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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最后的演出 某个老太太扔掉麦克风 杀了所有人

  我正准备执行奥米伽[1]防御计划——跪地求饶——幸好雷奥这时开口了,我才没干出这件丢人的事。

  “推土机。”他轻声说。

  “这是暗号吗?”我问。

  “不是,我要溜到推土机那边去。你们俩把这些金属脑袋的注意力引开。”

  他卸下力气,让我一个人搀扶卡里普索。

  “你疯了吗?”她轻声责骂他。

  雷奥给她一个情况紧急的眼色,意思是:相信我!干扰他们!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迈了一步。

  “噢!”南妮特顿时满脸堆笑,“矮个子半神,你自愿第一个被打死,是吗?你刚才用火球打我了,所以这也很合理。”

  不管雷奥有什么打算,我都明白他要是开始跟南妮特争论身高问题(雷奥特别介意被人称为“矮个子”这件事),他的计划就肯定要失败。幸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自愿第一个去死!”我叫道。

  这伙暴徒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暗自咒骂自己乱说话,我应该说我自愿做某件更简单的事情,比如烤个馅饼,或是事后大扫除什么的。

  我说话之前很少深思熟虑,这样做往往也能行得通,有时在这种即兴创作中还会诞生超乎寻常的杰作,比如文艺复兴或是垮掉派[2]文学运动。但愿我这次说的也属于这类情况吧。

  “不过首先,”我说,“请听我祷告,噢,慈悲的无头人啊!”

  那个被雷奥放火烧过的警察把枪口垂下来了,他肚子上的大胡子还带有零星绿色的希腊火余烬,仍然在冒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请听我祷告’?”

  “这个,”我说,“就是听听某个将死之人说完临终遗言的习惯做法……不限于人类,也可以是神明或半神,或是……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卡里普索?泰坦?混血泰坦?”

  卡里普索清了清嗓子,同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可疑,像是在说“笨蛋”。她开口说:“噢,慈悲的无头人啊,阿波罗想说的是,他向你们发出一个合乎礼节的恳求,恳请你们在杀掉我们之前允许我们说几句遗言。我敢肯定你们不愿意表现得粗鲁无礼吧。”

  无头人们显得十分惊恐,他们脸上那种愉悦的笑容消失了,纷纷摇了摇金属脑袋。南妮特忸怩地往前挪了一步,举起双手示意我们不要生气。“不不,当然了!我们是非常讲礼貌的。”

  “特别讲礼貌。”警官附和道。

  “谢谢你。”南妮特说。

  “不客气。”警官说。

  “那就听好了!”我叫道,“朋友们,友好的敌人们,无头人们……敞开你们的腋窝,聆听我这段悲伤的故事吧!”

  雷奥又往后挪了一步,他的两只手都插在魔力工具腰带的口袋里。再挪个五十七八步,他就能走到推土机旁边了。真是好极了。

  “我乃阿波罗!”我开始讲述,“曾经是天神!我从奥林匹斯山坠落,被宙斯推落,因为他不公正地将与巨人的战争归咎于我!”

  “我要吐了,”卡里普索小声地说,“让我坐下。”

  “你打乱了我的韵律。”

  “你弄伤了我的鼓膜。让我坐下!”

  我扶着卡里普索在喷水池边坐下。

  南妮特举起了她的标志杆。“你说完了?请问我现在可以杀掉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说,“我只是,嗯,让卡里普索坐下,好让她……好让她当我的歌队[3]。一场精彩的古希腊演出少了歌队可不行。”

  卡里普索受伤的那只手看起来就像一个压扁了的茄子,受伤的那只脚的脚踝也肿胀得撑满了跑鞋鞋帮。我不知道她怎么还没晕倒,更别提怎么伴唱了,但她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我准备好了。”

  “看哪!”我说,“我以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的身份来到了混血营!”

  “身为可悲的凡人!”卡里普索附和道,“青少年中,数他最不行!”

  我瞪了她一眼,可是不敢再次停止表演了。“我有一个伙伴,共同克服挑战,她就是梅格·麦卡弗里!”

  “就是说梅格是他的主人!”卡里普索补充道,“十二岁女孩让他俯首称臣!看看莱斯特,这可悲的奴隶,青少年中,数他最不行!”

  警察不耐烦地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了,皇帝跟我们讲过。”

  “嘘,”南妮特说,“要有礼貌。”

  我把一只手放在心口上说:“我们保卫了古老的神谕,多多那圣林,挫败了尼禄的阴谋诡计!可悲可叹啊,梅格·麦卡弗里离我而去,她那邪恶的养父毒害了她的心灵!”

  “有毒啊!”卡里普索高声说,“就像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的呼吸,青少年中,数他最不行!”

  我强忍住把卡里普索推进喷水池的冲动。

  与此同时,雷奥装作在为我伴舞的样子慢慢接近推土机,他随着我的吟诵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夸张地喘气,进行哑剧表演。他看起来像一个穿着平角内裤、沉浸在幻觉中的芭蕾舞演员,不过无头人们都很有礼貌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看哪!”我叫道,“我们从多多那圣林得到了一个预言——世上最可怕的五行打油诗!”

  “可怕啊!”卡里普索继续伴唱,“就像莱斯特的水平,青少年中,数他最不行!”

  “你该换换形容词了!”我对卡里普索抱怨了一句,随后继续面朝观众们说,“我们一路西行,寻找另一个神谕,沿途和可怖的敌人对阵!沉重打击了独眼巨人!”

  雷奥跳上了推土机驾驶室的脚踏板,他像在表演一样高高举起他的订书机,迅速地在推土机驾驶员胸肌上一左一右地订了两下——就是驾驶员眼睛所在的位置。这两下可够他受的——即使是无头人这么皮糙肉厚的种族受到这样的攻击也受不了。驾驶员尖叫着捂住胸口,雷奥一脚把他从驾驶位上踢了下来。

  警官喊道:“嘿!”

  “等等!”我恳求他们,“我们的朋友只是在用戏剧化的方式向你们呈现击败独眼巨人的过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这样做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无头人们疑惑地在原地动来动去。

  “这段遗言也太长了。”南妮特抱怨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打烂你的脑袋?”

  “快了,”我向她保证,“好了,我刚才说到……我们一路西行!”

  我把卡里普索拖了起来,扶着她站稳,过程中她疼得直叫唤(我也哎哟了几声)。

  “你在干吗?”她低声抱怨。

  “配合我。”我继续说,“看哪,友好的敌人们!看着我们如何前行!”

  我们俩蹒跚着朝推土机走去。雷奥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在控制台上飞舞,推土机嘶吼着启动了。

  “这不是在讲故事!”警官抗议道,“他们要逃走了!”

  “不,绝对没有!”我把卡里普索推到推土机上,自己也跟着她爬了上去,“你们看,我们就这样旅行了好几个星期……”

  雷奥开始倒车,嘀——嘀——嘀——推土机的铲刀抬起来了。

  “想象一下你们就是混血营,”我冲着无头人们叫道,“而我们在旅行中渐渐远离你们。”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让这些无头人进行想象,而他们显然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

  “阻止他们!”警官举起了枪,他的第一发子弹打在推土机的金属铲刀上弹开了。

  “听我说,我的朋友们!”我恳求道,“张开你们的腋窝!”

  可惜他们的友善度已经耗尽了。一个垃圾桶砸了过来,从我们头顶飞过。一个西装男抓起喷水池一角的装饰用石瓮,朝我们这边扔过来,把酒店的前窗砸得稀巴烂。

  “快点!”我对雷奥说。

  “正在努力呢,老兄,”他嘟囔道,“这玩意儿的速度本来就很慢。”

  无头人们包围了过来。

  “小心!”卡里普索喊了一声。

  雷奥操纵着推土机猛然转弯,用铲刀挡开了一把锻铁长椅。不幸的是,此举令我们暴露在另一种攻击之下。南妮特把她的标志杆像鱼叉一样投掷过来,这根金属杆扎进了推土机的底盘,蒸汽和润滑油顿时喷涌而出,我们的逃亡座驾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静止不动了。

  “这下好了,”卡里普索说,“现在怎么办?”

  我的神力如果现在开始恢复那就正是时候了。我可以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把我的敌人们像破布娃娃一样扔到一边。然而,我的骨头似乎都化成了一摊水,灌满了我的鞋子。我的手抖得厉害,就算想解开我那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弓恐怕都做不到。噢,我这光辉灿烂的一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在美国中西部被一群有礼貌的无头人碾死!

  南妮特跳上了我们的推土机引擎盖,于是我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她的鼻孔,真是可怕极了。雷奥想用火球攻击她,可是这次南妮特做好了准备,她张开大嘴把火球吞了下去,似乎毫发无伤,只是轻轻打了个嗝儿。

  “别这么伤心,亲爱的,”她对我们说,“你们反正也不可能找到蓝色洞穴。皇帝把它严密保护起来了!不过,很遗憾你们必须去死。命名日庆典再过三天就要举行了,你和那个女孩会是他的奴隶队伍中最大的看点!”

  我吓得要死,无法完全理解她说的话。那个女孩……是在说梅格吗?除此以外我只听到了蓝色[4]——死——奴隶,此时此刻,这些词是对我现状的精准概括。

  我知道这样做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偷偷伸手到肩膀后面去摸我的弓,想把它解开。突然,一支箭射中了南妮特的双眼之间,她为了看清楚那支箭变成了对眼,然后向后栽倒了,随即化为尘土。

  我盯着我那仍然裹在毯子里的武器。广场正中央的喷泉顶上有个女人,她半蹲在那儿,身穿银色冬装外套和褪色牛仔裤,手握一张泛着幽光的白色桦木弓,背上的箭袋里插着许多支箭。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妹妹阿耳忒弥斯终于来救我了!可是不对……这个女人至少有六十岁了,灰白色的长发梳成一个圆形发髻。阿耳忒弥斯绝不可能以这种形象现身。

  阿耳忒弥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为什么,但她十分抗拒外表年龄超过——这样说吧——二十岁。我都告诉过她无数次了,真正的美与年龄无关。奥林匹斯山的每一本时尚杂志都会告诉你,现如今四千岁和一千岁一样受欢迎,可她就是不听我的。

  灰发女人喊道:“攻击人行道!”

  遍布整个广场的沥青路面上出现了无数个下水道井盖大小的圆圈,每个圆圈都像照相机的光圈一样旋开了,一个个炮座从里面钻了出来——上面架着的自动机械弩炮原地转动着,将红色瞄准激光扫遍了广场的每个角落。

  无头人们并没有寻找掩护,他们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在等那个灰发女人说一声“请”。

  然而,我就算不是箭术之神也看得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今天第二次把两位朋友推倒了(事后回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点舒爽)。我们从推土机上滚落下来的同时,机械弩炮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嗖嗖声开火了。

  等我敢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不见一个无头人的踪影,只剩下了一堆堆尘土和衣服。

  灰发女人从喷泉顶上跳下来。考虑到她的年纪,我担心这个举动会让她摔断腿,不过她姿态优美地落了地,步履从容地走向我们,长弓垂在身侧。

  她的脸上皱纹密布,下巴底下的皮肤已经松弛,手背上还有不少黄褐斑。尽管如此,她浑身都散发出一种自信不凡的气度,这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女性才具有的态度。她的双眼像水面上的月光一样明亮,这双眼睛令我感到十分熟悉。

  她盯着我看了大约从一数到五那么久,随后惊讶地摇摇头。“原来真有这回事。你真的是阿波罗。”

  她的口气不是我习惯的那种一般人会有的“噢,哇,阿波罗!”的反应。她叫我名字的口气仿佛跟我很熟似的。

  “我……我们见过吗?”

  “你不记得我了。”她说,“也是,我也不觉得你还记得。叫我埃米吧。你们看到的那个幽魂——那是阿伽墨得斯,是他把你们带到了我们门前。”

  阿伽墨得斯这个名字听起来相当耳熟,但是跟往常一样,我想不起来具体原因。我的人类脑子没完没了地向我发出令人讨厌的“内存已满”的提醒,要求我在执行下一步操作以前删除多个世纪的经历。

  埃米瞥了一眼雷奥。“你怎么只穿着内裤?”

  雷奥叹了口气。“这个早上真的很难熬,奶奶[5],不过多谢你帮忙。那些机械弩炮真的好酷啊。”

  “谢谢……我猜你是在说好话吧。”

  “是啊,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卡儿?”雷奥继续说,“她现在不太舒服。”

  埃米在卡里普索身边蹲下了,后者的脸色已经变得和水泥一样苍白。女巫小姐的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很不规律。

  “她伤得很重。”埃米端详着卡里普索的脸庞,皱起眉头,“你说她叫卡儿?”

  “卡里普索。”雷奥说。

  “啊。”埃米显得更加担忧了,“原来如此。她长得太像若依了。”

  这话仿佛一把匕首在我的胸膛中翻搅。“夜影若依?”

  卡里普索在发烧,她喃喃地说着我无法分辨的话……也许是那个名字:夜影。

  在几十个世纪之久的岁月里,若依一直是阿耳忒弥斯的首席副官,狩猎者们的首领。直到几年前,她才在一场战斗中死去。我不知道卡里普索和若依有没有见过面,但是她们的确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都是泰坦阿特拉斯的女儿。我以前从没注意过她们的长相竟然如此相似。

  我凝视着埃米。“如果你认识若依,那你肯定是我妹妹的狩猎者之一。可你又不可能是。你都……”

  我没把后面的“老得快死了”说出口。狩猎者不会变老,也几乎是不死的,只可能在战斗中丧生。而这个女人显然是个凡人,我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力正在流失……就像我自己的生命力也在流失一样令人沮丧。这种感觉跟拥有不死之身的生命完全不同。很难解释我是怎么感知的,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像我能听出纯五度和减五度音程的区别一样。

  哀怨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我这才想到我们正在一个小规模事故现场的正中央谈话。凡人们,或者更多无头人,很快就会到这儿来。

  埃米打了个响指。广场上的机械弩炮都撤回了,炮座的出口关闭起来,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们不能再待在街上了,”埃米说,“来吧,我带你们去驿站。”

  [1] 奥米伽是二十四个希腊字母中的最后一个,此处暗指最后的防御计划。

  [2] 垮掉派又称为垮掉的一代,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美国兴起的文学运动,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分支,其中重要作家和主要作品有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艾伦·金斯堡的《嚎叫》等。

  [3] 歌队是古希腊悲剧中的集体表演者,负责对主演进行评论,表演形式以歌舞为主。

  [4] 蓝色在英语中还有忧郁的意思。

  [5] 原文为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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