看到我吗?我是会隐入环境呢,还是在芦苇丛或水渠里看着其他勘探者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会不会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我打算趁现在还来得及,继续深入X区域,走得越远越好。我会依照丈夫走过的路线,沿着海岸线北上,甚至越过那座岛屿。我不相信能找到他——也不需要找到他——但我想看一看他见过的景象。我想近距离感受到他,就像在同一间屋子里。说实话,我无法排除一种感觉,仿佛他仍在此地,哪怕已完全转变成其他形态——在海豚的眼睛里,在苔藓的触感中,各到各处,无所不及。若是运气好,我甚至会在荒凉的海滩边发现一条弃置的小船,并观察到后续事态的痕迹。即使考虑到我所了解的情况,仅仅如此也已能令我心满意足。

我将独自完成这趟行程,而你得留在此处。不要跟来。我已遥遥领先,而且行进迅速,你赶不上。

每次都有我这样的人吗?当其他人死后,替他们葬尸,然后在悲叹中继续前进?

我是第十一和第十二期勘探队合在一起的最后一名遇难者。

我不会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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