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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个故事

他抓住她的手臂,帮助她站起来,拉她到自己身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松开了手。他的双眼上戴着灰色的玻璃,萨莎看不到他的眼睛。
"别落下!很快天就黑了,快点离开这里。"他的声音通过呼吸器显得有鼻音。
就这样,他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只是闷头向前走。
"猎人!"女孩唤他,她透过蒙上了一层水汽的防毒面具,努力想要看清救她的这个人。
猎人却装作没有听见女孩的话,萨莎此刻除了紧跟在他身后全力逃命,别无他路。当然,他对她仍然是那个态度,但他已经连续三次救了这个蠢姑娘的命。这一次他专门来到地面上,仅仅是为了萨莎,现在萨莎还能有什么可怀疑的……
光头不打算前往被萨莎当作地铁出口的那个巨兽盘踞的巢穴,他知道其他的路。从主路向右转,他钻入一个拱门,经过一些扁平盒子的生了锈的钢筋,它们像是为侏儒准备的小亭子。他开了一枪,吓走那些不明不白的黑影,然后停在一座砖砌的岗哨旁边,上面的窗户被钉上了密集的铁条。他扭转一只笨重的挂锁上的钥匙。这是个掩体?岗哨只是个假象,门后曲曲折折向深处延伸着一条水泥楼梯。
他把锁挂在门内侧,锁上,打开手电筒,向下爬去。墙壁被涂成白绿相间,因为时间久远,不少地方的漆已经脱落,上面还画着一些名字和曰期,写着:"进——出,进——出……"猎人也在上面字迹潦草地划了几下。也许每一个使用这个秘密通道的人,在走上地面以前都要在此作登记,离开和返回的时候都要记录下。只是,在很多名字和日期的下面,并没有记录返回的时间。
没多久他们就停了下来,这个时间比萨莎想象的来得要快。虽然台阶仍继续向下延伸着,但光头在一扇隐蔽的铁门旁停了下来,他攥起拳头敲了敲门。几秒钟后,门的另一边响起拨动门闩的声音。一个蓬头垢面、留着难看
的胡子的人为他们开了口,那人穿着蓝色的裤子,膝盖绷得很直。
"这是谁?"他有些为难地发问。
"在环线上收留的。"猎人用浓重的鼻音说,"刚才差点被那些鸟吃掉,我差一点就冲她开枪了。嘿,伙计,你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他摘下斗篷,扯掉防毒面具……
在萨莎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淡褐色的板寸头、灰白色的眼睛、塌陷得好似断了的鼻子。而她还一直在说服自己,尽管她觉得对一个伤员来说他移动得有些过于灵活,他走路姿势并不像野兽,他的防护服也不是原先那一套……
她顿时觉得气闷,也扯掉了自己的防毒面具。
一刻钟后,萨莎已经站在了汉莎的边境上。
"请原谅,没有证件我们不能留你。"她的恩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遗憾,"就算等到今天晚上也是一样的结果……那么,去换乘通道可以吗?"
她不做声,点了一下头,微笑着。
"现在去哪儿?"
去找他?来得及!
萨莎不能因为猎人在这一次没救自己便对他心存芥蒂……她现在仍有一件事要去完成,她再也不想拖下去。
穿越人群的喧器、脚步声和商贩的叫卖声,那温柔诱人的音乐回声直抵萨莎的心扉。这也许正是她离开地铁前听到的那段音乐旋律。萨莎似乎又一次走向那个发着奇怪光芒的洞口……它要带她去哪儿?
乐手身边聚集起一圈听众,足有几十人。在被拥挤的人群挤出去之前,萨莎不得不在里面推揉着。音乐让人们靠近,又同他们保持距离,好像他们同样害怕离光源太近会灼伤自己一样。
萨莎并不怕。
他年轻,身材匀称,样貌一流。就算显得有些纤细,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的线条也并不柔和,他的绿色眼睛看上去并不幼稚天真。黑色的头发,虽然很长时间未修剪,但仍十分平整。他朴素的衣裳在人群中十分扎眼,那是不属于柏微列茨的干净。
他手中的乐器一部分像儿童的木笛,由塑料绝缘管制成,还有一部分是大型的、带铜制键盘的,十分高档,看样子价值不菲。乐手用乐器演奏出的音乐,的的确确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个时代。乐器也是,乐器的主人也是。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己经捕捉到了萨莎的目光,他微微低下头,又立刻迎着萨莎的目光看过去。女孩害羞起来,但并不是因为他的目光让她感到不愉快,她来这儿是冲着他的音乐。
"多谢上帝!我总算把你找着了……"
荷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向她挤过来。
"他好吗?"萨莎一上来就问。
"难道……"老头欲言又止,"他失踪了。"
"怎么?去哪儿了?!"像是有人攥着拳头在敲打她的心脏。
"他走了。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走了。可能是去了杜布雷宁站……""什么都没有留下?"萨莎怯怯地追问,她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一干二净。"老头点头。
其他人不满地朝他俩发出嘘声,荷马不再说话,聆听着音乐旋律,疑心重重地一会儿看看乐手,一会儿看看女孩。女孩心中所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猎人把她赶走后,自己也急匆匆地跑了。他所遵循的规则让萨莎感到痛苦不堪。如果光头真的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所有的……这就意味着他希望她坚持下去,不会半途而返,他希望她去寻找他。当然,她会该样做,反正都会这样做。如果只是……
"那么刀呢?"她悄悄问老头,"他带上我的刀了吗,黑色的那一把?""病房里没有。"老头耸耸肩。
"那么就是他拿走了!"
得到这样一个讯息对萨莎来说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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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长笛的乐手,毫无疑问,是才华横溢的,在自己擅长的这门表演艺术领域水平已经登峰造极,好像就在昨天他还在音乐学院接受指导。他那接收施舍的乐器盒里的子弹,足够养活一个小站里的所有人,或者是杀光一个小站的所有人。荷马面带苦涩的微笑,心中思绪万千。
这样的旋律对荷马来说似曾相识,但为了回忆起究竟在何处听到过它,他着实苦思了一番——在老电影里?广播音乐会中?——但一无所获。这样的音乐旋律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让人能与旋律的高低起伏产生共鸣,不自由自主地停留在那里,想要听完整首乐曲。一曲作罢,掌声如雷。如果他不继续演奏下一曲,人们会一直鼓掌下去。
普罗科菲耶夫[1]?肖斯坦科维奇[2]?荷马对音乐的认识和了解少得可怜,他根本猜不出这首乐曲的作者。但无论是谁写下了这样动听的旋律,眼前的乐手所做的也不仅仅只有演奏了它这么简单,他向这首乐曲中加入了新鲜的声音、新鲜的内涵,让它获得了第二重生命。天才,天才。为了这天才般的演奏,荷马准备原谅乐手在演奏间隙像抛给小猫纸蝴蝶一样抛给萨莎挑逗的眼神儿。
是时候把女孩从这儿带走了。
等到一曲完毕,乐手向经久不息的掌声妥协,打算演奏下一首的空当,老头抓起萨莎潮湿的、散发着漂白粉气味儿的防护服,把她拉出了人群。"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去取行李。"他停顿了一下。
"我也去。"女孩马上说。
"你知道你正参与一件什么事情吗?"荷马小声地问。
"我全部都知道。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她挑衅地看着荷马,"瘟疫,对吗?他打算焚烧一切,死人也好,活人也好,整个站都烧掉。"萨莎认真地盯着他说。
"你为什么会对那样的人产生好感?"老头的确对此颇为好奇。
萨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他们还没有走出大厅的这个无人角落之前,
她沉默着与荷马并排走着。
"我的父亲死了。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他再活过来,人死不能复生。那里有人,有人还活着,有人还能救过来,我应该去尝试一下。他需要我。"她慢慢地不自在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从谁手里救出来?怎么救?这个病是不治之症,你也听到了这一点。"老头痛苦地回应。
"从你朋友的手中把他们救出来。他比任何瘟疫都更可怕,更迅猛。"
女孩叹了一口气,"疾病不会夺走人全部的希望,总有人有一天会痊愈。一千个人里总会有一个人的。"
"怎么救?为什么你认为你救得了?"荷马认真地看着她。
"我救过啊。"女孩回答得并不十分肯定。
女孩是不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了些?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以为冷酷无情的猎人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荷马并不想浇萨莎一盆冷水,但他认为他有必要给女孩打个预防针。
"你猜我在他的病房找到了什么?"老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掏出那个残破的粉念,把它递给了萨莎,"是你把它弄成这样的?"
"不是。"她摇了摇头。
"这样说来,是猎人……"
女孩慢慢地打开盒子,从一片镜子的碎片中看到了自己。她陷入了沉思,回忆着她去给猎人送刀的时候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回忆着光头最后在昏暗中说的一字一句,她还记起了当他浑身是血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她,将攻击她的巨兽吸引到自己身上时,他的样子,他的脸……
"不是因为这是我的镜子他才那样做,只是因为这是镜子。"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又是为什么?"老头杨起眉毛。
"你自己也说了,"萨莎啪地合上盖子,"有时候看清自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能让自己更了解自己。"她模仿老头好为人师的声调。
"你觉得猎人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吗?或者一直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外表都感到不满?为什么要打破镜子?"荷马宽容地哼了一声。
"不是因为他的外表。"女孩倚靠在站台立柱上。
"猎人对他长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了,但看样子他只是不喜欢有人提醒他这一点。"老头自己给出了答案。
"也许他忘了自己的相貌?"她提出异议,"我有时觉得,他总是努力回忆起什么。或者……他只是试图把铁链钉在一部在黑暗中不断沿着斜坡下滑的手推车上,没有人能让它停住。我说不清楚,只是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萨莎眉头紧蹙,"没有人看得到,我看到了。因此我对你说,猎人需要我。"
"但他抛下了你。"荷马一针见血地指出。
"是我弃他而去的。"女孩固执地皱着眉,"我们该去追了,还不晚。他们还活着,救人还来得及。"萨莎像被上了发条,不断重复着,"我们也来得及救他。"
"为什么他需要被拯救,为什么要你去救?"荷马抬起下巴。
她不信任地看着他——难道任凭她怎么解释这个老头都无法明白?她用一种严肃的腔调回答他:
"将他从镜中的那个人手里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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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有人吗?"
萨莎正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戳着热腾腾的蘑菇,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绿眼睛的乐手端着盘子站在她的旁边。老头不知去哪儿了,因此他的座位空了下来。
"有。"
"总有解决方法!"他放下了自己的盘子,在萨莎表示抗议之前,调皮地抓过旁边空桌子下的凳子,在萨莎的左边坐了下来。
"如果那人回来,我可没邀请您过来坐。"她先警告他。
"爷爷会骂你?"乐手自以为是地朝她眨眨眼睛,"先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列昂旧德。"
"他不是我爷爷。"萨莎感到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脸颊。
"不是你爷爷?"列昂尼德把嘴塞得满满的,眉毛因吃惊扭成一团。
"你十分厚颜无耻。"她指出。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把叉子举起来,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太自信了。"萨莎微笑着。
"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有一点点相信自己。"他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
老头回来了,站在不请自来的小伙子背后,不满地做了个鬼脸,默默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面。
"萨莎,你不觉得挤吗?"他有些醋意地问萨莎,看都不看乐手一眼。
"萨莎!"乐手夸张地重复她的名字,并不中断与盘子的互动,"很离兴认识你,我叫列昂尼德。"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荷马皱着眉看着他,"您今天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听上去很熟悉……"
"这并不奇怪,我已经在这儿演奏三天了。"他加快了最后几个词的语速回答他,"这是我自己的创作。"
"你自己写的?"萨莎把餐盘推向一边,"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叫什么。"列昂尼德耸耸肩,"我没有考虑过给它起什么名字。再说,怎么能用字母来概括一段旋律?有什么意义?"
"十分动听,"女孩赞叹,"非同寻常的美。"
"我能以你命名,"乐手不慌不忙地说,"你完全配得上。"
"不用。"她摇了摇头,"就让它没有名字吧。没名字也很有意义。"
"如果把这首曲子献给你,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他笑了,然后突然噎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
"准备好了吗?"老头拿起萨莎的餐盘,站了起来,"该走了。请您原谅,年轻人……"
"没事儿!我也吃饱了。请允许我送这位姑娘一程。"
"我们要离开这儿。"荷马尖刻地说。
"太棒了!我正好也要离开。我要去杜布雷宁站。"乐手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们不顺路吗?"
"顺路。"萨莎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回答,她尽量不去看荷马,
只盯着列昂尼德看。
他有一股子轻浮劲儿,还带有善意的嘲弄的意味。
好像他是一个用树枝习武弄剑的小男孩,老是给别人轻轻地、不痛不痒地来上一剑,你不能跟他生气,也不能较真。就连荷马也是,但他给了萨莎暗示,希望她把这些都当成消遣,千万不可当真……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萨莎当真喜欢这位乐手,又有什么不对呢?
再说在她爱上乐手本人之前,她已经爱上了他那美妙的音乐。她竟然同意带他一起上路,可见这美妙的音乐对萨莎多有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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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因音乐而起,别无他因。这个魔鬼一样的男孩像一个捕鼠器,用自己精巧的长笛将无辜的心灵一一俘获,利用自己的天赋把他还未征服的女孩一一毁掉。他企图俘获亚历山德拉,荷马甚至知道他会怎么做!
要呑下他那些粗野的笑话对荷马来说困难十足,不一会儿它们又会横在他的喉咙处。让荷马深受刺激的事情还有,他竟然能让固执的汉莎领导同意他们三个人在没有任何文件的情况下沿着环线的隧道前往杜布雷宁!那个站长是一个衣着讲究、带有一撇蟑螂须般的胡子的人,乐手带着满满一盒子的子弹走进他的办公室,不出一会儿就微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荷马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具有外交方面的才华一一他们来帕微列茨时乘坐的轨道车在沉淀槽连同猎人一起失踪了,要是绕远路过去的话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荷马无论如何仍保持着一份警惕,一个卖艺的人放弃了对自己来说绝好的挣钱地点,仅仅为了萨莎,就带着自己全部的积蓄告别了帕微列茨,钻进了隧道,这是多么冲动的一个决定。对年轻人来说送样的冲动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爱情,但在荷马看来,这却是一连串不认真的意图,和快速征服别人的惯性。
荷马似乎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怨妇,但他有保持警惕性的根据,也有吃醋的理由。他十分担心自己奇迹般失而复得的缪斯会跟着一个流浪乐手一起走了!在自己的小说中,乐手完全是个多余的角色,他没有准备他的位置,而他却拖来了自己的凳子,野蛮无礼地坐在了正中间。
"难道偌大的地球表面上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吗?"
在三个卫兵的陪同下,三个人已经离杜布雷宁站不远了。那一盒子子弹使用得再恰当不过,让最大胆的幻想变成了现实。
刚才还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地面征程的女孩一下子停止了叽叽喳喳,变得忧郁起来。荷马与乐手交换了一下眼神:谁先去安慰她?
"莫斯科环形公路以外还有人活着吗?"荷马含糊不清地说,"你们年轻的一代也要面临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有人。"列昂尼德自信地宣称,"只是因为通信断了,所以无法联络!"
"我听说,在纳加迁诺站外的什么地方,有人正秘密地进入一条众人都十分好奇的隧道。"老头开始说,"那隧道似乎十分寻常,直径6米,特别之处便是里面没有钢轨。这条隧道开凿在地下深达40米至50米的地方,延伸向东方……"
"这是不是就是那条通向乌拉尔山地下掩体的隧道?"列昂尼德打断了他,"这是一个人的亲身经历,据说他偶然间发现了这条隧道,回来的时候带了满满的食物和……"
"一个星期里他马不停蹄,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终于他的食品吃完了,他不得不掉头返回。隧道看上去还是没有尽头,没有结束的迹象。"荷马用一种壮士歌的叙事腔调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是,听说是通往乌拉尔山掩体的。那里可能还有人活了下来。"
"未必。"乐手打了个哈欠。
"在波利斯大都会有一个熟人曾经对我讲过,有一个当地的无线电兵无意间与坦克上的人联系上了,坦克兵们把坦克关闭,自己走进了密林深处,坦克甚至还一炮未开。"老头继续讲述着,故意只对着萨莎。
"嗯,是。"列昂尼德点点头,"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在他们的索拉油用完的时候,他们把坦克埋到了土丘里,在土丘周围,他们建起了一个小村庄。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每天晩上这些人都会通过无线电波与波利斯进行通话。"
"这是在接收设备还能正常运转的时候。"荷马激动地说。
"那么,听过潜水艇的事吗?"他的对手拖着长音,"关于一艘核潜艇,那次在十分遥远的海域执行任务,在开始交火的时刻,潜水艇并未做好战斗的准备。当潜艇重新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于是海军支队把它永远下碇在了离符拉迪沃斯托克不远的地方……"
"现在那里还活着一个小村庄的人。"老头插嘴,"半年前我曾遇到一个人,他是那艘潜艇的船长助手,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他说自己骑自行车穿过了大半个国家,终于到了莫斯科。一共骑了三年。"
"您是一个人与他交谈的?"列扉尼德连表达吃惊都彬彬有礼。
"一个人。"荷马没好气地回答。
讲故事一直是他的强项,他实在无法忍受这个放肆的年轻人在这方面超越他。他只剩下一个故事还没有讲过了,一个十分神秘的故事。他本打算在一个特定的场合才把这个故事拿出来讲,并不想在一场毫无意义的竞赛中把这个压箱底的故事浪费掉,但他看到萨莎被这个流氓的一些老掉牙的笑话道得乐不可支,立刻决定把这个故事拿出来。
"听过关于极光的故事吗?"
"什么光?"乐手转向他。
"怎么向你们解释呢?"老头含蓄地微笑着,"在地球的最北方有一个科拉半岛,那里有一个极光城。那是一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距离莫斯科有1500千米,距离圣彼得堡,不少于1000千米。离它最近的就是摩尔曼斯克和它的海军基地,但距离这个城市仍有相当可观的一段距离。"
"总之就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列昂尼德打断了荷马。
"那个地方距离大城市有十万八千里,距离那些机密工厂和军事基地也十分遥远,距离主要导弹打击目标同样十分遥远。凡是我们的反导弹系统无法覆盖的城市,都已化成了灰烬。那些居住在防御系统保护下的人们,还来得及去造截击机,"老头抬头向上看,"你们也知道。究竟还存不存在什么地方没有被瞄准,因为它们没有为自己引来任何的威胁?极光城就属于这样的地方。"
"到现在为止那个地方也与世无争啊。"乐手回应。
"没有用。"荷马打断他,"离极光城不远有科拉核电站。这是我们国家功率最强的核电站,它几乎能保障整个北部地区的电力供应,供应百万人口、成千上万的公司企业。我出生于那个地方,在阿尔罕格尔斯克,我知道我在讲什么。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我还去核电站参观过。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堡垒,国中之国,拥有自己的规模不大的军队,有自己专属的土地,还拥有附属农业。核电站是自治的。就算有一天发生核战,也不会改变核电站居民的生活。"荷马苦笑了一下。
"您想说什么……"
"彼得堡不再存在,摩尔曼斯克也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阿尔罕格尔斯克。成千上万的人失踪,那些公司企业与城市一起被毁灭……化为灰烬。但极光城留了下来,科拉核电站也没有消亡。在核电站以外方圆1000千米——白皑皑的雪,雪和冰原,狼和白熊,与中央没有任何迅信联系。他们发的电不够一个大城市运转一年两年,却够他们自己用100年,连同极光城一起。挺下去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这是真正的方舟……"列昂尼德喃喃地说,"大洪水会消退,所有的水都会消失,从亚拉腊山[3]山顶……"
"这话不错。"老头向他点点头。
"您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乐手的嘲弄和烦闷一扫而光。
"我有一段时间曾被迫当过无线电兵。"荷马含糊地回答,"在我的故乡哪怕还能找到一个活人该有多好。"
"他们在那儿坚持了很久,在北方的那些人?"
"相信是这样。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年前。但你们想象一下,这意味着什么——未来的一个世紀他们都有电?供暖充足?有医疗仪器?我们不得而知……地铁里电脑总共还剩下两台,如今只是个摆设。还有这个首都。"荷马苦涩地笑了,"如果在某个地方还有活人,我不是指一个人两个人,我指的是一个村庄的人,一个城市居民点的人……他们早就回到了17世纪。这还是客气地说,其实已经完全回到了石器时代,劈柴、牲畜、巫术,三分之一的人生下来就立刻死了,用账簿和桦皮文献。除了附近的两个农庄,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密林深处,人迹罕至。狼、熊、突变体,以及整个人类现代文明,"老头咳了一下,四下看了看,"是建立在电被发明的基础上。能源枯竭,一个一个的站台便开始腐烂,一切都开始腐烂。几百年以来,百万人一砖一瓦缔造的高楼大厦,全都化成了尘埃。人类总是做了再说,看最后收获了什么?而这只是百年间的沧海一粟!你们说得对,那是诺亚方舟。那里有几乎不会枯竭的能源储备!石油尚且还要去开采然后再加工,天然气——要钻井并且通过管道运输上万千米!怎么办,我们要倒退回蒸汽机的时代吗?或者再向后退一些?我说,"老头抓起了萨莎的手,"人类总是肆无忌样,无所畏惧。人类活着,像蟑螂一样生存着。这就是文明……它能传承下去吧。"
"难道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明?"
"别激动。原子能工程师、技术智囊,他们那里的条件肯定强于你和我的生活。20年内,极光城发展十分迅速。他们的电台无休止地重复着'致所有活下来的人……'还有坐标。据说到现在为止那里的人仍聚集在一起……"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乐手嘟嚷着。
"很少有人能听到。从那里发出的电波很难被捕捉到,但你们可以尝试一下,如果你们有一两年的空闲时间。"老头微笑,"呼号是'最后的港湾'。"
"我好像知道。"乐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在搜集这样的故事……
难道那里一直都风平浪静吗?"
"怎么说呢……在密林周围如果还留有村庄和城镇,它们会迅速地变荒芜,急剧地退化。也许野蛮人己经入侵,或者是野兽,当然,如果可以这样称呼它们的话。但弹药是够用的,360度防卫,全方位防护措施,带刺的金属网被拉紧,瞭望高台被筑起。我要说,这是真正的要塞。在最混乱的前10年间,他们竖起了一面墙,用原木围成栅栏,侦察过四周的一切……他们也去过摩尔曼斯克,200千米。但摩尔曼斯克城却被一座喷发了的火山所取代。他们甚至打算向南进发前往莫斯科……我说服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什么要切断这条脐带?交流声会消失,它会去征服全新的土地——当……当在该里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这里除了墓地还是墓地。"荷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会十分有趣。"列昂尼德突然说,"如果人类被原子弹毁灭,那么人类无法被拯救。"
"没什么有趣的。"老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就像被普罗朱修斯盗走的火种一样。"年轻的乐手解释,"诸神禁止他把火种传向人间,但他想把人类从肮脏、黑暗和混浊中拯救出来……"
"我读过,"荷马刻薄地打断他,"是古希腊的神话。"
"先知神话。"列昂尼德指出,"诸神的反对是有原因的,他们也里清楚普罗米修斯一意孤行的后果。"
"正是有了火,人才能被称之为人。"老头反驳。
"难道您认为如果没有了电,人就会退化成动物?"乐手问。
"我认为如果没有电,整个人类社会会倒退200年。考虑到近500年内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一切都须要重建,须要重新去征服,重新去学习。也许,逝去的永远也得不到弥补。您不同意吗?"
"同意。"列昂尼德回答,"难道一切的一切都仅仅因为电?"
"那依您看呢?"荷马激动地拍了一下手。
乐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向他妥协,与他达成一致。
一阵沉默。这次谈话突冗的结尾可以被看成是荷马的胜利:女孩终于不再贪婪地盯着那个放肆的年轻人,开始若有所思起来。但当他们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列昂巧德出乎意料地说:
"这样吧,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老头已无法描述自己内也的疲惫,但他仍也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据说,自体育场站到坍塌了的索科尔尼基桥的主隧道有一条向下延伸的死胡同。这条分支的尽头被栅栏堵死——栅栏以外是紧闭着的密封门。这扇门从来没有开启过,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曾有不少旅人单独走进了该条隧道,但没有一个人回来,他们的尸体都是在地铁的其他偏远地区被发现的。"
"绿宝石城?"荷马撇了撇嘴。
"众所周知,"列昂尼德没有理他,继续着自己的故事,"索科尔尼基地铁桥早就塌了,自那个站起延伸向郊区的部分都与大地铁分隔了。因此,没有人有可能到另一边去,虽然谁也不能证明这一点。"
"绿宝石城。"荷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众所周知,莫斯科大学建在一片松动的土壤上。这片土地之所抖能支撑起这样巨大的建筑,是因为在建筑的地下室里有大型的制冷机器在运转,将沼泽地冻结。如果没有这些机器,莫斯科大学早就被水冲走了。"
"老生常谈。"荷马知道列昂尼德下面想讲些什么,他立刻插了一句。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何,这座遭遗弃的建筑仍然蠢立在原地……"
"这是个谣言,这就是原因!"
"人们说,在莫斯科大学建筑的下面,不是地下室,而是具有很大战略意义的防空洞,还有大学自己的核反应堆,还有供人生活起居的房间,它们与相近的地铁站是连通的,甚至连通平行地铁——地铁2。"列昂尼德给了萨莎一个惊恐的眼神,把萨莎逗笑了。
"我一点新鲜内容都还没听到。"荷马鄙夷地说。
"人们都说,那里才是真正的地下王国。"乐手满怀憧憬,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地下城市,它的居民都还活着,这些居民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搜集一点一滴遗失了的知识,献给了伟大的事业。他们毫不吝啬资金,派探险队去保存下来的画廊、博物馆和图书馆,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没有丧失人类审美特性的人。那里处处笼罩着和平与和谐,那里除了开化教育,再没有其他意识形态,除了艺术再没有其他信仰。那里没有残垣断壁,那里的墙壁全部绘满了壁画。在他们的扬声器里没有指挥官的狗吠,没有警报声,取而代之的却是柏辽兹[4]、海顿和柴可夫斯基。每一个人都会背诵诗人但丁的诗句。正是这样,这些人像从前一样,甚至像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人一样,而不是跟21世纪的人一样……你们读过《神话和传说》吗?"乐手微笑着看着荷马,像看着一个弱智,"他们自由、勇敢、智慧而美丽,此外他们公正而高尚。"
"从没听过类似的传闻!"荷马只希望这个狡猎的小恶魔千万不要博得女孩的好感。
"在地铁里,"列昂尼德认真地看着荷马,"这个地方被称为绿宝石城。但它的居民,据说,不希望自己的家园叫这个名字。"
"那希望叫什么?!"荷马兴奋起来。
"方舟。"
"荒唐!一派胡言!"老头噗地笑出来,扭过脸去。
"毫无疑问,这是胡言。"乐手满不在乎地回应"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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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布雷宁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荷马惊惶胆怯地看着四周:他是不是看错了?眼前的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在一向风平浪静的环线车站?他有一个主观感受,那就是有人刚刚向汉莎宣了战。
一辆货运轨道车出现在平行隧道中,上面堆着尸体。戴着围裙的卫生兵忙着把这些尸体拖到站台上,把它们放到防水布上——这一具尸体没有头部,那一具的脸部血肉模糊,第三具的肠子已流滴出来……
荷马捂住萨莎的眼睛。列昂尼德大口喘着气也扭过脸去。
"发生了什么事?"荷马惊惶地问一个卫生兵。
"我们巡逻到大枢纽,从主要的CCP回来。那里无人幸免于难,谁也没能逃走。还不清楚是谁干的。"卫生兵用围裙擦了擦手,"兄弟,帮我点根烟吧,我的手直哆嗦……"
主要的CCP,那是从绿线上的帕微列茨站向外延伸的一条线,连接了4条线——环线、灰线、橘线和绿线。荷马猜测,猎人选择的就是这条路,这条路最近,但却被强大的汉莎军事武装队伍守卫着。
这一场流血事件又是为了什么?!是他们先向猎人开火的吗,还是在昏暗的隧道他们没来得及辨认出猎人?猎人现在在哪儿?天啊,还有一个头颅……他是怎么做到的?
荷马回忆着被打碎的镜子,回忆着萨莎的话。难道萨莎是对的?也许猎人厌恶的是他自己,他努力通过对他人的杀戮来控制自己,却无法真正克制住自己?他打破了镜子,他想杀死所有丑陋可怕的人,因为他自己正渐渐变得可怕骇人……
猎人在镜中人身上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它吞噬着他。但他打破了镜子,镜中的影像便分裂成了10个。
或许……老头的视线跟随着卫生兵从轨道车移到站台……第八具,最后一具……是不是镜子中有一个人忧郁地看着猎人?从前的猎人?
那么……另一个荷马呢……已经在外表上了吗?
[1] 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苏联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俄罗斯联邦人民艺术家。
[2] 肖斯坦科维奇(1906-1975),苏联作曲家,苏联人民艺术家。
[3] 又译亚拉拉特山,坐落在土耳其厄德尔省的东北边界附近,海拔5000多米,为土耳其的最高峰。圣经《创世纪》第一篇中记栽,诺亚方舟在大洪水后,最后停泊的地方就在亚拉腊山上。
[4] 柏辽兹(1803-1869),法国作曲家、指挥家,浪漫主义标题音乐的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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