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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荣耀俘虏的囚徒

阿兹缪尔,苏格兰,1755年2月15日
“阿兹缪尔是上帝屁股上的毒疮,”哈利·夸里上校对着站在窗边的年轻人举了举杯,讽刺地说道,“我在这儿十二个月,其实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以前我就想走了。愿这新岗位给你带来愉快,大人。”
窗户面朝庭院,约翰·威廉·格雷少校对他的新领地查勘完毕,转过身来。
“这里看着是有点儿不够舒适,”他就事论事地表示赞同,举起自己的酒杯,“是说这儿会一直下雨?”
“当然。这是苏格兰——确切地说,是苏格兰该死的后屁股。”夸里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咳嗽了一声,长呼一口气,把空酒杯放下。
“这酒是唯一的补偿,”他略带沙哑地说,“找这儿的酒商,别忘了穿上你最好的军服,他们会给你很好的价钱。真是太便宜了,还不加关税。我给你留了几家最好的蒸馏酒厂的名字。”他朝房间侧面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点了点头,四方的书桌端坐在地毯铺就的一方领地上,像一座堡垒与空无一物的房间对峙着。桌子背后的石墙上挂着的军旗和国旗令那书桌看着更像一座堡垒。
“狱卒的名册在这里,”夸里说着站起来,在书桌最上格抽屉里摸索了一番,然后取出一个陈旧的皮质文件夹扔在桌面上,接着又在上面加了另一个文件夹,“还有囚犯名册。现在你有一百九十六个,一般来说应该是两百个,有时会病死几个,有时会从乡下抓来几个偷猎的。”
“两百,”格雷接着问道,“那狱卒营里有多少?”
“名册上是八十二个,但实际有用的就一半。”夸里又把手伸进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带软木塞的褐色玻璃瓶。他摇了摇瓶子,听见里面液体的声音,又嘲讽地笑了:“这里喜欢在酒杯里寻求安慰的,并非只有指挥官一人。一半的苏格兰人通常醉得连点名都不会了。这个瓶子我留给你了,好吗?你会需要的。”他把瓶子放了回去,又打开了下层的抽屉。
“物资申报文书和抄件都在这儿。这个职位最难的也就是书面工作了。其实如果你有个不错的文员的话,真没什么可做的。当然,现在你没有,我以前那个下士字写得还凑合,可是两周前死了。再培训一个吧,那样你的工作就只剩下打松鸡和找法国人的金子了。”他回味着自己的玩笑,大笑起来。在苏格兰这个地区,盛行着关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寄给他表弟查尔斯·斯图亚特金子的传言。
“犯人们可还好管?”格雷问,“我以为他们几乎都是高地的詹姆斯党人呢。”
“是的,但这些人都还驯服得可以。”夸里顿了顿,看看窗外。对面严实的石墙上打开了一扇小门,一小列衣衫褴褛的犯人走了出来。“卡洛登之后他们都已无心恋战,”他就事论事地说,“死了那么多人自然便如此了。给他们足够的活儿干,他们就更没有精力捣乱了。”
格雷点点头。阿兹缪尔要塞正在进行整修,使用的劳工正是关押在其中的苏格兰囚犯,颇具讽刺意味。他起身来到窗前,站到夸里旁边。
“这会儿他们正要去切泥炭砖。”夸里点头指向楼下,十几个满脸胡子的人,衣衫破烂得像稻草人一般,在一个红衣军人面前扭曲着排成一列。红衣军人来回走动,检查着队伍。显然是满意了之后,他叫喊着下达了指令,手一抖指了指大门。
六名士兵陪同着这队囚犯,分别走在队伍的前列和后方,手举着火枪,全套的行军装备。他们俊朗的样子和衣衫破烂的高地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囚犯们无视着那已经把他们淋得湿透的雨,慢慢地向前走着。一头骡子拉着木板车在后面吱吱嘎嘎地跟着,车里放着一捆泥炭刀,闪着暗淡的光。
夸里数着囚犯人数,皱了皱眉头:“一定有人病了。一般做工时每组是十八个人——每一个看守管三个,因为他们得用刀。不过尝试逃跑的囚犯出奇地少。”他转身离开窗口,加了一句,“我想是无路可逃啊。”他离开书桌,把壁炉上的一个大篮子踢到一边,篮子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粗糙的深褐色物体。
“即使下雨也要记得把窗打开,”他告诫道,“不然烧泥炭的烟很呛人的。”作为演示,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咳了出来,“上帝啊,回到伦敦我会多么快乐!”
“这里没有什么上流社会吧,我猜?”格雷冷淡地问。夸里听了哈哈大笑,一张红红的大脸笑得满是皱纹。
“上流社会?我亲爱的朋友!除了村里有两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女人以外,你的社交生活也就只剩下与你的军官对话了——这儿一共有四个军官,其中只有一个说话时可以不带脏字儿的。其余能够对上话的也就只有你的传令下士和一个囚犯了。”
“一个囚犯?”格雷从手中正在翻阅的账本上抬起眼睛,挑起了一条疑惑的浅色眉毛。
“哦,是的。”夸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盼着可以快点儿离开。他的马车正在等着,他所剩的唯一任务就是向下一任介绍完基本情况后,正式交接监狱的指挥权。这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格雷,歪起一侧嘴角,神秘地笑了。
“我想你听说过红发詹米·弗雷泽吧?”
格雷内心稍稍抽紧了一下,但努力保持面不改色。
“我想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吧,”他冷冷地回答,“这人在起义时恶名昭著。”夸里听说过他的故事,该死!他会了解所有的情况吗?还是仅仅知道前半部分?
夸里撇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不错。要知道,他就在我们这儿。他是这里唯一的詹姆斯党高级军官,高地人把他看作他们的头领。因此,一旦囚犯之中发生什么事情——事情是肯定会发生的,我敢担保——他就必然会出面作为代言人。”夸里先前只是穿着长袜,这会儿他坐下套上了他的龙骑兵长靴,为门外泥泞的归途做好准备。
“他们管他叫詹姆斯,麦克恩希尔杜伊,或者简称麦克杜。你懂盖尔语吗?我也不懂——不过格里索姆懂,他说那个称呼的意思是‘詹姆斯,黑领主的儿子’。这里一半的看守都怕他——那些人都在普雷斯顿潘斯跟随柯普打过仗,说他是恶魔再世。可怜的恶魔,现在神气不了了!”夸里哼了一声,一脚蹬进靴子,踩了踩,把靴子穿舒服了,站起身来。
“囚犯们都无条件地服从他。你下的命令如果不经过他的首肯,那你还不如去庭院里冲着石头说话。跟苏格兰人打过交道吗?哦,当然,你随你兄弟的军团打过卡洛登战役,是吧?”夸里佯装健忘,挑了挑眉毛。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确实全都知道。
“那样的话,你应该明白。他们已经不是用固执两字可以形容得了的了。”他当空挥了挥手,似乎是把所有顽固不化的苏格兰人全都给打发了。
“这就意味着,”夸里停了一下,显得颇为得意,“你会需要弗雷泽的支持——或者至少得到他的合作。我每周一次与他共进晚餐,讨论大小事务,他每次都回答得相当令人满意。你可以试试同样的安排。”
“我想也许吧。”格雷保持镇定的口吻,而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攥紧了拳头。哪天地狱里结了冰,他也许会愿意同詹姆斯·弗雷泽共进晚餐!
“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夸里接着说,他注视着格雷的脸,眼中闪烁着狡黠,“与他谈话要比对着那些军官有意思多了。他会下象棋。你也不时会下两局吧?”
“有时候吧。”他腹部的肌肉紧绷到几乎难以呼吸的地步。这个愚蠢的傻瓜为什么还不快说完滚蛋?
“啊,那好,我就全交给你啦。”夸里好像猜到了格雷的愿望,扶正了自己的假发,从门口的衣架上取下斗篷,潇洒地一扬,披到肩上。他提着帽子走到门口,转回身来。
“哦,对了。假如你单独与弗雷泽进餐——记得不要背对着他。”夸里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那令人反感的玩世不恭。格雷沉下脸,发现他的警告完全不是玩笑。
“我是说真的,”夸里突然很严肃,“他戴着镣铐,但用铁链勒死一个人不难。他个子非常大,弗雷泽。”
“我知道。”格雷感觉热血上升到两颊,这使他很愤怒。为了掩饰,他走动了几步,让从半开的窗户吹进的冷风帮助他保持镇定。“当然,”他望着楼下淋在雨中湿滑的灰色石板说,“如果他像你描述的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愚蠢到在我的地盘上来攻击我吧,况且还是在监狱之中?那样做出于什么目的呢?”
夸里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格雷转过身,发现他的前任正沉思着盯着他,那张红红的大宽脸上全然不见了半点儿幽默。
“智力是一回事,”夸里缓缓地开口说道,“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也许你太年轻,没有近距离面对过仇恨和绝望。而这样的情绪在苏格兰比比皆是,就是最近这十年。”他歪着脑袋,怀揣着资历高于后者十五年的优越感,打量着阿兹缪尔的这位新任指挥官。
格雷少校的年纪确实不大,最多二十六岁,白皙的肤色和女性化的长睫毛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轻。但雪上加霜的是,他骨骼纤细,比普通人还要矮上一两英寸。这时,他挺直了身子。
“我了解这个情况,上校。”他平静地说。夸里出身名门,同他一样也是家中的次子,然而,他仍然是军衔高于自己的前辈,此时克制住脾气是必需的。
夸里浅棕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想必是这样。”
说完,他突然把帽子往头顶一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那红红的脸颊上有一道深色的刀疤,是一场丢脸的决斗给他留下的纪念品,正是因为那场决斗,他被流放到了阿兹缪尔。
“天知道你做了什么,格雷,他们才把你派来了这儿。”他摇摇头说,“不过为你想想,我真希望你是罪有应得啊!祝你好运吧!”说完,他把那蓝色的斗篷一甩,扬长而去。
“认识的魔鬼总比不认识的魔鬼要好点儿,”默多·林赛一边阴郁地摇着头一边评论道,“帅哈利其实还不错。”
“是啊,他确实还不赖,”肯尼·莱斯利表示同意,“他来的时候你们都已经在这儿了吗?没有?他比那个大粪脸博格尔好多了,是吧?”
“哎,”默多一副不解的样子,“你想说啥,老兄?”
“我是说,假如帅哈利比博格尔好,”莱斯利耐心地开始解释,“那他当时就是我们不认识的魔鬼,博格尔是我们认识的魔鬼——但帅哈利倒是好的那个,所以说你根本没有道理,老兄。”
“我没道理?”默多被莱斯利的逻辑搞得一头雾水,生气地瞪着他,“胡说!”
“你就是,”莱斯利不耐烦地说,“你从来就没有道理,默多!没道理还狡辩什么?”
“我哪里是狡辩!”默多愤愤不平地申辩道,“是你在反对我,又不是我在反对你!”
“就因为你不对嘛,老兄!”莱斯利说,“假如你讲得对,我根本不会吭声儿。”
“我哪里讲得不对?我可不觉得。”默多咕哝着,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转过身,向坐在角落里的大个子申诉道:“麦克杜,我讲错了吗?”
大个子伸了伸腿脚,镣铐上的铁链敲出轻轻的响声,他哈哈笑了。
“没有,默多,你没讲错。不过咱们这会儿也没法说你讲得对,起码得等咱们瞧见新魔鬼啥样儿吧,哎?”瞥见莱斯利低垂着眉毛正准备争辩,他提高了嗓门,向牢里的大伙儿说:“有谁见过新来的监狱长没?约翰逊?麦克塔维什?”
“我见过。”海耶斯回答,一边欣然上前凑到火堆旁暖了暖双手。大间牢房里只有一个壁炉,壁炉边最多只容得下六个人同时围着烤火,其他四十个人就得待在刺骨的寒气里,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块儿取暖。
正因如此,大伙儿决定,一旦谁愿意讲个故事或者唱首歌,那他就有权坐到壁炉边上,直到讲完为止。麦克杜说这叫诗人的权利,他说从前当游吟诗人们来到古堡里时,人们会呈上食物美酒,让他们有个温暖的地方歇息,以此彰显领主的慷慨好客。在这里,吃的喝的从来不可能有多余,但温暖的座位确实是有的。
海耶斯放松了一下,一边在火上张开了双手,一边闭上眼睛,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不过,当左右两边各遭到一记不满的推搡表示警告时,他也只好匆匆睁开眼睛,开始发言。
“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乘着马车进来,后来又见着一次,那是我从厨房端了一盘甜点心上去的时候,他和帅哈利正闲扯呢。”海耶斯皱着眉头专注地回忆着。
“他是金发,用蓝色丝带绑着金黄的长头发,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活像个姑娘。”海耶斯眨起了自己粗短的睫毛,佯装挑逗地朝他的听众们飞了个媚眼。
被大伙儿的哄笑鼓上了劲儿,他继而开始描述起监狱长的衣着——“上好的衣裳,就像一个领主”;接着描述了他的车马和随从——“他就像你瞧见过的那些个英国佬,讲话快得活像是烫坏了舌头”;接着他一一重复了自己偷听到的新长官的言辞。
“他讲话又快又清楚,好像啥都知道似的,”海耶斯怀疑地摇着头,“其实他可年轻了,大概——看上去比个小孩儿没大多少,不过我猜他肯定比看着要老点儿。”
“是啊,他是个小个子,比小安格斯还小,”贝尔德插了一句,跟着把头朝安格斯·麦肯锡的方向一甩,弄得安格斯吃惊地往下看了看自己。安格斯跟随父亲上卡洛登战场那年才十二岁,如今他已在阿兹缪尔度过了将近一半的人生,由于狱中糟糕的伙食,他的个子几乎就没再长多少。
“不错,”海耶斯表示同意,“不过他举手投足可精神了,肩膀直直的,腰板挺挺的,像屁股里插了根推弹杆儿。”
这句话说完便引来了哄堂大笑和粗俗的评论,随后海耶斯让位给了奥格尔维,后者开始给大伙儿讲起了一个很长的、关于多尼布里斯托领主和一个猪倌的女儿的下流故事。海耶斯没有怨言地离开了壁炉,按照惯例走到麦克杜身边坐了下来。
麦克杜从来不坐壁炉前的位子。他总会给大家讲些他读过的书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很长,有《蓝登传》《汤姆·琼斯》,还有人人喜爱的《鲁滨孙漂流记》。即使这样,他也从来不去烤火。他总是以他的长腿太占地方为由,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同一个地方,那个所有人都听得见他说话的位置。不过,每个离开火炉的人会轮流坐到他的身边,拿衣服上残留的热量与他分享。
“麦克杜,你明天会去跟新来的监狱长谈话吗,你觉得?”海耶斯一边坐下一边问,“切完泥炭砖回来我碰到了比利·马尔科姆,他喊着告诉我他们牢里正闹鼠灾呢。说这星期有六个人睡觉时被咬了,里边有俩人伤口还化了脓。”
麦克杜摇了摇头,挠起了下巴。之前,每个星期哈利·夸里会见他的时候,都会提前准许他用一次剃须刀。距离上次剃胡子有五天了,他的下巴已经满是红色的胡子楂儿。
“我不知道,盖文。”他答道,“夸里确实说过他会把我们的做法告诉新来的家伙,但是那个新任没准儿有他自己的方式,对吧?假如他叫我去,那我肯定会提老鼠的问题的。马尔科姆有没有叫莫里森去看看化脓的情况?”监狱里没有医生,经麦克杜要求,狱卒们准许了有那么点儿治病本领的莫里森到各个牢房里照料生了病或受了伤的犯人。
海耶斯摇摇头:“他没时间说别的了——当时他们也就是列队走过罢了。”
“我还是让莫里森去一下吧,”麦克杜下了决定,“他可以去问问比利那儿还缺些啥。”监狱里一共有四个关押大批囚犯的主要牢房,彼此间的传话不是靠莫里森的走访,就是靠每天外出劳动的队伍,不同牢房的犯人会混合在一起,到附近的沼地搬运石头或切割泥炭砖块。
莫里森随叫即到,兜里揣着四个雕刻着花纹的老鼠骷髅,那是囚犯们为他们的跳棋游戏即兴创作的棋子。麦克杜从自己坐的板凳底下摸出了他去沼地劳动时随身携带的布袋子。
“哎哟,别再给我那些该死的蓟草了,”莫里森见麦克杜做着鬼脸,马上表示抗议,“我可没法儿叫他们吃这些,他们都问我是把他们当成母牛了还是当成猪了!”
麦克杜小心地放下手里捧的一把枯萎的草梗,吮吸了一下自己被刺痛的指尖。
“他们固执得像一群猪,那是肯定的,”他评论道,“那些不过是奶蓟。莫里森,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把蓟草上的刺头摘掉,拿叶子和梗碾碎了就行。要是吃起来扎得慌,可以撒在燕麦饼上,还可以泡茶给他们喝。跟他们说,我还从没见过猪会喝茶的呢。”
满脸皱纹的莫里森咧开嘴笑了。他已经一把年纪,其实很知道该如何对付执拗的病人,不过抱怨也是他的一件乐事。
“哎,好吧,我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掉光了牙齿的母牛好了。”他顺从地接受了,小心地把那些蔫了的草放进自己的袋子,“不过下次见到乔尔·麦卡洛克,你可得记得让他看看你的牙。他最不肯相信绿叶菜可以治坏血病了。”
“你就说,假使让我晓得他没吃蓟草,”麦克杜亮了亮他漂亮的牙齿,应允道,“我就咬掉他的屁股!”
被逗乐了的莫里森咕哝了一声,这在他几乎可以算是开怀大笑了。接着,他走开了,着手拾掇起各种治病用的油膏和草药。
麦克杜松了口气,四下瞧了瞧,确定不像有什么麻烦事要发生。牢房里个把囚犯之间有一点儿积怨,他总是去说和,一星期前他刚把鲍比·辛克莱和埃德温·默里两人给说和了,现在他俩虽然没有成为哥们儿,但起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闭上眼睛。搬了一整天的石头,他觉得好累。再有几分钟就能吃晚饭了——一桶粥和一些面包供大伙儿分,幸运的话还会有点儿麦片汤。饭后,大部分人会很快睡下,于是他便可以有几分钟的安宁和些许的私人时间,唯有这时他可以不用理会任何人,不用做任何事。
他都没来得及思忖一下新监狱长的问题,尽管他的重要性关乎所有人的生计。海耶斯说他很年轻,这可能是好事,却也可能恰恰相反。
年纪稍长的英国兵,只要在一七四五年的起义中打过仗的,多半对高地人很有偏见——给他戴上镣铐的监狱长博格尔就曾跟随柯普征战。然而,一名战战兢兢的年轻军人,为了努力适应陌生的职位,也很可能比最暴躁的老上校更加严格,更加残暴。哎,不管怎样,只得静观其变。
他叹息着挪了挪姿势——这是第一万次了——那些镣铐永远这么碍手碍脚。他躁动着用一边的手腕敲打起板凳边缘。本来,他高大的身材使那镣铐的重量并不是特别折磨人,但干起活来它们总是磨得很疼。更讨厌的是,双手张开了最多也只有十八英寸的距离,这点令他前胸后背的肌肉抽筋得厉害,那种时时处处好似伸着爪子的束缚感只有睡着了才会暂且放过他。
“麦克杜,”身边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跟你说句话,行不?”他睁开眼,见罗尼·萨瑟兰趴在边上,尖尖的瘦脸上映着暗淡的火光,像只狐狸似的盯着他。
“哎,当然啦,罗尼。”他撑起身子,把脑子里的镣铐和新来的监狱长一并推到一边。
“亲爱的母亲,”入夜之后,约翰·格雷开始写道。
我已安全抵达新的岗位,一切甚为舒适。我的前任夸里上校——克拉伦斯公爵的侄儿,您可记得?他迎接了我,并为我介绍了管辖职责。配备给我的仆人相当出色,我肯定此行的经历将非常有趣,尽管起初难免会发现苏格兰的许多事物有点儿陌生。晚餐有一道据侍者说叫作“羊杂碎”的菜肴。经我询问,证实其为绵羊之内脏包裹了燕麦粉与多种煮熟了的不明肉类的混合物。诚然,我确信此物定为苏格兰居民眼中的独特佳肴,但我仍将其送回了厨房,并点了一份清淡的煮羊里脊作为替代。既已完成了我此行的首顿——简陋的——晚餐,我亦开始感觉长途旅行带来的些许疲倦——旅途中之种种细节待我于下一封书信告知于您——故而我暂且歇下,留待日后提笔再详述此地之周遭环境——亦因天色已暗,对于周遭我尚未全然知悉。
他停顿了一下,在吸墨纸上轻轻敲着羽毛笔,笔尖留下了一串小小的墨点,于是他心不在焉地顺着那些墨点在纸上勾画出了一个锯齿的形状。
关于乔治他敢不敢问一句呢?直白的询问肯定不行,但提一下他的家人呢?能不能问问母亲她最近可曾碰巧遇见过埃弗里特夫人?能不能问问母亲可否代为问候其公子?
他叹了一口气,在涂鸦上又加了一个墨点。不行。他守寡的母亲对事情的详情一无所知,然而埃弗里特夫人却有个活跃在军营之中的丈夫。虽然凭着哥哥的影响力,流言蜚语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但埃弗里特勋爵仍然可能听说些什么,从而很快得出推断。如果勋爵大人随便向妻子说了些关于乔治的不明智的话,而埃弗里特夫人又把话传到他母亲的耳中……唉,梅尔顿伯爵遗孀可不是傻瓜。
母亲很清楚他涉及了不光彩的事情。年轻有为的军官如果受长官器重,就绝不会被派到苏格兰最偏僻的角落去监管一个正在维修的芝麻绿豆大的监狱兼要塞。不过,他哥哥哈罗德告诉过母亲,他惹的麻烦其实是一桩不幸的感情事件,暗示此事令人尴尬到不适合她直接过问。她很可能以为他要不是私养娼妓被发现了,就是同长官的老婆被捉奸在床了。
一桩不幸的感情事件!他冷冷地笑了,蘸了蘸墨水。哈尔既会如此描述,也许他比自己想象之中要敏感许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赫克托死在卡洛登以后,他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直都不幸得很。
想到卡洛登,他回避了一整天的关于弗雷泽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咬了咬嘴唇,目光从吸墨纸移到了装有囚犯名册的文件夹上。他非常想把它打开,找到他的名字,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高地人里兴许有几十个名叫詹姆斯·弗雷泽的,但人称红发詹米的只有一个。
他感到一阵阵热潮来袭,涌上脸颊,但那并不是因为靠火炉太近。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走到窗前,大口大口地吸入新鲜的空气,似乎那冷风可以把他的回忆冲刷干净。
“对不起,大人,但您这会儿要不要暖暖床铺?”身后的苏格兰口音吓了他一跳,他回转身,发现一个满头乱发的脑袋伸进了他私人房间的门框,那是一个被分配来照看他住处的囚犯。
“哦!呃,好的。谢谢你……麦克唐纳德?”他不太自信地说。
“麦凯,大人。”那人并无不满地纠正道,脑袋一晃便不见了。
格雷叹了口气。今晚实在无事可做。他回到书桌前搜罗起所有的文件夹,放到了一边。吸墨纸上他画的那个东西看着像古代骑士用来砸敌人脑袋的狼牙棒。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吞了一根下肚似的,尽管那也许只是由于半熟的羊肉带来的消化不良。
他摇了摇头,草草地在信纸上签上了名字。
“满载爱意,您顺服的儿子,约翰·威廉·格雷。”他在落款上撒上细沙,用戒指盖上封印,将书信搁置一边,准备明早寄出。
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四周的阴影,他站起身没有走动。这间大屋子里冷酷而空洞,除了庞大的书桌和几把椅子外别无他物。他哆嗦了一下,壁炉里,泥炭砖阴郁的火光面对巨大的空间散发出于事无补的热量,尤其是窗户里还不断地钻进冰冷而阴湿的空气。
又望了一眼囚犯名册,他俯身打开书桌下层抽屉,取出了那褐色的玻璃瓶,掐灭了蜡烛,靠着幽暗的炉火径直走向他的床铺。
疲惫与威士忌的共同作用理应让他马上入睡的,但睡意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像蝙蝠一样盘旋在床头上空,迟迟不肯降临。每当他感到自己沉入睡梦,凯瑞埃里克树林的影像便立刻映入眼帘,于是他会又一次发现自己清醒地躺着,大汗淋漓,耳边轰鸣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平生的第一场战役令他激动得无法忍受。当时他还没有获得委任状,但他哥哥哈尔带上了他随军团出征,好让他体验一下当兵的滋味。
在去往普雷斯顿潘斯与柯普将军会合的途中,一天夜里,队伍在一处黑暗的苏格兰丛林里安营扎寨,约翰发现自己紧张得无法入睡。战斗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柯普是个出色的将军,哈尔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可是大伙儿在篝火旁不停地讲着关于凶残的高地人和他们该死的大刀的恐怖故事。他能否有勇气去面对高地军队可怕的冲锋?
对于自己的恐惧,他实在无法说出口,哪怕只是告诉赫克托。赫克托很爱他,但他已经二十岁了,高大健硕而无所畏惧,更怀揣着中尉军衔的委任状和在法国战场上的英勇战绩。
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那么做是为了迫切地想要与赫克托较劲,还是仅仅为了打动他。不管怎样,当他见到树林里的那个高地人,进而认出他就是大报上恶名昭彰的红发詹米·弗雷泽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杀不了他的话,也一定要把他生擒。
他考虑过回营地寻求援助,但眼前那家伙正孤身一人——至少照约翰看来是这样——并且明显毫无防备,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树桩上吃着面包。
就这样,他从腰带里抽出匕首,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朝那闪着亮光的红发脑袋走去。刀柄在他手中感觉滑滑的,而他满脑子已经浮现出荣誉的光辉画面和赫克托的赞美之词。
但事与愿违,一记侧击突然向他袭来,他手里的刀一晃眼掉在了地上。他抡起胳膊卡住那苏格兰人的脖子想要勒死他,这时候——
约翰·格雷勋爵猛地从床上翻了个个儿,浑身发烫,而那回忆历历在目。他们摔打在地,滚到漆黑一片的橡树枯叶之中,争夺着那把匕首,翻滚着打成一团——一场殊死的搏斗,他当时这么想。
起初,那苏格兰人被他压在下面,经过一番扭打便不知不觉地翻转了过来。他曾经见过叔叔的朋友从印度群岛带回的蟒蛇,弗雷泽的招式就与它很像,轻巧、流畅,却又有着骇人的强大力量,就像一条盘绕着你的强壮蟒蛇,永远都出其不意。
他被极其丢脸地扔在落叶堆里,脸朝下,手腕痛苦地扭在身后。一阵恐慌之下,他确信自己即将性命不保,于是用尽气力将被困的手臂扭转了过来,只听见那骨头咔嚓一声,一片夹杂着红色的痛苦黑影劈头盖脸地将他打昏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棵树旁,面对着一群身披格子呢披肩,样貌甚为凶险的高地人。而居中站着的正是红发詹米·弗雷泽——和那个女人。
格雷咬紧了牙关。该死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唉,天知道如果没有她会怎样。而不争的事实是,那女人开口说了话。她是英格兰人,一开口便听得出是位有教养的女士,而他——愚蠢之极的他——马上仓促地断定她无疑是邪恶的高地人为了强暴而掳下的人质。人人都说高地人一有机会便沉迷于抢掠,尤以羞辱英格兰女性为乐,他怎会知道事实竟并非如此!
于是,十六岁的约翰·威廉·格雷勋爵,满怀着军中宣扬的勇敢与崇高的意志,虽正伤痕累累地与手臂折断的剧痛搏斗着,却挺身上前为拯救那位女士的命运与苏格兰人竭力商谈。人高马大的弗雷泽不乏嘲讽地与他周旋着,犹如戏弄一条鲑鱼一般,他当着格雷的面撕扯下那女人一半的衣衫,威逼他说出了自己兄弟军团的所在位置及兵力信息。直到他吐露出所有情报之后,弗雷泽大笑着承认,那女人竟然是他的妻子。所有人都笑了,至今那粗俗的苏格兰口音依然回荡在他耳畔,在他的记忆里狂欢不已。
格雷翻了个身,在那陌生的床垫上烦躁地挪来挪去。令一切更为糟糕的是,弗雷泽居然没有最起码地把他给杀了,而是将他绑在一棵树上,留待次日早晨让他的战友们发现他。而那个时候,弗雷泽的人马已经光顾过他们的军营——利用他所提供的情报,并把他们送往柯普阵营的加农炮固定得无法动弹。
此事当然马上传开了,尽管有他的年龄与未经委任的身份作为借口,但他仍然成了众人鄙夷的异类。再没有人理睬他,除了他哥哥——和赫克托。忠诚的赫克托。
他叹息着用枕头摩擦着脸颊。赫克托的样子在意识里依然清晰可见——深色头发,蓝色眼睛,温柔的嘴唇永远在微笑。已经十年了,距离他战死在卡洛登,被高地人的大刀碎尸荒野已经十年了,而约翰依然会不时地惊醒在黎明时分,弓起痉挛而抽紧的身躯,感触着赫克托的抚摸。
如今又到了这个地步。他一直对这个职位心怀畏惧,害怕身陷于苏格兰人和他们生硬粗鄙的嗓音之中,回忆起赫克托的遭遇是何等不堪重负。然而,在临行前最惨淡的等待之中,他都不曾料到会再次与詹姆斯·弗雷泽狭路相逢。
壁炉里的炭火慢慢地烧成了死灰,那灰烬慢慢地耗尽了所有的温度,窗外的漆黑慢慢地淡化为苏格兰清晨雨中忧郁的灰白。而约翰·格雷依然毫无睡意地躺着,刺痛的双眼紧紧盯住屋顶上熏黑了的横梁。
早上起来时,格雷虽然精神疲惫,但心意已决。他在这儿。弗雷泽也在这儿。短时间内两者间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离开。事已至此。他必须时不时地面对这个人——一小时内他就将向全体犯人发表讲话,此后亦将对他们进行常规的检查——但他不会单独与其会面。只要他与此人保持距离,他所激起的回忆也许就能得以控制。随之而来的种种情感也同样如此。
尽管起初让他无法入眠的是因往昔的愤怒与羞辱所带来的回忆,但让他时至凌晨依旧毫无睡意的则是当下情形相反的另一方面。他逐渐意识到,如今弗雷泽已是他的阶下囚,而不再操持折磨他的大权。区区的一个囚徒,与所有其他的犯人一样,完全由他掌控。
他摇响小铃传唤侍从,一边光脚走向窗口看看天气如何,石板地上的寒气令他畏缩地眯起了眼睛。
雨毫无悬念地下着。楼下庭院里,犯人们已经浑身湿透着列队出工了。格雷只穿着衬衣,哆嗦了一下,缩回脑袋,将窗户半掩上,算是在窒息与风寒这两种死法之间选了个合适的折中。
凌晨的时候,当天色渐亮,雨点打在窗台之上,令他辗转反侧的是脑海中一幅幅复仇的画面。他想象着把弗雷泽关进狭小而冰冷的石室,任他赤身裸体地度过寒夜,喂之以残羹剩菜,将其置于监狱庭院中光着膀子施以鞭刑。他想象着那所有傲慢的能量被贬低,被缩减,直至变为卑躬屈膝的惨状,完完全全地依赖于他的一言一语方能获得片刻的解脱。
是的,他想过这所有的一切,每个清晰的细节,并在其中沉醉不已。他听见弗雷泽向他乞讨怜悯,想象着自己倨傲地嗤之以鼻。他想象着这一切,直到那狼牙棒在腹中翻腾起来,直到自我憎恶刺穿了他的血肉。
对于格雷来说,无论弗雷泽曾经是什么,如今他已是一个溃败的敌人,一个归于大英王国股掌的战俘。事实上,他全归于格雷一人的股掌,而同时又是他的职责,其安危也是他一人荣耀的职责。
他的侍从给他带来了剃须用的热水。他把脸颊淋湿,感觉那温度缓和了他的情绪,他躺在那里,让昨晚饱受折磨的想象力得到些许的安宁。他意识到,那一切不过是想象,于是他觉得很解脱。
如果他曾与弗雷泽在战斗中相遇,他也许会真切地享受到杀死他或者伤害他的残忍快感。但如今无可避免的现实是,只要弗雷泽一天是他的囚犯,他的荣耀便无法容许他伤害这个人。当剃完胡子,由侍从帮助着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经足够平静地从自己的处境中找到某种冷酷的幽默。
他最初在凯瑞埃里克的愚蠢举动继而在卡洛登拯救了弗雷泽的性命。如今,那层债务既已消解,而弗雷泽被列入他的职权范围,弗雷泽作为囚徒之身绝对的无助反而使他变得完全安全。因为无论愚钝或是英明,天真或是老道,格雷家族所有的人都是荣耀之士。
感觉多少好了一些,他凝神注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戴正了假发,然后赶在向犯人发表讲话之前先去进食早餐。
“大人,您是在起居室用餐吗,还是这里?”麦凯顶着一头从不梳理的乱发,把头伸进办公室门口。
“嗯?”格雷咕哝道,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文件。“哦,”他抬眼一瞧,回答说,“在这里,如果可以。”他大致地朝巨大书桌的一角挥了挥手,便重新开始工作,一直到稍后晚餐端来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抬头。
关于文书工作,夸里没有开玩笑。单说大量的食物就需要无尽的订购与申报——所有的订购居然都要一式两份地递交到伦敦!——更不用说数以百计的其他日用品了,要满足的不仅仅是囚犯和看守的需要,还有每天从村里前来打扫营房或者在厨房工作的各色男女雇工。一整天,他除了起草和签署物资申报以外,就没有顾得上别的。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秘书,否则一定会死于纯粹的倦怠。
“贰佰磅小麦粉,”他写道,“用于囚犯。陆大桶麦芽酒,用于营房。”他平日里优雅的字迹很快地退化为实用主义的草书,那漂亮的签名变成了敷衍了事的J.格雷。
他叹息着放下笔,闭上眼睛按摩起眉间的隐痛。自从他来到这里,太阳还没有高兴地露过一次脸,终日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就着烛台工作,他的双眼像燃烧的煤块一样灼得生疼。前一天他的藏书已经运到了,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拆包,不到天黑就已经精疲力竭,除了用凉水冲洗疼痛的眼睛,再无力做什么别的,只有上床睡觉。
他听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细小的声音,突然坐直身子,睁大了双眼。书桌一角坐着一只褐色的大老鼠,两只前爪举着一小块李子蛋糕。它没有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抽动着胡须。
“啊,见鬼!”格雷惊呼,“嘿,你这浑蛋!那是我的晚饭!”
那老鼠一边用闪亮的眼珠子盯着少校,一边仿佛沉思的样子咬着李子蛋糕。
“滚开!”格雷愤怒地抡起手边最近的物体朝那老鼠扔去。墨水瓶砸在石头地面上炸得墨迹四溅,把那老鼠吓得跳下书桌仓皇逃窜了出去,闻声赶到门口查看究竟的麦凯更是惊恐万分,只见那老鼠从他双腿之间飞奔而去。
“监狱里有猫吗?”格雷问道,一边把晚餐倒入书桌边的垃圾桶。
“有啊,大人,储物室里就有几只。”麦凯回答。老鼠逃离时穿过那摊墨水留下了一串黑色的细小足迹,麦凯趴在地上倒退着把那足迹擦拭干净。
“那么,请你带一只猫上来,麦凯,”格雷下令,“这会儿就去。”想起那令人作呕的肉色的尾巴那么无动于衷地垂在他的盘子上,他哼了一声。他当然没少遇见过老鼠,但那是在战场上,而亲眼直面自己的晚餐遭受猥亵,似乎有某种格外令人窝火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试图趁着麦凯完成清扫的空当,让新鲜空气理顺一下他的头脑。夜幕开始降临,庭院里洒满了深深的阴影,对面牢房的石墙显得异乎寻常地冷酷阴沉。
狱卒们从厨房一侧穿过雨幕走了过来,推着的几辆小车里装满了囚犯的食物。大锅大锅冒着热气的麦片粥和一篮篮的面包上盖着遮雨的布。那些可怜的恶魔在雨中的采石场劳动了一天,至少还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他从窗口转过身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牢房里也有很多老鼠吗?”他问麦凯。
“是啊,大人,有好多,”那囚犯一边回答一边擦拭完了门槛,“我去让厨子给您上盘新鲜的饭菜,好吗,大人?”
“如果可以的话,”格雷说,“还有,麦凯先生,请你再为每间牢房配备一只猫。”
麦凯听了似乎有点儿疑惑。整理着文件的格雷停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麦凯?”
“没有,大人,”麦凯缓慢地回答道,“只是那些棕色的小耗子倒能吃掉不少甲虫。还有,不是我说,大人,我觉得犯人们不会喜欢有只猫来抢走他们的老鼠。”
格雷瞪着他,感到有点儿想吐。
“犯人们吃老鼠?”他问道,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排尖利的黄色牙齿轻轻地啃着他的李子蛋糕的画面。
“只有他们碰巧能捉到一只的时候,大人,”麦凯说,“猫没准儿倒是能帮上忙。今晚就这些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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