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叫我纳尔奇苏斯 今天我是你的教练 也是将要杀死你的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是,阿波罗!你是天神啊!你杀人不能算谋杀。不管你让谁死掉,都是符合诸神意愿的,完全无可指摘。如果你要杀我,那是我的荣幸!
我喜欢你们的思维方式,我的好读者。诚然,我曾用烈焰之箭摧毁过一座座城市。我也曾令人类感染无数种瘟疫。有一次阿耳忒弥斯和我杀掉了十二个孩子,因为他们的妈妈说了我们的妈妈的坏话。那个疯女人!
我不认为以上这些算是谋杀。
但是当我踉踉跄跄地冲进洗手间,马上就要朝着我昨天刚擦洗干净的马桶呕吐的时候,可怕的回忆占据了我所有的意识。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古罗马,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正是我犯下恐怖罪行的那一天。
萧瑟的寒风刮过宫殿的厅堂。火盆里的火苗已然熄灭。禁卫军士兵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安,但每当我穿过一扇门并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都能听到盔甲咣当作响的声音,那是因为士兵们的身体正在瑟瑟发抖。
我大踏步走向皇帝的私室,这一路上都没人阻拦我。他们何必这样做呢?我是纳尔奇苏斯,皇帝最信任的私人教练。
今晚我的凡人伪装很拙劣。我的胃部在灼烧,汗水顺着我的后颈往下淌。白天的比赛对我形成的冲击仍然在我心头萦绕不去:竞技场上的尸骸散发出恶臭;嗜血的人群不停地欢呼:“康茂德!康茂德!”皇帝身穿华丽的金甲紫袍,把割下来的鸵鸟头颅扔向元老院议员们的座席,用剑尖指着这些老人,意思是:下一批就是你们了。
禁卫军长官雷图斯一个小时以前才把我拉到一旁说:“我们午餐的时候没成功。现在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们能拿下他,只是需要你帮忙。”
康茂德的情妇玛琪亚拽着我的胳膊,哭诉道:“他会把我们都杀掉的。他要毁掉罗马了。你知道不下手不行了!”
他们说得对。我见过那张名单——都是康茂德真正的敌人或臆想中的敌人,而他准备明天处决这些人。玛琪亚和雷图斯排在名单上的第一、第二位,随后是议员们、贵族们,还有阿波罗·叟那安那斯神庙[1]的数名祭司。我不能对这种事置之不理,康茂德会满不在乎地像砍掉他的鸵鸟和狮子的头一样砍掉这些人的头。
我推开了皇帝私室的青铜门扉。
康茂德在阴影处咆哮道:“滚!”
一个青铜水罐从我头上飞过,力道十足地砸在了墙上,把马赛克墙砖都砸裂了。
“也向你问好。”我说,“我一直都不喜欢那幅壁画。”
皇帝眨了一下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啊……是你啊,纳尔奇苏斯。那进来吧,快点!闩上门!”
我照办了。
康茂德跪坐在地上,靠在一张沙发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卧室里,窗帘是丝绸的,家具是镀金的,墙上则画着色彩丰富的壁画,而皇帝却显得和这一切格格不入——活像一个被人从苏布拉[2]6的巷子里拖出来的乞丐。他的眼神很不正常,大胡子沾上了唾沫,轻微反光。他那件朴素的白色束腰外衣上都是呕吐物和血迹,这倒不奇怪,毕竟他的情妇和禁卫军长官才刚在他的午饭里下过毒。
但如果忽略掉这些,康茂德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是那个在多瑙河流域的森林中,斜躺在行军帐篷里的十八岁少年。他现在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令罗马的时尚达人们惊恐万状的是,他留了一头长发,还有浓密的大胡子,为了更接近他的偶像海格力斯。若非如此,他就是最完美的罗马男子所应有的样子了。人们甚至可能以为他是一位不朽的天神,他也经常这样声称。
“他们想杀我,”他咆哮道,“我知道是他们干的!我不会死的,我要证明给他们所有人看!”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有些疼痛。不过是一天以前,我还曾满怀希望。
昨天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练习格斗技巧。他既强壮又自信,在摔跤中把我摔倒在地,如果我是普通凡人的话,说不定会因此扭断脖子。他放我起来之后,我们有说有笑地聊到天黑,就像过去一样。倒不是说他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只不过……伪装成纳尔奇苏斯的我仍然有信心让皇帝找回自己的好脾气,最终让我当年认识的那个享有盛名的年轻人浴火重生。
然而今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比以往更加嗜血,更加疯狂。
我小心地接近他,把他当作一头受伤的野兽。“你不会被毒死的,你太强壮了。”
“一点儿不错!”他撑在沙发上立起身来,指关节由于用力都发白了,“我明天会感觉好些的,等我把那些叛徒的脑袋砍了!”
“也许最好多休息几天,”我提议道,“多花些时间恢复和反思。”
“反思?”他疼得抽搐了一下,“我不需要什么反思,纳尔奇苏斯。我要把他们都杀光,再聘请一批新的顾问。比如你,怎么样?你想要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当康茂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最爱的赛事上时,他就把国家权力都交给长官和亲信来处理……而这些人往往都活不了太久。
“我只不过是个私人教练而已。”我说。
“谁在乎这个?我可以让你成为贵族!你将统治康茂迪亚纳!”
我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不禁畏缩了一下。在皇宫之外的地方,没人接受皇帝给罗马起的这个新名字,公民也拒绝称自己为康茂迪亚纳人。军团成员都对自己的新称呼“康茂迪亚内”感到很生气。康茂德这些疯狂的主张就是压垮他那些长期忍气吞声的顾问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求你了,大帝,”我恳求他,“休息几天,别判谁死刑,也别举行比赛了。花点儿时间把身体养好,也考虑考虑会有什么后果。”
他气愤地露出牙齿,上下唇都溅上了血。“你也要来这套了吗!你说话像我父亲似的,我再也不想考虑什么后果了!”
我的情绪跌到了谷底。我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康茂德会从中毒事件中恢复过来,他会下令对自己的敌人进行无情的清洗。大量挑在矛尖上的首级会成为这座城市的新景象。亚壁古道[3]沿途会布满处刑的十字架。我的祭司们都会死去,半数元老院的成员也活不成了。就连罗马本身,这个奥林匹斯诸神的堡垒,其根基也将大为动摇。而康茂德依然会被暗杀……最多再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以另外一种方式送命。
我谦恭地低下了头。“好的,大帝。我来为您做沐浴准备,好吗?”
康茂德赞许地嘟囔着说:“我是得换掉这身脏衣服。”
就像之前我们的健身课结束之后我常为他做的那样,我给他的超大大理石浴缸放好了散发着玫瑰香气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我帮他脱掉了那件脏污的束腰外衣,让他在浴缸里舒服地躺好。没过多久,他就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当我们还是少年的时候,他躺在我身边的样子。我记得我俩在树林里赛跑时,他那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有我用葡萄打他鼻子的时候,他的脸皱成一团的样子有多么可爱。
我用海绵擦掉了他大胡子上的唾沫和血迹。我轻柔地洗干净了他的面庞。随后,我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很抱歉。”
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同时用力勒紧他的脖子。
康茂德是个强壮的人。尽管他现在还很虚弱,仍然在踢着水挣扎。我必须动用天神的力量才能把他按在水下,而要这样做,我就得在他面前显露真面目。
他不动了,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出惊讶和遭到背叛的神色。他说不出话,但他用口型说出了这几个字:你,祝,福,过,我。
这个控诉不禁令我哽咽。他父亲去世那一天,我曾向康茂德做出承诺:你永远享有我的祝福。现在我却结束了他的统治。我干涉了凡间事务——不只是为了救人,或是保住罗马,更是因为我受不了看着我美丽的康茂德死在其他人手里。
他最后一口气是一个钻过茂密的胡须冒出来的气泡。我俯身贴近他,哭了起来,双手仍然环在他脖子上,直到洗澡水凉透。
布里托玛耳提斯错了。我不怕水。我只是每当看到某个水池的表面时都会想起康茂德的脸,那张遭到背叛后深感震惊,从下往上怒视着我的脸。
幻觉消失了。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我发现自己现在正俯身在另一个盛水的盆上——驿站里的某个马桶。
我不知道自己跪在这儿多久了,我不停地发抖,干呕,无望地做梦:要是摆脱这具丑陋恶心的凡人躯壳,能像把胃里的东西清空一样容易就好了。最后,我注意到马桶的水面上有一个橙色的倒影。阿伽墨得斯站在我身后,捧着他的魔力8号球。
我低声表示抗议:“你非得在我呕吐的时候偷偷凑过来吗?”
无头幽魂把那个魔法球递过来。
“要是换成卫生纸会更有帮助。”我说。
阿伽墨得斯向卷筒纸巾伸出手,但他那并非凡间的手指穿透了纸巾。真够古怪的,他能拿起魔力8号球,却拿不了一卷卫生纸。大概我们的房东没有准备幽魂可用型超柔双层卫生纸吧。
我接过那个球,不太有信心地问:“你想干什么,阿伽墨得斯?”
答案从幽暗的液体中浮现出来:我们不能留下。
我呻吟道:“别再预言悲惨的未来了。这个‘我们’指谁?‘留’在什么地方?”
我又摇了一次球,它显示的答案是:前景不妙。
我把魔力8号球放回阿伽墨得斯手里,这感觉有点像在飞驰的车上用手迎着风。“我现在不能玩猜猜看的游戏了。”
他没有脸,但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凄惨。血顺着他脖子割断的地方缓缓滴落到他的束腰外衣上。我想象着把特罗弗尼乌斯的头换到这个身体上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我儿子向着天界发出的那声痛彻心扉的吼叫:“换成我吧!救救他,父亲,求你了!”
这个景象与康茂德那张脸重合了,他瞪大眼睛直视着我,眼神中流露出遭到背叛的伤痛,颈动脉在我手掌下一下一下地跳动。你,祝,福,过,我。
我抽泣起来,抱住了马桶——整个宇宙里唯一一样没有天旋地转的东西。这世上还有我没有背叛过,也没有对我感到失望的人吗?还有谁和我的感情没有被我毁掉?
我就这样一个人苦苦吟诵马桶诗篇,仿佛过了一万年,这时,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嘿。”
我挤掉泪水。阿伽墨得斯不见了,在他原来所在的地方,倚靠着水池站着的人是约瑟芬。她给了我一卷全新的卫生纸。
我轻轻地擤了擤鼻子。“你可以进男洗手间吗?”
她大笑道:“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我们的洗手间是男女通用的。”
我擦干净自己的脸和衣服。我现在除了用卫生纸清理自己的身体也做不到什么别的事了。
约瑟芬扶着我在马桶上坐下。她告诉我这样比抱着马桶好多了,尽管此时此刻我也看不出来有多大区别。
“你怎么了?”她问。
我告诉她,用不着顾及我的尊严。
约瑟芬从她的连身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布来。她在水池边打湿了那块布,用它擦我的脸,把我没擦到的地方擦干净。她像对她的七岁小女儿乔吉那样对待我,或者像对待她的机械弩炮那样吧——某种贵重又需要认真维护的东西。“我不会对你说三道四的,小太阳。我过去做过一些很坏的事。”
我细细端详她那张方正的脸,她那头带有金属光泽的灰发,还有她黝黑的皮肤。她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友善,在我眼里她跟那条龙范斯塔一样,然而,我有时会后退一步,重新想起来:噢,对了,这是一个会喷火的巨大致命机器。
“雷奥提到过你跟黑帮有关系,”我想起来了,“阿尔·卡彭?”
约瑟芬自嘲地笑笑。“没错,阿尔。还有钻石乔[4],约翰尼老爹[5]。他们我全认识。我是阿尔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联络员,帮他联系贩卖私酒的非裔美国人。”
尽管我这会儿心情很抑郁,仍然不禁感到一丝好奇。爵士时代是我最喜欢的年代之一,因为……嗯,爵士乐。“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你身为女性做到了这些事,真是了不起。”
“问题在于,”乔说,“他们始终不知道我是女人。”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约瑟芬这样的形象:穿着带鞋罩的黑皮鞋,细条纹西装;领带上别着嵌钻石的领带夹;头戴一顶黑色费多拉毡帽[6];肩头挂着她的老式机关枪小贝尔塔。“我懂了。”
“他们叫我大老乔。”她盯着墙。大概只是我精神状态不太对头吧,可我有一瞬间以为她是康茂德,刚把水罐用力砸到墙上,把马赛克都砸裂了的那个康茂德。“那种生活……令人沉迷,也很危险。我因此进入了很阴暗的地方,差点成了废人。后来阿耳忒弥斯找到了我,给了我一条出路。”
我想起了赫米塞和她的姐妹帕台农一起跳下悬崖的情景,当时女人的性命还比不上几罐酒。“我妹妹从恶劣的环境中解救过很多年轻女子。”
“是的,她是救过。”乔显得很怀念,微笑着说,“然后是埃米再次救了我的命。”
“你们俩本来可以长生不老的,”我有些不满地说,“你们可以又年轻,又强大,还有永恒的生命——”
“我们可以拥有那些。”约瑟芬没有反对,“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度过几十年人生,一起变老了。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很不错的人生。我们救了很多半神,还有其他流浪者——在驿站养育他们,送他们去学校,让他们拥有还算正常的童年,把他们抚养成具有生存能力的成人之后,再让他们进入外面的世界。”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这些都无法跟永生相提并论。”
约瑟芬耸耸肩。“你不理解也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埃米不是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你赐给她的神性。我们跟狩猎者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以后,发现了某个道理。最重要的不是能活多长时间,而是为了什么而活。”
我双眉紧锁。这是非不朽者典型的思维方式——仿佛你只能在永生和有意义的人生之间选择其一,而不是同时拥有两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道,“你是想说服我相信,我应该继续保留……保留这种恶心的形态吗?”我指着自己这具可悲的凡人身体。
“我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做。但外面的那些家伙——雷奥、卡里普索、梅格——他们需要你,他们都指望你呢。埃米和我也一样,为了让我们的女儿回来。你不见得非得是天神,只要为了你的朋友们全力以赴就好。”
“哕——”
乔咯咯笑了。“以前,这种说教也会让我反胃。我当时认为友谊就是种圈套。生活就是每个女人靠自己。可当我加入狩猎者之后,布里托玛耳提斯大人告诉了我一些道理。你知道她是怎么成为女神的吗?”
我想了一会儿。“她是个未婚少女,为了逃避克里特岛的国王,跳进了港口的一张渔网,对不对?她没有因此淹死,反而变成了天神。”
“就是这样。”乔像翻花绳一样把手指交缠在一起,“网可以是圈套,也可以是安全网。你只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跳进去。”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等着顿悟的时刻到来,到那时我就会彻底理解这段对话,我的精神将大为振奋。
“抱歉,”我最后说,“我一点儿也没听懂。”
“没关系。”她伸出一只手,“咱们还是出去吧。”
“好的,”我同意她说的,“我需要在我们明天上路之前好好睡上很长时间。”
乔露出了和蔼可亲的杀人机器式微笑:“噢,不,你还不能睡。你还没干下午的家务活呢,我的朋友。”
[1] 阿波罗·叟那安那斯神庙(Temple of Apollo Sosianus)是古罗马时代的阿波罗神庙,位于罗马城东南角,现仅存残迹。
[2] 苏布拉(Suburra)是古罗马城中的贫民区。
[3] 亚壁古道(拉丁文Via Appia)是古罗马重要道路,详见书末《阿波罗话语指南》的“亚壁古道”词条。
[4] 钻石乔(Diamond Joe)本名为约瑟夫·埃斯波西托(Joseph Esposito,1872—1928),芝加哥黑帮成员,涉黑政客。
[5] 约翰尼老爹(Papa Johnny)本名为约翰·托里奥(John Torrio,1882—1957),芝加哥黑帮成员,阿尔·卡彭的导师。
[6] 费多拉毡帽(Fedora)原本是男士毡帽,因1882年剧作家维克托里安·萨尔杜创作的角色费多拉得名。该人物是一名女扮男装者,喜爱戴这种帽子,令此帽成为当时女权主义的象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