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的石板路啊,金铁交鸣,
战鼓咚咚啊,战马嘶鸣,
我看见他从尸山血海中,渐行渐近。
夕阳西下,男孩和行伍兄弟并肩而行,
擦身而过的,是已逝的英灵。
这一天黄昏,我坐着破旧的路石——
他走路的姿势,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他踏着脚下的路,我当晓,我当知——
一个男孩走过来,
另一个,又一个,纷沓而至,
他们跳动的心,
还未曾冷如坚冰,
还未曾硬如铁石。
战鼓咚咚啊,战马嘶鸣,
我看见他从尸山血海中,渐行渐近。
夕阳西下,男孩和行伍兄弟并肩而行,
擦身而过的,是已逝的英灵。
这一天黄昏,我坐着破旧的路石——
他走路的姿势,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他踏着脚下的路,我当晓,我当知——
一个男孩走过来,
另一个,又一个,纷沓而至,
他们跳动的心,
还未曾冷如坚冰,
还未曾硬如铁石。
《母亲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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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女孩看着整队整队骑在马上的士兵轰鸣前行,她的双眼闪闪发光,根本没有认真听旁边的老太婆嘟囔。女孩的呼吸随着雄壮的马蹄声渐渐急促,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燃烧,而这跟炎热的天气没有任何关系。白天已快结束,夕阳最后的艳红洒在她右边的树丛中,海风吹拂在脸上,将之变得清凉。
“那还是在皇帝统治时期,”老太婆继续抱怨,“胡德把人们的灵魂串在烤肉针上烧着。不过,瞧瞧现在,拉辛干脆拆了人们的骨头。哼,她就从皇帝开始的,不是吗?”
渔家女孩轻轻地点头,因为出身低贱,她们只能站在路边等候让行。老太婆背着一个粗糙的麻袋,里面装满了芜菁,姑娘头上顶着沉重的篮子。几乎每隔一分钟,老太婆就把麻袋从肩膀的一边换到另一边,由于路上满是骑兵,她们的背后又是岩石陡峭的山崖,想把它放下来都没有地方。
“拆了人们的骨头,我说,丈夫的骨头,儿子的骨头,妻子和女儿的骨头。她来了一切还是照旧,跟皇帝一样。”老太婆又吐了一口唾沫,“三个丈夫,两个儿子,每人每年十枚硬币,五个就是五十枚。五十枚硬币,换了一年的冰冷陪伴。冰冷的冬天,冰冷的床板。”
渔家女孩擦了擦前额的尘土,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士兵,年轻的男人们挺直坐在马鞍上,纪律森严,双眼平视前方。偶尔能看到几个女兵夹杂其中,她们坐得更挺直,神色比男人还凶狠。红色的夕阳投射在他们的头盔上,反射的强光炫花了女孩的眼。
“你是个渔夫的女儿,”老太婆仍在喋喋不休,“以前我在这条路上见过你,还有海滩上,在集市上也看到过你和你爸爸。他只有一条手臂,是吗?这么说女皇又搜集了更多的骨头当纪念品了,嗯?”她用一只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点点头继续说,“我的家就在这条路下去第一间房子。冰冷的硬币换了几根蜡烛,每天晚上我都点着,五支蜡烛,陪伴着老芮加。我的房子老朽,里面也都是老朽的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我。姑娘,你篮子里是什么?”
片刻之后,渔家女孩才迟钝地意识到老太婆问了个问题,她的注意力终于从士兵身上移开,对着老太婆微笑。“请问你说什么?”她说,“马蹄声太大,我没听清。”
芮加提高了音量:“我问你的篮子里是什么东西,姑娘?”
“麻绳。足够编三张网的。明天之前至少得编好一张,因为爸爸把我们最后的网也弄丢了。深海里有些怪物拖走了渔获,连网也没放过。我们还欠着伊戈兰德·林德的高利贷,所以明天必须得有收成才行,好的收成。”她又笑了笑,目光回到了士兵身上。“骑兵啊!就像天神下凡一样!”她感叹着。
突然间,芮加的手飞快地伸了出来,抓住女孩浓密的黑发,猛地一拽。
女孩尖叫起来,头顶的篮子一歪,滑到了肩膀上,她拼命地想要抓住它,可是太沉了。篮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哎呀!”女孩叫道,想要蹲下身子,但是芮加的手仍然拽着她的头发,猛地摇晃她的头。
“你听我说,姑娘!”老太婆酸腐的气息从牙缝里冲出来,喷在女孩脸上。“帝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蹂躏多年,你一出生就是帝国子民,但老太婆我可不是。当我只有你这么大的时候,伊特克·卡恩还是一个独立的王国。这片土地上飘着我们自己的旗帜,它属于我们,我们是自由民,姑娘。”
芮加的呼吸让女孩感到一阵恶心,她紧紧地闭上了眼。
“牢记这个事实,否则谎言的阴影将一直笼罩着你。”
老太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带着一种嗡嗡作响的节奏,女孩一下子僵住了。芮加的话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牢记事实。我是最后一个讲它的人,你是最后一个听它的人。所以我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你和我,紧密联系,超越一切。”
芮加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抓着女孩的头发。“女皇跨海而来,将刀刃刺入这片纯洁之地。鲜血如潮,若你不小心,它会将你席卷、湮没。他们将利剑交予你手中,他们将战马赋予你乘骑,他们会送你越过海洋。然而,阴影将拥抱你的灵魂。好好听着!深埋于心!芮加会守护你,因为我们紧密相连,你和我。但是我仅能做到如此,明白吗?看着那阴影中诞生的神灵,他会领着你走向自由,虽然他知道这并不——”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喝道。
芮加转头看向大道,一名骑兵在她们面前放缓了马步。先知放开了女孩的头发。
女孩踉跄着退了一步,路边一块石头滚到了她的脚下,她被绊倒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位骑兵的马已经小跑到前面去了。而另一名随着轰鸣的马蹄声骑了过来。
“别碰那漂亮的小姑娘,老巫婆!”新来的骑兵咆哮着,当他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在马鞍上俯低身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过来,铁手套正中芮加的头,那力道让她不由自主直打转,然后摔了下去。
当芮加重重地倒在女孩大腿上的时候,渔家女孩尖叫起来。深红色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女孩一边哭着,一边从碎石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用脚把芮加的身体推开,她跪在了地上。
芮加的预言似乎潜入了女孩的头脑深处,沉重得像一块巨石,而且阴暗模糊。她发现先知所说的那些具体的字眼,她一个也想不起来。她伸手,抓住了芮加的羊毛披肩。小心翼翼地,她将老太婆的身体翻转过来。芮加头部一侧满是血迹,从耳朵背后往下滴落。大量的血迹沿着她褶皱满布的脸蜿蜒直下,染红了她的嘴唇。她的眼神涣散了。
渔家女孩往后跪行了几步,几乎无法呼吸,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列队的士兵已经走过,除了扬起的尘土和远方路上因马蹄而起的颤抖,什么也没留下。芮加那一袋芜菁散落在地上,一堆被践踏的蔬菜中,有五根牛油蜡烛。女孩总算是急促地呼吸了两口混合着尘土的空气。她擦了擦鼻子,看着自己的篮子。
“别管蜡烛了,”她用一种奇特的、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们早就走了,不在了,现在又如何?只是一堆散落的骨头,不用管了。”她朝那堆从破篮子里跌出来的麻线爬了过去,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又变得年轻,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们还需要这些麻线呢,我们要赶个通宵把渔网准备好。爸爸还在等着,他靠在门边,他在望着小路,他等着我回家。”
她停了下来,一阵颤抖袭过全身。夕阳的余晖几乎完全消失,一股反常的寒意从阴暗中渗透出来,像河流一般蔓延在这条路上。
“终于,来了。”女孩轻轻吐出几个字,用一种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只戴着软皮手套的手落在她肩膀上,她畏缩着躲开。
“放松点,女孩。”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死者已矣,你无法让她重生。”渔家女孩抬起头。一名全身包裹着黑衣的男人正俯下身看着她,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
“那个士兵打中了她。”女孩用一个孩子的声音开口说,“我还得回家编渔网,我和爸爸——”
“来,先站起来再说吧。”男人说,将他那双手指修长的手支撑在她胳膊下面。他轻而易举地把女孩架了起来,任她那穿着凉鞋的脚在空中踢踏片刻,才放她站在地上。
女孩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个子较矮,同样全身裹着黑衣。他站在路边,脸朝着士兵们离去的方向,凝望着。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细得像芦苇秆。“不过死了个老太婆而已。”他说着,没有转头看向女孩,“有点天赋,但神赐的智慧之源已经干涸。哦,或许她还有点其他的本事,不过我们也无从得知,是不是?”
渔家女孩磕磕绊绊地来到芮加的麻袋边,拾起一根蜡烛。她站直了身子,突然间,她的眼神变得严峻,然后狠狠地朝路边吐了口唾沫。
矮个男子猛地转头看着她。他的面罩内似乎除了阴影什么也没有。
女孩吓得退了一小步。“她是个好人。”她低声说,“还有这些蜡烛,你们看。五根蜡烛,是因为——”
“通灵术。”矮个男人截断了她的话。
高个男人仍然站在她身边,轻声说:“我看到他们了,孩子。我明白他们的意义。”
另一个哼了一声。“那女巫藏匿了五个虚弱不堪的灵魂,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扬起头,“现在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呼唤她。”
泪水突然盈满了女孩的眼眶,似乎有一股无名的痛苦从她头脑中那块阴暗模糊的大石头中涌了出来。她擦了擦眼泪。“你们从哪里来?”她突然问道,“我没有在路上看到你们。”
高个男人半转身对着碎石满布的大路。“从另一边来的,”他的语气中有着笑意,“我们在等待,跟你一样。”
另一个也笑了出来。“确实是另一边。”他又一次看向那条士兵列队走过的路,举起了双手。
黑暗突然降临,女孩猛地抽了一口气。突然间空气中发出一阵响亮的、撕裂般的声音,须臾过后,密布的黑暗烟消云散,女孩吃惊地瞪着双眼。
路上出现了七头庞大的猎犬,蹲在男人的身边。这些野兽的眼中闪动着凶狠的黄色光芒,和男人看着同一个方向。
她听到男人发出低沉的嘶嘶声,“我们都等不及了,是吗?去吧!”
悄然无声地,猎犬朝路上奔去。
它们的主人转过身,对女孩身边的高个男人说:“够让拉辛伤脑筋的了。”他又笑了起来。
“你就非得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吗?”对方无可奈何地回答。
矮个男人一僵。“军队已经看到它们了。”他扬起了头,从路的远方传来战马的嘶鸣声。他叹息,“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科提利昂?”
高个男人愉快地咕哝着。“你都叫我的名字了,安曼纳斯,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经帮我做了决定。我们已经无法把她留在这里了,对吧?”
“当然可以,老朋友。只要她没气儿了。”
科提利昂低头看着女孩。“不,”他平静地说,“她能行的。”
渔家女孩咬了咬嘴唇,手里仍然抓着芮加的蜡烛,她又往后退了一步,一双大眼睛飞快地在眼前两个男人之间扫来扫去。
“真可怜。”安曼纳斯说。
科提利昂轻轻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只是需要时间。”
安曼纳斯回答的腔调里似乎带着点幽默。“我们还缺时间?真正的复仇要踏着缓慢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捕捉猎物,时间可不是问题。你不会忘了她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痛苦吧?拉辛现在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要是我们不帮她,她自己就会掉下悬崖。这样我精心安排的复仇还有什么快感可言?”
科提利昂冰冷而干涩地反驳他:“你总是低估女皇。所以我们才陷入绝境……好了。”他指向渔家女孩,“我们会需要她的。拉辛已经触怒了月之巢,那可不是个好捅的马蜂窝。时机太完美了。”
在战马的嘶鸣中,依稀传来了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直接刺穿了女孩的心。她瞪着芮加倒在路边一动不动的身体,然后又看向正在朝她走来的安曼纳斯。她想逃跑,但是她的双腿似乎不听使唤地无助颤抖。他靠近了,似乎在打量她。即使靠得这么近,他面罩内仍然是阴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渔家女孩?”他问道,语气友善。
她点了点头。
“你有名字吗?”
“够了!”科提利昂低声喝道,“她不是你爪子下的老鼠,安曼纳斯。另外,既然我选择了她,我会给她一个名字的。”
安曼纳斯后退了一步。“真可怜。”他又一次说。
女孩可怜兮兮地抬起手。“求求你了,”她向科提利昂乞求道,“我什么也没做!我的爸爸是个穷人,但是他会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他需要我,还有麻线——他正在等我回去!”她感觉到自己被吓得尿了裤子,急忙坐了下来,“我什么都没做!”羞耻的感觉涌上来,她把双手按在腿上。“求求你了。”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孩子。”科提利昂说,“毕竟,你知道了我们的名字。”
“我听都没听说过它们!”女孩哭道。
男人叹了口气,“现在前面路上发生了点事情,好吧,你肯定会受牵连的,会有人询问你。而不幸的是,有人知道我们的名字。”
“你明白的,姑娘,”安曼纳斯强忍着自得的笑意,“我们本不该在这里的。他们知道了名字,也就知道了我们。”他转向科提利昂,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她的爸爸必须处理掉,让我的猎犬去?”
“不,”科提利昂说,“留他一命。”
“留他一命?”
“我想,”科提利昂说,“贪婪的猎犬足以处理现场,不会留下多少蛛丝马迹。”他的话里带了点讽刺,“我敢肯定,你可以控制好你的巫术吧?”
安曼纳斯笑了笑:“小心点,阴影赐予的天赋不易驾驭。”
科提利昂再一次面向女孩,他的双手朝两侧伸开,围绕在他身边,遮住他脸孔的阴影开始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涌出。
安曼纳斯说话了,在女孩听起来,他的话似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她是个理想的对象,女皇绝不可能追踪到她,哪怕是猜都猜不到。”他高声继续道,“姑娘,做一个神祇的走卒至少不是件糟糕的事情。”
“来回折腾。”姑娘飞快地说了一句。
她奇怪的话语让科提利昂犹豫了一下,但他只是耸了耸肩。阴影旋转着,吞没了女孩。在它冰冷的包围中,女孩的神智慢慢离她远去,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飞逝而去的感觉留给她最后的印象是右手紧紧地握着软软的蜡烛,指缝中挤出了蜡油。
“有什么不对吗,上尉?”
他摇了摇头,眯缝着眼看路。“头盔有点松动,上一次我戴着它的时候头发还比较浓密。”
女皇的辅佐官没有回答。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反射一片炫白,几乎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上尉感到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淌,头盔下沿的盔甲片时不时地夹到脖子上的汗毛。真是腰酸背疼,上一次骑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每一次马鞍的颠簸都让他觉得脊椎嘎吱作响。
已经很久没有高官来他这个小地方了,他也很少这么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接待谁。但是,眼前的女人是女皇的辅佐官,拉辛的私人助理,帝国女主人意志的代言人。上尉绝对不想在这个年轻而危险的女人面前表现出半点不敬。
前方的道路有一个长而蜿蜒的上坡,带着咸味的风从他们左侧吹过来,呼啸着穿行在路旁刚萌发新芽的树丛中。正午过后,这里的空气就像面包烤炉一样闷热,还带着海滩上的恶臭。灼热的阳光或许还会带来点其他东西。
上尉真希望能早点回卡恩。
他试图不去想它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把这种事情留给辅佐官操心去吧。他已经在帝国服务多年,阅历丰富,早就学会在必要的时候装糊涂,更得管好自己的嘴。而现在正当此时。
辅佐官开口了:“你在这里服役很久了吗,上尉?”
“嗯啊。”男人咕哝了一声。
女人等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有多久?”
他犹豫了一下:“十三年,辅佐官。”
“那么,你曾为皇帝作战?”她说。
“嗯啊。”
“并且在大肃清中活了下来。”
上尉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起码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女人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前方的道路,她骑在马背上的样子看上去很轻松,入鞘的长剑挂在她左臂下方——这是个随时可以抽出来作战的位置。她的头发不是剪得很短就是收在了头盔里面,这身材,真够柔软的,上尉沉思着。
“无话可说?”辅佐官追问道,“我说的是前任帝王死去之后女皇拉辛下令的大肃清。”
上尉咬了咬牙,用下巴抵住头盔的扣带——他没有时间刮胡子,扣带磨得胡楂子生疼。“大肃清没有杀光所有人,辅佐官。伊特克·卡恩人可不是什么难以管教的化外之民,这里不像帝国的其他地方,遍地暴徒,还有大规模骚乱,所以大肃清时也没处决多少人。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安静地等待帝国的指示。”
“我明白了,”辅佐官微微一笑,“你不是贵族出身,上尉。”
他哼了一声。“如果我是贵族,我就不会幸存下来,哪怕是在伊特克·卡恩。您和我都明白这一点。女皇陛下的指示非常明确,甚至连天性散漫、不拘小节的卡恩人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皱眉,“不是贵族,我入伍时只是个小兵,一步步升到上尉的,辅佐官。”
“最后一次作战是在哪里?”
“威坎平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沉默地前行着,偶尔经过路边站岗的士兵。左侧的树林已经变成了杂乱的石南丛,远处的大海连接着蓝天,辽阔地延伸。
辅佐官问道:“这片领域归你所辖,你派了多少士兵巡逻?”
“一千一。”上尉回答道。
她转头看着他,头盔之下射出冷冷的目光。
上尉小心地琢磨着她的表情。“大屠杀发生的地方,离海岸半里格,辅佐官,离内陆有四分之一里格。”
女人没有回答。
他们已经到达了指挥部,二十来个士兵聚集在那里,其他人则在蜿蜒上升的道路两旁等候着,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做好准备,辅佐官。”
女人仔细打量着路边的士兵,满脸剽悍之色,她很清楚,这些都是参加过北方平原利恒城围城战役和威坎平原战役的老兵。但已经失去了老兵惯有的冷漠麻木之色,他们的双眼中清清楚楚地写着恐惧和无助。从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中,她捕捉到渴望和不安,仿佛他们在迫切期待着答案。当她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极力控制自己想要跟他们说话,提供一切她能给的安慰和鼓励的冲动。她给不了安慰和鼓励,也从未有过什么慈悲心肠。在这一点上,她和女皇一样。
指挥部上空传来了海鸥和乌鸦的叫声,随着他们继续前行,那叫声逐渐变大,成了尖锐的嘈杂声。辅佐官假装没看到两旁的士兵,径直打马上前,上尉跟在她后面。两人骑行来到了坡顶,朝下俯瞰。从这里约有五分之一里格的下坡路,然后又是个上坡,直通海角尽头。
成千上万的海鸥和乌鸦覆盖了整个地面,连路边的沟渠、低矮错落的石南花和金雀花丛也没放过。翻腾的、黑白相间的鸟海之下,是一整片红色。四下散落着模糊的血肉,还夹杂有铁器的反光,嘈杂的鸟群在其间啄食,叽叽喳喳的叫声此起彼伏。
上尉驱马骑到她身边,松开了扣带,慢慢摘下头盔,放在马鞍上。“辅佐官……”
“我名叫劳恩。”女人轻声说道。
“一百七十五名士兵,有男有女。还有两百一十匹战马。伊特克·卡恩第八骑兵团第十九队。”上尉的喉咙一紧,他看着劳恩,“全死了。”他身下的战马像是被某种上冲的气流惊吓了,往后一退,上尉用力勒紧缰绳,战马安静下来,但是鼻孔张大,耳朵往后缩。上尉感到它恐惧得颤抖。辅佐官的牡马倒是纹丝不动。“所有人都拿着武器,所有人都跟敌人战斗过,但是死亡的,都是我们的人。”
“你检查过下面的海滩没有?”劳恩问道,仍然盯着前方的道路。
“没有登陆的迹象,”上尉回答,“任何地方都没有痕迹,不管是海上还是内陆。除了士兵还有更多死者,辅佐官。农民、渔民、道路上的旅客。所有人的尸体都四分五裂,四肢、内脏到处都是——孩子的,家畜的,狗的。”他突然住口,转过头去,“超过四百人死了,”他咬着牙,“我们还不知道确切的数目。”
“当然。”劳恩说着,她的语气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没有目击者?”
“一个也没有。”
下面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男人,正骑着马朝他们走过来,他俯身靠在马耳朵旁,似乎在安慰这被大屠杀场面吓坏了的动物。面前的鸟儿全被他惊起,尖叫着往上飞,等他骑行过去后才又落回地面。
“那是谁?”辅佐官问道。
上尉哼了一声:“加诺斯·帕兰中尉。他是我们指挥部的新人,来自恩塔。”
劳恩眯起眼打量着年轻人,他已经到了洼地的边缘,正停在那里给士兵们下达指令。很快,他又爬上了马鞍,并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
“帕兰?帕兰府来的?”
“嗯啊,血管里流动着黄金之类。”
“叫他来这里。”
上尉打了个手势,中尉踢了踢战马的腹部,不一会儿,他就勒马停在上尉身边,抬手敬礼。
中尉和他的战马都沾满了鲜血和碎肉,从头到脚。他身边绕满了贪婪的苍蝇和黄蜂,正嗡嗡作响。劳恩看着帕兰中尉的脸,如此年轻,完全跟这里格格不入。无论如何,那是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面孔。
“你检查了另外那边没有,中尉?”上尉问道。
帕兰点头。“检查了,长官。海角那边有一个小渔村,约有十来间木屋。除了两间以外,都有尸体。大部分渔船都还在,不过有一个空泊位。”
劳恩插话了:“中尉,描述下那两间空屋。”
他挥手赶开一只黄蜂,回答道:“一间是海岸顶上,靠近路边。我们认为这是一位死在路边的老太婆的屋子,在南边,离这里约有半里格。”
“为什么?”
“辅佐官,小屋里的东西应该是老太婆的。另外,她似乎习惯点蜡烛,牛油蜡烛。事实上,路边的老太婆尸体旁发现了几支,还有一口袋芜菁。在这里牛油挺贵的,辅佐官。”
劳恩问道:“你来回这片屠杀场几次了,中尉?”
“多到已经习惯了,辅佐官。”他苦笑了下。
“第二间空屋呢?”
“据调查应该是住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靠近潮水标志,在空泊位的对面。”
“没有他们的踪迹?”
“没有,辅佐官。当然,我们还在搜寻尸体,沿着这条路,在这片地方。”
“但是不包括海滩?”
“是的。”
辅佐官皱眉,意识到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上尉,是怎样的武器杀害了你的士兵?”
上尉犹豫了一下,转头盯着中尉。“你一直在那里面打转,帕兰,让我们听听你的意见。”
帕兰依然带着微笑回答:“好的,长官。天然武器。”
上尉突然感到心中一沉,他希望中尉是错的。
“你是指的什么,”劳恩问,“什么是天然武器?”
“牙齿,最有可能的话。非常大、非常尖锐的牙齿。”
上尉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在伊特克·卡恩已经几百年没出现过狼了。不管怎么说,尸体周围没有——”
“如果说是狼的话,”帕兰说着,转头看向洼地,“那它们一定跟骡子一样大。而且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辅佐官,连一撮毛都没有。”
“那么,不是狼。”劳恩说。
帕兰耸耸肩。
辅佐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稳呼吸,让它变成一口缓慢的叹息。“我要去看看那个渔村。”
上尉马上戴起了头盔,但是辅佐官摇摇头。“有帕兰中尉随行就够了,上尉。我建议你在此期间亲自指挥你的卫兵。死者必须尽快处理,所有大屠杀的证据要消灭得干干净净。”
“明白,辅佐官。”上尉回答。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表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劳恩转向年轻的贵族。“可以出发了吗,中尉?”
他点点头,上马前行。
当海鸟从他们骑行前进的路径上惊起之时,辅佐官发现她开始羡慕起上尉。面前食腐的乌鸦飞起,暴露出底下那四散着武器、断骨和碎肉的路,像一张粗糙血腥的地毯。空气闷热而黏腻。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士兵,他们手里还握着武器,头颅粉碎,准是被什么巨大的、恐怖的、无法抗拒的强大下颌撕碎了。她看到了被蹂躏得变形的铠甲、碎裂的盾牌,还有从身体上撕扯下来的四肢。劳恩勉强自己仔细探察眼前这样的场面,不过几分钟之后,她的目光转向了海角尽头,无法相信这场屠杀的规模竟然如此浩大。她胯下的牡马是七城名马中顶尖的种,世世代代都被当作战马训练,现在已经完全忘却了它骄傲坚强的本性,不再昂首阔步,只能小心地慢慢蹭着步子。
劳恩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她选择了谈话:“中尉,你收到任命书了吗?”
“没有,辅佐官。我希望能够被派驻到首都。”
她的眉毛抬了抬:“好吧,不过你打算如何争取?”
帕兰身子往前微微倾斜,眯起了眼睛,他紧抿的嘴角挂着笑容:“一切会安排好的。”
“我明白了。”劳恩沉默了一阵,“贵族们压抑着寻求军职的渴望,为此低着头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自帝国建立那一天就是这样。皇帝不爱我们,女皇拉辛的注意力似乎也在别处。”
劳恩看了年轻人一眼。“我看你很喜欢出风头,中尉。”她说,“真够放肆的,莫非你打算激怒女皇的辅佐官?来自血统的优越感让你这么有信心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真话变成放肆了?”
“那是你太年轻了。”
这句话似乎刺了帕兰一下,他刮得光滑的脸上突然涌起一阵红色。“辅佐官,在过去的七小时内,我一直穿行在湮没到膝盖的碎肉和血污中,一直在和乌鸦及海鸥战斗——您知道这些鸟儿在这里做什么?您真的一清二楚?它们从死尸身上撕扯碎肉,并为那些碎肉而相互争斗。它们抢食着眼球、舌头、肝脏和心脏上的脂肪。在它们贪婪的盛宴中,碎肉被扔得到处都是……”他停顿了一下,身子在马鞍上坐直,明显恢复了自我控制,“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辅佐官。至于放肆什么的,我真的没在意。您大可放心,这件事不会走漏风声,不会有什么流言从这里传出去,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们抵达了远处的斜坡,左侧有一条通向大海的窄道,帕兰指了指,掉转马头往前行。
劳恩一直带着沉思的表情凝视着中尉宽阔的后背,直到此时才紧跟上前,将注意力转移到路上。这条狭窄的小路沿着悬崖的峭壁蜿蜒。左侧下面是海滩,落差约有六十英尺。潮水已经退去,在离海岸几百码的地方,海浪拍打着礁石。黑色的岩床上到处都是空洞,里面盛满的海水昏暗地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他们转过一个弯,前方下面是一片新月形的海滩,海滩上靠近海角底部,有一带宽阔的草地,像一块隔板,上面搁置着许多小屋。
辅佐官的目光扫过海边,渔船停靠在泊位上。海面之上还有潮汐形成的滩涂上一片平静——视线中没有一只鸟儿。
她勒住了坐骑。不一会儿,帕兰回头瞥了她一眼,同样停止了前进。他看着她脱下头盔,被她那头长长的、赤褐色头发所震撼。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粘成一股一股的。中尉骑着马回到她身边,眼睛里满是问号。
“帕兰中尉,你的报告非常好。”她呼吸了一口咸咸的空气,迎上了中尉的目光,“你不会驻扎在恩塔了,我很遗憾。因为你将收到我的命令,成为我的部下,接受我的指挥。”
他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那些士兵身上发生了什么,辅佐官?”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靠在马鞍上,扫视着遥远的海面。“有人来过这里。”她说,“法力深厚的魔法师。有什么事情发生过,而我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只盯着那些被杀的人。”
帕兰的嘴惊讶得合不上来:“屠杀了四百人,只为了转移注意力?”
“如果那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出海打鱼,就算出了意外,尸体也会被潮汐带回来。”
“可是——”
“你不会找到他们的,中尉。”
帕兰十分困惑:“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扫了他一眼,然后一勒缰绳,胯下的牡马开始摇晃着缓步前行。“我们回去。”
“就这样?”他盯着她,看着她执着缰绳将马指挥上了回去的小路,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她。“等一下,辅佐官。”他一边骑行到她身边一边说。
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帕兰摇摇头,“我不管,如果现在我是你的属下,那就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重新戴上了头盔,扣紧了下巴上的扣带,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像破旧的绳索一样在帝国披风上摇晃。“很好。那么,如你所知,中尉,我不是一名法师——”
“没错,”帕兰冷笑着插嘴,“你只是追捕并杀死法师。”
“不要再打断我的话。正如我所说,我是法师的诅咒。那就意味着,中尉,即使我不是一名掌控巫术的人,我也跟法师打过不少交道。这么说吧,你可以认为,我和法师彼此非常了解。我知道魔法的释放模式,我也知道法师运用魔法的固有思维。表面上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场屠杀非常彻底,也是一次偶然。事实上,两者皆不是。线索肯定是有的,我们必须找到它。”
帕兰缓缓地点头。
“你的首要任务,中尉,是骑马赶去集镇——它叫什么名字?”
“格罗姆。”
“好吧,格罗姆。那里的人肯定知道这个小渔村,因为那里是渔夫们出售渔获的地方。四下打听,找出哪个渔民家庭是一对父女。给我他们的名字和详细说明。如果当地人敢顽抗,那就带上军队去。”
“他们不会的。”帕兰说,“卡恩人一向很温顺。”
他们骑行到了小道的顶点,停了下来。下面,货车在尸堆中穿行,牛在哞哞叫,喷着鼻息,被鲜血浸泡过的蹄子一步一步前行着。士兵们一边叫喊着赶车,一边驱逐着成千上万的鸟儿,这场景恶臭而令人恐慌。上尉站在远处,一只手上拎着头盔。
辅佐官用冷硬的眼神望着下面的场景。“为了他们,”她说,“我希望你是对的,中尉。”
他看到劳恩在骑行到坝顶的路上一直打量着他:“上尉,我有个要求。”
上尉哼了一声。要求,下地狱吧。女皇肯定每天早上起来都得检查自己的拖鞋,以确保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把它穿走了。“悉听尊便,辅佐官。”
女人爬下了战马,帕兰也如此。中尉的表情冷漠,是他太放肆不把辅佐官放在眼里,还是他在思考什么东西?
“上尉,”劳恩开口,“我知道伊特克·卡恩正在募军,在城外也有招募点吗?”
“招募点?当然有,城外的人比城里的还多。城里人顾虑重重,牵绊太多。除此之外,消息也更灵通。大多数农民根本不知道吉纳贝奇斯大陆已经成了地狱。还以为城里人都是胆小鬼,只会夸大其词、牢骚满腹。我可以问下您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吗?”
“可以。”劳恩转头看着清理道路的士兵,“我需要一份最近的新兵名单。就在过去的两天之内。不要那些城里人的,只要城外的。只要女性或者老人的。”
上尉又哼了一声,“那应该是一份简短的名单,辅佐官。”
“我希望如此,上尉。”
“您已经弄明白惨案背后的原因了?”
劳恩仍然看着下面道路上的人群:“还没有。”
当然了,上尉想着,要是弄清楚了,我就是皇帝转世。“太糟糕了。”他喃喃道。
“哦,对了,”辅佐官转头看着他,“帕兰中尉现在加入我的麾下。你得准备好相关的移交文书,我想这没问题吧?”
“如您所愿,辅佐官,我最喜欢文书工作了。”
这句话为他赢得了一抹微微的笑容,不过很快就隐去。“帕兰中尉,现在就出发吧。”
上尉看着年轻的贵族,微笑,一切尽在笑容之中。为辅佐官工作的人就像是鱼钩上蠕动的虫子,辅佐官就是那鱼钩,而女皇操控着渔线。那小子这么喜欢出风头,就让他慢慢蠕动去吧。
不快的表情掠过帕兰的脸。“遵命,辅佐官。”他又回到马鞍上,敬了个礼,然后骑行上路。
上尉看着他远去,然后说:“还有什么事么,辅佐官?”
“还有点小事。”
她的语气不寒而栗,上尉立刻转身。
“我想听听一名士兵对于贵族进入帝国指挥体系的看法。”
上尉盯着她,“那可不中听,辅佐官。”
“尽管直言。”
于是他真的直言了。
伊特克·卡恩的拳首曾经说过,在这个穷乡僻壤最好的事情就是钓鱼。这里的人对战争的概念仅限于各种传说。传说不会让你流血,传说不会让你挨饿,传说也不会让你疲累得腰酸脚痛。当你还是一个年轻的浑身沾着猪粪味道的小孩时,你会觉得这个该死的世界没有任何一件武器可以伤害到你,这些传说就会让你热血沸腾,想要投身其中。
老女人的话是对的,总是这样。这里的人被蹂躏得太久,已经习惯并且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好吧,阿拉冈想着,也许可以从现在开始学点教训。
这一天真是糟透了,先是当地的驻军上尉咆哮着带走了三个同伴,并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的。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他们离开不到十分钟,女皇拉辛的辅佐官就从恩塔前来,使用了那种可怕的魔法迷道抵达这里。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她,光是她的名字在这炎热、干燥的风中传送就足以让他颤抖。法师猎人,女皇口袋中的毒蝎。
阿拉冈皱着眉头,低着头看着登记表,无所事事。直到下士咳嗽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站在面前的报名者让上士大吃一惊。他张大了嘴,一长串骂人的话已经跳到了舌尖,几乎马上就喷了出来,不过下一秒钟,他的嘴又闭上了,把那些话吞了回去。卡恩拳首的指示非常明确:只要有两条胳膊、两条腿和一个头的,都可以招募进来。
吉纳贝奇斯大陆的战役就是一个烂摊子,必须及时补充新鲜血液。
他咧嘴冲着女孩笑了笑,这女孩完全符合拳首的描述,不过他还是问道:“好吧,姑娘,你清楚自己来报名的地方是玛拉兹海军陆战队,是吗?”
女孩点点头,她冷静而沉着的目光盯着阿拉冈。
征兵官的表情紧绷了起来。该死的,她顶多只有十二或者十三岁,要是她是我的女儿……
不过,是什么让她的双眼苍老而血腥?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是在莫特森林外围,吉纳贝奇斯大陆上——他行军经过的一处农田,那里遭受了五年的旱灾,十年的战乱。饥饿和死亡造就了那些苍老的双眼。他皱起眉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
“这么说,我被征募了?”她静静地问。
阿拉冈点点头,突然觉得一股刺痛在头盖骨之内冲击着。“你会在一周之内得知自己的任命,除非你自己有意向。”
“吉纳贝奇斯大陆,”姑娘毫不犹豫地回答,“高阶拳首杜吉克·独臂麾下的独臂军团。”
阿拉冈眨了眨眼睛。“我会记录下来的,”他轻声说,“你的名字,士兵?”
“索瑞,我的名字叫索瑞。”
阿拉冈将她的名字记在名单上。“解散吧,士兵。下士会告诉你该去哪儿的。”他抬起头时,看到女孩已经走到了门边。“还有,把你脚上的泥巴洗干净。”阿拉冈又继续写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下雨了,这里的泥土大多介于绿色和灰色之间,而不是暗红色。
他扔下了手中的笔,按摩着太阳穴。好吧,至少,头没有这么疼了。
路边的垃圾看上去扔在这里不超过一天,水果和绿叶蔬菜在午后的热气中刚刚开始腐烂。
马载着他缓缓前行,小小的贸易商镇第一个外围建筑透过灰尘的阴霾映入帕兰的眼中,他仔细观察着,破旧的泥砖房之间没有人行走的踪迹,也没有狗出来向他这个外来者挑衅,眼前唯一的四轮车也只剩了一个轮子。沉默的空气中,连半丝鸟叫声都没有,这让眼前的情形更加诡谲。帕兰松开了剑鞘的栓扣。
靠近镇口的时候,帕兰勒住了马。看样子大批人离开得非常迅速,一场恐慌的逃亡。然而,除了匆忙的逃窜以外,他没有看到任何尸体,也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然后踢着马往前行。小镇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在小路另一边T型路口的地方,有一座标志建筑:两层楼高,用石材建造的帝国治安处。衬垫着锡箔的百叶窗和厚重的大门都紧闭着。靠近的时候帕兰的目光一直被这座建筑吸引。
他在门口翻身下马,将母马系在马桩上,回头望了望街道。没有任何动静,拔剑出鞘,帕兰转身走向了治安处大门。
一阵持续的轻响让他停住了脚步,声音很轻,隔远一点就听不见,而现在他站在巨大的门外,能够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咕哝声,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帕兰伸出剑,抵在门栓的铁质手柄上,慢慢往上顶,直到门栓打开,然后他推开了大门。
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密密麻麻地蠕动,空气中有拍打和轻微撞击的声音,一股腐烂的肉味直冲帕兰而来。他屏住呼吸,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等待着双眼适应屋内的黑暗。
终于,他能看清治安处的大厅了,这里运动的规模还挺壮观,冰冷的咕咕声从许多个喉咙里冒出来。会议厅里到处都是黑色的鸽子,在死寂的空气中不停地叫着。它们中间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几具穿着制服的尸体,粪便和黑色的液体在尸体四周随处可见。冷汗和死亡的气息让这里的空气凝重得简直无法呼吸。
帕兰往里面走了一步,几只鸽子骚动了下,不过其他的压根不搭理他。没有一只向打开的门冲过去。
黑暗中,一张浮肿的脸上僵硬的眼珠盯着他,脸色发青,是一名窒息而死的男子。帕兰低头仔细观察一名士兵。“可不是件好事情,”他喃喃自语,“在这些日子里穿这身衣服。”
留下鸟儿这种把戏是在嘲弄人吧,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喜欢黑色幽默了。他振作精神,往屋里走去。鸽子们从他的靴子旁仓皇飞走,不满地咕咕叫着。队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从百叶窗渗进来不均匀的光也沾上了霉味。帕兰收起了剑,走进了办公室。队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脸部浮肿,还带有蓝色、绿色和灰色的瘀伤。
帕兰扫开了桌上潮湿的羽毛,开始在工作卷轴中翻找。一触之下,那些纸片竟然碎裂开来,他的指间只剩下一些腐烂油腻的东西。
彻彻底底地销毁线索。
他转过身去,迅速地穿过大厅,飞快地回到温暖阳光的怀抱。他关上了治安所厚重的大门,毫无疑问,如同之前村民们所做的那样。
黑暗的巫术绽放,犹如一个会扩散的污点,没有人敢靠近。它有着自己的传播方式。
帕兰解开了他的母马,爬上马鞍,离开了这个被遗弃的小镇。没有回头。
暮色渐渐包围在他身边,坐骑低着头,踏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着。帕兰的思绪紊乱,疲惫不堪。他正在试图整理从早上开始发生的一切。
从那个脸色尖酸说话简洁的卡恩上尉麾下逃开,中尉自觉前途一片光明。成为辅佐官的助手,这可是他职业生涯中一次巨大的进步,在一个星期之前他连想都不敢想。虽然说他选择的职业不让家人喜欢,可是他现在的成就一定会让父亲和妹妹们吃惊甚至敬畏。就如许多贵族子女那样,他讨厌贵族们那种固步自封的态度,长久以来,他期望在帝国军事方面有所建树,扬名立万,满足自我。帕兰想要干出一些比盘点葡萄酒或者监督马匹配种更具有挑战性的事业。
他并不是第一批进入军队的贵族,不像他们那样可以轻易地获得军官培训和挑选职位的机会。被安排到那个卡恩人麾下服役真是倒霉透了,这儿的驻军都是老兵,大战结束后,六年来一直在休养生息。没人会尊重一名未经过战火洗礼的小小中尉,更不会尊重一名贵族。
帕兰猜测他的转机出现在路上的大屠杀事件中。他把握住了机会,比其他的老兵干得都棒,他那品种优良的坐骑也帮了不小的忙。另外,为了证明自己拥有比其他人更加冷静和超脱的专业素养,他自告奋勇带队检查。
他做得很好,虽然调查事实上非常……困难。他在尸堆中翻找的时候,能听到自己大脑的某个地方一直在尖叫。他的双眼锁定在诡异的细节上——尸身奇特的扭曲,死亡的士兵脸上莫名的微笑——但是最困难的地方在于那些战马,干涸的泡沫填满了它们的鼻孔和嘴巴——那是恐惧的迹象——伤口极其庞大、可怕和具有毁灭性。这些曾经高傲的坐骑身上满是吓出来的胆汁和粪便,而这一切中最糟糕的是满地的血液和碎肉铺成了一张刺目的地毯。他几乎为那些战马而哭泣。
想到这里,他在马背上不安地移动着,急忙伸手扶住马鞍,这才稳定了身形。在整个事件中,他一直保持着自信,而现在,当他的思绪回到那个恐怖的场景时,似乎有什么他一直在回避的东西深深地扎根在他脑海深处,令他不寒而栗。他对那些跪在路边无助干呕的老兵有着淡淡的蔑视,而现在这些蔑视恐怖地反扑回来。格罗姆治安局里的声音也加入其中,像迟来的打击狠狠地冲撞在他已经不堪一击的灵魂上,再一次撼动他用麻木建造的自我防御。
帕兰努力地挺直腰板,他曾经在辅佐官面前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他还告诉了她很多事情,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丝毫没有考虑父亲曾经灌输给他的,在帝国军人面前应当保持小心谨慎的概念。
从他心底最深处突然冒出了一句很老很老的话:安静地活下去。他曾经拒绝了这个忠告,那么,现在他仍然拒绝。不管怎么说,辅佐官毕竟已经注意到了他。第一次,他突然怀疑起来,自己是否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多年前那个硬朗的指挥官,靠在莫克要塞的城墙上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似乎带着轻蔑的神色站在帕兰面前,朝他脚下吐了口唾沫。男孩已经不再是男孩,而成为了男人。记得我的忠告,孩子,瞧瞧你现在这样子。
他的母马突然停下来,前蹄扬起,又慌乱地踩踏着路上的车辙印。帕兰一边伸手拔剑一边不安地搜寻着昏暗的四周。车辙印穿过水稻田,最近的农民棚屋离道路有一百步远,在对面的山脊上。但是,一个人影挡在了路中央。
一阵寒风吹过,母马的耳朵吓得往后缩起,鼻孔张大,它后退了几步。
那个人影——从高度来看是个男人——全身包裹着绿色: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穿着褪色的短上衣,绿色皮靴上还缠着亚麻裹腿。一把七城士兵惯常使用的长单刀挂在一条细细的腰带上。男子的手在昏暗的暮色中很灰白,手上的戒指闪耀着光芒,每根手指上都有,上下指关节都有。他举起了一只手,手里提着一个陶制酒壶。
“渴了吗,中尉?”男子的声音很柔和,语调带着奇特的旋律。
“我们认识?”帕兰问道,他的手仍然握着长剑。
那男子笑了笑,拉开了兜帽。他的脸很长,皮肤呈淡淡的灰色,黑色的眼睛吊着,眼角的角度很诡异。他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虽然头发已经白了。
“辅佐官让我帮个忙,”他说,“她等你的报告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我是来护送……并催促你的。”他摇了摇酒壶。“不过,得先吃一顿。我的口袋里藏着不折不扣的盛宴——比恐吓一个卡恩农夫拿出来的东西好得多。跟我一起享用吧,就在路边。我们可以一边闲聊,让自己开心点,一边看那些永远辛苦劳作的农民。我的名字叫托普。”
“我知道这个名字。”帕兰说。
“好吧,你肯定知道。”托普回答,“我就是那个托普,啊哈。体内流淌着黑暗精灵的血液,毫无疑问,它一直在想方设法摆脱平凡的人类血统。我的手就是那只带走了皇室生命的手,国王、王后、王子和公主的。”
“还有近亲、表亲、远亲——”
“事实上,斩草除根。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利爪成员,这是我的职责。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渴了吗?”
皱着眉,帕兰下了马。“你不是说辅佐官已经等不及了?”
“我们会加速赶路的,中尉,等我们先填饱肚子,并且礼貌地交谈过后。”
“就你的名声而言,礼貌在你的技能表里一定排在最后,利爪。”
“这可是我最珍视的特质,不过在这些凶残的日子里,运用它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中尉,您一定会分给我一点宝贵的时间吧?毕竟我可是你的保护人呢。”
“你和辅佐官怎么安排,那是你和她的事情。”帕兰逼近他说,“我可不欠你什么,托普,除了憎恶。”
利爪顿了下来,解开包裹,从袋子里拿出两个水晶高脚杯,他拔开酒壶的塞子。“瞧瞧这贵族的模样。不过我看得明白,你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不再混迹于沉闷拥挤的贵族行列中。”他往高脚杯里倒满了琥珀色的酒。“你现在已经是帝国体系中的一员,中尉。军人的职责,你必须毫不犹豫地遵从帝国的旨意。你只是帝国全身当中一小块不起眼的肌肉。不多,也不少。旧时代的旧恩怨就让它过去好了,现在,”他放下酒壶,递给帕兰一个高脚杯,“让我们向新的开始祝酒吧,加诺斯·帕兰中尉,劳恩辅佐官的助手。”
皱着眉,帕兰接过了酒杯。
两人干了一杯。
托普微笑着,拿出一张丝绸手帕擦了擦嘴唇。“现在好了,并没有什么困难的,不是吗?我能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吗?”
“叫我帕兰好了。你呢?身为利爪的司令,该用什么头衔称呼?”
托普又笑了。“利爪的司令仍然是拉辛,我只是她的助手。照这么说,我担任过各种各样的助手。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名字,我可不是那种相互熟悉到一定程度还要维持礼节的人。”
帕兰在泥泞的路边坐下。“我们已经相互熟悉到那个程度了?”
“当然。”
“你怎么确定的?”
“啊哈,好吧,”托普又一次解开包裹,拿出奶酪、硬面包、水果和浆果。“我用两种方式和人熟悉,你已经看到了第二种。”
“那第一种呢?”
“唉,没时间详细举例说明了。”
帕兰疲惫地松开扣带解下了头盔,“你想听听我在格罗姆的发现吗?”他问道,一只手耙着自己的黑发。
托普耸耸肩:“如果你想说的话。”
“或许我最好还是等着见到辅佐官以后再说吧。”
利爪笑了。“学聪明了点,帕兰,永远不要轻易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消息就是铜板——学会保密才有价值。”
“直到死在一张黄金床上。”
“饿了吗?我可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
帕兰接过一大块硬面包。“这么说,你来这里究竟是因为辅佐官真的不耐烦了,还是其他原因?”
面带微笑,利爪站了起来。“啊哈,温和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们的路打开了。”他转头看着路面。
帕兰转头,空旷的道路上凭空撕开一副门帘,隐约透出暗黄色的光芒。迷道,魔法的秘密通道。
“胡德之息。”他叹气,努力摆脱突然袭来的寒意。
他能看到一条灰色的通道,两侧有低矮的土墙,拱顶上弥漫着无法看透的赭色迷雾。空气翻搅着往入口处涌动,似乎是它在呼吸。通道里的尘土被无形的气流吹起了漩涡,像是弥散的恶魔。
“你得习惯这个。”托普说。
帕兰牵起了马缰绳,把头盔放在马鞍上。“带路吧。”他说。
利爪评估性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跨入了迷道。
帕兰跟了上去,入口在他身后关闭,面前是一条延续向前的道路。伊特克·卡恩和那里的所有生活痕迹已经消失。他们进入的地方是一片贫瘠和死寂,通道两边延伸的土墙更加尘土弥漫,空气饱含着沙砾,带着一股金属的味道。
“欢迎光临帝国迷道。”托普带着淡淡的嘲弄说。
“我的荣幸。”
“用人力挖出来的,从……此前这个地方的东西上。以前有人做得到吗?只有众神才可以吧。”
他们开始前行。
“那么,我想的话,”帕兰说,“没有哪个神来认领这条迷道。所以,你们可以骗取过路费,欺骗那些看守者、无形之桥的守护人,还有其他居住在迷道里侍奉不朽众神的人。”
托普哼了一声:“你想象中的迷道就这样拥挤?好吧,无知者的信念总是这么有趣。我想,在这短短的路途中你会是一个好伙伴。”
帕兰陷入了沉默,两边的土墙中,有一丝像地平线的东西,看上去近在咫尺,赭色的天和灰黑色的地混在了一块,汗水从铠甲内慢慢流淌出来,他的坐骑喘着粗气。
“如果你想知道,”过了一阵,托普开口了,“辅佐官就在恩塔。这条迷道可以穿越很长的距离——三百里格,只用短短的几个小时。有的人认为帝国版图太大了,有的人甚至觉得他们所在的偏远省份已经超出了女皇拉辛的控制范围。不过正如你刚才了解到的,这种想法真是愚蠢至极。”
母马又发出一阵喘气声。
“我让你感到羞愧,所以一言不发了?我向你道歉,中尉,不该嘲笑你的无知——”
“这将成为你今后人生中的梦魇。”帕兰说。
在接下来一千多步的行进中,陷入沉默的人变成了托普。
这条迷道可不像他跟我说的这样安全,这里有某种奇特的生物,而且看上去可不太友好。
所以,之后托普加快了行进步伐,帕兰一点都不奇怪。不久以后,他们走到了一个石拱门前。看上去它是最近修建的,帕兰认出了制造门用的玄武岩是恩塔产物,来自帝国首都外的采石场。他家庄园的墙壁同样使用的这种灰黑色闪闪发光的石头。拱门很高,他们头顶上的拱门中间,刻着一只握着水晶球的爪子:玛拉兹帝国的标记。拱门背后一片黑暗。
帕兰清了清嗓子:“我们已经到了?”
托普转身面对他:“中尉,相对我的礼貌,你的回应可真是傲慢。看来你要摆脱贵族的高傲自满还得多多努力。”
帕兰笑着做了个手势:“护卫,带路。”
托普抖了抖斗篷,迈入了拱门,消失不见。
帕兰的坐骑抗拒着不肯被他拉到拱门边,它一直摇着头,帕兰试图安慰它,可是没有效果。最终,他只能爬上马鞍,收紧缰绳。他将马头正对着拱门,用力踢了下马肚子。母马开始狂奔,一跃进入了拱门后的虚空中。
无数的光往外爆炸开来,将他们吞噬。母马的蹄子落地时喀嚓一声巨响,还有像是碎石般的东西四散飞落。
帕兰勒住马,用力眨着眼睛,想要尽快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个非常巨大的宫殿,黄金打造的屋顶闪闪发光,墙上满是奢华的织锦,面前有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正向他包围过来。
受惊的战马横踩了好几步,吓得旁边的托普急忙滚地躲闪,一只马蹄差一点就踏中了他,相隔不到一掌的距离。更多的碎石破裂了——帕兰看到那并不是普通碎石,而是用精细的、价值不菲的石材镶嵌成的装饰地砖。托普一边爬起来一边咒骂着,他瞪着中尉,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卫兵们似乎收到了无声的命令,开始慢慢退回到墙边他们原本的位置。帕兰的注意力从托普身上转移开,他面前是一个拱台,扭曲的骨头制成的宝座端立其上,宝座上坐着的正是女皇。
宫殿里鸦雀无声,唯有昂贵的细工石砖被战马踩踏发出喀嚓的声音。帕兰神情尴尬地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坐在宝座上的女人。
他此前曾有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女皇拉辛,跟那次相比,她并没有太大变化。她的穿着仍然朴实,短短的浅色头发,蓝色皮肤,还有那张平凡的脸。她灰褐色的眼睛眯缝着,打量着他。
帕兰整理了一下佩剑的腰带,双手紧扣,深深地鞠躬。“女皇陛下。”
“看来,”她慢吞吞地说,“你并没有接受七年前那个指挥官给你的忠告。”
他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继续道:“不过,他自己也没有听从别人给他的忠告。我很好奇是哪位神祇把你俩一起扔在城墙那儿了——这种幽默感值得我向他致敬。难道你认为帝国迷道的拱门会通向马厩么,中尉?”
“因为我的坐骑实在不肯通过拱门,女皇陛下。”
“不错的理由。”
帕兰微笑。“它跟我不一样,它的血统是以聪明闻名的。请接受我最谦卑的歉意。”
“托普会带你去见辅佐官。”她做了个手势,一名卫兵走上前来,牵住了战马的缰绳。
帕兰再次鞠躬,转身微笑着看着利爪。
托普带他从侧门离开。
“你这个蠢货!”当身后的门完全关闭之时,托普冲着他怒吼。他大步地走上狭窄的过道,帕兰并没有努力跟上他,这让利爪不得不在过道尽头上楼的阶梯那里等着他。狂怒的表情浮现在托普脸上。
“她说的城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见过她——什么时候?”
“既然她没有解释,那我也只能三缄其口。”帕兰回答,看着那马鞍形的阶梯,“那么,这里应该是西塔吧,尘埃之塔——”
“上楼,辅佐官在她的房间里等着,只有一个门,你不会弄错的,径直往上走直到顶就是。”
帕兰点点头,走上了楼梯。
顶楼房间的门半开着,帕兰屈指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房间的另一头,辅佐官坐在一张长凳上,背对着一扇宽敞的窗户,上面的百叶窗开着,清晨初升的阳光透了进来。她正在穿衣服。
帕兰停下脚步,十分窘迫。
“我不是容易害羞的人。”辅佐官说,“进来,把门关好。”
帕兰照吩咐做了,他四下打量着房间,褪色的织锦挂在墙上,破旧的毛皮铺在地板的石砖上。古旧的家具少得可怜,全是那帕风格的,因此毫无艺术感可言。
辅佐官站起来,将皮甲套在身上,她的头发在阳光中闪耀。“你看起来很疲倦,中尉,请坐。”
他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张椅子,感激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几乎毫无线索,辅佐官。格罗姆镇上剩下的人都没法开口啦。”
她正扣好最后一根扣带,“除非我派个法师过去。”
他咕哝着:“鸽子的传说——我想有人预见到了。”
她挑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
“原谅我,辅佐官。看上去死亡的预兆是……鸟儿。”
“那些死去的士兵眼里也看不到其他别的。你说,是鸽子?”
他点点头。
“真奇怪。”她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她,许久以后,开口:“我是不是被当成诱饵了?”
“不。”
“那托普是及时到达的吗?”
“很及时。”
他不再开口,当他闭上眼时,头不由自主地下坠,他几乎忘了自己有多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辅佐官在跟他说话,帕兰浑身一激灵,坐直了身子。
辅佐官站在他面前。“现在保持清醒,等会儿再睡,中尉。我正在说你今后的安排,你最好打起精神来听。你按照指示完成了任务,事实上,你证明了自己非常……有适应能力。从表面上看,我和你的关系到此为止,中尉。你将会到恩塔的军官团队担任一些职务,完成你的军官培训。至于你在伊特克·卡恩的时候,那里没有发生任何反常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是的。”
“很好。”
“可是,那里发生的事情怎么处理,辅佐官?难道我们要放弃追查?难道我们要放弃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发生?或者说,只有我被扔了下来?”
“中尉,对这条线索,我们不能跟得太紧了。但是我们不会放弃,而你将是调查的核心人物。我现在假设——或许我是错的——你希望坚持不懈地去解决它,并且当复仇来临的时候亲自参与其中。我是否错了?是否你已经无法忍受,迫切地想要回归到生活的正轨上?”
他闭上眼睛。“辅佐官,当复仇来临之时,我一定会参与其中。”
她没有说话,帕兰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她在打量他,评估他的价值。他对此不再介意,也不再感到不安。他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而决定权在她手上。
“我们的进展必须谨慎。你的任命将会在几天以后生效,在此期间,回到你父亲的庄园去,好好休息。”
他睁开眼,站起身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辅佐官又开口:“中尉,我希望你不会再做像女皇大厅里那样的蠢事。”
“这种事情做第二次就不好笑了,辅佐官。”
当他走到楼梯口时,他听到从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像是咳嗽的声音,很难想象那会是别的什么。
风景旧曾谙,眼前走马观花般不停变换的一切,都跟往昔无异,什么也没变。帕兰的贵族血统曾经恩赐他高贵的特权,他无需身处这样吵闹拥挤的地方,只需站在高处冷眼俯瞰着那些平民。是恩赐……也是诅咒。
然而,现在的帕兰走在他们中间,身边也没有家族护卫。血统的特权已经不再,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只剩这一身铠甲,那是他的制服。他不是工匠,不是小贩,不是商人,而是一名士兵。他是帝国的武器,而帝国里像他这样的武器成千上万。
他穿过苛税门,走上了石纹坡路,帕兰府的第一座商人庄园映入了视野,庄园坐落于鹅卵石街道的旁边,庭院的护墙半遮半掩。里边茂密鲜活的绿茵和明亮的护墙相映出生机盎然的色彩。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拱门外有一些家族护卫在站岗。闷热的空气不再充斥着下水道和腐烂食物的臭气,庭院内被护墙遮住的喷泉为空气中注入了丝丝凉爽,还有那馥郁的花香。
童年的气息。
随着他牵着马向贵族区深入,庄园也延伸着。这些让人可以舒适休憩的地方是由古老的钱币购置的。在这里,帝国仿佛已经消失,变成了遥远而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这里居住的贵族,血统可以追溯到七个世纪以前第一次从东方踏足这片大陆的游牧部落。在血与火的永恒伴随之下,他们征服了沿着海岸修建村落的卡恩民族。他们从游牧骑兵变成了牧场主,再演变成经营酒类和布料的商人。那些古老的,能征善战的血统,现在已经变成了生活在黄金、贸易协定、钩心斗角之下,居住在镀金房间,行走在点着明亮油灯走廊,骨子里腐败堕落的贵族。
帕兰想象着自己能够获得尊崇,重新让演变回归原始之路,成为最初的刀刃贵族,强悍而富有野性,如几个世纪以前一样。而对于他的选择,父亲一直有所不满。
他来到了熟悉的后门面前,一壁护墙上一扇高耸的单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在这里称为小巷,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可以算宽阔的大街。这里没有守卫,只有一根细长的钟绳,他拉了两下。然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巷子里,等待着。
护墙另一面响起了门闩的当啷声,咆哮抱怨的诅咒声也随着铰链拉开的声音传来。
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帕兰面前,是位上了年纪的男人,伤痕累累,穿着破破烂烂、有许多修补痕迹的锁子链甲,链甲下摆包裹到膝盖。头盔打磨得非常光滑,一道不协调的锤击痕迹在他的头盔顶。
男人那黯淡的灰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帕兰,然后哼了一声:“织锦画得还真传神。”
“请问你说什么?”
卫兵随即推开了大门:“长大些了,不过模样还是没怎么变。妙手啊,站姿,表情和一切都把握得很到位。欢迎回家,加诺斯。”
帕兰牵着马穿过狭窄的、夹在庄园里两栋外屋之间的走道,走道没有遮顶,能看见头上的天空。
“我不认识你,卫兵。”帕兰说,“不过,是不是所有的警卫都认得我的肖像了?现在那肖像织锦是不是已经成了军营里的抹布?”
“差不多吧。”
“你叫什么名字?”
“加内特。”卫兵跟在他的马后面边锁门边回答,“三年前来这里侍奉你父亲。”
“在此之前呢,加内特?”
“这种问题就不用问了。”
他们来到了庭院,帕兰停下来,仔细打量着卫兵。“我父亲通常会对聘用对象的经历刨根问底。”
加内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噢,他确实这样做了。然后我就在这儿了。想来我的历史也不至于太不光彩。”
“你是位老兵。”
“在这里,先生,我只会好好照顾您的马。”
帕兰把马缰绳递给他,然后转身看着庭院四周,似乎比他记忆中小了一些。那口古井的历史甚至要追溯到卡恩人之前,是由这座庄园前任主人修建的,现在看上去随时可能会坍塌成一堆灰尘。没有工匠愿意翻修这些古代的石刻,害怕被惊醒的鬼魂施下诅咒。在庄园地底也有一些用类似的石头修成的通道和房间,但是它们已经破损到不堪使用了。
佣人和警卫在庭院里穿梭来往,没人注意到帕兰的存在。
加内特清了清嗓子:“你的父亲和母亲不在这里。”
他点点头,在恩塔附近的伊姆拉庄园里有许多马驹需要他们照料。
“不过你的妹妹在,”加内特说,“我去吩咐佣人打扫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么?”
加内特又笑了:“有一些多余的家具和酒桶要清理,仓库的价格越来越高了,你知道……”
“一向如此。”帕兰叹气,没有再说什么,朝房屋入口走去。
几分钟过去,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以为你还在伊特克·卡恩。”
他睁开眼,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塔维尔站在面前,一只手扶在父亲座椅的椅背上。她像过去一样朴实,脸色苍白,轮廓瘦削,红色的头发修剪得比流行款式更短一些。她比最后一次相见时高了许多,跟帕兰差不多高。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笨拙的孩子,塔维尔正打量着帕兰,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调动。”帕兰说。
“到这里?我们应该听说过才是。”
啊,是啊,你们应该知道,不是吗?【贵族之间隐秘的联系,互相传递着流言蜚语。】
“临时决定的调动。”他承认,“不过已成事实了。但是,不是驻扎在恩塔,我在这里只能待几天。”
“你晋升了?”
他笑了:“投资要获得回报了?勉强来说,是吧。我们还是得考虑潜在的影响问题,是吗?”
“这个家庭的管理者位置已经不再是你的责任了,哥哥。”
“啊,这么说来,现在这是你的责任?父亲已经从那些琐碎的日常事务中抽身了?”
“慢慢开始抽身了,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问起过你,哪怕你在伊特克·卡恩……”
帕兰叹气:“仍然在为我考虑吗,塔维尔?在假设我要是失败以后会有怎样的负担?我可不是踩着鲜花和地毯离开这里的,你应该还记得吧。不管怎么说,我总以为家族内部的事务会交到更有能力的手上……”
她黯淡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但是骄傲让她沉默着,避开了这个很明显的话题。
他又问道:“菲利辛怎样了?”
“还在学习呢,不知道你会回来。她一定会兴奋异常,然后你告诉她你只留很短的时间,又会异常失落的。”
“现在她是你的对手吗,塔维尔?”
他的妹妹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菲利辛?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太软弱了,哥哥。不过不管她在哪个世界,我想,也不会改变。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他看着她僵直的背影离开大厅。
他闻到了汗水的味道——他自己的,还有马的——旅行的污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古老的血统,古老的恐惧。帕兰张望了下四周。
比记忆中的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