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老天,我真恨我儿子 他是个超级傲慢的大浑蛋 一点儿也不像他亲爹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可以这么快,至少作为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不可能。
我大步涉水穿过湖面来到梅格身边。我拼命驱散蜂群,可这些蜂群分成一绺一绺的影子簇拥着她,飞进她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甚至钻进了她的泪腺。作为医药之神,我要不是如此手足无措,应该会觉得这一幕很令人想要一探究竟。
“特罗弗尼乌斯,住手!”我恳求道。
“这不关我事,”神谕之灵说,“你的朋友向黑暗神谕敞开了心扉。她问了很多问题,现在她在接收答案。”
“她没问任何问题!”
“哦,事实是她问了。大多数都是关于你的,父亲。你会有什么遭遇?你必须去什么地方?她怎样才能帮助你?这些忧虑在她心中是第一位的。这份忠诚真是所托非人……”
梅格开始剧烈抽搐。我将她翻至侧卧姿势,这是某人癫痫发作时旁边的人应该做的。我绞尽脑汁。还有什么我应该做的?移除她周围的尖锐物品……蛇都跑光了,很好。我对蜂群无能为力。她的皮肤很凉,但我没有任何温暖干燥的东西可以盖在她身上。她身上平时那股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苹果香——变得像霉味一样潮乎乎的。她眼镜上的闪石不发光了,镜片被冷凝的水汽变白了。
“梅格,”我说,“不要离开我,集中精神听我说。”
她喃喃地说着胡话。我心里一阵慌乱,忽然意识到假如她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直接对我发布命令,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例如“让我一个人待着”或“走开”,我都不得不照办。我必须找到某种方法让她的意识集中在一点上,不让她受到最悲惨的黑暗景象的伤害。要完成这个任务十分困难,因为现在我自己的意识都还有点儿迷糊,不是特别可靠。
我低声吟诵治愈咒文——是我许多个世纪都没有用过的古老的疗愈曲。在抗生素、阿司匹林,甚至消毒绷带都还没有被发明的年月,我们只有歌声。我既是音乐之神又是疗愈之神是有原因的,人们始终不应低估音乐的治愈力。
梅格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可魅影蜂群仍然紧贴着她,被她的恐惧与疑虑深深吸引,就像……嗯,就像蜜蜂被花粉吸引。
“呃哼!”特罗弗尼乌斯说,“那么,关于你答应要为我做的那件事——”
“闭嘴!”我断然回答。
梅格发着烧,喃喃地说:“闭嘴。”
我决定将其理解为是在对特罗弗尼乌斯重复我的话,而不是在向我发布命令。谢天谢地,我的声带也是这样想的。
我给梅格唱起她的母亲得墨忒耳——可以在干旱、火灾和洪水之后治愈整个大地的女神。我唱到得墨忒耳的慈悲和善良——她为了奖励特里普托勒摩斯王子的善行将他变成了神;她照看了男婴德墨丰三个晚上,试图把他变成不朽之身;她还在现代赐福给麦片生产商,令各种品牌的麦片早餐席卷全球。的确,她就是一位拥有无限爱心的女神。
“你知道她爱你,”我让梅格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向她保证,“她爱她所有的孩子。看看她有多爱珀耳塞福涅吧,就算那姑娘……反正,是她让你的吃相特别文雅!呃,我不是故意要讽刺你啊。”
我意识到我这不是在唱歌。我只是在闲聊,试图用友好的声音驱散梅格的恐惧。
“从前,”我继续说,“得墨忒耳曾跟一位次等农神结过婚,对方好像是叫卡耳马诺耳?你可能都没听说过他。没人听说过他。他只是克里特岛的地方神明。他那人粗鲁愚钝,穿衣品位很差。可是,对了,他们彼此相爱。他们生了个儿子……他肯定是你见过的最丑的男孩,也没有足以抵消这副外表劣势的才能。他看上去就像头猪,每个人都这样说。他甚至连名字都很糟糕:欧部琉斯。我知道,这名字听起来跟埃博拉病毒很像。可是得墨忒耳对所有人说的坏话都置之不理。她让欧部琉斯当了牧猪人的神!我说起这件事只是因为……嗯,你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梅格。得墨忒耳对你是有安排的,我很肯定。你看,你不能为我而死。你有太多可以期待的事了。得墨忒耳没准儿会把你变成可爱的小猪崽之神呢!”
我也看不出来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的眼睛在眼皮底下动得很快,仿佛她进入了快速眼动睡眠状态。她的抽搐和痉挛减弱了很多。还是说,这只是我的想象?我自己由于寒冷和恐惧一直在发抖,很难判断她有没有好一点。
特罗弗尼乌斯发出了像蒸汽阀门打开一样的声音:“她只是进入了更深的恍惚状态。这未必是好兆头。她还是有可能死掉。”
我坚持背对他。“梅格,别听特罗弗尼乌斯说的。他只有恐惧与痛苦。他只想让我们失去希望。”
“希望,”他说,“有趣的词。我曾有过希望——希望我父亲像父亲一样对我。死去几百年后我才放弃这个希望。”
“别把你盗窃国王财宝的过错推到我头上!”我低吼道,“你在这里的原因是你走了邪路。”
“我向你祈祷过!”
“是吗?大概是你没有在正确的时间祈求正确的东西!”我吼道,“在你干蠢事以前祈祷得到智慧吧!别在屈服于自己内心最邪恶的冲动之后求我保你平安!”
蜂群气愤地围着我转,嗡嗡个不停,但它们伤害不了我。我拒绝提供一丝惧意供它们食用。现在我最重要的事是保持乐观,为了梅格坚定不移。
“我在这里。”我理顺她前额湿漉漉的发丝,“你不是独自一人。”
她在恍惚中呜咽。“玫瑰死了。”
我感到仿佛有一条水蝮蛇钻进了我的胸腔,正在一根一根地咬我心脏上的动脉。“梅格,花只是植物的一部分。花还会再开。你的根很深厚,你的枝很强壮。你有……你的脸发青了。”我警觉地转向特罗弗尼乌斯,“她的脸为什么发青?”
“有意思。”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像觉得有意思的样子,“大概她要死了。”
他歪歪头,仿佛在倾听远方的动静。“啊。他们来了,在等你呢。”
“什么?谁?”
“皇帝的手下。无头人。”特罗弗尼乌斯挥手示意湖面比较宽的那一侧,“那边有一条水下通道……它通往这个岩洞系统的其余部分,也就是凡人知道的那一部分。无头人吸取教训了,不会进入这个洞室,可他们在另一头等着你呢。那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那我们就从那边走。”
“我看没那么容易,”特罗弗尼乌斯说,“即使你这位小朋友没死,无头人也在准备爆炸呢。”
“什么?”
“哦,康茂德大概告诉过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炸弹。他想留着我当他的私人顾问。他不时派手下到这儿来,把他们弄得半死半疯的,借此免费窥视未来。他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可他宁愿毁掉这个神谕也不会允许你活着逃走的。”
震惊之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特罗弗尼乌斯再次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别这么沮丧嘛,阿波罗。往好处想想,无论梅格会不会死在这儿都不重要,因为她在劫难逃!你看,她现在口吐白沫了。这个阶段最有意思。”
梅格确实在口吐白沫。以我作为医学专家的眼光来看,这不大可能是个好兆头。
我双手捧起她的脸。“梅格,听我说。”黑影围着她翻搅,令我的皮肤一阵刺痛,“我在这儿,我是阿波罗,疗愈之神,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梅格没有好好遵从这条医嘱,我很清楚。她一边抽搐一边口吐白沫,咳嗽着说胡话,比如“马、字谜、分裂、根”什么的。从医学角度看,这也不是什么好迹象。
我的歌声不起作用。坚定的语言也不管用。我现在只能想到一种治疗方式了——一种排出毒药和恶灵的古老技术。现在绝大多数医疗机构已经不再采用这种做法,但我还记得多多那圣林的那首打油诗,尤其是令我失眠次数最多的那一句:被迫把死亡与疯狂吞下肚。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在梅格头部侧面跪下,我以前在朱庇特营教营员急救知识课中的人工呼吸抢救法时经常这样做(那些傻乎乎的罗马半神老是溺水)。
“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我捏住梅格的鼻子,用我的嘴紧紧罩住梅格的嘴。这种感觉既黏糊又恶心——比较接近于我想象中波塞冬发现他在亲吻的人是戈耳工美杜莎时的感觉。
我不能退缩。我没有呼气,而是在吸气,把梅格肺部的黑暗成分吸出来。
也许你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候,鼻子曾经进过水?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种感觉,只不过要把水换成蜂毒和酸液。我痛苦得差点晕过去,恐怖的毒雾猛烈地灌进我的鼻窦里,顺着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胸腔。我能感觉到魅影蜂在我的呼吸系统里乱钻,试图用蜂刺扎出一条出路来。
我屏住呼吸,决心尽可能延长令这股黑雾远离梅格的时间。我愿意和她分担这种痛苦,即使这样做会送命。
我的意识滑进了梅格的记忆里。
我变成了一个惊恐的小女孩,在一个图书馆的阶梯上瑟瑟发抖,盯着脚下被谋杀的父亲的尸体。
他给我的那朵玫瑰被碾碎了,死掉了。玫瑰花瓣散落到野兽在他肚子上制造的伤口上。
是野兽干的,我一点都不怀疑。尼禄反复警告过我好多次了。
爸爸跟我保证过那朵玫瑰不会死的。我永远都不用害怕上面的刺。他说那朵花是我母亲的礼物,我从来没见过那位夫人。
可是玫瑰死了,爸爸死了。我的生活里除了刺什么也没有。
尼禄把手放在我肩上。“我很遗憾,梅格。”
他的眼睛很悲伤,但他的声音显得很失望。这件事证明我之前的猜想是对的。爸爸的死是我的错。我不是最乖的女儿。我应该练习得更刻苦,更有礼貌,尼禄叫我跟大孩子打的时候,或者杀那些我不想杀的动物的时候,我不应该拒绝……
我让野兽生气了。
我边哭边生我自己的气。尼禄拥抱了我。我把脸埋在他的紫色衣服里,他有股怪怪的甜腻的古龙水味道——不像花香,更像疗养院里那种老式的带脂粉气的干花罐子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种香气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但是它让我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一种无助又慌张的感觉。我只有尼禄了。我没有真正的花,没有真正的爸爸,没有真正的妈妈。我不配得到那些。我必须紧紧抓住我拥有的。
随后,我们的意识混在了一起,梅格和我一起坠入了原始卡俄斯(混沌)中——命运三女神就是在这里的瘴气中编织未来,从随机选项中制造天命。
任何人的心灵都不应被暴露在如此强大的力量中。就连作为天神的我都害怕离卡俄斯的边界太近了。
当凡人要求见到一位天神的真身——一个熊熊燃烧的可怕的火葬柴堆,其中燃烧的是纯粹的可能性——时面临的就是这种危险。面对这个,会令人类瞬间蒸发,化为盐粒或尘土。
我尽最大力量帮梅格挡住瘴气,像拥抱一样用我的心灵包裹住她的心灵,可我们都听到了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迅捷白马,”那声音说,“字谜言者,炙热死地。”
还有很多——说得太快了,不同的声音一句叠一句,无法分辨其意义。我的眼睛开始被烘干了。魅影蜂在破坏我的肺,我还在憋气。我看到远方有一条雾气腾腾的河——那是斯提克斯黑河。那位黑暗的女神在召唤我去河边,让我渡河。我会恢复不朽状态,但只能成为死后不朽的人类灵魂。我有可能进入惩罚之地。我是否应当由于犯下的那么多罪过而受罚呢?
不幸的是,梅格也有同样的感觉。她被罪孽压垮了,她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活下来。
救了我们的是我们俩不约而同产生的念头:
我不能放弃。阿波罗/梅格需要我。
我继续忍耐了一下,两下。最后,我忍不住了。
我呼气了,把神谕的毒气呼出来。我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栽倒在梅格身边冰冷潮湿的石头地面上。整个世界渐渐重新变回实体。那些声音消失了。魅影蜂也消失了。
我用手肘支起身体,手指压住梅格的脖子。她的脉搏细若游丝,但她还活着。
“感谢命运三女神。”我喃喃道。
我这辈子第一次真心说出这句话,如果克洛索、拉基西斯和阿特洛波斯此时就在我面前的话,我准会亲吻她们那长疣的鼻子。
特罗弗尼乌斯在岛上叹气道:“哦,好吧。那女孩依然有可能一辈子都神志不清,这也挺令人欣慰的。”
我瞪着我的亡灵儿子。“令人欣慰?”
“是的。”他歪着没有实体的脑袋,再次倾听着什么,“你最好快点。你必须带这个女孩穿过水下隧道,所以我猜你们都会溺死,不然的话无头人也会在另一头把你们干掉。但要是你们没死,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哈哈大笑。我之前掉进了卡俄斯,所以笑声嘶哑难听。“你还想让我帮你?就凭你伤害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小女孩吗?”
“凭我给了你预言,”特罗弗尼乌斯更正道,“如果你能让这孩子坐在记忆宝座上说话,那你就得到你的预言了。现在照你答应的,帮我的忙:把这个岩洞毁掉。”
我必须承认……我才刚刚从纯粹的预言瘴气中回来,但没料到还有这个挑战。“你在说什么?”
“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特罗弗尼乌斯说,“你在驿站的盟友不可能永远保护这里免受三头同盟的控制,皇帝们会不停发起进攻。我不愿意再被康茂德利用了,相比之下,这个神谕还是被毁掉更好。”
我在考虑宙斯会不会同意。我之前行动的前提是假设我父亲希望我重建全部古代神谕,之后才能恢复我的天神身份。我不太确定毁掉特罗弗尼乌斯岩洞算不算是可以接受的备选方案。话说回来,要是宙斯对我有具体的希望,他就应该把指示写下来给我。“可是,特罗弗尼乌斯……那样做之后你会怎么样呢?”
他耸耸肩。“我的神谕也许再过几百年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复苏吧——在更好的环境,更安全的地点。也许过了那么久,到时你能成为更好的父亲吧。”
听他这么说,我感觉更愿意完成他的请求了。“我怎么摧毁这里?”
“我不是提到过无头人在相邻的洞穴里有炸弹吗?要是他们没用炸弹,你就得用。”
“阿伽墨得斯呢?他也会消失吗?”
神谕之灵的身体中闪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也许那就是悲伤?
“最终会的,”特罗弗尼乌斯说,“告诉阿伽墨得斯……告诉他我爱他,我很抱歉——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就连这个也比我从你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好。”
构成他身体的那道旋转着的阴影开始散去。
“等等!”我叫道,“还有乔治娜呢?阿伽墨得斯是在哪里找到她的?她是我的孩子吗?”
特罗弗尼乌斯的大笑声在岩洞中回响,但越来越弱了。“啊,是的。就把这个秘密当作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吧,父亲。我希望这能让你发疯!”
随后他便消失了。
好一会儿,我坐在地上,呆若木鸡,手足无措。我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我感到仿佛在这个蛇窝里被咬了一千口,尽管没有一条毒蛇靠近过我,这世界上还有比蛇毒更毒的东西。
岩洞发出了轰鸣,湖水荡起阵阵涟漪。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能再逗留下去了。我抱起梅格,在湖中涉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