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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果我回不来……

阿尔乔姆以为,他只要一到家就会受到反复的盘问。他的继父肯定会盘问出他和亨特说了些什么。但是,事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继父没有拿藤条和西班牙靴子等着揍他,而是平静地打着鼾——他已经24小时没有睡觉了。
因为阿尔乔姆之前做过夜间巡逻的工作,白天休息,所以,今晚他要去茶叶厂值班。
数十年在地下,生活在点缀着暗红色灯泡的昏暗里,让人失去了分辨白天黑夜的感知能力。到了晚上,基地的照明还要更暗一些。但如果没有突发情况,灯光是永远不会彻底熄灭的。虽然受到经年黑暗生活的锤炼,但人类的视力还是没有办法跟那些生活在隧道和废弃通道里的生物相提并论。
“白天”和“黑夜”的区分,很可能不是因为其必要性,而是因为习惯。之所以说是“晚上”,因为基地的大多数居民觉得,是时候大家一起睡觉,让牲畜休息,关灯,禁止喧哗了。基地的居民可以通过放在隧道入口处上方两边的基地时钟知道确切的时间。这两个钟的重要程度可比武器库、滤水器和发电机等战略设施。它们总是得到周全的照顾,即便一点“小恙”也会马上得到“诊治”。如有要把它们取下来或者其他的任何不良行为,必将受到严惩,有时甚至被驱逐出基地。
这里有刑法法典,全俄展览馆站据其对罪犯进行快速审判。而刑法法典总是随着形势的转变而变,然后新的法规就随之建立了。任何违反战略目标的行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如果在站台上吸烟引发火灾,还有武器处理不当造成爆炸,就会马上被驱逐出基地,个人财产会被充公。
这些法律之所以这么严苛,是因为有几个基地已经付之一炬。大火迅速席卷小小的帐篷之城,吞噬掉一切。临近的基地几个月以后还能回想起烧伤的人们因剧痛而发出的惨叫声。碳化了的尸体卡在熔化的塑料和帆布里,一排排的牙齿从高温的火焰中崩裂下来,跌入一群无意中路经这个“旅行者地狱”的商人手中提着的灯笼里,惊得他们目瞪口呆。
为了避免这样的惨剧在其他基地重演,无意中点火的行为就演变成了严重的刑事犯罪。若犯了偷窃、蓄意破坏及故意逃避劳动等罪,同样会被驱逐。但因为每个人都几乎总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而且基地里只有两百人左右,因此,这种罪行很少,通常是外来的陌生人才会犯。
劳动是人们的义务,每个人,无论老少,每天都要完成自己的劳动配额。养猪场、蘑菇培育厂、茶叶厂、肉类加工厂、消防和工程服务、武器店——每个居民在一个或两个这样的地方工作。男人还被要求每48小时就在其中一条隧道中执行一次军事任务。当地铁出现某种新的险情,巡逻力度就会增强。他们还在通道里安置了一支预备役部队,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的生活被安排得一丝不苟,全俄展览馆站也因此声名鹊起,很多人都想来这里生活。但外来人在这里定居的情况很少出现。
距离去茶叶厂值夜班还有几个小时,阿尔乔姆无所事事,决定去看看他的朋友振亚。振亚曾与他一起到地面探索过,这家伙跟他年纪一样,但他有自己真正的家庭:他的父亲、母亲和一个小妹。一整个家庭都幸存下来的情况真是少之又少,阿尔乔姆私下里很是嫉妒他的这位朋友。当然,他很爱他的继父并非常尊重他,即使他的胆量现已超过继父。但不管如何,他知道苏霍伊不是自己的父亲,也没有血缘关系——他就从来没叫过“爸爸”。
一开始,苏霍伊要求阿尔乔姆称他为“萨沙叔叔”,但后来他就后悔了。几年过去了,这个曾经的隧道之狼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庭,甚至连愿意等他远征归来的女人都没有一个。当他看见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时,心就会怦怦直跳。他梦想着,有一天他不再需要进入黑暗中,然后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基地生活里,也许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了。然后,他希望能找到一个愿意做他的妻子的女人,为他生几个孩子。当这些孩子长大牙牙学语时,不会喊他“萨沙叔叔”,而是喊他“爸爸”。年龄越来越大,人就越来越脆弱,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他需要跑步向前,但一切仍将是困难重重,难以实现。任务接踵而来,他找不到人可以替代他。他找不到人托付自己的关系和专业知识。他之前一直考虑做些更安逸的工作,他还知道,以他的权力、良好的记录和与行政机构之间的友好关系,他可以谋到一个管理职位。但目前而言,没人有能力取代他,连一个潜在的都没有。所以,他用对未来的遐想来安慰自己,他活在当下,将最后的归家之期一拖再拖,继续为了其他基地以及远方隧道的安全流血、流汗。
阿尔乔姆知道,他的继父虽然看起来给了他父亲般的爱,但并不把他当作职业继承人,几乎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傻子,认为完全不值得他负上这样的责任。他从来没带阿尔乔姆远征过,忽略阿尔乔姆已经长大的事实,忘了阿尔乔姆再也不能被他还太小、僵尸会把他带走或老鼠会把他吃掉一类的谎言所骗。他不懂,对阿尔乔姆表现出不信任,导致这个男孩极度叛逆,经常做些出轨的事情,然后引来苏霍伊的惩罚。
他这样做很可能是因为不想让阿尔乔姆在地铁里遭遇生命危险,而是要让这个男孩过着他想过的那种生活: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成家立业,不要把年轻时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但在为阿尔乔姆设计这样生活的时候,他忘了为自己争取这样的生活。他过着火里来雨里去的日子,经过无数的探险并活了下来,而且他乐于这么做。经年累积的智慧不再有吸引力,只留下对岁月的回忆和岁月带来的疲惫。阿尔乔姆内心却是激情澎湃。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整天费力地过着碾碎一只又一只干燥的蘑菇的乏味生活,换尿片,每天活动范围不超过500米,这样的前景对他来说是完全难以容忍的。因为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他的继父为他设定的生活模型到底是怎样的,所以,离开基地的想法每天在他的心里滋长着。对他来说,在茶厂当工人以及当很多孩子的父亲,这些远没有地面上的生活那么有吸引力。
他被冒险的生活所吸引,希望在隧道里吹风时像风滚草一样被带走,跟着这些气流去往不确定的未来,去迎接他的命运——这很可能就是亨特中意他的原因。亨特问他是否愿意参与到有着这样巨大风险的冒险活动中。这位亨特在走近人类时嗅觉很灵敏,与阿尔乔姆长谈了一个小时后就明白可以将计划交给他。即使阿尔乔姆从未到过这个指定的地方,但至少他有离开基地的盼头,根据他的命令,若亨特在植物园站那里发生了什么不测,阿尔乔姆就可以离开基地开始他的探险之旅了。而这位亨特没有选错人。
幸运的是,振亚在家,阿尔乔姆现在可以靠谈着最新的八卦、交流着对未来的看法度过这一个晚上。
“太好了!”他的朋友对阿尔乔姆问候道,“你今天也在茶厂值夜班吗?我也是。我太厌倦上夜班了,希望跟老板提出换一下。但如果他们把你和我安排在一起那就太好了。你今天要巡逻的,对吧?我听说,你那里正处于紧急状态,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尔乔姆认真地看了看旁边振亚的妹妹,因为她对他们的谈话非常感兴趣。她不再向她妈妈为她缝制的布偶猫里填蘑菇废料,而是正襟危坐在帐篷的一角,瞪大眼睛屏息凝神看着他们。
“听着,小家伙!”振亚明白过来阿尔乔姆的意思,严厉地说,“你,现在,过去,带着你的小玩意儿离开这儿,跟邻居们玩去。我想卡提亚邀你过去呢。我们要对邻居友善。所以,去吧,带着你的玩具。”
小女孩发出不满的抗议声,一脸不情愿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还对手中的布娃娃念念有词。布娃娃半睁着两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你觉得你非常重要!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将要谈论你的蘑菇!”她离开的时候轻蔑地说道。
“你,你还太小,不适合讨论蘑菇的事情。你嘴唇上的牛奶都还没干呢!”阿尔乔姆奚落道。
“什么牛奶?”小女孩问道,迷惑不解地用手背蹭着她的嘴唇。但没人愿意花时间去回答她的问题。
她离开时,振亚拉紧了帐篷的门帘子,问道:“那边发生什么了?继续说。我已听闻很多了。有个人说,一只巨大的老鼠爬出了隧道。另有人说,你吓跑了一个来自黑暗世界的间谍,甚至还伤了他。我该信谁?”
“最好谁也别信!”阿尔乔姆建议道,“他们都在撒谎。那是一条狗,一条幼犬。那位安德里亚还抱过它。他说,那是一只德国牧羊犬。”
“是啊,但我听安德里亚说,那是一只老鼠!”振亚不知所措地说道,“他是故意撒谎还是怎么的?”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他的风格——屁大点事说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你是知道的,他是个滑稽的家伙。”阿尔乔姆说道,“你这边有什么新鲜事儿吗?你从那些男孩那里打探到什么没有?”
振亚的朋友都是做生意的,往和平大道站市场运送茶叶和猪肉,换回维生素、布匹和各种垃圾,有时候他们甚至还带来石油,有时候带来沾满灰尘又经常缺页的书籍。这些书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和平大道站,在这之前走过半个地铁系统、从一条干线转到另一条干线、从一个口袋转到另一口袋,经过无数商人的手,最终才找到合法的所有人。
在全俄展览馆站,人们对这样一个事实深感自豪:虽然这里远离贸易中心和主干,但这里的居民不仅能够在日渐恶化的条件中存活下来,而且还能保存地底下正在迅速消亡的人类文化,至少在基地范围里做到了这点。
基地行政机关对于这个问题已给予关注。政府强制向儿童传授识字技能,基地甚至有一个自己的小小图书馆。他们将从市场上能找到的书都放到图书馆里。问题在于,贸易商们对书本不加选择,只是手头有什么就带过来什么。他们是把这些书当废纸收集起来的。
但基地里的人对待书籍的态度却是,哪怕是最愚蠢的低俗小说,他们也不会撕掉一页。人们把书当圣物般保存起来,借此抚昔往事,回想那已湮没无闻的辉煌时代。成年人争分夺秒地阅读回忆录,然后将这种对书本的热爱传输给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对其他的世界毫无印象,触目所及都是无休止地交叉、幽暗阴郁的隧道、走廊和通道。
在地铁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书面文字像这样被崇拜。全俄展览馆站的居民们认为,他们自己就是最后几个文化堡垒之一,是卡鲁基斯克到里基斯科伊一线文明的最北方根据地。阿尔乔姆同样读书,振亚也一样。振亚等待他的朋友们从市场上一回来,他就会冲过去问他们有没有带来什么新的东西。所以,大多数书总是最先落到振亚的手里,然后才会转移到图书馆。
阿尔乔姆的继父探险归来也会给他带书,他们的帐篷里有整整一个书架的书。这些书摆在书架上,慢慢泛黄,有时候还会发霉,或被老鼠啃咬,有时候会布上血液的褐色斑点。他们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如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弗里茨伯纳德的作品和一些俄罗斯古典小说。
“这些家伙这次什么都没带回来。”振亚说道,“雷卡说,很快将有大量的书从一个在大都会站的家伙那里送过来。他承诺给这里两本。”
“我说的不是书!”阿尔乔姆挥手打断振亚的话说,“而是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情况怎么样?”
“你说的是情况?看起来风平浪静。当然,流言满天飞,这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你自己也知道的;没有八卦和故事,做生意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如果你不给他们点流言,他们马上就会枯萎。但你是否应该相信他们的鬼话,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现在表面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的。如果与汉莎和红场还在开战那时候比,是平静很多。但等一下,”他想起了什么,“和平大道站禁止出售烟草。现在,如果他们在某个贸易商身上找到烟草,他们将全部没收,把这个人驱逐出基地,还要记录在案。如果第二次被抓到,雷卡说,那他们几年内都不会让这个人再进入汉莎境内。这对一个做生意的人来说,就等于判了死刑。”
“得了吧!他们刚刚禁售烟草?他们在想什么呢?”
“他们说,因为烟草影响一个人对事物的判断力,所以认定它属于药物范畴。如果抽得过于频繁,还会开始侵蚀一个人的大脑。他们这么做是为人们的健康着想。”
“他们该注意的是他们自己的健康!他们怎么突然担心起我们的健康来了?”
“你知道什么呀?”振亚低声说,“雷卡说,他们正在消灭所有那些不利于健康的虚假信息。”
“什么虚假信息?”阿尔乔姆吃惊地问道。
“虚假信息。雷卡有一次沿着线路往前走,穿过和平大道站,最后到达苏哈列夫。他从事一些诡秘的勾当——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位有意思的老家伙——一位魔术师。”
“谁?”阿尔乔姆忍不住大笑出声,“一名魔术师?在苏哈列夫?算了吧,你亲爱的雷卡!他在戏弄你,那么,魔术师给了他一枝魔杖?还是说用一根棍子变出一朵花?”
“你真是个白痴。”振亚被激怒了,“你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你没遇到过魔术师,不代表就没有魔术师的存在。你相信菲列夫奇有异形吗?”
“谁要去相信。他们就在那儿,这是相当明显的事实。我的继父告诉过我有关他们的事情。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魔术师。”
“虽然我非常尊重苏霍伊,但我还是觉得他不可能对整个世界无所不知。也许他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你。一句话,你要是不想听,那你就滚蛋。”
“好吧,好吧,振亚,继续说吧。不管怎么说,还是蛮有趣的。虽然听起来……”阿尔乔姆咧嘴笑了。
“好。他们晚上在火堆边度过。你知道的,没有人永久居住在苏哈列夫。因为汉莎官方要在熄灯后送其他地方来的贸易商们去和平大道站,所以,他们在苏哈列夫做了停留。然后,一大帮子人全在那儿游荡,各种江湖骗子和小偷——这类人马全都紧跟贸易商。还有不少的流浪汉也在那里休息——然后再继续往南行进。所以,苏哈列夫那边的隧道里热闹非凡。没有人住在那儿——没有老鼠、没有异形,而试图穿过那几条隧道的人们却基本全都消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越过苏哈列夫,下一个基地是屠格涅夫站。这个基地紧邻红色线路,这里有通往切斯蒂.普鲁德的走廊。但红场的人们再一次把它叫作基洛夫站。他们说,一些共产党员就被叫作这个名字……人们真的很害怕住在那个基地附近。他们筑墙堵住了走廊。现在,屠格涅夫站空在那里,废弃了。所以,那里的隧道——从苏哈列夫到最近的人类定居点,非常长。人们就是在那儿消失的。如果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走,他们几乎肯定活不过来。但如果他们坐在超过10人的大篷车里,那就可以安全通过。他们说,这条隧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条普通的隧道,干净、安静、空荡荡,一条分支走廊都没有,看起来没有什么藏身之处……没有灵魂,没有声音,也看不到一只野兽……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有人将会听到这个说法,听说这条隧道干净而容易通过,他们将唾弃迷信的行为,然后独自进入隧道——然后,这家伙就躲猫猫,玩消失。”
“你不是要说魔术师的故事吗?”阿尔乔姆安静地提醒他。
“我要说魔术师的事情。你等下。”振亚说,“所以,故事开始了。人们害怕独自进入往南的隧道。他们寻找在苏哈列夫的同伴,商量着大家一起过这条隧道。如果是在非集市日,人不会太多,有时候甚至要等个几天几星期的,才能凑够一起动身的人数。所以,人越多越安全。雷卡说,在那里,有时候会碰上确实有意思的人。当然也有很多废物,你一定要知道怎么把他们区分开来。不过,有时候会来运气。雷卡就是在那儿幸运地遇上了这位魔术师。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也不是从灯具里走出来一些霍塔贝奇。”
“霍塔贝奇是神灵,不是魔术师。”阿尔乔姆小心地纠正他的说法,但振亚充耳不闻,继续说道,“这个人是个神秘的学者。他半生都用来研究各种神秘的文化。他告诉雷卡的主要是关于这个卡斯塔尼达来的老家伙的事。所以,这个人,总而言之,读了很多书,可以看到未来,找到失踪的东西,也能洞悉未知的危险。他说,他看到了灵魂。你想象得到吗,他甚至……”振亚突然停了下来。“他甚至可以不带一兵一卒就征服地铁!我说的是,赤手空拳。他只随身携带一把小刀——用来切碎食物,还有一根塑料棒。明白吗?嗯,他说,每个运烟和吸烟的人——他们都是疯子。因为,烟草根本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它不是任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烟草,而那些蘑菇,也不是真的蘑菇。此类毒菌以前从来没在中部生长过。总之,有一天我查一本有关蘑菇的书,真的,书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我们这里有的任一种蘑菇。就连相像的都没有。吸食它的人简单地以为那只是迷幻剂,吸了以后有种好似看卡通漫画片的感觉。但这样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这是这位魔术师的说法。如果用稍有不同的方式烹煮这些毒菌,你就可以进入有可能控制真实世界的一个状态。”
“你所说的还真是魔术师呢——我看倒更像是个吸毒的!”阿尔乔姆下了这样的结论。“这里有很多人吸食烟草来放松,但,就像你所知道的,还没有把它玩得这么神乎其神。这个家伙沉迷其中了,这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的。我要说,他演不了多长时间的。听着,萨沙叔叔曾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有一些基地——我不知道具体名称了——这个他不认识的老男人来找他,然后开始吹嘘他拥有强大的超感知能力,说他正在与拥有差不多强大能力的灵媒和外星人作战。他们就要打败他了,他可能再也无力继续打下去了,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在战斗中了。这个基地——可能是苏哈列夫一类的吧,就是那种半基地。
那里的人围坐在站台中央的篝火堆周围,远离隧道口,稍做休整后就继续前进。就在那里,打个比方说,有三个人从我继父身边走过,这时那个老男人,突然惊恐地对我继父说:‘你看到没,那儿,那个人,中间那个,就是邪恶灵媒的其中一个头儿,是黑暗信徒。他两边的两个家伙是外星人。他们辅佐中间那个黑暗信徒。他们的领导人住在地铁的最深处。’他接着说了一堆,大意是,因为你跟我坐在一起,所以他们不会过来。他们不想让普通人知道我们的战斗。但他们现在正用他们的能量攻击我,我正在防御。然后他说:‘我将继续战斗!’别人会觉得这很有趣,但我继父当时一点儿都没觉得好玩。想象一下:在地铁的一个凄凉角落里,谁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听起来像废话,我知道的,但,就是这样的。萨沙叔叔告诉他自己,这个老男人是个疯子,但接下来,和左右各一个外星人一起走着的那个人,正带着敌意看着他,双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真是狗屎。”振亚不相信地嚷起来。
“也许是狗屎,但你也清楚,在遥远的基地,必须做好应对任何突发情况的准备。老男人很快跟他说(就是那个老男人),他将跟邪恶的灵媒做终极决战。如果他输了——他的力量不及对方——那就每个人都完了。他说,以前,好的灵媒要比现在多,战场也是平坦的,但现在,邪恶的灵媒开始占据上风,而这个老男人是所剩无几还在战斗的人之一。或许,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还在坚持的。如果他被杀,那邪恶灵媒将获胜,而局势将再也无法逆转。将了军了!”
“我觉得我们已被将死了。”振亚说道。
“嗯,或者说还没完全被吃死,还有翻身的机会。”阿尔乔姆回答道,“所以,这个老男人破釜沉舟地对自己说:‘我的儿子!请给我些吃的。我筋疲力尽了。最后的决斗就要来了……每个人的命运都取决于这次战斗的结果。你们也一样!’你明白吗?这个老男人开始乞要食物了。我要说,那就是你的魔术师。我还要说,有点无情,但的确是另有原因。”
“你完全是个傻子!你都还没听结果呢!不管怎么说,是谁告诉你那个老家伙在撒谎的?等等,他叫什么名字?你的继父跟你说过吗?”
“他跟我说了,但我记不太清了。是一个蛮有意思的名字,开头是‘Chu.可能是Chum——要不就是Chump?……流浪的人经常会取些有意思的绰号取代真正的名字。那么——你的魔术师叫什么?”
“他跟雷卡说,他们现在叫他卡洛斯。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那就是他所做出的解释。不过,你应该听听故事的结局。他们对话的最后,他告诉雷卡,最好不要穿过北部隧道——虽然雷卡正准备第二天就回去。雷卡听了他的建议,然后没有去。他是对的。那一天,一些暴徒袭击了一支穿梭在苏哈列夫和和平大道站之间隧道的旅行队,虽然这条隧道被认为是安全的。一半的贸易商命丧黄泉,只有极少数人脱身而去。就这样!”
阿尔乔姆沉默下来,陷入了深思。
“那么,也就是,事情的真相无人可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过去经常发生,我的继父也经常说起。他还说,在最远的基地,人们已变得狂暴、原始。他们已经忘了人类是一种理性的生物,于是发生了一些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用我们的逻辑无法解释的事情。但他没进去过那里。而且,他根本说都不会说给我听——我是偶然之间偷听到的。”
“哈!我来告诉你,有时候,他们说,正常人是不会相信的。上一次,雷卡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想听听吗?你继父应该没告诉过你,一个来自谢尔普霍夫地铁线的贸易商告诉雷卡。嗯,你相信有鬼的存在吗?”
“哦……每次跟你说话,我就开始疑惑、犹豫,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但,当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或跟其他人在一起时,我对自己的感觉就又有了信心。”阿尔乔姆回应着,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你是认真的吗?”
“嗯,我读过一些东西,这是当然的。萨沙叔叔以前跟我讲过很多故事。但坦白地说,对这些故事我并不是真的全盘接受。通常说来,振亚,我并不能真正理解你。在这个基地,我们正和那些黑暗族一起生活在无止境的噩梦里——我猜,你在地铁别的部分是看不到这些生灵的。或许地铁系统中央的某个点,有孩子正在谈论我们这里的生活,说些这里发生的恐怖故事,然后互相询问:‘你相不相信黑暗族的传说?’对你来说,那什么都不是。你还想用更多的传闻来吓唬自己吗?”
“是的,但不要告诉我你只对那些能看到和感觉到的东西感兴趣。你不会是真的以为世界正如你所看见、能听见的那样吧?打个比方,鼹鼠。它看不见这个世界,它从出生开始就是瞎的。但那并不意味着鼹鼠看不见的东西不存在。那就是你说的……”
“好吧,那你想通过你的故事说明什么呢?关于一个贸易商在谢尔普霍夫地铁线完蛋了的故事吗?”
“关于那个贸易商?好吧……雷卡在那边的一个市场奇遇这个家伙。他,我猜,当然不是来自谢尔普霍夫。他是从Ring过来。他是汉莎公民,但住在多勃雷宁站。在那里,他们有一条通往谢尔普霍夫的走廊。在这条线上,我不知道你继父有没有跟你说过,但地铁5号线再过去就没有人居住了——也就是说,一直要到下个叫图里斯卡亚站的基地——那里有汉莎的巡逻兵。他们采取措施保护它——那里的人通常认为,既然这条地铁线杳无人迹,你就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会从里面爬出来,所以,他们在那里设置了一个缓冲区域。没人越过图里斯卡亚站。他们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现过。整个基地都是空的,设备坏掉了,也没有生命的迹象,是一个死区:没有一只动物,没有任何种类的寄生虫,甚至连老鼠都没有,空空荡荡。但这个贸易商认识一个人,也是一个流浪者,他曾越过图里斯卡亚站。我不知道他要去那里寻找什么。他跟那位做生意的人说,谢尔普霍夫地铁线看起来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它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变成废城。汉莎为什么没有占领那个区域?那可是一个就算是你也会觉得适于种植或养猪的好地方,之所以汉莎不去占领它,肯定是有原因的。”
振亚陷入沉默了,感觉到阿尔乔姆最终忘记了之前的冷嘲热讽,正张大嘴听着,于是,他在地上挪了挪坐得更舒服点,心里充满着胜利的喜悦,继续说道:“是的,你很可能根本不会对这些废话有兴趣。都是无稽之谈。要茶吗?”
“先别说茶的事儿!快告诉我为什么汉莎没有占领那个区域?你是对的,这件事有点古怪。我继父说,因为人口过多的原因——再也没有空间继续容纳下所有的人了。可是,他们怎么会放弃夺取更多空间的机会呢?这可不是他们的风格!”
“啊,现在你有兴趣听了!好吧,这个陌生人往那里面走,进去得相当深。他说,你一直走一直走,发现那里没有灵魂,什么都没有,那儿没有人,不像是苏哈列夫再过去的那条隧道那样。你能想象吗?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你只听得到水滴的声音。废弃的基地就沉寂在黑暗中,从没有人住过那里。你在那里总是有一种身处危险的感觉,气氛压抑……他正快速往前走,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穿过了四个基地。显然那是个不顾死活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才会一个人去玩那样的游戏!然后,他到了塞瓦斯多波尔站。那里有通往卡科霍夫斯卡亚站的走廊。你知道,卡科霍夫斯卡亚地铁线沿线只有三个基地。它算不上一条线路,只能称之为一个构想,就像是地铁系统的一个附件。他决定在塞瓦斯多波尔过夜。精气神都耗尽了,他累了……他找到了一些木头废屑,生了一堆火,驱走可怕的感觉,然后钻进睡袋,睡在了站台的中间。到了晚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振亚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带着点戏谑的意味笑着说:“好吧,我不知道你渴不渴,反正我现在真想喝点儿茶!”他没有等回应就拿着水壶走出了帐篷,留下阿尔乔姆一个人陷在故事带来的震撼里。
阿尔乔姆,当然很生气振亚把他留在这儿,但他决定耐心地等到故事的结局,然后怒骂他一顿。突然,他想起了亨特向他提的要求。事实上,那更像是一个命令。但很快,他的思绪又飘回了振亚正在述说的故事上。
振亚端着茶回来了,倒了一些在有珍贵的金属外壳的茶杯里,这种茶杯就是他们通常在火车上装茶的那种。他继续说道:“于是,他紧挨着火堆睡去,四周一片静寂,就好像耳朵里塞满了棉花。午夜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一种完全有违常理、不可思议的声音。他很快浑身冷汗淋漓,就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听见从隧道的深出传出来的小孩的大笑声,连老鼠都没有,你能想象小孩的声音吗?所以,受惊是可以理解的……他跳了起来跑到隧道的圆拱下面……然后他看见……有一辆地铁列车正在驶进基地——那是一辆真正的列车,车头灯光闪烁,他什么都看不见——如果不闭上眼睛,他会瞎掉的,所以他及时用双手捂上了双眼。窗户被灯光照得发黄,有人在里面,而这一切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点声音都没有!火车的引擎没有发出嗡嗡声,轮子也没有发出咔哒声。火车鸦雀无声地滑进基地……你明白吗?他坐了下来,感觉心脏哪里不对劲。透过火车窗户可以看见里面坐了很多人,就好像真正的人类在那里心无旁骛地不停聊着天……这辆火车,一节车厢接着一节车厢,正经过他的身边,他看到最后一节的车厢里,有一个7岁大的男孩正在看着他,还用手指着他,正在大笑着……笑声是听得见的。周围是如此的安静,这个人却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着小孩的笑声……火车出了站,重新驶入了隧道远去了,那笑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处。空旷的站台上再次陷入死寂——一种完全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他醒过来了?”阿尔乔姆声音里带着恶意但又有所期待。
“当然!他往回朝着熄灭的火堆跑过去,迅速地拾起随身物品,马不停蹄地跑回图里斯卡亚站。他整整跑了一个小时。他害怕极了。你想都可以想得到……”
阿尔乔姆沉默不语,被他听到的故事震撼住了。帐篷里安静的气氛蔓延开来。最后,阿尔乔姆终于恢复了神智,咳嗽了一声,稳住声音,听起来不会露怯。他尽量不动声色地问振亚:“那么,对这一切,你深信不疑吗?”
“嗯,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谢尔普霍夫地铁线类似的故事了。”振亚说道,
“只不过我不常跟你说。通常情况下,你会马上开口打断我的话。好吧,我们坐
这里有一会儿了,快到工作的时候了。我们做下准备,可以到了那边再谈。”阿尔乔姆不情愿地起身,拖着身子回了家——他需要打个盹才有精神工作。
他的继父仍在睡觉,基地里非常安静。大多数人可能已下班。现在离值夜班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动作要快点。经过亨特待着的客人帐篷时,阿尔乔姆看到帐篷的叶瓣收起来了,里面空无一人。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终于明白,他跟亨特的谈话并不是做梦,它真的发生了,而事情发展的方向可能对他产生直接的影响,他明白未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茶厂坐落在一个死角,这里原来是地底往外的一个出口,那里有通往上面的自动扶梯。工厂所有的活都是手工完成。浪费电能在生产上太奢侈了。
工厂区域和基地的其他部分用一道铁制的屏风分割开来,墙与墙之间拉着金属导线,墙上洗过的蘑菇正在变干。当天气异常潮湿时,他们就在蘑菇下面点上小火,加快它们干燥的速度,这样就不会长霉菌。金属导线下面是一张张桌子,在这里,工人们先是切开干蘑菇,然后压碎它们。做好的茶打包进纸张或塑料袋——这要看基地里能找到什么——他们还会在里面加些提取物和粉末,这些提取物和粉末的配方只有工厂的头儿才知道。这就是产茶的流水线。在八小时不断切着压着蘑菇碎屑的工作中,不太需要说话。就算这样,这个活很可能仍是最耗费体力的。
阿尔乔姆跟振亚,还有一个新来的名叫基里尔的人一起轮班。这人也有过巡逻经验,一头蓬松的头发。基里尔看到振亚就变得神采奕奕——显然他们以前见过还聊过天——他很快地跟他讲起了一些明显是他们上次未说完的故事。阿尔乔姆坐在中间,对这些故事没有很多的兴趣,所以陷入了沉思当中。振亚刚刚跟他说的谢尔普霍夫地铁线的故事,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褪去,跟亨特的对话开始变得清晰。
能做些什么呢?亨特给他下的命令太重要了,他不能不好好考虑。不管亨特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如果他不能完成,后果是什么?他做了一个极度愚蠢的承诺:深入敌人的巢穴——这就如自己要跳进火坑。他把自己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之中,甚至都还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危险。他只能猜想,500公里以外等着他的是,边防哨所一盏孤零零的灯,灯光越来越暗——那或许是全俄展览馆站北部最后一团代表人类的火光。他对黑暗族的了解跟其他每一个人都一样,但其他人没有人想过要走出去面对。事实上,在植物园站里有一条真正的通道,从那里野兽可以从地面上下来,进入地铁,但那还并不是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
亨特无力完成这个自己扛下的任务,这个可能性太大了。否则他怎么可能要阿尔乔姆接下这个任务呢?亨特不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就是说他将回不去全俄展览馆站是有可能的,而且可能性极高。
但阿尔乔姆怎能放弃一切,没跟任何一个人打声招呼就走呢?亨特本人害怕警告别人,担心这里的人“思想陈旧……”那怎么到达大都会站,到达传说中的大都会站,独自一人,穿过所有隐藏在黑暗中和幽静的隧道中,等着旅人通过的那些能见的或神秘的危险呢?阿尔乔姆突然后悔迷失在亨特所表现出来强大吸引力和巫师般的凝视中。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告知了亨特他的秘密,又同意接受这个危险的任务。
“阿尔乔姆!阿尔乔姆!你是睡着了还是怎的?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振亚晃动他的肩膀。“你在听基里尔说什么吗?明天,他们要组团去里兹斯卡雅站。他们说,我们的政府已经跟他们达成一项协议,但同时这看起来像是我们向他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然后建立兄弟般的友情。看起来他们找到一个装电缆的仓库了。领导人想要做些事情。他们说,他们将要在基地之间建立电话通讯系统。总之,是一个电报体系。基里尔说,明天不上班的人都可以去。你要去吗?”
阿尔乔姆刚好想到那儿,命运就给了他一个完成任务的机会——就这件事而言是这样的。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振亚高兴起来。“我也要去。基里尔!算我们一份,好不好?他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是9点吗?”
一直到下班,阿尔乔姆都没说过只言片语,他没有能力将自己从沮丧的想法中抽离开来。振亚被留下来与头发蓬松的基里尔一起亲自处理相关的手续,他明显感觉不开心。阿尔乔姆继续机械地切着蘑菇,然后把它们弄成粉末,从金属导线上把小的碎片拿下来,再切开它们,一直这样,永无止境。
亨特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然后定格在那里说:如果他回不来——那是一个正在拿生命冒险的人脸上不应有的平静面孔。与这样一个人之间的承诺阻碍了他的心,感知困难。
下班后,阿尔乔姆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他的继父不在了——很显然是出去照顾自己的生意去了。阿尔乔姆躺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马上进入了梦乡,虽然之前他还打算在这个平稳安静的环境中再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
在经过这么多谈话,对前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不断的担忧之后,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这些东西包围了他,把他带进梦境的深渊里。在梦里,阿尔乔姆看见自己坐在苏哈列夫基地的火堆边上,旁边是振亚和流浪的魔术师,那个叫卡洛斯这一不寻常的西班牙名字的魔术师。卡洛斯正在教振亚如何从蘑菇中提取烟草,他正在解释说,你就应该像在全俄展览馆站那样使用它——这不是刑事犯罪,因为这些蘑菇根本就不是蘑菇,而是地球上的一种新型的理性生物,它们假以时日或将取代人类。这些蘑菇不是独立的生命,还仅仅是元素,是用一个个神经细胞连成一个整体,然后用庞大的菌群蔓延到整个地铁。事实上,消费烟草的人不仅仅是把其当作精神药物,也是用其与这种新的理性生物联系。如果利用得当,那你就可以与之交朋友,它将通过烟草帮助这个与它联系的人。但接着苏霍伊出现了,他举起食指威胁阿尔乔姆。他说,你完全不应该吸食烟草,因为,如果过量吸食了它,那你的脑子就会坏掉。但阿尔乔姆决定尝试下,看看它是否真的那么神奇。然后,他告诉大家,他要出去透透气,但实际上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跟在有着西班牙名字的魔术师身后,他发现,这位魔术师没有后脑勺,但他的大脑是可视的,上面到处是虫洞。长长的白色的蠕虫一圈一圈地卷在一起,正在吞食他的脑组织,然后建立新的洞群。而魔术师只顾着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看到此场景,阿尔乔姆吓坏了,他决定撒丫子逃走。他开始用力拽振亚的袖子,希望他跟自己一起走。但振亚只是不耐烦地挥着手,让卡洛斯继续说下去。接着,阿尔乔姆看到蠕虫从魔术师的脑袋上爬下来,爬向振亚,然后沿着振亚的背往上。虫子们正试图进入他的双眼……
阿尔乔姆跳了起来,疯狂奔逃,全速从基地逃离,但接着他想起来,这条隧道是不应该单独通过的,只能成群结队过。所以,他又转了回去,朝着基地跑去,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到不了基地。
他的身后突然亮起一道光,从逻辑上推断,这在梦境中出现显然很不寻常。阿尔乔姆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隧道的地上。他又一次转过身,看见从地铁的深处,驶过来一辆火车,一直不停地朝他开过来。轮子咬着铁轨向前滚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而火车的车头灯照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的两腿动也动不了,它们发软,没有丝毫的力气,它们不再是双腿,而是塞满了破布的空荡荡的裤子。就在火车即将碰到阿尔乔姆时,眼前的景象突然失去了颜色,倏忽间消失了。
接着,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阿尔乔姆看到亨特穿着雪白的衣服,在一间亮得炫目的毛坯房里。他站在那儿,头低垂着,盯着地面,眼睛像要穿过去一样。然后他抬起双眼直视着阿尔乔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在梦里,阿尔乔姆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仿佛他可以同时从各个角度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当阿尔乔姆望进亨特的眼睛之时,他被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安笼罩了,这是某种相当意味深长的期待,是一种可能随时发生的东西……
亨特开始跟他说话,此时阿尔乔姆有种感觉,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在他以前做噩梦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告诉自己,他正在睡觉,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想象,是自己太过兴奋的关系。但此刻,平时只要他一想就能随时唤起的知识,却是一片茫然。
为了捕捉到阿尔乔姆的目光——虽然他有种感觉,亨特不能真的看见他,并且盲目地担当起了一个棘手的任务——亨特严肃地慢慢说道:“时间到了。你一定要去做曾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去做。记住——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阿尔乔姆睁开了双眼。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旋起那个异常清晰的粗重的嗓音,说着:“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阿尔乔姆重复着。噩梦中有关蠕虫和火车的细节被从他的记忆里迅速抹去了,但阿尔乔姆能够清楚地记住第二个梦境的所有细节。亨特奇怪的衣着,神秘的空荡荡的白色房间,还有这句话:“你一定要去做曾答应过我的事情!”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着,挥之不去。
他的继父走了进来,担心地问阿尔乔姆:“告诉我,在我们一起开会之后,你有看到过亨特吗?天色越来越晚了,而他失踪了,他的帐篷里是空的。他离开了吗?昨天他跟你说些什么了吗?有关他的计划。”
“没有,萨沙叔叔。他只是问了些基地的情况,还有基地里发生了什么。”阿尔乔姆下意识地撒了谎。
“我为他感到担心。担心他做些傻事,损人不利己。”苏霍伊无疑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斗……呃!对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对吗?”
“我和振亚签了合同要参加今天往里兹斯卡雅站去的旅行团,帮助他们通过,我们将从那里开始埋设电缆。”阿尔乔姆回答道,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才做了去的决定。想到这里,他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蹦了出来,他感觉到一道奇异的光,还有突然放松下来的精神,像是有人已将他的内脏拿了出来一样。这些东西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心脏,跟他的呼吸相交融。
“旅行队?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试图去趟过隧道的浑水。无论如何,我是需要进隧道,去里兹斯卡雅站,但我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下一次,或许……你现在要出去了吗?9点?好吧,那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把你的东西也都一起带走。”说完他留下阿尔乔姆一个人。
阿尔乔姆开始把各种东西都扔进一个帆布背包,这些东西也许在路上会用得到:一盏小灯、电池、蘑菇、一袋茶、腊肠和猪肉的肝脏、一整盒以前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机关枪子弹、一张地铁地图,他又拿了些电池……还要记得随身带上护照——护照在里兹斯卡雅站当然派不上用场,但过了那个站,他可能被拘留或刚一露头就被另一主权站的巡逻兵给推到一面墙上处死——要看他们的政治局势。
亨特还给了他一些胶囊,这些就是他需要的一切。
把帆布背包往背上一搭,阿尔乔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然后坚定地走出了帐篷。
准备跟旅行团队一起出发的一大帮人在通往南部隧道的入口处的站台上集合。铁轨上停放着一辆装着一盒盒肉、蘑菇和盒装茶的货车。货车的上面,有一种巧妙的装置,是由当地的专家合力研制的——很可能是一种发电报的仪器。
旅行团里除了基里尔,还有另一队人马,包括一名志愿者和一名来自政府的司令官,后者将负责与里兹斯卡雅站的政府建立联系并达成协议。他们都已经整装待发,一旦收到出发的信号,就马上行动。人们把分配给他们在旅途中用的机枪装满了子弹背在身旁,形成了一个金字塔形,枪筒直接向上指着,他们空着的子弹匣子用绝缘胶带绑在机枪的基座上。
振亚最后才出现——他不得不先喂饱自己的妹妹,然后把她送给邻居照顾。因为他的双亲仍在上班,所以离开前不得不先做这样的准备。
就在出发前的最后一秒,阿尔乔姆突然想起来,他还没跟继父说再见,不由得自责了一番,于是他对振亚承诺自己去去就来。他扔下帆布背包,往家里跑去。帐篷里空无一人,阿尔乔姆冲向维修人员经常闲逛但现在属于基地政府的营房。苏霍伊就在那儿,他坐在基地执勤官——也是全俄展览馆站的人民选举出来的领导人的对面,俩人正兴致勃勃地在聊着什么。阿尔乔姆敲了敲门框,轻咳了一声。
“你好,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先生,我能跟萨沙叔叔聊会儿吗?”
“当然可以,阿尔乔姆,进来吧。要喝茶吗?”执勤官热情亲切地招呼着。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苏霍伊边说边将椅子从桌子前面挪开。
“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阿尔乔姆含糊地说道,“我们要先看看事情进展如何……”
他明白,也许他再也不能见到他的继父了,他也确实不想欺骗他。这个男人真真切切地爱着阿尔乔姆。他说:“他明天或后天回来,一切不会有什么变化。”
阿尔乔姆突然觉得眼睛一阵发酸,他羞愧地发现,自己双眼含着泪。他朝前走去,拥抱了继父。
“来,来,阿尔乔姆,发生什么事了?你明天就会回来的呀……对吧?”迷惑不解的继父安慰他道。
“如果事情一切照计划顺利进行,明天晚上就回来。”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也证实着。
“照顾好你自己,萨沙叔叔!好运!”阿尔乔姆嘶哑着声音说道,一边跟继父握手。说完迅速转身离开了。
苏霍伊惊讶地注视着他离开。
“他的情绪怎么变得烦乱不安呢?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去里兹斯卡雅站……”
“没事,萨沙,没事。你的男孩儿总有长大的那一天。当有一天,他含泪跟你说再见的时候,你将会感到忧伤。而现在他只是去两站以外的地方!嗯,你刚才说到,对于派阿列西耶夫去巡逻隧道是什么看法来着?建立这样的模式对我们来说轻而易举……”
阿尔乔姆跑回大部队时,司令官已发给每个人一部机关枪并说道:“各位,出发前是否要先休息会儿?”接着,他坐在老旧的木头长凳上,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默默地坐了下来。“好,上帝与我们同在!”司令官站了起来,跳上轨道,带头出发。
阿尔乔姆和振亚是队伍中最年轻的两个人,他们爬上货车,准备努力工作。基里尔和另一位志愿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为整个旅行团警戒。
“我们走!”司令官吼了一嗓子。
阿尔乔姆和振亚靠在车的横杆上,基里尔从后面推动货车——它发出吱吱的叫声,顿了一下,随后开始向前滑动。最后两个人走在货车后面,大部队消失在了南部隧道大口袋状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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