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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礼物

"猜猜看!"
他最擅长让人措手不及。在军营里面流传着很多关于指挥官的故事:原来他只是一个雇佣兵,但擅长与一些冷兵器打交道,也擅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在还未定居塞瓦斯多波尔站以前,他曾独自切断了敌人的一整套闭塞信号所,只怪当地的守卫太过于轻率。
阿尔乔姆跳起来,用肩膀夹着听筒,敬礼,并带着一些遗憾停止计数。指挥官走向值班表,对了一下表,在日期10月3日旁边写下了一个记号:922,署名之后转身面向阿尔乔姆。
"安静。也就是说,那边没有人。"
"完全没有反应吗?"指挥官沉吟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头,脖颈在转动过程中咯吱作响,"我不相信。"
"您对什么不相信?"阿尔乔姆不安地追问。
"我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杜布雷宁站已经染上了病菌。难道瘟疫已经传播到了汉莎?你能想象如果环线都被传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但我们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阿尔乔姆并不十分有底气,"也许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因为通信断了。"
"如果只是电话线出了故障呢?"指挥官躬着身子,手指敲打着桌面。
"或许是,就像在基地的那一次一样。"阿尔乔姆朝通往塞瓦斯多波尔的隧道点了一下头,"我打电话过去,没有任何声音,而这边好坏还有占线音,机器运转还正常。"
"基地看来并不需要我们,既然不会再有一个人过去,或者现在基地己经毁灭了,杜布雷宁也毁了。"指挥宫淡淡地说,"听着,波波夫……如果那里一个活人都不剩的话,我们的死期也快到了。没有人会来帮我们,那么隔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怎么看?"他又一次耸了耸肩。
"隔离是必须的。"阿尔乔姆被指挥官的话吓到了,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想起了指挥官曾经将子弹射向逃兵的腹部,然后又治他们的罪的行径。
"必须。"指挥官沉吟道,"今天又有三个人发病了。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我们的人。阿科波夫。但阿克谢诺夫已经死了。"
"阿克谢诺夫死了?"阿尔乔姆哽咽起来,并眯起了眼睛。
"他的头磕到了钢轨,后来一直说疼得厉害。"指挥官仍然淡淡地继续着自己的话,"他不是第一个。契尔托夫斯基头得疼到了什么地步,能让他双膝跪地半个小时,使劲儿想砸碎它?"
"是的。"阿尔乔姆感到恶心。
"想吐吗?感到虚弱无力?"指挥官显得十分关切,把手电筒对着他的脸,"张开嘴。念'啊啊啊'。真棒。我跟你说,波波夫,你最好打通这则电话。打通它,波波夫,接通杜布雷宁,最好让他们告诉你汉莎有这个病的疫苗;让他们答应你,他们的医疗小队很快就能赶来支援;让他们告诉你他们能把我们这儿健康的人都救出去,能把生病了的都治愈。把我们救出去,别让我们永远待在这个地狱里面。让我们回家,回到妻子身边。你回到加拉身边,而我回到阿列娜和薇拉身边。明白吗,波波夫?"
"是。"阿尔乔姆使劲儿点了一下头。
"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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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军用双锋短剑因无法承受巨怪的重量,已经自剑柄处断裂了。剑刃深深地插入了怪兽的肉里面,拔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猎人也被那锋利的爪子抓得伤痕累累,几乎三天三夜过去了,他仍然没有醒过来。
萨莎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她仍坚持一直守着他,就算只是为了等着向他说声谢谢……哪怕他也许根本就听不见。但医生不允许女孩进入他的病房,他们说伤者除了安静什么都不需要。
萨莎不是很确定光头为什么要杀光轨道车上的那几个人。如果他杀人只是一心想要救她,那么她会原谅他。她的的确确想要这么认为,但心中并不能明确这一点。另一种解释似乎更说得通一些:对他来说杀人比求情更方便。
但在帕微列茨发生的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在那个情境下,毫无疑问,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萨莎,甚至他已经下了为她死的决心。也就是说她没搞错——他们两人之间的的确确已经产生了某种联系?
在科洛姆纳站光头发现她的时候,她等待的是子弹,而不是一起上路的邀请。当她顺从地转过身去,立刻察觉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即使他那骇人的面孔是如此的冷酷。眼神出卖了他:从一动不动的黑色瞳孔里看过来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对她感兴趣的人。
一个如今她应用生命去报答的人。
她在考虑是否应把银色指环给他,像当年她的妈妈所作的暗示一样,但她又担心光头完全不了解这些符号象征。那么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对他的感谢?送给他那把刀,来代替他在救她的过程中损失的那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兵器帐篷外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把新刀交到猎人手中的场景,他将如何看着她,会说些什么……在那一刻她甚至都忘记了,她要把刀送给的是一个杀手,这把刀将来也会被用来刺向别人的喉咙,剖开别人的肚子。
在那一瞬间,猎人对她来说不是匪徒,而是英雄,不是凶手,而是军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甚至是毫无头绪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理不清头绪:他的刀断了,他自己也受了伤,现在无法苏醒过来。要是他有一把完好的刀,会不会把它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
她最终还是买了下来。
现在,她站在他的病床前,把礼物藏在自己的身后,等待着猎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哪怕是可以感受到刀剑的寒气在旁边的那一刻。光头猛地开始说话,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着,但他仍未恢复神智——死神仍紧紧地握着他,不肯离他而去。
直到现在,萨莎从未叫过他的名字,从未叫出声过,也没有默念过。在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之前,她先悄声默念了几遍,像是为了熟悉这个名字。终于,她下定决心喊出声来。
"猎人!"
猎人停止了胡言乱语,似乎倾听着,好像她站在无法想象的远方,她的声音飞到他的耳边,声音那样的轻,但他怎么也无法回应她。萨莎又喊了一次——那声音洪亮又坚定。在他没有睁开双眼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她想要成为他的隧道之火。
走廊里有人吃惊地大叫了一声,响起靴子的声音,萨莎抓紧时间蹲下,把刀放在了单人床的床头柜上面。
"送给你。"她说。
钢一般的手指攥住了萨莎的手腕,几乎要弄碎她的骨头。躺着的伤者已经抬起了眼皮,但他的视线仍无意识地环视着四周,无法定点。
"谢谢你……"女孩并没有试图挣脱被伤者攥紧的手。
"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一个身穿全是污点的白大褂的高大的年轻人朝她冲了过来,用针头扎向了猎人,猎人立刻瘫软了下来。然后年轻人猛地把萨莎拉起来,咬着牙对她说:
"您怎么回事儿?他这个状况,医生禁止……"
"你什么也不懂!他应该抓住点什么,您给了他一针,他手又松开了……"他把萨莎推向门口,萨莎双脚悬空挪了几步,立刻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他。
"别让我再在该个地方看见您!您还想怎么样?"他发现了刀。
"这是他的……我给他带来的。"萨莎笑起来,"如果不是他,我已经
被怪兽撕成了碎片。"
"医生要是知道了,他会把我撕成碎片。"卫生兵抱怨着,"好了,走开!"
但萨莎还在那儿僵持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跑到在麻药中昏迷的猎人旁边,对他说:
"谢谢你。你救了我。"
她走出病房,但突然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吃力的声音:
"我只是想杀了它……那个怪物……"
门在她面前关上了,锁眼里钥匙咔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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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是为其他人准备的,荷马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女孩呼唤在呓语中挣扎的猎人的神态荷马看一次就明白了,那声音有所求,温柔而又凄婉。老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这里没有人需要他去救援。他所能帮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以免萨莎会感到尴尬。
谁又会知道萨莎有没有会错意?要知道在纳戈尔诺站的猎人完全忘记了自己伙伴的安危,把他们丢给幽灵般的独眼巨人任其宰割,但后来猎人又出现在搏斗之中……难道对队长来说女孩的确有特殊的位置?
荷马沉思着踱步走进自己的病房,迎面碰上了卫生兵,他碰到了荷马的肩膀,荷马却丝毫没有察觉。应该在这个时候把在市场买的小玩意儿送给萨莎,荷马对自己说。这个东西也许萨莎会用得着。
他从箱子里拽出一个袋子,在手中揉搓着。女孩在几分钟以后突然冲进了他的房间——紧张,不知所措而又暴躁。这颗雷会被引爆还是荷马能得以幸免?萨莎并没有说话,只是咬起了指甲。两人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老头从桌后面站起来,把一卷东西放在了女孩旁边的床罩上。
"为什么?"她好像是躲进了壳里面,周身咯吱咯吱响,而且她并不打算从里面爬出来。
"人们为什么要互赠礼物?"
"为了偿还对方,"萨莎回答得十分肯定,"偿还对方已为自己做的事情,预付自己请求对方为自己做的事情。"
"那你就把这个礼物当作我在偿还你为我做的事情。"荷马微笑着,"以后也不会再求你什么事了。"
"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女孩反驳。
"你忘了我的书了?我已经把你写了进去。应该把账还清,我可不想欠别人的。好了,来,快打开看看。"他佯装发怒。
"我也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东西。"萨莎边说话边打开孔物,"这是什么?哎呀!"
她手中拿着的是红色塑料圆盒,可以从中间打开。原来这是一个低廉的军用粉盒,现在装粉的格子和装胭脂的格子都已经空了,但嵌在盒盖里面的一面小镜子却保存十分完好。
"照这面镜子看上去比在水洼里面好多了。"萨莎瞪着眼睛看着镜子,兴致勃勃地研究自己的样子,"为什么送我这个?"
"有时还是需要看看自己的样子的,"荷马笑着说,"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
"我应该了解自己什么?"她警觉起来。
"有的人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因此他们一辈子都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样子的。人们从内向外看自己往往看得不真切,但又不会有其他人来提示你……要是没有镜子,他们会继续误读、迷失自己。就算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面的形象,他们也不能相信那是他们自己。"
"那么我在里面看到的是谁?"女孩固执地问。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是我自己……一个女孩。"为了更确切一些,她先将自己的一侧脸颊对向镜子,稍后又是另一侧。
"姑娘,"荷马纠正她,"一个十分不修边幅的姑娘。"
她在那儿又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盯着荷马,好像是想要问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荷马被呛得咳嗽起来:
"我是丑八怪吗?"
"这不好说。"他极力遏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你这样蓬头垢面我看不清楚。"
"原来是因为这个?"萨莎扬起眉毛,"男人们难道感受不到女人的美丽吗?应该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你们看,讲解给你们听吗?"
"姑旦说是这样。而且正因如此,我们常常上当受骗。"荷马笑起来,"那些颜料能在女人的验上创造奇迹。至于你,你的脸,我们得先通过考古挖掘出来,然后再着手修复工作。我们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塑像的台座上无法判断出它们美丽与否,虽然它们几乎可以肯定是美丽的。"荷马又好心地补充道。
"什么是'古希腊罗马'"?萨莎故意捣鬼。
"古代的。"荷马也诚心胡闹。
"但我只有17岁!"她抗议。
"这是人们后来才能发现的,当把你挖出来的时候。"老头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重新坐在桌子后面,打开写满文字的本子的最后一页,重新读了
一遍,神情变得忧郁起来。
如果被挖掘出来,女孩、他本人,还有其他所有人……曾几何时,他曾有那么一个能把自己逗乐的想法: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在考察莫斯科的遗址的时候,会不会找到一个通往地下迷宫的入口?他们能否意识到他们撞上了一个巨大的集体坟墓?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人类能住在如此黑暗的墓穴里面,不会有一种高度发达的文明在自己存在的末期能退化到这个地步。于是考古人员会确定,这个集体墓穴一定是君主的墓室,他带着他所有的陪葬埋葬在了这里,有武器、佣人还有妻妾们。
他的本子还剩下80多张没用,这80多张还够不够让他把两个世界都写进去——地面上的那个世界,以及地铁里面的世界?
"你在听我说话吗?"女孩碰了碰他的胳膊。
"什么?对不起,我走神了。"他擦了擦额头。
"那些古代的雕像确实很美丽吗?过去人们认为美丽的东西,在今天看来仍然美丽吗?"
"当然。"老头耸耸肩。
"明天仍是美丽的?"女孩继续追问。
"或许,如果它对某人来说有价值。"
萨莎沉思起来,不再说话!荷马又一次陷入了自己并不愉快的遐想之中,并不催促谈话继续。
"也就是说,美如果离开了人就是不存在的?"萨莎在最后困惑地提出
了自己的问题。
"不,也许不。"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没有人看到某件美的事物……要知道动物是没有审美能力的……"
"若是野兽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无法区分美丽和丑陋,"萨莎沉思着,"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美,人类也是无法存在的?"
"或许是,"老头点了点头,"但很多人在生活中也完全不需要美。"女孩把手伸入自己的口袋,从中拽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块被画占满了的正方形,聚乙烯材料的,或是其他塑料的。女孩有点腼腆,又带着一股子骄傲,好像在展示一件伟大的瑰宝,她把那东西递给荷马。
"这是什么?"荷马问。
"你说是什么?"女孩狡黠地笑。
"嗯,"他小心翼翼地把正方形拿在手里,读着上面的字,问女孩,"这是一个装茶叶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张小画。"
"是一幅面作,"女孩纠正道,"一幅美丽的画作。"她略带挑衅地补充,"如果没有它,我就……变成野兽了。"
荷马望着她,同时感到自己的双眼胀得发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呼吸也变得困难。一个感伤主义的傻瓜,他骂自己。他清了清噪子,叹了一口气。
"你从没去过地面,到过城里吧,除了这一次?"
"那又怎么样?"萨莎重新将塑料袋藏好,"你是想告诉我那里并不像画中所画的那样?是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画面?我自己也知道,我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楼房、桥梁、河流,可怕而空旷。"
"恰恰相反。"老头说,"我从没见过比这个城市更美丽的地方。而你……你根据一根枕木就能评判整个地铁。我,也许没有资格向你描述城市是什么样的:楼房比任何山岩都要高,街道比瀑布还要鼎沸,天空永不熄灭,雾霭也发着光……城市是虚荣的,瞬息万变的,就像它成千上万居民中的每一个一样;城市也是疯狂的,混乱的,它可以结合任何互不相容的元素,建得毫无规划。城市里没有永恒,因为永恒是太过冰冷和停滞的概念。但城市是活生生的!"他握着拳头,然后又挥了挥手,"你不会明白的。你应该自己去看……"
在那个瞬间老头认为,如果萨莎到地面上去,她也能体会到城市的风情,体验到城市的故事。他完全忘记了,一个人若想有这样的体会,就必须用一生的时间去了解他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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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跟别人达成了协议,萨莎被押送着过了汉莎的警戒线,那情景就像被押送赴刑场一般。她在别人的护送下穿过了整个车站,来到了办公区,那里有一个浴室。
两个帕微列茨站的共同之处只在于它们的名字,它们像一对自出生起就已经失散的姐妹,一个成长于富裕的家庭,而另一个在饱受饥饿的小站家庭或是在隧道中长大。辐射状线路上的那一个肮脏,放肆,但不羁又高大;环线上的矮小,敦实,有礼貌,有修养且一尘不染,第一眼看去,她就能展现出自己的个性——有经济头脑且吝啬。这个时段人很少,也许除了地铁工作人员,每个人都会喜欢辐射线上的帕微列茨多过环线上阴阳怪气、十分严苛的这一个。更衣室是这样的:墙面贴满了整洁的黄色瓷砖,地板上铺着防滑的多楞砖,装鞋子和衣服的铁柜全部喷上了漆,蜿蜒的通道被电灯照亮,还有两个被蹭掉了皮的包皮长凳……里面的一切都让人欣喜若狂。
瘦骨嶙峋、口髭浓重的澡堂服务员给了她一块毛巾——那毛巾令她难以置信的白,一小块灰色肥皂,并允许她把淋浴隔间的门闩锁上。
毛巾上的小格子也好,有点让人恶心的肥皂气味也好,都是属于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的事物,那时的萨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指挥官的女儿,如今她早已认定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萨莎解开工作服,十分迅速地从中摆脱出来,这件衣服因为太脏了以至于变得很硬。脱下T恤衫,扔掉裤子,她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生满了锈的带有自制喷头的水管,打开了发烫的铁制阀门,热水倾泻而下……那是开水!萨莎连忙贴在墙上,避免被飞溅的开水烫伤,然后赶忙去拧另一个水龙头,终于把凉水和热水调配到温度适中,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让自己在水中融化。淋浴隔间连同带气泡的热水一起将萨莎和其他人的灰尘、煤烟、机油和血痕冲掉了,连同这些东西一起被洗刷的还有疲惫、绝望、罪孽和忧心。水使她重新明亮起来,当然,这用去不少时间。
萨莎审视着自己那变得陌生的双脚——它们被水泡皱了,变成了粉红色,还有令她很不习惯的白皙的手掌,心中暗想:这样一来荷马应该不会再挖苦她了吧?这样男人们应该看得见她的美丽了吧?也许荷马是对的,在她还没有将自己梳妆干净之前,前往猎人病房的做法是愚蠢的?是的,这些东西是值得她去学习的。
他会不会察觉到萨莎身上发生的巨大改变?她挣上阀门,走到更衣室,打开荷马送给她的梳妆镜……她已经无法从中移开自己的视线。
热水让她变得松弛,并且停止怀疑自己。光头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并不是想要推开她,只是他还没有完全苏醒,那句话其实也不是对她说的,他只是继续在噩梦中与什么人残酷争论。
她要做的只是等待他醒过来,在那一刻她要在他身边守候着,为了……为了让猎人能立刻见到她,能立刻明白她的心意。那么然后呢?再想以后的事情是没意义的。他是个很老到的人,她可以全身心地信任他。
萨莎想到光头癫狂的呓语,姑且把它们解释为——猎人在寻找她,因为只有她能让他平静下来,能缓解他的灼烧感,帮他找到平衡。但她越想这件事,越觉得识热。
她那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已经被拿去清洗了,有人给她带来了可供她换洗的浅蓝色薄裤子和带洞的高领毛衣。换上新衣服的萨莎觉得新衣有些窄,并不十分舒服。此外,在她被押送回警戒线以外的军医院的过程中,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紧贴在她的裤子和毛衣上。当她终于走到自己的单人床的位置时,她已经又想要淋浴了。
老头并不在房间里,但她也不觉得一个人无聊。几分钟以后房间门被打开,医生探进头来。
"恭喜您,您可以去探视了。他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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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几号?"
队长躺在垫高的床头上,吃力地支撑着头部,用双眼盯着荷马。荷马不知为何还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表了,然后他摊开双手。
"2号,11月2号。"卫生兵答道。
"三天三夜。"猎人滑到枕头上,"躺了三天三夜了。我们已经迟到了,该上路了。"
"你走不远的,"卫生兵企图说服他,"你的血几乎全流光了。"
"该走了。"猎人并没有留意卫生兵的话,重复着自己的话,"时间不多了……匪徒……"他突然打住话头,"你为什么戴着口罩?"
老头思量着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他拥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来建立防线计划反攻。猎人的不省人事让荷马免于不必要的坦白,现在他需要用一些提前想好的谎言来代替这些坦白。
"没有任何匪徒。"他弯腰对伤者说,"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重复这些话。所以我全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猎人一把揪住他。
"关于图拉站的癌疫……一切正常。"荷马挥着手央求着,另一只手抓着旁边的卫生兵,他几欲将荷马从队长身边拉开,"我能搞定。我们得谈一谈,我请求您……"
卫生兵并不想撒开手,他将注射器的针头盖上,走出了病房,留下他们两个人。
"关于图拉站......"猎人发了疯似的用通红的双眼盯着荷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一点一点地缓和下来,"还有什么?"
"只有这件事。图拉站被一种不知名的病菌感染,这种病菌通过空气传播……我们的人在那儿隔离了起来,他们在等待救援。"
"这样,是这样"队长放开他,"嗯,瘟疫。你担心被感染吗?"
"吉人自有天相。"荷马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是。没什么……我没有走到很靠近的地方,穿堂风在另一个方向……应该不会。"
"为什么这件事与匪徒有关?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老头壮起胆子。
"先去杜布雷宁,跟他们达成协议。然后再去图拉大清洗。我需要喷火器,否则就……"
"把站上的所有人活活烧死,包括我们的人?"老头还寄希望于猎人所有的关于喷火器的论调无外乎是一种骗人的战术,就像他曾向塞瓦斯多波尔站的领导们说的那些话一样。
"怎么会是活活烧死……一些尸体而己。没别的办法。所有被感染了的,所有的接触者,全部的空气,全部都要烧。我听说过这种疾病……"猎人闭上眼睛,舔了一下龟裂的嘴唇,"没有药,两年前曾爆发过一次……留下了2000具遗体。"
"也就是说病菌留了下来?"
"封锁,喷火器。"猎人把自己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转向荷马,"没有其他方法。哪怕是只有一个人漏网……所有人都完了。是,我编出了关于匪徒的谎言。要不然伊斯托明是不会允许我杀死所有感染者的,他太仁慈了。我只带从不多问的人上路。"
"会不会有人已经获得了免疫?"荷马胆怯地说,"如果那里还有健康人,我……你说……要是他们还能救得过来怎么办?"
"没有免疫,没有抗体。所有接触者都会被感染,那里没有健康的人,只有生命力更顽强的人,他们活得越久,受到的折磨越多。相信我……他们需要我来……需要我来帮助他们结束生命。"
"你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老头为以防万一,离病床远了一些。
猎人疲惫地合上眼睛——荷马再一次发现他有一只眼睛,在变了形的那半边脸上的眼睛,是无法完全闭上的。荷马等着猎人的回答,他要是迟迟没有动静,荷马就要出去叫医生。
然后,他听到了猎人那从牙缝中挤出的缓慢、零散的句子,好像是催眠师在无限遥远的过去寻找到的被遗失的记忆!
"我应该该么做。我要保护人们,排除所有的危险。我只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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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刀没有?他能不能猜到这刀是她放在那儿的?她能不能从他那儿得到承诺?她在走廊里飞奔,驱赶着挥之不去的思绪,她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多么遗憾,他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刻醒了过来!
萨莎在门槛处听到了猎人与荷马的全部对话——她值在那里,当他们谈到纵火杀人的时候,她吓得躲闪开来。当然,她不能完全明白他们的谈话,也不需要明白。最重要的内容她已经听到了,她不想再在门口等下去,于是她用力敲了敲门。
老头抬头看向他,脸上笼罩的是无尽的绝望。荷马微微移动了一下,好像他也被注射了安定针,他瞳孔里的灯捻已被人捻灭。他无意识地朝萨莎点了点头,好像上了绞刑架的人被猛地拉进了绳子。
女孩坐在被坐热了的板凳边缘,半咬着嘴唇,像即将踏入一条未知的隧道一样屏住呼吸。
"你喜欢我的刀吗?"
"刀?"光头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了那把黑色的刀,他没有碰,只是戒备地看着萨莎,"这又是什么?"
"这是送给你的。"她的脸像是正在被蒸着一样,"你的折断了,在你……的时候……谢谢……"
"奇怪的礼物。我还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在一阵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后,猎人说。
在他的话中,她感受到了含糊不清的暗示,还有意味深长的意犹未尽。她开始游戏,但却不知道这个游戏全部的规则,只好摸索着去听他说的话。她思得十分笨拙,语言完全无法表达她内心所想。
"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就是在我这儿有你的一块什么东西?这一块东西是从你身上遗失的……你一直在寻找它。我可以把这块东西还给你吗?"
"你拿了什么东西?"他给她泼了一桶凉水。
"不,你感受一下。"萨莎很固执,"你感受到没有,只有与我在一起你才是完整的。我应该与你在一起,要不然你为什么带我上路?"
"这是向我的伙伴做出的让步。"他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十分空洞。
"那为什么为了保护我杀死了轨道车上的人?"
"我本来就应当杀死他们,无论如何。"
"那你为什么把我从巨怪手下救出来?!"
"我的职责就是把它们全部消灭干净。"
"你应该让它们把我撕碎的!"
"你对你还活着感到不满意?"猎人不解地追问她,"那你可以沿着扶梯爬上去,地面上巨怪还有很多。"
"我……你想,让我……"
"我对你毫无所求。"
"我能制止住你!"
"除非你能抓住我的靴子。"
"你感觉不到……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他的话像带锈的水。
就连那头可怕的白色巨兽都没有伤她如此之深。她跳起来冲出了病房。幸运的是她的房间是空的。她躲进一个角落,缩成一团,在口袋里摸索着镜子——想要丢掉它——却没有找到,可能是掉在了光头的病床上。
当眼泪已经风干的时候,萨莎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收拾行囊没用多长时间,她偷了荷马的冲锋枪,老头不会为此记恨她的——无论她做什么事,老头都会原谅她的。防护服已经被清洗干净,并且进行过消毒,挂在挂钩上,随时待命,好像一个巫师剖开了一个胖子的尸体,并对他施了咒,强迫他在死后必须紧跟着萨莎,替她完成她的意愿。
她穿上防护服,挪到走廊里,穿过通道,爬上了站台。
在路上,她又沉浸在了那股神奇音乐的清流之中,上一次她怎么也没有找到音乐的来源,这一次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寻找。她稍稍停了一下,抵抗住了诱惑,继续向目标前进。
白天扶梯旁边的岗哨上只有一个人在值勤:天亮着的时候地面上的怪兽从不侵扰地下车站。
她对值勤人员费了不超过5分钟的口舌就被放行:通往地面的出口永远是打开着的,被禁用的只有由上到下的入口。她给了这个好说话的守卫半弹厘子弹,抬腿迈上了扶梯,好像这个梯子能直接通到天上去。
她拽了拽向下掉的裤子,不断向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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