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迈达斯之子 先生,就是你,是个大傻瓜 来,尝尝鸵鸟的厉害
在我四千年的生命中,我曾寻找过许多东西——俊男美女,最好的复合弓,奢华的海滨行宫,还有一九五八年产的吉普森V型电吉他。可我从未寻找过什么完美的葬身之处。
“卡里普索?”我弱弱地叫道。
“什么?”
“要是我们死在这儿了,我只想说一句,你也没有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差劲。”
“谢谢,但是我们不会死在这儿的。否则我以后怎么杀了你呢。”
李特耳西斯咯咯笑道:“噢,你们俩啊,还在斗嘴,仿佛你们还有明天似的。你们曾经不老不死,想必很难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吧。而我呢,我曾经死过。告诉你们吧,这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想对他唱歌,就像之前对狮鹫们唱歌一样。说不定我能说服他相信我非常理解他的感受,不过我有种感觉,这招儿行不通。再说了,唉,炸土豆丸子一个也没有了。
“你是迈达斯王的儿子,”我说,“你是趁死亡之门打开的时候回到人间的吗?”
我并不太清楚那起意外,不过最近那场巨人战争期间,冥界发生了几起大规模越狱事件。哈迪斯不停地嚷嚷,说盖娅把他的死人都偷去给她干活了。老实说,我觉得这也怪不得大地之母,优质的廉价劳动力资源稀缺得不得了。
剑士嘴角上扬,说:“没错,我是穿过死亡之门回来的。后来我那个白痴老爹立刻就再度送命了,这要归功于他跟雷奥·瓦尔迪兹和他的小伙伴们吵了一架。我能幸存下来,是因为我先是被变成了一座黄金雕像,又被一张毯子盖上了。”
卡里普索朝狮鹫的方向后退了一步。“这真是……一个好故事。”
“无所谓了,”剑士说,“三头同盟雇用了我。他们懂得收割者李特耳西斯的价值!”
“这个称号挺令人印象深刻的。”我勉强找出话来说。
他举起剑说:“相信我,这是我应得的。我的朋友们叫我李特,但我的敌人会叫我死亡!”
“我还是叫你李特好了,”我说,“虽然我没觉得你特别兴奋[1]。你知道的,你父亲和我以前是好朋友,我还曾经送了他一对驴耳朵呢。[2]”
我刚把这话说出口,就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证明我对他很友好的最佳证据。
李特冲我残忍地笑笑。“是的,我从小到大总在听说你让我爸当你那场音乐比赛的裁判的事。因为他宣布你的对手获胜,你就让他长出了驴耳朵?哈。我父亲为此对你恨之入骨,就凭这个我简直要对你产生好感了。不过,我不会的。”他对着空气试着挥了一剑,“我很高兴能杀了你。”
“等等!”我尖叫道,“你不是要‘抓活的’吗?”
李特耸耸肩。“我改变主意了。首先,那个顶篷砸在我身上了。之后我的打手们又被一丛竹子给吞掉了。我猜,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我听到我的脉搏跳得像定音鼓一样大声。“不知道。”
“对了,”他对卡里普索说,“我想,我会留着你的命,好当着瓦尔迪兹的面杀了你。那就好玩了。至于这位从前的天神……”李特耸耸肩,“我就告诉皇帝,他拒捕好了。”
到此为止了。度过了四千年光荣岁月之后,我即将死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个狮鹫牢笼里。我得承认,我没有预料到我会这样死去。我就从没预见过我的死亡,但是假如我非死不可的话,我希望现场会有无数炽热的聚光灯,一大群痛哭流涕的男神女神都哀号道:“不!让我们替他去吧!”而且没有这么多动物粪便。
宙斯肯定会干预的。他不可能允许我在人间受罚的过程中真的死掉!或者阿耳忒弥斯会用一支死亡之箭把李特干掉,她完全可以告诉宙斯这是一起离奇的长距离弓故障事件。至少,我希望狮鹫们会来帮我,看在我又给他们喂了吃的,又给他们唱了那么动听的歌的分儿上。
以上情况都没发生。阿贝拉尔冲着李特耳西斯嘶叫,但他似乎不愿进攻,大概李特耳西斯以前曾经用那些残忍的训练工具对付过他和他的配偶。
剑士一眨眼就冲到了我面前,他水平挥动手中的利刃——径直朝我的脖子而来。我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宇宙会多么怀念我。我最后闻到的气味是烤苹果的味道。
这时,从上方的某个地方,一个小小的人影掉了下来,掉到了我和正在攻击我的人之间。当啷一声响,火星四溅,李特耳西斯的剑被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挡住它的是一对形成X形的金色钩状物——那是梅格·麦卡弗里的双刀。
我好像激动得哭了。我这辈子还从没因为见到某人而如此高兴过,这甚至包括雅辛托斯穿了一件无比惊艳的晚礼服跟我约会的那一晚,所以你知道我有多认真了。
梅格的双刀用力一推,李特耳西斯便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梅格那头深色的内卷齐肩发里头混进了一些树枝和草叶。她穿着她平时那双红色高帮鞋,黄色打底裤,还有萨莉·杰克逊在我们相遇第一天送她的那条绿色连衣裙。很奇怪,我发现这一点令我心里暖洋洋的。
李特耳西斯冷笑着看着她,看来并不特别惊讶。“我还在想威胁这个白痴天神会不会把你引出来呢。你这就等于签署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
梅格把交叉的双刀分开。她用自己典型的诗一般的语言反驳道:“才怪。”
卡里普索瞄了我一眼。她用口型问:这就是梅格?
这就是梅格。我肯定地用口型回答。这短短的一问一答包含了太多深意。
李特耳西斯向旁边迈了一步,挡住了出口。他的脚有点跛,大概是因为他之前被遮阳篷砸了。“是你把那个爬满常青藤的遮阳篷弄到我身上的,”他说,“是你让竹子袭击了我的手下。”
“对,”梅格说,“你真蠢。”
李特烦躁得发出了咝咝声。我很了解梅格对其他人产生的这种影响,而我的心仍然在幸福地哼唱着完美的中央C音。我年轻的保护人回来啦!(是是,严格来说,她是我的主人,不过我们还是不要抠字眼儿吧。)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背叛了尼禄。现在她会留在我身边,帮我恢复我的神格。宇宙的秩序恢复啦!
这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既没有露出喜悦的笑容,也没有扑过来拥抱我,或向我道歉,只说了一句话:“快走。”
这个命令带来的震撼深入我的骨髓。我退后一步,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我内心忽然充满了逃跑的冲动。我和梅格之前分开的时候,她曾告诉过我,我已经获得了自由,而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们的主仆关系不是这么容易打破的。宙斯希望我始终听命于她,直到我死去,或者恢复为神。我不太确定他更在意哪一种结果。
“可是,梅格,”我恳求道,“你才刚来。我们必须——”
“走,”她说,“把狮鹫带上,马上离开。我来拖住这个大傻瓜。”
李特哈哈大笑。“我听说过你是个不错的双刀角斗士,麦卡弗里。但没有哪个孩子能与人类收割者匹敌。”
他飞快地转动自己的长剑,就像皮特·汤申德[3]用吉他玩大风车旋转一样(这个动作是我教给皮特的,尽管我并不赞同之后他用吉他砸麦克风的方式——莫大的浪费!)。
“得墨忒耳也是我的母亲。”李特说,“她的孩子可以成为一流的剑士。我们都懂得收割的必要性。收割不过是播种的另一面,对吗,小妹妹?让我们看看你对收割人命又知道多少吧!”
他冲过来了。梅格顶住了这一击,把他逼退了。他们开始绕着对方转圈,三把利刃踩着死亡之舞的节奏回旋往复,仿佛是正在把空气打成奶昔的搅拌机叶片。
与此同时,我被迫遵照梅格的命令走向狮鹫们。我尽量放慢自己的动作。我很不愿把视线从战斗中移开,仿佛只要看着梅格,我就能通过某种方式借给她力量。昔日,我还是天神的时候,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可现在,身为莱斯特的我就算坚持观战又能有什么用呢?
卡里普索站在爱洛伊丝前方,用身体保护这位准妈妈。
我慢慢走到卡里普索身旁。“你比我轻,”我说,“你来骑爱洛伊丝,保护好她的肚子。我来骑阿贝拉尔。”
“那梅格呢?”卡里普索质问道,“我们不能留下她。”
我昨天才刚刚半真半假地想过,要是把受伤的卡里普索留给那群无头人就好了。我很想说我不是真心这样想的,可那就是事实,尽管只有片刻的工夫。现在,卡里普索却拒绝留下梅格一个人,尽管她俩几乎素不相识。两相对比,我差点想问问自己,我还能不能算是一个好人(我强调的是“差点”这个词)。
“当然,你说得对。”我将目光投向竞技场另一边。正对面的牢笼中那几只格斗鸵鸟正透过树脂玻璃窗专注地张望着,用专业的眼光饶有兴趣地追逐着两位剑士的交锋。“我们得离开这场派对。”
我回头对阿贝拉尔说:“提前对你道个歉,我非常不擅长骑狮鹫。”
狮鹫叫了一声,好像在说:尽力而为吧,老兄。他允许我爬到他背上,把两条腿放在他的翅膀根后面。
卡里普索也照这样做了,她小心地跨坐在爱洛伊丝的脊柱上。
两只狮鹫迫不及待地想走,他们从两位剑士身边跃过,进入了竞技场。我经过李特耳西斯身旁时,他冲了过来。他本想把我的右臂砍掉,但梅格用一把刀挡住了这一击,同时用另一把刀横削李特的双脚,逼得他向后退却。
“要是敢带走那对狮鹫,你会死得更惨!”李特警告说,“皇帝的每一个囚徒都必须经过漫长的死亡过程,尤其是这个小女孩。”
我气得手都发抖了,但我还是想办法把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梅格,”我叫道,“快来!”
“我说过让你快走了!”她埋怨道,“你真不擅长当奴隶。”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能达成共识的。
李特耳西斯再次冲向梅格,砍削与戳刺一气呵成。尽管我对剑术懂得不多,仍然不禁担心,尽管梅格是如此出色,恐怕还是会落于下风。李特耳西斯的力量、速度和攻击范围都更有优势。他的体形是梅格的两倍。他练剑的年头比梅格不知多了多少年。要不是李特耳西斯刚刚被遮阳篷砸过,我怀疑这场战斗会不会早就见分晓了。
“来啊,阿波罗!”李特嘲弄道,“用箭射我啊。”
我已经见识过他的速度了。毫无疑问,他可以占尽上风,不等我的箭碰到他就在空中将其斩断。这太不公平了!但我本来也没打算要用箭射他。
我俯身贴近阿贝拉尔的头部,说:“飞吧!”
狮鹫腾身飞起,仿佛背上多了我的体重根本不算什么。他绕着看台转圈,尖声鸣叫,呼唤他的伴侣跟上来。
爱洛伊丝就没那么顺利了。她笨拙地跑到竞技场中央才拍打着翅膀飞起来,还发出了难受的吼声。卡里普索为了保命紧紧贴住她的脖子,最终爱洛伊丝总算跟上了阿贝拉尔,在他身后绕着更小的圈子飞。我们并没有出路——因为头上还有那张大网——但我眼下还有更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
梅格步履不稳,差点无法挡住李特的一次攻击。他的下一击划过梅格的大腿,割破了她的打底裤,黄色的布料立刻被流出的鲜血染成了橙色。
李特得意地笑道:“你打得不错,小妹妹,但你开始累了。你的体力不足以跟我对抗。”
“阿贝拉尔,”我低声说,“我们得去接那个女孩。俯冲!”
狮鹫以过于旺盛的热情照做了,差点让我射偏。我的箭瞄准的不是李特耳西斯,而是皇帝座位旁的控制器。我想射中的是之前我看到过的一根操纵杆:写着拉丁语“OMNIA”——意思是“全部”——的那一根。
咣!那支箭正中目标。伴随着一阵悦耳的咔嚓声,全部兽舍的树脂玻璃墙都沉了下去。
李特耳西斯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向他俯冲过去的狮鹫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李特退却了,看着阿贝拉尔用爪子抓起梅格·麦卡弗里并立即再次升空。
李特惊慌地大张着嘴:“挺会耍花招儿的,阿波罗。但你们能去哪儿?你是——”
恰在这时,他被一群武装鸵鸟撞翻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羽毛、铁丝网和多疣的粉色长腿组成的巨浪彻底淹没了这名剑士。
李特耳西斯吓得像鹅一样嘎嘎叫,蜷成一团保护自己的时候,飞蟒、喷火马和埃塞俄比亚公牛也加入了狂欢的队伍。
“梅格!”我向她伸出胳膊。梅格在阿贝拉尔的爪子里摇摇欲坠,不过她仍然用意念将双刀变回了金戒指。她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方设法把她拉到了阿贝拉尔背上,让她坐在我前面。
飞蟒朝着爱洛伊丝飞去,爱洛伊丝粗声叫着威慑对方,同时扇动强有力的翅膀飞向上空的大网。阿贝拉尔紧随其后。
我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当然,我们不可能直接冲破那张网,它应该是设计用来抵抗狂暴的身体冲撞、鸟喙攻击和爪子撕扯的。在我想象中,我们会撞上这道屏障,被反弹回竞技场地面上,就像撞上了蹦床似的。这似乎不是一种体面的死法。
就在我们撞到网上的前一刻,卡里普索双手猛然用力向上一推,她怒喝一声,网子便向上炸裂了,一直撕裂到网绳的固定处,整张破网被甩入空中,犹如一张在狂风中飘荡的巨型纸巾。
我们冲出了竞技场,自由自在,毫发无伤。我惊讶地望着卡里普索,她的惊讶程度似乎不亚于我。接着,她的身体软软地朝一旁倒下了。爱洛伊丝补救性地将身体向女巫小姐倒下的方向倾斜了一下,确保不让后者掉下去。卡里普索看上去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只能虚弱地靠在狮鹫身上。
在我们这两头高贵的坐骑冲上天际的同时,我向下张望了一眼竞技场内的景象。怪兽们沉浸在激烈的混战中,而我没有看到李特耳西斯的人影。
梅格扭过身子面对我,她的嘴角垂了下去,显得凶巴巴的。“你干吗不先走啊!”
随后,她的双臂揽住了我的后背,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拥抱紧得令我感到肋骨上出现了新的裂痕。梅格啜泣起来,把脸深深埋进我的T恤里,她浑身都在颤抖。
至于我,我可没哭。是的,我很肯定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我绝对没有像小婴儿那样号啕大哭。我最多只能承认这一点: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上衣,她的猫眼眼镜戳得我的前胸很不舒服,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苹果派、泥土和汗水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又一次被梅格·麦卡弗里弄得心烦意乱的,而我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1] 李特的原文为“lit”,在俚语中有“兴奋”的意思。
[2] 阿波罗曾惩罚迈达斯,让其长了一对驴耳朵,详见“波西·杰克逊奥林匹斯英雄系列”之《失落的英雄》。
[3] 皮特·汤申德(Pete Townshend,1954— ),英国著名音乐人,谁人乐队(The Who)的吉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