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多么神奇!好一个名字! 萨——拉就算有五个S 还是只有两个音节——
起初,瓦尔迪兹方法还挺管用。
我们没找到可以破坏的东西,不过也什么都不必多想。这是因为我们也采用了麦卡弗里方法,该方法用到了鼠尾草种子。
当我们需要选择通过哪一条走廊离开王座厅的时候,梅格从她的红色高帮鞋里拿出一小袋湿透了的种子(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把种子放在鞋里)。她把种子倒在一只手的掌心里使其发芽,种子长成的绿色小森林指向左手边的走廊。
“走那边。”梅格宣布。
“好酷的超能力。”雷奥说,“等我们离开这儿,我要给你弄一套面具加披风。我们要叫你鼠尾草女侠。”
我希望他是开玩笑的。可是,梅格看起来非常高兴。
鼠尾草的幼苗指引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尽管这座宫殿是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下水道系统里建造的秘密老巢,装潢却相当奢华。地板铺的是粗加工的石板,而灰色的石墙上交错挂着织锦和打开的电视屏幕作为装饰——你可以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电视上播放的是康茂德的视频。大部分红木门扉上都带有青铜铭牌,写着:“康茂德桑拿房”“康茂德客房1—6号”“康茂德员工自助餐厅”,还有,没错,“康茂德马桶间”。
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侍卫、员工或宾客的影子。我们遇到的唯一一个人是刚从“康茂德皇家侍卫营房”里拎着一筐脏衣服走出来的女仆。
她看到我们的时候,吓得瞪大了眼睛(或许是因为我们比她之前从日耳曼人的脏衣篮里拿出来的任何东西还要肮脏潮湿吧)。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我就跪倒在她面前,开始演唱娇西少女队的歌曲《你没见过我》[2]。女仆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失去了焦点。她饱含怀念之情地吸了一下鼻子,走回营房并把房门关上了。
雷奥点头称赞道:“这招儿漂亮,阿波罗。”
“这并不难。那首曲子非常适合引发短期失忆症。”
梅格抽抽鼻子。“把她打昏还更仁慈一些呢。”
“噢,得了吧,”我抗议道,“你明明很喜欢我唱的歌。”
她的耳朵红了。我还记得当我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灵魂在混血营树林中的大蚂蚁窝里歌唱的时候,小麦卡弗里哭得多厉害。我为我的表现感到十分骄傲,不过我猜梅格并不想再体验一次。
她打了我肚子一拳。“别说了。”
“哎哟。”
鼠尾草种子带领我们深入到皇帝的战俘收容所。周围的静默开始令我感到压抑。我觉得肩胛骨上好像有虫子在爬。到目前为止康茂德的手下肯定都在对付正门的入侵者。他们随时有可能返回平时的岗位,说不定还会查看监控器,寻找其他入侵者。
最后,我们转过一个拐角,发现了一个在金属拱门外站岗的无头人。这个侍卫穿着黑色正装裤和闪亮的黑皮鞋,但他胸口上的脸没有任何遮盖。盖住他整个肩膀即头顶的头发剪成了军人那种平头。安保耳机的电线从他的腋窝延伸到裤子口袋里。他看上去没有武器,但这也不能令我安心。他那双结实的大拳头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把脚踏船或者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揍个稀巴烂。
雷奥用最低的音量说:“怎么又是这帮人啊。”然后,他硬挤出一个微笑,大踏步走向那个侍卫。“嘿!天气多好啊!你好吗?”
侍卫惊讶地转向他这边。我猜对他而言正确的行动步骤应该是警告他的长官有入侵者,然而他刚被问了一个问题。要是无视这个问题就太不礼貌了。
“我很好。”侍卫似乎是无法决定该报以友善的微笑还是吓人的瞪视。他的嘴巴抽搐着,这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在锻炼腹肌。“我不认为你应该到这里来。”
“真的吗?”雷奥继续往前走,“谢谢!”
“不客气。现在你愿意合作一下,举起手来吗?”
“像这样吗?”雷奥双手冒出火光,顺势点着了无头人的胸膛兼面部。
侍卫绊倒了,他被烟熏得够呛,双手不停拍打着自己那对像着火的棕榈树叶似的巨大眉毛,接着他伸手去摸连接着他的耳机的那个麦克风按钮。“十二号岗,”他哑着嗓子说,“我有——”
梅格的黄金双刀像剪刀一样划过了他的身体中央,把他变成了一堆黄色尘土,外加一个稍微烧熔了一点儿的耳麦。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中传来:“十二号岗,请重复。”
我拿起那个设备。我一点儿都不想戴上在无头人的腋窝里停留过的东西,可我还是把扬声器贴近了我的耳朵,并对着麦克风说:“假警报。一切都好得哇哇叫。谢谢你。”
“不客气。”扬声器里的声音说,“请报出今日口令。”
“这是何必,当然了!口令是——”
我把麦克风扯掉,用脚把它踩得粉碎。
梅格盯着我。“哇哇叫?”
“这听起来像是无头人爱说的那种话嘛。”
“可你的说法不对,应该是呱呱叫。”
“一个说什么‘神状态’的小姑娘倒来纠正我的用词了。”
“两位,”雷奥说,“你们得帮我望风,我来搞定这扇门。这里头肯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雷奥去解决拱门的时候我在望风,而不擅长遵守指示的梅格则闲逛回到了我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她蹲下来,开始捡拾她之前召唤双刀时撒落在地上的鼠尾草苗。
“梅格。”我说。
“干吗?”
“你在干什么?”
“鼠尾草。”
“我看到了,但是……”我差点要接着说:那只不过是些幼苗。
这时我记起了我对得墨忒耳说过一回类似的话,女神随即厉声诅咒了我,于是我身上正穿着的每一片布料都立刻发芽开花了。那种难受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你的纯棉内裤突然长出了一堆真正的棉桃,还有枝干,种子又正好顶住你的某个部位……好了,我觉得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梅格捡起了她的最后一根幼苗。她用一把刀打破了石头地板,小心翼翼地把鼠尾草种在了裂缝里,再从自己那条仍然湿漉漉的裙子里拧出水来浇灌它。
我入神地看着这一小簇绿草变得茂密而厚实,并在石板上制造了新的裂痕。谁能想到鼠尾草能够如此强壮呢?
“它们在我手里生长不了多长时间。”梅格站起来,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每个生物都应该得到活下去的机会。”
我内心中凡人莱斯特的那一面认为这种情绪很可敬,而阿波罗的那一面则不那么认同。千百年来,我见过太多生物,似乎不值得活下去,也没能力活下去,其中有一些还是我亲手杀死的……
不过,我怀疑梅格也是在说她自己。她熬过了可怕的童年——她父亲死了,又被尼禄虐待,尼禄严重扭曲了她的心灵,逼迫她把自己当作亲切的养父和恐怖的野兽。尽管如此,梅格还是坚持下来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对根系健壮得出奇的绿色小植物产生同理心。
“成了!”雷奥说。拱门的锁咔嗒一声开了,门扉向内打开,雷奥转过头得意地笑着:“谁是最棒的?”
“我?”我问道,但立刻泄了气,“你不是在说我,是吧?”
雷奥没理我,径直走进了那间屋子。
我跟了上去。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强烈而不舒服的既视感。这个圆形房间里有一整圈玻璃牢房,格局和皇帝在动物园里的驯兽场一样。只不过在这里,关押对象不是动物,而是人类。
我惊骇得喘不过气来。
我左手边最近的那个牢房里,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直直地瞪着我。他俩消瘦得令人心疼,衣衫褴褛,锁骨和肋骨都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了大片阴影。
下一间牢房里是一个身穿灰色迷彩服的女孩,像只美洲豹一样不停地绕圈。她那头齐肩发是微微泛黄的灰白色,但是她的年纪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十五岁。考虑到她如此精力旺盛又怒气冲天,我猜她是最近才被关进来的。她没带弓,但我一眼看出她是一位阿耳忒弥斯的狩猎者。她一看到我就冲到玻璃墙跟前,用拳头用力捶它,同时愤怒地叫嚷着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几乎被墙面彻底吸收了,我一个字也听不到。
我又看了看另外六间牢房,每一间都有人。房间中央位置有一根金属杆,上面安装了铁钩和锁链——这种东西是用来捆住奴隶,好在出售前将他们仔细检查一番的。
“诸神之母啊。[3]”雷奥喃喃道。
我以为多多那圣箭在我箭袋里振动起来了,然后我才意识到是我在发抖,气得发抖。
我向来鄙视奴隶制。部分原因是宙斯曾经两次把我变成凡人,并逼迫我作为奴隶替人类国王干活。如果非要用最有诗意的语言来描述这种体验,我会如何形容呢?烂透了。
在我的这两次经历之前,我在德尔斐的神庙就已经创造了一种帮助奴隶重获自由的特殊办法。在我的祭司们的帮助下,成千上万人通过一种叫作“信托拍卖”的方式赎回了自由身。借助这种方式,我,即天神阿波罗,成了他们的新主人,随即赐予他们自由。
很久以后,我跟罗马人结下了最深重的宿怨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他们把我的圣岛提洛岛变成了那一带最大的奴隶市场。你敢相信他们竟如此大胆无礼吗?我派遣了一支由米特拉达梯诸王统率的愤怒大军前去改正这种错误,为此陆续屠杀了两万罗马人。不过我想说的是:拜托,这是他们自找的。
因此可以说:康茂德的监狱令我想起了诸神鼎盛的旧时代中我最厌恶的一切。
梅格大步走向关了两个骨瘦如柴的男孩的那间牢房,用刀尖在玻璃上切割出一个圆,然后把切出来的这块圆形玻璃一脚踢进牢房。那块玻璃在地面上摇晃,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硬币。
两个男孩想站起来,但没能成功。梅格跳进去搀扶他们。
“真棒!”雷奥小声称赞着,然后他从魔力工具腰带里掏出一把锤子,大步走向关押狩猎者的那间牢房。他比了个退后的手势,随后用力敲打玻璃墙。锤子重重地反弹回来,差点击中了雷奥的鼻子。
狩猎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好吧,玻璃板先生,”雷奥把锤子扔到一边,“你要跟我来这套?那就来吧!”
他将双手灼烧到白热状态,然后把手掌紧贴在玻璃上,玻璃立刻开始弯曲起泡。没过几秒钟,他就把玻璃烧出了一个位于面部高度的不规则洞口。
白发女孩说:“很好,让开吧。”
“等等,我帮你弄一个更大的出口。”雷奥对她说。
“不用了。”白发女孩退后一步,借着助跑冲出了那个洞,灵巧地翻了个筋斗,落在我们身旁,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雷奥刚扔掉的那把锤子。
“还有武器吗,”女孩要求,“我需要更多武器。”
我心想:错不了,肯定是个阿耳忒弥斯的狩猎者。
雷奥拿出了一批备选工具让那女孩自己挑。“呃,我有螺丝起子、钢锯,还有……我想这应该是个奶酪切片器。”
女孩皱起鼻子说:“你是什么人啊,发明家?”
“发明家之王向你问好。”
那女孩用手拂过全部工具。“我都要了。”她沉着脸看看我,“把你的弓拿出来,怎么样?”
“你不能拿走我的弓。”我说,“我是阿波罗。”
她的表情从大惊失色到恍然大悟,再到故作镇定。我猜我悲惨地变成了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这件事已经在狩猎者们之间传遍了。
“好吧。”这个姑娘说,“其余狩猎者应该已经上路了。我距离印第安纳波利斯最近,所以想先行刺探一下情况。显然,我干得不怎么样。”
“其实,”我说,“几分钟之前正门有人入侵。我想你的同伴们已经来了。”
她的眼光一黯。“那我们必须离开,尽快。”
梅格搀着那两个瘦弱的男孩从牢房里出来了。离近了看,他们显得更加凄惨脆弱,我对此更愤怒了。
“囚犯绝对不应得到这样的对待。”我生气地说。
“噢,他们不是没有东西吃。”白发女孩说,声音里流露出几分赞许的意味,“他们是在绝食抗议。这很勇敢……对男孩而言。对了,我是狩猎者科瓦尔斯基。”
我微微蹙眉。“一个名叫狩猎者的狩猎者?”
“对,我都听过这话一百万次了。我们去释放其他人吧。”
我没找到可以把玻璃墙降下来的开关,不过在梅格和雷奥的帮助下,我们开始缓慢地释放俘虏。大多数囚犯都是人类或半神(这两者很难分辨),不过有一个囚犯是蛇女。她腰部以上的部分很接近人类,但应该长着腿的地方是两条摇摆的蛇尾。
“她很友好,”狩猎者让我们放心,“我们昨晚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后来才被侍卫分开。她名叫萨——拉,有五个S。”
我觉得可以接受,就把她放出来了。
下一间牢房里关着的是一个看着像专业摔跤手的年轻男子。他只穿着红白相间的兜裆布,脖子上戴着一串同样红白相间的珠子项链,然而这一点儿也没让他显得穿着不体面。正如诸神经常由于具有完美的外表而被描绘成裸体一样,这个囚犯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掩盖自己的身体。他的皮肤乌黑光滑,头发剃得精光,手臂和胸部的肌肉十分发达,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位赫菲斯托斯用柚木精心制成的战士活了过来(我在心中的备忘录加了一条:过些日子要记得请赫菲斯托斯给我做一个这样的战士)。他的眼睛也是柚木棕色的,眼神锐利而愤怒——唯有危险之物才能如此美丽。他的右肩上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符号,是某种双刃斧。
雷奥刚要烧热自己的双手熔化玻璃,蛇女萨——拉就咝咝着说话了。
“不能放那个人出来。”她警告说,“太危险——”
雷奥皱眉说:“女士,我们需要危险的伙伴。”
“是的,可这个人只为钱战斗。他是被皇帝雇来的。他被关进来的唯一原因是他惹恼了康茂德。”
我上下打量着这个高黑帅(我知道这样说太俗气了,可他真的具备这三个特征啊)。我不想抛下任何人,尤其是一个能把兜裆布穿得这么好看的人。
“我们马上救你出来,”我隔着玻璃大喊,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请别杀了我们。我们是康茂德——也就是把你关进来的那个人——的敌人。”
高黑帅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变:有点生气,有点不屑,还有点冷漠——每天早上宙斯喝到他那杯加了咖啡的神饮之前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雷奥,”我说,“动手。”
瓦尔迪兹把玻璃烧熔了。高黑帅缓慢而优雅地走了出来,仿佛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
“你好,”我说,“我是不朽天神阿波罗。你是哪位?”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打雷。“我是杰米。”
“一个高贵的名字,”我评价道,“适合当国王的名字。”
“阿波罗,”梅格叫道,“来这边。”
她盯着最后一个牢房。当然了,最关键的总是最后一个。
一个小女孩弓着背坐在角落里一个看着很眼熟的青铜行李箱上。她身穿一件浅紫色羊毛衣,一条绿色牛仔裤。她膝盖上放着一盘牢里的劣质伙食,显然被她用手指头蘸着在墙上画画了。女孩那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看起来像是自己用园艺剪刀剪过的。这孩子的个子就她的年龄而言很高——大概跟雷奥差不多——可她那张稚气的脸让我知道她最多只有七岁。
“乔治娜。”我说。
雷奥的脸色很不好看。“她为什么坐在范斯塔身上?他们为什么把他跟这女孩关在一起?”
我不知道,不过我向梅格打手势,让她切开玻璃墙。
“我先进去。”我说。
我跨进玻璃墙上的洞。“乔吉?”
女孩的双眼宛如碎裂的棱镜,由于飘忽不定的种种念头和白日梦魇而飞快地转动。我太了解这种样子了。千百年来,我见过太多凡人因承受不住预言的压力而意识崩溃。
“阿波罗,”她爆发出一阵狂笑,“你和黑暗。有些死亡,有些死亡,有些死亡。”
[1] 原文的“萨——拉”为Sssssarah,是常规的Sarah这个名字多加了四个s形成的,但仍然只有两个音节。原文为了强调这一点,把音节(syllables)一词也改写成了syllablesssss。
[2] 娇西少女队(Josie and the Pussycats)是1970年根据同名漫画成立的一支女子流行乐队,《你没见过我》(You Don't See Me)是1970年她们发行的专辑中的一首歌曲。
[3] 原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