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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气

我们每一个人死之前会留下什么?
墓碑总会坍塌,数十年过去以后,上面无论刻写了什么,总会变得模糊不堪,以至于无法辨认。
过去没有人会去照料坟墓,墓园往往会被新埋进去的死人重新分配。只有死者的孩子、父母才会去祭奠死者,孙辈们已经很难得去一次,曾孙们几乎从来不会去。
在大都市,死者应该得以长眠地下,获得永恒的宁静,但他们的尸骨常常会受到侵扰:也许是为了更为充分地利用土地,重新开发利用乡村墓地,那里会建起新的住宅小区。土地越来越拥挤,对死者来说是如此,对活着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半个世纪的安宁长眠对死去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奢侈,也许也只有在电被发明之前,人们拥有过这样的奢侈。
在整个星球都在死去的时候,谁又会关心一个人的身后事?地铁里幸存下来的人每一个死后都不会得到安葬,他们甚至不敢奢望,自己死后的身体在一个星期之内可以不被别的生物啃噬干净。
遗体残骸有权利存在到活着的人忘记它们曾属于谁为止。人总会记得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同窗、自己的战友,但这种记忆只够三代人使用,确切来说也就五十余年的时间。
人类是何等健忘,有一天自己祖父和自己同窗好友的模样终究会在我们的脑海中消失,而在某一天也会有人把我们放逐,赶出自己的记忆。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许会保存得比一具骨骼长久,但当最后一个记着我们的人也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也会随着他一起溶解在时间之中。
照片?谁现在还拍照片?拍了照的人又有谁还会保留着照片?从前在每一个家庭厚重的家庭相簿之中都有不少泛黄了的老照片,但翻相册的人却很少会十分确定照片中的哪一位才是自己的祖先。也许这些照片对逝去的人来说是一张死后从他们身体上取下的面具,绝不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根据他们复制做出的石膏像。这些照片上,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总会比记在活着的人心中的要腐烂得慢一些。
但还会留下什么呢?
"孩子们?"
荷马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烛光里的火苗。他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单身汉,曾思索过这件事,阿赫梅特的话到现在仍刺痛着他。他注定无子无女,再没有可能繁衍自己的后代,
他重新拿起了笔。
"他们的外貌与我们有些许相似之处。在他们的线条中隐约有我们的影子,他们的面孔神奇地融合了我们与我们的爱人的特征。从他们的姿势、眉毛的弧度之中,和带着感动的鬼脸之中,我们能看到自己。朋友们会对我们说,我们的儿子和女儿跟我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也许是在告诉我们,在我们闭上眼睛、心脏停止跳动时,孩子们将会延续我们的生命。"
但我们每一个人并不以原本的面目存在着,而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原本面目的复制品。我们存在的方式就像喀迈拉[1]一样,我们每个人都由父母的外貌和父母的内在组成,我们的一半来自于母亲,另一半来自于父亲。其实在我们身上不存在任何独一无二的特性,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无数随机的马赛克碎块,每一块都独一无二,千百万块随意拼在一起,构成了我们面前并无特殊价值的拼板画。
我们是否应当感到骄傲,当我们在自己孩子们的脸上看到了本属于自己的鹰钩鼻和小酒窝,虽然在这世界上,这样的鼻子、这样的酒窝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曾出现在无数人的面孔上?
"在我们身后,我们究竟给这世界留下了什么?"
荷马不得不比其他人活得更沉重。有些人的信仰教导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荷马真心嫉妒他们;而他自己每当听到人们谈论来世的时候,思绪就会立刻转到纳西莫夫大街。也许荷马并不仅仅由能被食尸者们拒绝吞咽的肉身构成,除却肉身之外,荷马还拥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但这种东西离开血肉之躯无法单独存在。
"埃及国王在死后留下了什么?希腊的英雄们死后留下了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在死后留给了世人什么?他们留下了什么,抑或是他们在自己留下的东西中还活着?
"人类还能留下什么永垂不朽?"
荷马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写下的话,仔细斟酌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本子上撕下了这几页,将它们揉成一团放到一个铁盘子中,然后用火点燃了它们。一分钟过去后,三小时的书写化为一小把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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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
萨莎总是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景:来自世界的最后一缕光线媳灭,万物齐暗,留下的只是永恒的黑暗。黑暗和死寂无声,人类就是从这黑暗和死寂中降生的,而且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地要回到这里来。萨莎曾听过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故事,她对下地狱这件事无怨无悔。永恒的黑暗、无声的世界、成日的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比一口装满滚油的油锅更可怕。
然后前方的远处会出现微小的闪烁的火苗。萨莎向那个位置缓缓移动,但却怎么也碰不到那火苗:那是一只飞舞的萤火虫,先飞走,又靠近萨莎,像是想要戏弄她一样,然后又弃她而去,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她知道,那只是隧道里面的火苗而已。
父亲曾对她说过,一个人在地铁里死去的时候,他的灵魂便会无所适从地在空荡荡的永远没有黎明的隧道中游荡,每一个这样的灵魂都会走到死胡同中。灵魂只是不明白它再也不必被束缚在什么躯体之中,它的世俗生活已经结束了。在还没有看到幻影篝火的火苗之前,灵魂不得不继续游荡。一旦看见了那火苗,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它飘去,因为这火苗就是被派来迎接这颗灵魂的。火苗移向一旁,要将灵魂带到可以让其得到安宁的地方。
但有时候那火苗会发善心地将灵魂送回到它离开的躯体之中。人们议论那样的人是从另一个世界走一圈又回来的人,坦然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被黒暗放过的人。
火苗命令萨莎跟在自己后面一起向前走,火苗十分坚持,萨莎便让了步。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但她也不再需要那双腿。为了赶上那调皮的火苗,她只能保证让它不在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她全神贯注地追随着火苗,似乎想要驯服它。
她终于抓住了它,但它却把她拖向了更黑的黑暗,沿着隧道组成的迷宫走着。如果只有萨莎一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的,那是她生命线上的最后一站。前面又透出了一点光明,萨莎才反应过来,她的护送者为她勾勒了一座位于远方的房子,那人正在等着她。
"萨莎!"有人唤她,那声音惊人的熟悉,虽然她一时想不起这声音属于谁。
"爸爸?"她不太确信,猜测着这个熟悉、亲切、温柔的声调到底属于谁?
他们到了。隧道幻火停住了脚步,变成了普通的火苗,跳到一支正在熔化的蜡烛的独芯上,像是一只散步归来的猫。
她的双手被一双冰冷粗糙的大手捏住。萨莎犹豫不决地放开火苗,害怕又一次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随后与她一起苏醒过来的,还有上臂皮肉绽开的恐怖疼痛,太阳穴也突突直跳。黑暗之中,普通办公室摆设在摇晃——两把椅子、架子……而她本人则躺在一张吊床上,那样的柔软舒适,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背。好像她是分了好几部分回归自己的躯体的,现在所有零件还没有全部回来。
"萨莎?"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张开眼睛,望着说话的人,缩回了自己的手。在她身旁坐着的是老头,跟她一起坐轨道车来到这儿的老头。在他的碰触中并没有任何的觊觎,这种碰触既没有让萨莎感到灼热,也没有让她感到受到了侮辱。她抽回自己的手仅仅是因为她对自己把旁人的声音当作是爸爸的声音感到羞愧,隧道之火并未把她带到父亲身边。
老头轻轻地笑了,他似乎对女孩的苏醒感到格外高兴。女孩再望向老头,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温暖的亮光,那种亮光她在之前只在一个人的眼中见到过,因此并不值得对她所犯的迷糊大惊小怪。在老头面前,她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她说。
而后又想起了在帕微列茨站所经历的最后几分钟,她猛地坐起身来。
"你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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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好像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可能她已经毫无力气去哭去笑了。她失血很多,两厘米的爪子并没有伤到她的筋骨,却给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伤口,这种伤口只有最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才能勉强缝住。怪兽向她发起的第二次攻击,本可以结束她的生命,平平地挥过来,却只是让她失去了知觉。她已经昏迷了一昼夜,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她的生命了,她的医生荷马坚信这一点。但关于自己的伤势,老头倒是还没有与医生探讨过。
在萨莎昏迷的时候,老头己经习惯了叫她"萨莎"——萨莎软绵绵地仰靠在枕头上面,荷马回到桌子旁边,伸展一下四肢。一整个笔记本一共有94张纸。他为了去照顾呻吟的女孩,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他手中转着笔,重新开始写下去。
"……这一次商队在路上耽搁了。耽搁的时间让人无法忍受的久。所有人心中都明了!发生了极为恐怖的事件,一件无法预料的事件,任凭商队携带重型武器的护送人员的意志多么坚定,也无法保护商队,数年来与汉莎建立的良好关系在这个关头也无济于事。如果还有通信联系,一切还没那么可怕。这个时候通向环线的电话线不知什么原因又出现了故障,早在星期一,与商队的联系就断了,被派出去找寻故障原因的小分队也无功而返。"
荷马抬起眼睛,哆嗦了一下:女孩正站在他的背后,隔着他的肩膀辨认他潦草的字迹。右臂上的绷带又被血浸透了,但她的好奇心让她忘记了疼痛。
老头害羞起来,把本子的封面合了起来。
"你需要灵感是指这个?"女孩问他。
"我才刚开始写。"荷马吞吞吐吐。
"商队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将书名写在上面,"故事还没有结束。快躺下,你需要休息。"
"但故事的结局是由你来决定的。"女孩动也不动,反驳荷马。
"在这本书中我没有任何决定权。"荷马放下了笔,"故事不是我编出来的,我只是记录一件我所经历的事而己。"
"这样说来整个故事都取决于你啊。"女孩想了想又问,"我会出现在故事里面吗?"
"还正想问问你同不同意。"荷马笑了起来。
"我想一下。"女孩十分认真地回答,"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这样一个角色?"
老头站起身来,他不想让女孩俯视着与自己说话。
在上一次与萨莎聊完天以后他心中就很清楚,她的青春和不懂人情世故会给别人一个带有欺骗性的第一印象,好像在他们发现她的那个可怕的车站上,过一年像是过了两年。她的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她不会回答那些问出声的问题,却能回答别人心坎儿上的问题。萨莎向荷马提出的问题,荷马甚至都无法对自己作出回答。
而且他还认为:如果他无法对她坦诚,那么她如何能成为他书中的女主角?他要和她坦诚以待,不纵容,也不对她避而不谈,他要对她推心置腹。
"我希望人们会记得我。记住我,还记住那些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我还希望他们能了解我所知道的事情,希望我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我希望我死后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你会用心去书写?"她歪着头问,"不仅仅要写在这个本子上。它会被烧毁,也会被遗失。"
"对心灵来说,本子并不是一个可靠的保险箱,是吗?"荷马叹一口气,"我需要一个本子,我的记录需要一个形式,我要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趁我还没有忘记,我不想遗漏任何重要的信息。之后我把这个故事再吿诉几个人就足够了。如果一切都顺利,那么我将再也不会需要纸张,也不会需耍自己的这副皮囊。"
"你见过听过太多你舍不得忘记的事情了。"女孩耸耸肩."我没有任何值得记下来的事情,别把我记在上面,别在我身上浪费纸。"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老头欲言又止,她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他的参与了。
女孩没有吱声,荷马担心她彻底陷入封闭的状态。他尝试着找到合适的话,想要补救刚才所说的,后来却发现他只是越描越黑。
"在所有你记得的故事中,哪个故事最美好?"女孩突然问,"最最美好的那一个!"
荷马踌躇着,思量着。与别人分享他心底最为宝贵的故事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何况两天前他还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他甚至不肯向叶列娜倾诉这件事情——叶列娜一直以为在他们陋室的墙壁上悬挂着的只是一幅寻常的城市风光。他若跟眼前的这个女孩吐露心声,从小在地下生活长大的她能否明白?
"夏天的雨。"他决定告诉她。
"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吗?"她调皮地皱了皱眉。
"你见过雨吗?"
"没有。"女孩不住地摇头,"爸爸不允许我到地面上去。但我爬上去过两次,可在上面我感觉很糟糕。周围没有了墙壁,我感到十分奇怪。雨,就是从天而降的水珠。"女孩最后以防万一地补充道。
但荷马已经不再听她说话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这像是一种通灵术,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此刻他的灵魂毫无所依,但却不停地在说,在说……
"一整个月了,天气又干燥又炎热,而我的妻子怀孕了,她其至连呼吸都感到痛苦,像是有炙热的烈火在烤着我们。产院里面一个病房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妻子不停地抱怨,说她感到多么的闷热。我为了她呼吸也困难了。简直是无法忍受:我们努力了好几年都没有怀上孩子,医生们还喜欢用小产来吓唬我们。这样一来就算是在产院待产比较安全,但还是回家躺着休养对孕妇比较好。后来预产期过了,肚子却毫无动静,子宫也没有收缩,但我不能每天都向领导请假。而且我还听说,如果超过预产期孩子仍不出生,那么生出来的孩子有可能已经死去了。我当时工作繁忙,一下了班就立刻在窗前守着。在隧道里面没有电话,我就走遍所有的车站,去确认有没有漏掉的电话。终于收到了医生留下的一条信息!'速回电。'我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始拨号,我害怕听到的是我要去亲手埋葬自己的妻子、孩子,我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傻瓜。"
荷马停止讲述,留心听女孩的反应。女孩并没有打断他的话,而是把问题都留到一会儿再问。
"别人不停地对我说:恭喜你,你的儿子出生了。我的妻子也从死神手中逃了回来,真是一个奇迹……我回到地面上——那里正下着雨,凉爽的雨。空气立刻变得新鲜,清澈透明。城市像是被包裹在满是灰尘的幔帐之中,夏天的雨洗刷掉了所有的灰尘。叶子容光焕发,天空中的云彩终于飘了起来,房屋也被洗刷一新。我沿着特维尔大街奔跑,跑向了一个花店,流着幸福的眼泪。我有伞,但我没有打开它,我想要淋这场雨,想要感受这场雨。现在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绘当时的情景,好像不是儿子降生了,而是我又重生了一回,世界第一次以这样的面貌呈现在我面前,如此干净新鲜,像是刚被截断脐带,刚被带去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澡。现在一切都重生了,一切罪恶都被雨水冲刷干净,犯下的所有错误都可以被改正。我仿佛有了两个生命。我未能完成的事业,我的儿子可以继续完成。生活才刚刚开始,对所有人来说生活都刚刚翻开了第一页……"
荷马停下脚步,看着夏日傍晚粉红色的雾霭中一座又一座斯大林式的十层高楼,置身于特维尔大街的喧器之中,呼吸着香甜的汽车尾气,闭上眼睛,用脸颊去亲近夏天的倾盆大雨。回过神来以后,他的脸颊和眼角似乎还闪烁着那一天的雨痕。
他用袖子迅速擦掉泪珠。
"也就是说,"女孩甚至比荷马还要害羞,"也许雨真的是美丽的。我没有那样的回忆,我能把你的美丽的雨记在心里吗,如果你同意的话?"她朝他微笑着,"我要出现在你的书中,要知道我可是全书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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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太早。"大夫斩钉截铁地说。萨莎无法向这个冷冰冰的人解释,她所请求的事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萨莎吸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转过身去。
"没什么,再忍一忍。难道你的双腿已经好了?那慢慢起来走走吧。"他把所有的工具都装进了一个破旧的聚乙烯袋子,握了握老头的手,"一两个小时以后再过来。领导吩咐要密切观察。您知道,我们欠您的。"
老头在萨莎肩上披上了有脏污的士兵短呢衣,而她从中挣脱出来,跟着医生走出去,经过了这个军医院的其他病房,穿过病房和堆满用作床的桌子的小储藏间,上了两级楼梯,走出一扇不起眼的矮口,来到一间宽敞的长厅。在门槛的地方她畴躇了一下,她并不敢踏入长厅。从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她甚至无法想象,原来在这个世界中还生活着这么多活生生的人。上千张面孔一一没有戴防毒面具的面孔!它们互相之间毫无共同之处……这里还有十分屠弱的老人、单薄的儿童;许许多多的男人——留胡子的、光头的,魁梧的和矮小的,疲惫的和干瘦的,面色红润的和肌肉发达的,有在战争中致残了的,还有天生畸形的,还有过分漂亮的,还有尽管外表不那么出众但却有令人无法捉摸的魅力的;还有那么多的女人——臀部很丰满、戴着头巾、穿着棉袄、红光满面的女小贩,以及衣着格外光鲜、戴着新奇串珠的苗条姑娘。
他们注意到她没有?发现她与众不同没有?她有没有办法隐藏在人群中,融入其中变成他们的一分子?他们会不会立刻扑上来撕咬她,就像鼠群对待异化白化体一样?起初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随便捕捉到的眼神都让她感到发烧。但一刻钟过去以后,她渐渐适应了:那些目光中有充满敌意的,也有充满好奇的,也有格外固执的,但大部分人的目光是冷漠的,如果与萨莎的目光碰到一起,他们便立刻转开,不想让她发现他们在看她。
萨莎觉得这些漫不经心、柔和的目光就像是涂抹在忙碌的人的齿轮上的润滑油。他们相互之间要是感兴趣,那么摩擦力就会格外的高,整个机械系统就会停止运转。
萨莎若想要融入人群,就必须换一件衣服,剪一个新发型。她不敢直视他人的瞳孔,别人一看她,她立刻就把视线别开,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她决定快速穿过人群,不看任何人。
大厅里充斥着人的气味,犹如煮沸了的滚汤,一下子就烫伤了萨莎的鼻子,但嗅觉也立刻变得迟钝起来,一会儿就只能捕捉到最重要的气味,自动忽略其他气味了。突然,在不新鲜的肉体散发出的酸臭味儿中,萨莎闻到了新鲜年轻的肉体的青葱味儿,人群被保养很好的女人周身散发出来的罕见香气所包围,其中还掺杂着烤架上肉的气味、新挖开的坑洞的瘴气味儿。总而言之,对萨莎来说,两个柏微列茨之间的通道散发着生命的气息,萨莎越闻越觉得这个气味千分香甜。
要想真正熟悉这个无边无际的通道,看上去她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惊奇……
这里的长凳都带有装饰,上面交织着黄色的压花金属环,让人流连忘返。还有巨大的一堆书,那里埋藏着太多秘密的信息,比她能领悟消化的要多得多。
小铺旁边站着叫卖的人,铺子上挂着写有"鲜花"的招牌,铺子里摆放着大量面有娇美花束的节日贺卡——童年时期萨莎曾收到过一张,但这个铺子里面却有那么多!
新生婴儿贴在母亲胸前,稍大一些的孩子在与真正的猫一起玩耍。成双成对的恋人,有的在用炽热的眼神碰触对方,有的在用手指。还有男人企图碰触她一下。
当然,她可以把这些注意和兴趣当成当地居民的好客之道,或者是想要向她兜售商品,但他们说话的时候往往用一种特别的送气方式,这让萨莎感到尴尬和厌恶。她靠什么俘获了他们?难道当地的女人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吗?当地女人之中有些是真正的美女,她们头上缠绕着色彩鲜艳的头巾,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也许,他们是在嘲笑她——嘲笑她的工作服、士兵外套,还有她那涂抹着烟灰的脸颊。
她对男人来说到底有没有魅力?她突然被一种陌生的对自己的否定刺痛。也许,她并不明白这些事情?但不是该样又会是什么?她的心底产生了忧伤——就在她肋骨合拢的地方出现了一块温柔的地方,甚至更深。同一个位置也是仅在一昼夜之前她才为自己打开。
萨莎一边努力驱赶着内心的焦虑,一边步履艰难地穿过各类商铺,那里塞满了所有她可以想到的商品——铠甲和小饰物,衣服和各式仪器一一但这些东西并不十分吸引她。也许是她内心的对话响过了人群的喧器,而记忆中的人的形象比眼前活生生的人要鲜明得多。
在他的生命中,她有没有一个位置?在发生了一切之后,她有没有权利去指摘他的行为?最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这愚蠢的纠结又有什么意义?她己经无法为他做任何事情了……
在萨莎意识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她已经停止了怀疑,心情也得到了平复。她用心倾听自己的内心,捕捉到了来自远方旋律的回音,那旋律是从体外穿透进她的身体的,与浑浊不清的人声一起流滴在心底,但它们并未交织在一起。
萨莎的音乐启蒙与其他人并无不同,都始于母亲的摇篮曲。但后来她连摇篮曲都听不到了:父亲五音不全,并不喜欢唱歌;汽车厂站并不欢迎流浪乐手和杂耍艺人!守卫们倒常常在篝火旁用嘶哑的声音唱一些悲怆的军歌,但他们既无法让断了弦的吉他发出声音,也不能拨动萨莎的心弦。
但现在萨莎听到了凄凉的吉他声,更确切地说,那是一个姑娘温柔鲜活的歌声。不,是女孩的声音——对人类的嗓子来说,那声音高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这声音对她来说不自然的洪亮。但萨莎又能拿什么来与这样奇妙的歌声作对比?
这支由不知名的乐器演奏的曲子像是给人们施了魔法,将他们托举到了半空中,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世界是出生在地铁中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这首乐曲给人们希望,让他们相信梦想终会实现,时而唤醒体内的痛楚,时而又抚慰这些伤痛。这首歌如此奇妙,萨莎好像在一座黑暗的车站里迷失了,突然间却发现了一盖灯,在它的灯影之中,她找到了出口。
她站在一顶兵器帐篷旁边,她的面前矗立着一块挂满各式刀具的胶合板,上面从袖珍折叠刀到锋利的狩猎刀应有尽有。
她身体中的两部分开始激烈地交锋。她脑中的想法十分简单,让她蠢蠢欲动。老头给了她一捧子弹让她随身携带,这些子弹恰好够换一把有缺口的乌银刀——它的刀刃很宽,经过了精心打磨,对她心底的那个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一分钟以后,萨莎无视自己心中排山倒海的思绪,把刀买了下来。她把它藏在自己工装的胸侧口袋中。她回到军医院,既感受不到士兵外套的邋遢,也忘记了手臂上的不适。
人群比女孩整整高出一个头,萨莎看不到那个在远处演奏如此惊人乐曲的乐手,但旋律却极力追赶着女孩,释放着她,劝阻着她。
徒劳。
 
★                ★                ★
 
又有人敲响了门。
荷马喘着粗气吃力地站起身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猛地拉了一下水箱的金属链,绿色的脏棉妖上面留下了一块褐色印迹。一天一夜里他已经吐了5次,虽然他没吃过任何东西。
引起这一病症的病因可以有多种,老头自己安慰着自己。为什么这该死的病发展得如此之快?也许事实上是……
"快了吗?!"一个尖刻的女声不耐烦地喊道。
老天爷!难道刚才太着急,看错了门上的标示字母?荷马用脏袖子擦了擦一头的大汗,强作镇定,去拨动门闩。
"酒鬼!"一个盛装的女人没好气地把他推开,砰的一声将口关上。
老头不知所措,就让她把他当作酒鬼吧……荷马挪到洗手池上的镜子面前,用额头抵在上面支撑自己。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口罩滑了下来,挂在他的下巴上。荷马迅速把它拉回原位,重新闭上了眼睛。他无法不去想,他把死亡传播给了一路上他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转身离开为时已晚:如果他已经被感染,如果他没有搞错自己现在出现的症状,那么整个车站已经注定要毀灭。就像刚才这个女人,她错就错在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身体出现了紧急的需要。现在要不要告诉她,她最迟会在一个月后死去?
真蠢,荷马想,愚蠢和无能到什么地步了!他本想把自己的书献给那些在自己生命中留下重要痕迹的人,让他们得以永生,但却向他们派去了死亡天使——它丑陋,秃顶,并不强壮。天使的翅膀被割去,又被一个环牵绊住,规定它只有在30天以后才能采取行动。
这是不是在惩罚他的过于自信和骄傲自大?
不,荷马再也不能隐瞒这件事了。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忏悔,而且荷马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如果两个人都晾开自己手中的牌来打,那么两个人都会感到径松许多。
他瞒跚着返回病房休息。
他的病房位于走廊的尽头,通常病房门旁会有助理护士在值班,但现在不知去哪儿了。从口缝里传出了时断时缕的粗重呼吸声,话语断断续续,就连屏息站在门口的荷马也无法将那些单个的词语拼在一起弄明白它们的意思。
"更疼了……斗争……应该……还有意义……斗争……记得……还有可能犯错……斥责……但还……"
话语变成了哭泣,好像疼痛实在难忍了。荷马走了进去。
猎人毫无意识地躺在被血浸湿了的皱巴巴的床单上。绷带缠绕着他的头颅,差一点就遮住了他的眼睛,高耸的颧骨上全都是汗水,脱臼了的下颌无力地脱落着。在猛烈地咳嗽中,他宽阔强杜的胸膛像是铁铸的皮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那微弱的气息对如此强壮的身体来说远远不够。
枕头边女孩背对着荷马站着,纤细的双手在背后交叠着。荷马看了她一眼,一开始都没有发现与她的工作服布料融为一体的黑色砍刀,女孩用手紧紧地握着刀把。
 
★                ★                ★
 
嘟。
嘟嘟。嘟……
1235。1236。1237。
阿尔乔姆数着,他这样做并不是想要搜集在指挥官面前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他数着数,是想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他从一个点开始向前挪动,数着每—个嘟声,这样一来,每听到一个嘟声,他就离疯狂事件的发生地更远一些。
自欺欺人?是的,就算是自我麻痹吧。话简里面的"嘟嘟"声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让人难以忍受,虽然在刚开始守值的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声音:这样的"嘟嘟"声像一台节拍器一样,协调着不和谐的思绪,放空着他的大脑,将快速跳动的脉搏调整到一个正常的速度。
但这声音响得太有规律了,阿尔乔姆开始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时间的捕夹之中,如果这个声音不停止,那么他永远无法从中逃脱出来。中世纪的时候存在这样一种受刑方式:人们剃光罪犯的头发,在他的头部上方放置一只水桶,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的光头尖儿上,每一个接受这种刑罚的人最后都会变疯,失去心智。在人们无力把犯人吊到拷刑架上接受抽打的地方时,用普通的水效果往往出乎意料的好。
阿尔乔姆被这条电话线紧紧地缠住了,他没有权利离开它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在值班的时候他尽力控制自己不去喝酒,因为他不能从这"嘟嘟"声中分神。两天前他没有坚持住,溜出了房间,飞快地奔到了洗手间——立刻又返了回来。刚到达房间门口,他听到了"嘟嘟"声,他的心彻底凉下来:这时嘟声的频率跟原来都不一样了,信号加快了,有别于平时适中的速度。阿尔乔姆十分清楚这种情况代表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却恰巧不在旁边。他害怕地看了门口一眼——有人发现没有?阿尔乔姆迅速拨号拿起听筒贴在耳边。
机器咔哒一声,"嘟嘟"声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从那一刻起,"占线",再也没有出现过,再也没有人去动过电话。但阿尔乔姆还是迟迟没有放下电话听筒,他只是把听筒从被汗水浸透了的那只耳朵换到了冻僵了的那只,努力不数错数。
他并没有立刻向领导呈报这件事,现在他信服了,"嘟嘟"声的频率会发生改变。他接受的命令为打通这个电话,但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他每天活着的意义就是努力完成这个任务。如果他违反了命令,他就要上法庭,对法官来说任何疏忽都与怠工毫无区别。
电话同时也提示了他,这个值勤任务还有多长时间会结束。阿尔乔姆没有表,巡逻的时候他看指挥官的表,听筒里的"嘟嘟"声5秒钟一下,一分钟12下,一小时72下,值一个班响3680下。
就像一个大型沙漏一样,沙自一个没尺寸的玻璃杯里流到另一个无底的杯中。在两个无形的杯子中间狭窄的咽喉部位坐着的是阿尔乔姆,他在那儿听着时间。
阿尔乔姆不肯放下听筒,还存在一个原因,就是指挥官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来个突然袭击来检查他的工作情况。那么,他做的事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可能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了。每当阿尔乔姆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会浮现这幅画面……
他看见站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办公室从里面被锁死了,站长将脸埋入桌子,手紧握马卡洛夫手枪。显然,被子弹射穿的耳朵无法听到一直在狂响的电话声。门口的罪犯不能撬开这扇门,但锁眼和门缝己经打开了。那老式电话绝望的叫声不但门口的人能听见,还传到了站台上,盘桓在肿大的尸体上方……曾几何时,电话铃响还会被人群的喧嚣、脚步的声音和孩童的哭声淹没,但现如今除了电话铃声,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打扰这里的尸体了。信号灯一闪一闪,意味着电池的电量正在枯竭。
铃声。
铃声继续响着。
1563。1564。
没有人接。
[1] 喀迈拉,希腊神话中狮头狮颈羊身蛇尾的巨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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