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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

乔·艾伯纳西坐在书桌前,双手举着一张小小的浅色的长方形卡片,眉头紧蹙。
“那是什么?”我坐在他书桌的边沿随便问道。
“是一张名片。”他把卡片递给我,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那是一张浅灰色织物质感的卡片,纸张很昂贵,印刷很讲究,排字用的是优雅的衬线字体。中间的一行字写着:“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三世”,之下是地址和电话号码。
“是莱尼?”我笑着问道,“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三世?”
“嗯哼,”此时他的幽默感似乎占了上风,一边拿回名片,一边咧开了嘴,金牙一闪,“他说他不要用白人的名字,那是奴隶的名字。他要重申自己的非洲遗产。”乔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吧,”我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拿根骨头穿在鼻子里招摇过市了?显然对他来说头发留到这儿还不够——”他张开双手在自己的短发两侧抖动着用以说明,“还穿着一条齐膝长的什么东西到处晃,看上去跟他妹妹家政课的手工差不多。莱尼——哦,对不起,穆罕默德——他可是准备彻彻底底地做个非洲人了。”
乔冲着窗户挥了挥手,指着他那专享的大玻璃窗外的公园美景:“我跟他说,到处看看,小伙子,有狮子吗?你觉得这儿像非洲吗?”乔躺回他的靠垫软椅,伸长了腿,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没法讲理。”
“是啊,”我应和着,“但那个‘三世’是什么意思?”
他回应我一个勉强的笑容,金牙又闪了闪。“唉,他一个劲儿地说着他‘遗失的传统’和‘错过的历史’云云。还说:‘让我面对耶鲁碰到的那些家伙如何抬得起头?他们要么是卡德瓦拉德四世,要么是休厄尔·洛奇二世,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乔哼了一声:“我告诉他,你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儿子,照照镜子好了。不像是五月花上来的吧?”
他又拿起了那名片,露出很不情愿的笑容。
“于是他说,既然他要索回自己的传统,何不一做到底?既然他祖父没能留给他一个名字,他不如反过来给他的祖父取一个。而此举的唯一问题,”他说着抬起眉毛看着我,“是把我变成了夹在中间的尴尬人物。现在我只有变成穆罕默德·以实玛利·沙巴兹二世,才能让莱尼成为一个‘自豪的非裔美国人’。”他推开书桌往后一倒,低头恶狠狠地盯着那浅灰色的名片。
“你很幸运,简,”他说,“至少布丽没有为了她祖父是谁来烦你。你只用担心她会不会在吸毒,会不会被什么为躲兵役逃去加拿大的人给搞怀孕了。”
我笑了,感到不止一点点的讽刺。“那是你的想法。”我对他说。
“是吗?”他饶有兴味地抬起了一条眉毛,摘下金边眼镜用领带的一头擦了擦。“苏格兰之行怎么样?”他看看我,“布丽喜欢那儿吗?”
“她还在那儿呢,”我说,“寻找她的历史。”
乔张嘴正想说什么,有人试探地敲了敲门,打断了他。
“艾伯纳西医生?”一个胖胖的身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很不确定地朝办公室里看了看,越过那敦实的肚皮上抱着的巨大的纸板箱,往前探着身子。
“叫我以实玛利。”乔亲切地说。
“什么?”年轻人微微张着嘴,看了我一眼,疑惑中带着些期待,“那你是艾伯纳西医生?”
“不,”我说,“他是,在他肯用心的时候。”我从书桌边站起来,拍打着理了理裙子。“你忙你的约见吧,乔,完了以后要有空的话——”
“别,等一下,简。”他打断了我,站起身,端起年轻人手中的箱子,与他正式地握了握手:“你一定是汤普森先生吧?约翰·威克洛来电说你会过来。见到你很高兴。”
“霍勒斯·汤普森,是的,”年轻人说,眨了眨眼睛,“我带了,呃,一件标本……”他朝纸板箱随意地挥了挥手。
“是,没错。我很乐意替你看一下,不过我觉得这位兰德尔医生也能帮得上忙。”他瞥了我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就想看看你能否对已死之人也做到那样,简。”
“做到哪样——”我刚一开口,他便从打开的纸箱里很小心地掏出了一具头骨。
“哦,真漂亮!”他欣喜地说,一边把手中之物轻轻地来回转动着。
“漂亮”可不是我最先想到的形容词。这具头骨上染着污迹,色泽改变得厉害,表面呈现出深棕色的条条斑纹。乔把它举到窗前对着亮光,用拇指轻抚着眼窝上方隆起的小小骨棱。
“漂亮的女士,”他柔声说,既像是在对我或者霍勒斯说话,又像是对那头骨在倾诉着什么,“已成年,发育完全。兴许五十岁上下。你有她的腿吗?”他突然转向那胖胖的年轻人。
“有,就在这儿,”霍勒斯·汤普森把手伸进纸箱,向他保证道,“事实上,我们有她的全身。”
霍勒斯·汤普森大概是法庭验尸官办公室的职员,我想。他们时常会把一些从乡间找到的、严重腐化了的尸首带来,寻求乔对死因的专业鉴定。这具尸体显然腐化得尤其厉害。
“来,兰德尔医生,”乔俯身向前小心地把头骨放到我的双手之中,“告诉我这位女士身体状况如何,我去看看她的腿。”
“我?我可不是法医。”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这要不是一件旧标本,就是经过了很严重的自然侵蚀,光滑的骨骼表面有一种新标本所缺乏的光泽,是被泥土中流失的色素浸染的结果。
“哦,好吧。”我双手缓缓地旋转着这具骷髅,端详着每一块骨骼,心中默念出它们的名字。顶骨圆润的曲面融进颞骨的下部,此处的一道小棱是颚部肌肉的起源,凸起的部分与上颌相咬合后,汇入鳞状骨缝的优雅的曲线之中。她的颧骨处曾经很美,挺拔而明朗,上颌骨上几乎保持了所有整齐而白净的牙齿。
深邃的眼睛。那眼窝后方的凹陷处笼罩着深色的阴影,即使我将头骨侧向一边都无法照亮整个眼窝的空腔。整具颅骨在我手中感觉很轻,很脆弱。我轻抚了她的眉骨,一手徐徐向上游走,再从脑后的枕骨处下行,手指摸索着基部的那个黑洞——枕骨大孔,也就是整个神经系统与繁忙的大脑之间来回传输信息的通道。
接着,我把它紧抱在怀中,闭上了眼睛,开始感觉到涌动的悲伤犹如流淌的自来水一般注满了颅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隐隐的怪异的感觉——或许是惊讶?
“有人杀死了她,”我说,“她并不想死。”我张开眼睛发现霍勒斯·汤普森瞪大了眼看着我,圆圆的脸庞很是苍白。我小心翼翼地把头骨交还给他。“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我问。
汤普森先生与乔交换了眼神,继而又朝我看过来,两条眉毛仍旧高高地抬着。
“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山洞里找到的,”他回答,“周围还出土了许多文物。我们认为她可能出生在一百五十年或两百年以前。”
“什么?”
乔咧开嘴笑着,享受着他的小小骗局。
“我们这位朋友汤普森先生来自哈佛的人类学系,”他介绍说,“他的朋友威克洛和我认识,他想让我看看这具骨架并告诉他们我的发现。”
“你竟敢!”我愤愤地说道,“我以为她是验尸官办公室拉进来的无名尸体呢。”
“其实,她确实是一具无名尸体,”乔向我指出,“而且很有可能永远都是。”他像一条猎犬一般守着那纸板箱,箱子的翻盖上印着“皮克特甜玉米”的字样。
“好,来看看咱这儿还有啥?”他说着很小心地拎出一个装有一大堆脊椎骨的塑料袋。
“我们找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碎片了。”霍勒斯解释说。
“哦,那头骨连着那……颈骨,”乔轻声哼唱起来,一边把那脊椎骨沿着书桌边一字摆开。他粗粗的手指娴熟地拨弄着那些骨头,把它们排列整齐。“那颈骨连着那……脊梁骨……2
“别理他,”我对霍勒斯说,“否则他会更起劲儿的。”
“来聆听……主的声音!”他胜利地演唱完毕,“天哪,简,你实在是无与伦比啊!瞧这儿。”霍勒斯·汤普森和我顺从地弯腰俯视着那排刺棱棱的脊椎骨,宽宽的脊柱轴线上有一处深陷下去,那里的后关节突已完全断裂,断层直接切入中柱。
“脖子断了?”汤普森兴致勃勃地窥探着问。
“是的,不过我觉得还不仅如此,”乔用手指指着断面,“看到这儿没?这里的骨头不仅仅裂开,还被完全切断了。有人试图把这位女士的脑袋完全砍下来。用的还是一把钝刀。”他玩味着总结道。
霍勒斯·汤普森惊异地看了看我。“你是怎么知道她是被杀的,兰德尔医生?”他问。
我感到脸上血流加快。“我不知道,”我说,“我——她——只是感觉很像,仅此而已。”
“真的?”他眨了几下眼睛,没有继续追问,“太奇怪了。”
“她一贯如此,”乔告诉他,一边眯着眼看着手中测量股骨用的游标卡尺,“不过一般是在活人身上。我所见过最好的诊断医生。”他放下游标卡尺,拿起了一把小小的塑料尺,“一个山洞,你是说?”
“我们认为那是个……呃,秘密的奴隶墓葬。”汤普森脸色绯红地解释着,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他发现我们俩谁是艾伯纳西医生的时候会显得那么羞愧。乔突然生硬地瞥了他一眼,但继续弯腰忙着手头的工作。他始终自顾自小声地哼唱着《干枯的骨骸》,一边测量着骨盆内宽,接着又回到她的腿上,而这次专注地察看了胫骨。直到最后,他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不是个奴隶。”他宣布。
霍勒斯眨眨眼。“但她应该是的呀,”他说,“我们在她身边找到的物品……有明显的非洲文化印记……”
“不是,”乔平淡地说,一边拍了拍那根摆在他书桌上的长长的股骨,用指甲敲击着那干枯的骨骸,“她不是个黑人。”
“这你也能看出来?从骨头上?”看得出霍勒斯·汤普森有点激动,“可是我以为——从詹森的那篇论文,我是说——关于人种外貌区别的理论——几乎全破灭了——”他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把话讲完。
“哦,它们还在,”乔非常冷淡地说,“如果你愿意认为黑人和白人在皮肤之下就毫无差别了,那请你自便,但科学上绝非如此。”他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书名是《骨骼差异目录》。
“瞧瞧这里,”乔招呼我们上前,“你能看出许多骨骼的区别之处,但最显著的在腿骨上。黑人在股骨对胫骨的比例上与白人完全不同,而那位女士——”他指了指书桌上的骨架,“是个白人。高加索人。毫无疑问。”
“哦,”霍勒斯·汤普森低语道,“这个,我得想想——我是说——你能替我看看真是太好心了。呃,谢谢。”他最后补充道,尴尬地稍稍鞠了一躬。我们安静地看着他把骨头放回了皮克特甜玉米的纸箱里,然后他走了,到门口时停了一下,向我们俩同时又略点了点头。
关上门,乔笑了笑:“他准会带着她去罗格斯大学找第二个专家的意见,想打个赌吗?”
“学者们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理论的,”我耸耸肩说,“我了解,我跟其中的某一位共同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
乔再次哼了一声:“确实如此。好了,既然我们解决了汤普森先生和他那位白种女士的问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简?”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他。
“我需要一个诚实的意见,需要一个客观性值得我依靠的人给我一个诚实的意见。不,”我改正道,“我收回。我需要一个意见,然后——取决于这个意见——可能还需要你帮个忙。”
“没问题,”乔保证说,“尤其是意见那部分。我的专长就是提意见。”他把椅子仰到后面,展开那副金边眼镜,稳稳地架到他宽宽的鼻子上。接着,他在胸前交叉起双手,十指摆成尖塔状,对我点了点头:“说。”
“我性感吗?”我问。他的眼睛,温暖的金棕色,总是让我想到一滴滴的咖啡。此时当它们睁大到正圆形时,就更像了。
接着,它们眯了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起我。
“这是个陷阱,对吧?”他说,“我只要一回答就会有个女权主义者从门后面跳出来,大叫着‘性别歧视的猪!’举起‘阉了大男子主义者’的牌子给我当头一顿打,对吧?”
“不,”我向他保证,“我要的就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性别歧视性回答。”
“哦,那好。只要我们都说明白了。”他继续打量我,我站直了,他凑前觑起了眼睛。
“苗条的白妞,头发太多了,但屁股不错,”他终于开始点评,“胸部也不错,”他诚恳地点点头,补充道,“这是你想知道的?”
“是的,”我说着放下了紧张的架子,“那正是我想知道的。这样的问题你没法儿逢人就问。”
他噘起嘴吹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哨,随即开心地仰头大笑起来。
“简夫人!你找到男朋友了!”
我感到两颊上血流奔涌,但竭力保持自己的庄重:“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可能。”
“可能,天哪!耶稣终于在吐司上显灵啦,简,该是时候了!”
“我求你别再笑了,”我一边说,一边坐进他留给来客的椅子,“这可与你的年纪和身份不符。”
“我的年纪?哦嗬,”他狡猾地透过眼镜片瞥着我,“他比你年轻?你担心的是这个?”
“这倒不是,”我说,脸上的潮热开始退却,“但我有二十年没见他了。你是我认识了这么久的唯一的一个朋友。我有没有改变好多,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直直地看着他,责令他诚实作答。
他看了看我,取下眼镜,眯了眯双眼又重新戴上。
“没有,”他说,“你不会的,除非你变胖了。”
“我不会的?”
“不会。参加过高中同学会吗?”
“我没上过高中。”
他粗犷的眉毛高高地抬了起来:“没上过?好吧,我上过。我告诉你吧,简,你一下子见到那么多二十年没见的人,一瞬间你瞅着那似曾相识的人,你会觉得,‘老天啊,他变了!’可是又一瞬间,你会觉得,他根本没变——就像那二十年不见了。我是说——”他用力地抓了抓头,搜肠刮肚,“你看得出他有了些白发,有了些皱纹,也许很多都改变了,但过了两分钟的震惊,你会不再注意那些。他们就是他们自己,始终都是,你还需要退后一步才能意识到他们不再是十八岁了。”
“不过,如果一个人变胖了,”他思考着说,“那他确实会有改变。因为他的脸变了,所以辨认出那曾经是谁有点难度。但你嘛——”他再次眯起眼睛,“你永远都不会变胖的,你没有那个基因。”
“我猜也是。”我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着放在腿上的双手。纤瘦的腕骨。至少我现在还不胖。窗外秋日的阳光折射在我的那对戒指上。
“那是布丽的爸爸?”他小声地问。
我猛地抬起头瞪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微微一笑。“我认识布丽多久了?十年了,至少。”他摇摇头,“她很多地方都像你,简,但我从来看不出一点儿像弗兰克的。爸爸是红头发,哈?”他问道,“而且是个大个子家伙,不然我在遗传学入门课学的就全他妈的是骗人的了。”
“是的。”我回答,如此简单的一句承认却使我感到一种痴狂的兴奋。直到我把詹米的事告诉布丽和罗杰以前,我为他守口如瓶了二十年。突然间能够自由地谈论他是令人陶醉的感觉。
“是的,他很高大,也长着红头发。他是个苏格兰人。”我的回答让乔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
“而布丽现在在苏格兰?”
我点点头:“布丽就是我要你帮的忙。”
两个小时之后,我最后一次离开了医院,留下一封致医院董事会的辞职信,关于我的财产处理权留待布丽安娜成年之后的所有有关文件,以及另一份留待届时生效的文件,将此财产转至她名下。把车开出停车场时,我体验到一种交织着恐慌、懊悔与欢欣的感受。
我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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