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给你讲个故事? 我更愿意,嗯,晕倒 在沙发上直抽抽
这话相当于给雷奥的提示,提示他该在我脚边坐下,入神地听我给他讲述这个故事了。
然而,他随随便便地朝着工作间的方向一挥手,说:“哦,这样啊。我要去看一下那些熔炉了。”
他留下我一个人走了。
这年头的半神啊。在我看来,都怪社交媒体害得他们注意力分散得特别快。要是你失去了花时间倾听一位天神长篇大论的能力,那真是太可悲了。
不幸的是,这个故事很想被人记住。三千年前的声音、面容和情感席卷了我的脑海,用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的感知,几乎令我崩溃了。
过去这几个星期以来,随着我们一路向西,这些清醒的幻觉出现的频率高得令我害怕。也许是因为我这有缺陷的人类神经元无法处理天神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宙斯在惩罚我,在我眼前回放我最严重的那几次失败的生动画面。再不然就是我变成凡人这件事本身就把我给逼疯了。
无论是哪种原因造成的,我都差点在抓住离我最近的那张沙发之前晕过去。
我隐约意识到雷奥和约瑟芬都站在焊接台边,约瑟芬穿戴着电焊工的装备,雷奥还是只穿着平角内裤,和约瑟芬聊她正在做的活儿。他们好像都没注意到我有多么痛苦。
这时,回忆吞噬了我。
我发现自己在古代的地中海上方盘旋,波光粼粼的碧海延伸至天边,又暖又咸的海风托着我往高处去。在我正下方,纳克索斯岛的白色悬崖从波涛中拔地而起,仿佛巨鲸口中的一道道鲸须。
岛上距岸边约有三百码[1]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两名十几岁的少女为了逃命正在拼命从村里逃出来——她们为了逃离一群紧追在后的武装暴徒,径直跑向悬崖边。两个少女的雪白长裙飘了起来,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舞。尽管她们赤着脚,岩石嶙峋的地面也没有减慢她们奔跑的速度。少女们有着古铜的肤色和柔韧的肢体,显然经常参加户外竞技运动,但她们的前方没有路。
暴徒中领头的那个人是一个身穿红色长袍的肥胖男子,他一边叫喊,一边挥舞一个破了的陶罐。一顶发光的金冠盖在他眉毛上缘,他下巴上的灰色大胡子有几绺被嘴边淌下来的葡萄酒黏在一起了。
我想起了他的名字:斯塔菲罗斯,纳克索斯之王。他是狄奥尼索斯的半神儿子,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缺点,却没有一点他父亲那股派对达人的酷劲。此时此刻,他正处于酒后的狂怒中,大骂两个女儿,大概是责怪她们弄坏了他最好的双耳细颈酒樽什么的,因此,当然了,两个姑娘必须去死。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他嚷嚷道,“我要把你们撕成两段!”
我想说……要是这两个姑娘弄坏的是斯特拉迪瓦里[2]的小提琴或是纯金口琴,我大概还可以理解他的愤怒。可这只不过是一个酒罐啊?
两个姑娘还在奔逃,哭喊着乞求天神救救自己。
要是平时,我是不会操心这类事情的。人们总是在向天神求救,基本上从来不会提供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作为回报。我大概会就这样在上空观望,心想:噢,亲爱的,真可怜。哎哟,这一下肯定很疼!然后我就继续去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
不过这一天,我并不是偶然飞到纳克索斯岛来的。我是来见绝世大美人罗伊欧的——她是国王的大女儿——我当时正巧爱上了她。
下面这两个姑娘都不是罗伊欧,我认出她们是罗伊欧的妹妹帕台农[3]和赫米塞。话虽如此,要是我在去约会的路上对罗伊欧的妹妹们见死不救,她恐怕不会高兴的。想想吧,如果我这样说会怎么样:“嘿,宝贝。我刚刚看到你的妹妹们被人追到悬崖边,然后掉下去摔死了。你今天想去看场电影吗,还是干点别的?”
但是如果我救了她的两个妹妹,就会违背她们那杀人狂老爸的意愿,而且是当着一大群证人的面——这样做肯定会启动天界干预程序。我得填一大堆表格,命运三女神还会要求所有表格都要提交一式三份。
我正在深思熟虑的时候,帕台农和赫米塞冲到了悬崖边。她们肯定明白已经无路可逃了,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
“救救我们,阿波罗!”赫米塞哭叫道,“我们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
于是,两姐妹手拉着手一跃而下。
她们竟然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信仰——我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她们刚刚把性命都托付给我了,我怎么能任由她们掉进海里溅出一个大水花就完了呢。如果换成赫尔墨斯会怎样?自然,赫尔墨斯可能会坐视不管,他还会觉得这很搞笑呢。赫尔墨斯是个心理扭曲的小捣蛋鬼。但我阿波罗呢?决不。我必须表彰这样的勇气和浮夸的表演!
帕台农和赫米塞没有碰到水面。我伸出双手,给她们注入了强大的能量——把我自己的一部分神圣的生命力注入两个少女体内。噢,你们肯定超级嫉妒这两个女孩吧!她俩通体散发光芒,最后化为两道金光。她们体内充满了有些刺刺的暖流和新得到的力量,乘着奇妙仙子小叮当[4]那种云朵——撒满亮晶晶金粉的云朵——向上空飘来。
把某人变成神可不是小事一桩。其中的基本法则是神力可以向下渗漏,所以任何天神在理论上都可以创造一个比自己力量稍弱的神出来。但是这会导致他或她牺牲自己的一部分神性,也就相当于失去使你成为你的一小部分本质——所以天神很少如此慷慨。而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基本上也只会创造最低级的神,我对帕台农和赫米塞所做的就是这样的转变:只赋予她们不死之身的最低资质,再打包几样华而不实的添头(不过我还是额外赠送了保修期延长的服务,因为我人特别好)。
帕台农和赫米塞脸上洋溢着感激之情,飞上来见我。
“谢谢你,阿波罗大人!”帕台农说,“是阿耳忒弥斯请你来的吗?”
我的笑容凝固了。“阿耳忒弥斯?”
“肯定是她!”赫米塞说,“我们掉下去的时候,我祷告说:‘救救我们,阿耳忒弥斯!’”
“不,”我说,“你们叫出口的是:‘救救我们,阿波罗!’”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
“呃……没有啊,大人。”赫米塞说。
我非常肯定她叫了我的名字。不过仔细回忆一下,我不太确定我当时到底是在听,还是在想当然。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当你把两个女孩变成了不死之身,却发现她们并没请求你这样做的时候……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好吧,这不重要!”赫米塞高兴地说,“我们欠您一个大人情,现在我们自由了,可以做我们最想做的事啦!”
我本来指望她接下来会说:那就是永远服侍阿波罗,在他每次用餐前都为他送上一条柠檬香味的热毛巾!
然而,帕台农说的是:“是呀,我们要去当阿耳忒弥斯的狩猎者!谢谢你,阿波罗!”
她们运用自己的新力量当场消失了,只留下我和那群愤怒的纳克索斯暴民,后者还在嚷嚷,并朝着大海挥舞拳头。
而最糟糕的是,两个姑娘的姐姐罗伊欧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就跟我分手了。
之后的若干个世纪中,我不时能在阿耳忒弥斯的随从队伍里看到赫米塞和帕台农。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有意回避对方。把她们变成低等神算是我那些大发善心时犯下的错误之一,我一点也不想为这类错误写歌。
我眼前的幻觉开始变化,就像透过驿站玫瑰窗的天光一样微妙地改变了。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公寓中,这里到处都是金色和白色的大理石。在公寓的玻璃幕墙和全景露台之外,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大峡谷一般的曼哈顿摩天楼群,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我以前来过这里。无论我看到的幻觉把我带向何方,似乎最后总是要回到这个梦魇般的场景中来。
罗马皇帝尼禄半躺在镀金沙发椅上,身上的打扮华丽得吓人:紫色西服套装配淡蓝色衬衫和尖头鳄鱼皮鞋。他在自己那个尺寸不小的大肚子上放了一碟草莓,一次一个地放进嘴里,同时翘着他的小指头,好把上头镶着一百克拉钻石的粉色钻戒亮出来。
“梅格……”他摇摇头,带着一副悲伤的表情,“亲爱的梅格,你应该高兴点!这是你赎罪的机会,我亲爱的。你不会令我失望吧?”
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就像强降雪的声音——那种会不声不响渐渐堆积起来,压垮高压电线和屋顶,造成多起灭门惨案的强降雪。
身穿绿色T恤裙的梅格·麦卡弗里站在皇帝面前,宛如一株打蔫的植物。她那头发尾内卷的黑色披肩发无精打采地垂在脸颊两侧。梅格颓然坐下,蜷起穿着黄色打底裤的双腿,一只穿着红色高帮鞋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大理石地板。她低垂着头,但是我仍然能看到那副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坏掉的猫眼眼镜,眼镜上每一个镶闪石的尖角都用透明胶缠绕固定着。
在尼禄瞪视的压力之下,梅格显得幼小而脆弱。我好想冲到她身旁,我好想把那盘草莓砸到尼禄那张因为没有下巴而把络腮胡留到脖子上的丑脸上。唉,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我知道这个情景是已经发生过的。这几个星期我在幻觉中看过这个情景好多次了。
梅格没有回答,尼禄却点点头,仿佛她已经回答了似的。
“去西边。在阿波罗找到下一个神谕之前抓住他。如果你不能把他活着带来见我,就杀了他。”
他勾了勾那根戴着沉甸甸钻戒的小指。于是在他身后站着的那一排帝国侍卫中有一个人出列,向前走了一步。跟其他日耳曼人一样,这个男人身高体壮,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在两侧挤压着胸前的皮甲,留着一头狂野不羁的棕色长发。他那张粗犷的脸原本就很骇人,更何况又加上了一个顺着脖子向上蜿蜒至右颊的大蛇刺青。
“这是沃蒂根,”尼禄说,“他会保证你的……安全。”
皇帝细细品味着“安全”这个词,仿佛在暗示它的含义很丰富,而其中没有一种含义是正面的。“你还要跟一位皇室成员一起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啊,万一遇到了困难。”
尼禄又勾了勾小指。从台阶附近的阴影中钻出了一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喜欢从影子里钻出来的男孩。他身穿黑色吊裆裤和黑色健美T恤(尽管他并没有足够的肌肉把T恤撑起来),脖子上还戴了一大堆金链子,把自己弄得像个节庆期间的神像似的。他腰带上挂着三把带鞘匕首,两把在右,一把在左。他的眼中射出掠食动物那种寒光,我不禁猜想那几把武器并不是摆设。
总之,这个少年让我想起了哈迪斯的儿子尼克·德·安吉洛,如果尼克年纪再大一点,再邪恶几分,而且是被豺狼养大的话。
“啊,很好,马库斯,”尼禄说,“让梅格看看你的目的地,好吗?”
马库斯稍微咧着嘴角笑了笑。他举起一只手,指尖上方随即出现了一个闪光的图像,那是一幅城市的鸟瞰图,我现在已经能认出那就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城了。
尼禄又往嘴里扔了一个草莓。他咀嚼得很慢,任由汁液顺着几乎不存在的下巴淌下来。我决定了,等我回到混血营的时候,一定要说服喀戎把他们的经济作物换成蓝莓。
“梅格,我亲爱的,”尼禄说,“我希望你获胜。请不要失败。要是野兽再次抓到你……”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他的声音充满伤感,显得那么真诚又动情。“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保护你。去找到阿波罗,让他听话。我知道你办得到。还有,我亲爱的,在我们的朋友新海格力斯的宫廷里要谨言慎行。他不是我这样的绅士。别被他那种一心想着毁灭网屋的偏执给传染了。那只不过是个小插曲。赶快办完事回到我这儿来。”尼禄张开双臂,“到时我们又是幸福的一家人了。”
那个叫马库斯的男孩张开嘴,仿佛想说什么刻薄的话,可他一出声却是雷奥·瓦尔迪兹的声音,打破了这段幻觉。“阿波罗!”
我吓得吸了口气,我的意识一瞬间回到了驿站,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站在我身边,面带忧色看着我的是驿站的主人约瑟芬和埃米,还有雷奥和卡里普索。
“我……我做了个梦。”我弱弱地指着埃米,“梦里有你。还有……没有你们其他人,好像,但是——”
“做梦?”雷奥摇摇头,现在他身上穿着一条肮脏的连身裤,“老兄,你的眼睛瞪得超大。你就躺在那边浑身直抽抽。我以前也见过你幻觉发作的样子,跟这次可不一样。”
我发觉我的双臂在颤抖,我用右手抓住左手,可是抖得更厉害了。“我……我听到了一些新的细节,关于我不记得了的过去,还有梅格,还有皇帝,还有……”
约瑟芬像对待一条可卡犬一样拍了拍我的头。“你放心,你会没事的,小太阳。你摸起来没那么烫嘛。”
若是当年,我会把任何叫我“小太阳”的人烤成焦炭。我刚刚从旧泰坦神赫利俄斯手中接过太阳战车的缰绳的时候,阿瑞斯管我叫“小太阳”叫了几百年。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他理解得了的笑话之一(至少是那几个并不下三烂的笑话之一)。
“我很好,”我咬紧牙说,“怎……怎么了?卡里普索,你已经痊愈了?”
“你都昏过去几个小时了,真的。”她抬起之前受伤而现在已经完好如初的那只手,再扭了扭手指头,“不过没错,埃米是一个足以与阿波罗一较高下的医者。”
“你非说出来不可吗,”我抱怨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这儿躺了几个小时都没人注意到?”
雷奥耸耸肩。“我们忙着聊我们这个行当呢。大家本来有可能到现在都没注意到你,要不是发现,呃,有人想跟你聊聊的话。”
“嗯。”卡里普索附和道,同时眼神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他坚持一定要见你。”
她指向玫瑰窗。
一开始,我以为我看到的是几个橙色的光斑。随后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幽魂向我飘了过来。我们的朋友阿伽墨得斯,那个无头幽魂,又回来了。
[1] 1码约合0.91米。
[2] 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1644—1737),是意大利著名弦乐器制造者,他所造的小提琴是传世名品,价值极高。
[3] 帕台农是希腊语“童贞女”的意思,也是古希腊人对雅典娜的敬称之一。
[4] 小叮当是彼得·潘故事中的一位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