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注意讲礼貌 当你在组装炸弹,或者—— 唰啦——踩果酱的时候
我好像说过吧:我不是海神。
我掌握着很多非常有趣的能力。我还是天神的时候,无论我想做什么事几乎都做得很出色。可是作为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我实在不是什么单臂潜泳高手,更别提我还行动不便,而且跟任何一个凡人一样不能长时间缺氧。
我在水道中用狗刨式奋力向前游,紧紧抱着梅格,肺部火烧火燎的。
我的肺在冲我嚷嚷着:你先是用黑暗的预言蜂灌满了我们,现在又逼迫我们待在水底!你真过分!
我只能寄希望于梅格能熬过这一关。由于她还是不省人事,我也没办法提醒她憋气。我至多只能想方设法用最快的速度游完这段路。
幸好水流帮了我的忙。水流把我推向想去的方向,但是六七秒钟之后,我很肯定我们要死了。
我的耳朵一阵阵抽痛。我闭着眼睛在湿滑的岩壁上摸索手能抓住的地方。我的指尖大概受伤了,但僵冷令我的神经失去了感觉。我感觉疼痛的地方只有胸口和脑袋内部。
我的意识开始捉弄我了,因为它渴望更多氧气。
你能在水下呼吸!它说,来吧,没事的!
我刚想吸入河水,就感觉到前方有一丝微弱的绿色光芒。空气?热源?酸橙汽水?任何一个选项都比在黑暗中淹死要好。我踩着水努力向前。
根据我的预判,我们一露头就会被敌人包围,所以我尽量确保自己浮出水面的时候既不大口吸气也不用力打水。我帮梅格把头露出水面,然后快速击打她的腹部,将她肺部的液体排出来(这就是朋友该做的)。
要安静地做到这一切并非易事,不过等我有机会观察我们周围的环境之后,我很庆幸自己做到了吸气和打水的时候都像忍者一样无声无息。
这个岩洞不比我们刚离开的那个大。洞顶挂着电灯,绿色的灯光在水面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带。正对面有一个船坞,停泊了一排四四方方的铝皮驳船——我猜是用来搭载凡人,游览地下河的已开发区域的。码头上有三个无头人蹲在一个庞大的东西旁边,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用胶带缠在一起的两个潜水氧气瓶,中间的孔隙都用一团团灰泥和各种电线填满了。
如果那个新奇装置是雷奥·瓦尔迪兹制造的,那它的用途就不好说了,从机器人管家到喷射背包之间的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考虑到无头人没有丝毫创造力,我只能得到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他们在组装炸弹。
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我们并把我们杀掉的原因是:第一,他们在激烈争执;第二,他们没往我们这边看。无头人的边缘视野只到他们的腋窝下,所以他们往往只注意得到正前方的情况。
一个无头人穿着墨绿色便裤和敞开的绿色正装衬衫——大概是国家公园护林员的制服?还有一个穿着蓝色的印第安纳州警制服。第三个……噢,天哪,她穿着非常眼熟的花裙子。
“不,先生!”州警用尽可能礼貌的口气高声说,“红线不是接在这里的,非常感谢。”
“不客气,”护林员说,“但是我研究过组装图。红线就是接这里的,你看,因为蓝线肯定是接那里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得不说,你是个白痴。”
“我原谅你,”州警和蔼地说,“只不过因为你才是个白痴。”
“好了,男生们,”那位女士说,那声音绝对是南妮特的声音,就是我们到印第安纳波利斯第一天迎接我们的那位女士的声音。她似乎不可能在被约瑟芬的机械弩炮杀掉以后这么快就从塔塔勒斯重生,不过我认为我一贯糟糕的运气可以解释这一点。“我们还是别吵了。我们可以打售后服务电话——”
梅格在这个节骨眼上吸了一口气,比我刚才大声多了。除了水下,我们无处可藏,而我完全没准备好再次潜入水中。
南妮特发现我们了。她胸前那张脸露出了微笑,在绿色灯光下,她那浓郁的橙色口红变成了泥巴色。
“哎呀,看这是谁来啦!有客人到了!”
护林员从刀鞘中抽出了一把猎刀。州警举起枪。尽管他们这个种族的距离感很差劲,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不太可能打不中我们。
我搀着还没完全恢复意识、正在大口喘气的梅格,孤立无援地站在水里,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想到一个选择。我叫道:“别杀我们!”
南妮特咯咯笑着说:“好了,亲爱的,我们凭什么不该杀你们?”
我瞟了一眼像氧气瓶一样的炸弹。毫无疑问,要是雷奥·瓦尔迪兹在这儿,他肯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但是我能想起来的建议只有卡里普索在动物园对我说的那句话:魔法有一半的效果在于把它表演得像真的一样,另一半则在于选择一种超自然符号。
“你们不该杀掉我,”我大声说,“因为我知道红线该接在哪儿!”
无头人交头接耳了一小会儿。他们也许是对魅力及音乐完全没有鉴赏力,但有一点他们倒是跟凡人一样:既不爱读说明书,又不爱打售后服务电话求助。趁他们犹豫的工夫,我抓紧时间在梅格脸上扇了几巴掌(只是轻轻拍她的脸几下,想把她打醒)。
她说了几句胡话,抽搐了几下,相对于浑身冰冷、昏迷不醒的状态,这算是好转了。我扫视了整个洞室一圈,想找到可供逃跑的出路。在我们右边,河水绕了个弯,流过一条低矮的隧道。我并不怎么期待再次游泳穿过这些岩洞。在我们左边,就在船坞最边上,有一道带栏杆的向上斜坡。我认为那应该是通往地面的出口。
不幸的是,在我们与出口之间挡着三个超级强壮且持有爆炸装置的人形生物。
无头人的会议结束了。
南妮特重新把脸转向我们。“很好!请告诉我们红线该接在哪里。然后我们会尽量让你们死得没有痛苦,这样我们就都能高兴地回家去了。”
“这个条件很大度,”我说,“但我需要演示给你们看。从这么远的地方我很难解释清楚。你们能允许我到岸上去吗?”
州警放下枪。他肋骨底下的肚子上横着一道茂密的小胡子。“嗯,他请求我们许可,还挺有礼貌的。”
“嗯——”南妮特摸摸下巴,也等于是抓了抓肚皮,“我们许可了。”
到码头上靠近三个敌人只比在河水里被冻僵稍好一点而已,但是我很高兴能让梅格从河水里出来。
“谢谢。”三个无头人把我们拉到岸上之后,我对他们说。
“不用谢。”他们齐声回答。
“请让我把我朋友放下……”我踉跄着朝斜坡那边迈了一步,心中暗自琢磨我能不能突围到那边去。
“你走得太远了,”南妮特警告我,“请回来,谢谢。”
古希腊语无法准确翻译“我恨你,吓人的小丑女”这句话,不过我用最低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类似的。我放下梅格,帮她靠墙坐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悄声说。
梅格的嘴唇跟蓝莓一样紫。她的牙齿在打架,翻白眼翻得很厉害,只剩下充血的眼白了。
“梅格,拜托,”我说,“我会引开无头人,可你得自己离开这里才行。你能走吗?或者爬呢?别的呢?”
“嗯嗯嗯,”梅格一边发抖一边艰难地说,“嘻吗嘻吗。”
这不是任何一种我懂的语言,不过我能推断出梅格自己一个人哪儿也去不了。我光是引开无头人还不够。
“好了!”南妮特说,“请演示给我们看,好让我们把这个岩洞炸塌,把你埋起来!”
我挤出一个微笑。“当然。现在我来看看……”
我跪在那个装置旁。真是悲哀,它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实际上,那个装置只有两根电线和两个接口,而且分别用红色和蓝色记号标得很清楚。
我向上看了一眼。“啊,一个小问题。我知道无头人是乐盲,但是——”
“不是的!”护林员显得受了冒犯,“我都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另两人也跟他怀有同感,同时鞠了个躬——对无头人而言这就相当于点头。
“我就喜欢所有音调。”南妮特附和道。
“爆炸啊,”州警说,“枪声啊,汽车引擎啊,各种音调都很好听。”
“我错了,”我说,“不过我想问的是……你们这一族莫非也是色盲?”
他们显得十分震惊。我再次审视了南妮特的妆容、裙子和高跟鞋一番,顿时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无头人喜欢用凡人的制服伪装自己了。他们当然是色盲了。
郑重声明,我并没有暗示说色盲或乐盲就意味着缺乏创造力或者智力低下。绝对不是!有一些我最青睐的创意人才,从马克·吐温到罗杰斯先生[1]再到威廉·巴特勒·叶芝,都属于这类情况。
然而,对于无头人来说,感官的局限性和愚钝的思维似乎是很令人失望地联系在一起了。
“别想了,”我说,“我们开始吧。南妮特,能请你帮忙拿起那根红色电线吗?”
“既然你如此有礼貌地提出了这个请求,那好吧。”南妮特俯身拿起了蓝色电线。
“是另一根红线。”我告诉她。
“当然。我知道的!”
她拿起红线。
“现在接在红色——这个接口上。”我指给她看。
南妮特照我说的做了。
“这不就好了!”我说。
三个无头人显然还是很困惑,呆望着炸弹。
州警说:“可是还有一根线没接上啊。”
“是的,”我耐心地说,“还有一个接口。可是——”我飞快地抓住了南妮特的手,免得她把我们都炸上天,“一旦你们把这根线接上,很有可能就把这颗炸弹启动了。你们看到这里的小显示屏了吗?我虽然不是赫菲斯托斯,也看得出来这是倒计时显示器。你们知不知道系统默认的倒计时是多久呢?”
州警和护林员用喉音很重、语音单调的无头人语交谈了一会儿——听起来很像两台坏掉的砂光机在用莫尔斯电码交谈。我偷瞄了一眼梅格,她还在我把她放下的那个地方,依然在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小声念叨着“嘻吗嘻吗”。
护林员自豪地微笑着对我说:“好了,先生。鉴于我是唯一一个看过组装图的人,我认为我可以很准确地告诉你答案。倒计时是五秒钟。”
“哦。”我觉得嗓子眼里有几只魅影蜂在爬,“所以电线一旦接上,我们显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在爆炸之前从这个洞室里出去。”
“完全正确!”南妮特笑得很灿烂,“皇帝说得非常清楚。如果阿波罗和那孩子从神谕洞室里出来了,就杀掉他们,再用大爆炸把这个岩洞炸塌!”
州警皱眉道:“不,他说的是用大爆炸把他们杀掉。”
“不,先生,”护林员说,“他说的是除非非这样做不可,才引发大爆炸。只要他们出现,我们就可以杀掉他们俩,可他们要是没出现……”他挠挠肩膀上的头发,“我现在糊涂了,这个炸弹是用来干什么的来着?”
我在心中默默感谢诸神,幸好康茂德派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是无头人,而不是日耳曼人。当然,这应该意味着日耳曼人此时正在攻击我在驿站的那些朋友,但我一次只能解决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危机。
“朋友们,”我说,“友好的敌人们,无头人们,我想说的是:假如你们激活了这个炸弹,你们三个也会死掉。你们准备好接受这个结果了吗?”
南妮特的笑容消失了。“哦。嗯……”
“我想到了!”护林员激动地指了我几下,“你不是可以在我们三个离开以后把电线接上吗?”
“别傻了,”州警说,“他不会只因为我们让他这样做就把自己和那女孩杀掉的。”他满怀希望地用好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愿意吗?”
“这不重要,”南妮特责备他们说,“皇帝跟我们说的是杀掉阿波罗和那个女孩。不是让他们自己杀掉自己。”
另两人低声表示同意。当然了,严格按照字面意思执行命令是最重要的。
“我有个主意!”我说,尽管我其实什么也没想出来。
我本来指望想出某个妙计来压倒无头人,并把梅格救出去。可目前这个妙计连影子都还没有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对特罗弗尼乌斯的承诺。我发过誓要毁掉他的神谕。我比较倾向于在不必毁灭我自己的情况下完成这个任务。
无头人礼貌地等待我说下去。我不得不借用卡里普索虚张声势的那一套(噢,诸神啊,请千万别告诉她我拿她当灵感来源)。
“你们固然需要亲自杀掉我们,”我开口了,“这个我很理解!可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实现你们所有的目标:大爆炸,毁掉神谕,杀掉我们,活着出去。”
南妮特点点头:“的确是这样,而且最后一项是额外的奖励。”
“这里有一条水下通道……”我解释了一下我和梅格是怎么通过特罗弗尼乌斯的洞室游过来的。“为了有效地毁掉神谕洞,你们不能在这里设置炸弹,必须有人带着这个装置游到水下通道深处,激活定时器,再游回来。我本人现在不够强壮,但是无头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件事。”
州警紧紧皱眉。“可是,五秒钟……这时间够吗?”
“啊,”我说,“众所周知,时间在水下会延长为原来的两倍,所以你实际上有十秒钟时间。”
南妮特眨眨眼。“你能肯定吗?”
护林员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他刚说了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别这么没礼貌!”
州警用枪管挠了一下他的小胡子,这应该触犯了警局的安全管理规范吧。“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毁掉神谕。我们就不能只杀掉你们两个,比如说……用这把枪打死你们就行了,不用管那个神谕?”
我叹了口气。“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可是,我的朋友,这样做不安全。那个女孩和我进入了神谕洞又从里面出来了,还得到了我们的预言,对吧?这就表明其他入侵者也能这样做。这就是皇帝要求你们搞个大爆炸的原因。你们也不想每次一有人闯入这里就带着炸弹回来吧,对不对?”
州警看起来被吓住了。“女神啊,当然不!”
“而如果把神谕洞留在这个凡人显然可以通过参加旅行团进入的地方……这么说吧,这是个安全隐患!不封存这个神谕洞对我们来说是很不礼貌的。”
“嗯……”三个无头人都由衷地点点头——也就是鞠了个躬。
“可是,”南妮特说,“要是你是在骗我们呢……我很抱歉提出这种可能……”
“不不,”我说,“我完全理解。那这样如何:先去设置炸弹。如果你们平安回来,而且岩洞按计划被炸掉了,那你们就可以很礼貌地用快速无痛的方式杀掉我们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我们就把你们的四肢都扯掉!”州警提议。
“还要把你们的身体踩成果酱!”护林员补充道,“这主意妙极了。谢谢你!”
我尽量不把自己的恶心感表现出来。“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南妮特在研究炸弹,也许察觉到了我的计划中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感谢诸神,她要么是没发现,要么是太讲礼貌了,不好意思提出来。
“好吧,”她终于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会回来的!”
她举起钢瓶,跳进水里,这就给了我宝贵的几秒钟时间想出一个计划,以免被踩成果酱。毕竟,情况在好转!
[1] 罗杰斯先生本名弗雷德·罗杰斯(Fred Rogers,1928—2003),是美国著名儿童电视节目主持人,他主持的儿童节目《罗杰斯先生的街坊四邻》(Mister Rogers' Neighborhood)于1968—2001年期间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