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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四起死亡事件

福尔摩斯将自己深深埋入椅子中,开始说明。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起连续死亡事件中的第一名死者,他说。虽然他从大概三年之前就一直留心梳理报纸上非正常及意外死亡的报道,有了一套作为咨询侦探的工作经验,却也完全没能注意到它。直到后续的死者出现后,他才翻阅了过去的报道,从而找出了具有相同特征的其他事件。第一位死者是个沿街叫卖香料干果的小贩,死后被人发现在朱尼珀路一户人家的门口蜷成一团。一份警方的陈述称此人“处于极为危险的状态”,但没有明确地表明,他的身上发生了像“傻子西蒙”那样极度消瘦的情况。
这起事件发生在八月。第二具尸体隔了一个月后才突然出现,那是一名十字路口的清道夫,年龄还不到二十岁。有人认为他得了肺痨之类的疾病,因此而耗尽了生命力,最终还造成了肌肉萎缩。考虑到他不过是个清道夫,因此他的病很可能完全没有接受过诊断,也因此而没有获得任何治疗。他可能就这么坚韧而又毫无怨言地默默忍受着病征带来的痛苦,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为止。
十月时,出现了第三具尸体,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舆论普遍认为她死于磷中毒。在火柴厂工作的人常常会遭受这种病的折磨,病征即为所谓的“磷毒性颌骨坏死”,颌骨腐烂首先会导致牙齿脱落,接着会让人的身体长出脓疮和可怖的坏疽,倘若不施以抑制治疗,致命的后果将不可避免。虽然她不过是个兜售火柴的人,完全没有从事火柴的生产,但依然有可能受到磷毒的影响,考虑到这一点,这小姑娘死时因为这疾病而身形瘦弱,身上千疮百孔,仿佛完全被掏空一般,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现在来看看,这三个不幸的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线是什么?”
“除了他们都是独自死去,死状悲惨之外?”
“这些也算,但还有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他们都算不上社会的栋梁,没有一个是。甚至可以说是社会栋梁的反面。”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拍了拍手,显然是因为我展现出的智慧的火花而感到高兴,“他们都是无名之辈。沿街叫卖的小贩、十字路口的清洁工、卖火柴的女孩——都是寂寂无名的个体,是普通市民几乎不会注意到的人。”
“‘傻子西蒙’也一样,只不过我们知道他的名字。”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姓什么。他的称呼不过是个略带贬义的昵称。而这些人,四个人都是,人们在经过他们时完全不会留意的类型——”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淘气,“他们死时,人们也不会留意到。”
我理解了一会儿这话的意思,他毫无疑问也希望我这么做。他很乐于主导这场谈话,吸引着我,仿佛他是苏格拉底,而我是柏拉图。我想,满足他的这点小乐趣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其实是精挑细选出来被谋杀的,因为杀了他们的人知道,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死亡小题大做。”
“概括来说,我的意思正是如此。而且,我也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些推测。”
福尔摩斯重又开始叙述:这四个人都被埋葬在城市平民公墓中,没有墓碑,死后同生前一样没有享受到任何敬意和权利。没有人想到要给其中任何一具尸体做个尸检。没有人表示,这些病例的死因可能是某种疾病以外的东西,不管这种病是否特别。倘若这些受害者在某些方面比较杰出,或是享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但谁会关心一个十字路口的清洁工?谁又会怀念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甚至就连警方也未能将这些死亡事件联系到一起。伦敦警察厅的官员们似乎非常乐于将它们视作独立事件,完全忽略了这四具尸体都表现出异常饥饿的细节。
“为什么他们没发现异常?”我说,“我们已经知道这四个人都很穷困,而且很可能健康状况一直不佳。”
“的确如此。”
“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和你的结论相同,认为这些死亡事件之间有共通点,那个人就是《警察新闻》那篇文章的佚名作者。”
“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身份。他现在就坐在你面前。”
“你?我可能对你了解不多,福尔摩斯,但我愿意以一赔千赌你不是。”
“那你会输上不少钱的,而你今晚稍早一些时候在牌桌旁走了背运,现在恐怕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与我对话的人说着,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本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位你曾经如此严厉地批评过文法和精确性的记者。我自己写了那篇文章,以新出道自由作家的身份发表了它。只要投稿的文章内容与其编辑方针吻合,能就某个话题提供最为耸人听闻的内容,像《警察新闻》之类的杂志不会太在意稿件作者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要发表这篇文章?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死亡事件与黑影什么的奇谈怪论联系起来?明明你自己也说那不过是胡说八道。”
“我马上就要说到这部分了。我也会把我的故事再多说一点给你听。”

福尔摩斯作为咨询侦探的职业生涯起步得并不顺利,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到目前为止,他只有少数几个客户,带来的都是些“相当琐碎的小问题”,比如说塔尔顿谋杀案、范贝里酒商案、铝拐杖奇案、跛足的里科里特和他那讨厌妻子的案件。福尔摩斯的大学同学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的案子和墨氏家族成人礼案相比之下要有趣得多。还有,他怎么能忘了格鲁斯特郡阁楼上那截干枯的手?这些案子带来的收入满足了他的肉体和精神需求,也让他感到选择这条职业道路是正确的。每一个成功解决的案子都锻炼了他的断案能力,使他得以迎接更大的挑战。
但在这些案子间隙,也有空窗期。可能连续数周乃至数月,都没有一个访客去他之前在蒙塔格街的住所,在这样的闲暇时间里,他便会进一步展开科学研究,同时增长他在大量实用技术领域的知识,例如木剑术和一种被称为巴顿术的东方武术。他不断寻觅着或许值得探究的非正常事件。要是没有客户来找他,他甚至会自任客户,指派自己解决那些没有任何人感兴趣的犯罪事件。这些都是练习,日后定有报偿。
因此,九月时福尔摩斯读到了十字路口清道夫之死,接着又在下一个月读到了卖火柴的女孩之死后,他将这两起案子与八月时的沿街小贩之死做了对照,由此认定这三起事件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而且,这一隐蔽的联系是人为造成的。这个推测激起了他进一步探究这一问题的兴趣。
除那几份简单的新闻报道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证据能让他进一步调查,因此他认为,自己最好是先探明这三具尸体被发现的精确位置,然后细细扒梳周围地区,寻找线索,同时采访当地的居民,从而搜集到尽可能多的各种信息。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发现这三起死亡事件都发生在沙德维尔地区后,福尔摩斯就更确信它们彼此关联了。他注意到这些事件之间有着一个月的固定间隔,由此推断出此人对日历有兴趣。而后他发现,每一起死亡事件都正好发生在新月之夜,他判断犯罪者的计算有着某种仪式性。
“每个月里最黑暗的那一晚。”我说。
“更利于干坏事。”他说。
“这个时间间隔会不会跟月相引发的精神失常这个传闻有关?”
“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知识,精神病的发作状态总是在满月时达到高峰。而这个事件的时间却与之相反,有着冷酷而巧妙的理性主义,这一点也与精神病背道而驰。”
那是十月底的事了,当时月相正在迅速地进入月亏状态,推算下来,十一月二日的夜空中就将出现新月。福尔摩斯意识到这个日期预示着新的死亡事件——从多重意义上看,这个日子都是“死线”——于是他付出了更多努力。他换了多种变装,在沙德维尔的小巷和贫民窟里游荡。从大学时代起,他就一直是个热情的戏剧爱好者,因为融入角色的能力而备受赞誉,他不只是改变自己的外貌和声音,还能改变动作姿势和个人气质,从而让自己的表演看起来惟妙惟肖,真实可信。
“我曾经先后饰演过年轻的哈姆雷特、老迈的李尔王和狂暴的奥赛罗,”他告诉我,“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人们称我为舞台上的变色龙。”
在沙德维尔,连续五个晚上,他先后装扮成衰老的海员、法国工人、意大利牧师、亲切的新教神职人员和无害的老太婆。他四处游荡巡视,尽他所能地想找出潜在的受害者并保护他们。
“但正如你所知,”他说,“我失败了。”
“傻子西蒙。”
“他是漏网之鱼。”
“不用自责。你只有一个人,却得照料成千上万的人。你没法留意到他们所有人。”
“我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愠愠不乐地叹了口气,“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也没看见。不管该对这些死亡事件负责的到底是谁,他都躲过了我的监视,精确地按照他预定的时刻表再次出手,而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报警吗?你难道没有去找他们,告知你的理论,然后寻求他们的帮助?要是能多几十个巡警,你的‘网’就能撒得更广,也能织得更紧。”
“啊哈,警察,”福尔摩斯说道,“我确实认得两个苏格兰场的警察,但目前为止,我的结交行动还处于尝试阶段:其中之一名叫托比亚斯·葛雷格森,还有一个则是G.雷斯垂德。后者名字里那个G,我相信是‘加百列’的缩写,所以他宁可以首字母来示人,或许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为了今后方便,我确实打算好好培养与他们的关系,这也是因为他们的智力水平比起同僚,要高出不少——当然,也没有真高到哪里去,毕竟警察的平均素质就这么低。这两人彼此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这一点倒是让我觉得相当有趣。不过,还是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上来,我确实去找过他们,却被断然拒绝了。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但正如你所说,在警察看来,我所掌握的不过只是理论罢了。而一套没有坚实的证据为基础的理论,它的可信程度恐怕不过就像仙女的薄纱翅膀而已。”
不过,福尔摩斯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事发第二天,“傻子西蒙”的尸体被人发现、带走,接着警察试图追捕犯人的喧嚣也告终之后,他好歹进了犯罪现场,彻底地搜查了一番。他四肢着地,查看了后院、通道和公寓周围,他检查时那般仔细的样子,就连猎犬也会自叹不如。你瞧,他发现了他能肯定是杀手留下的线索:在两块鹅卵石之间的泥土中,一枚被人踩踏进地里的金袖扣。他知道它只可能是在此前的十二个小时内留在犯罪现场的,因为在此之前,连续一周的天气都很干燥。三日清晨稍稍下了几个小时的雨,但在此之前,土地都十分坚硬,袖扣不可能嵌入土中,它会直接落在地上,让所有人看见,而它又是金质的——至少24k的黄金——因此不可能留很久,路人会将它捡走,卖给珠宝商或当铺。
“你没把它拿去附近警察局里的失物招领处?”
“沙德维尔的警察局?我认为没这个必要,华生。很显然,那枚袖扣是某位绅士的财产,这就可以排除掉沙德维尔本地人了。而且,不是普通绅士,准确地说,是一名医生。”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出了那个如今大家都已耳熟能详的句子,那是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听到他这么说,“这种袖扣由两片椭圆形组成,中间以一条短链链接,我把泥土擦去后,可以看到其中一片上刻着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这正是你们职业的徽记。”
这一点让福尔摩斯缩小了他的怀疑范围。更妙的是,在另一片椭圆形上,还刻着两个首字母:V.S.。
“它现在就在我这儿,要是你乐意,可以自己看一看。”他说着走到写字台边,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枚袖扣。它与福尔摩斯描述的完全一致,而且在我看来,正是斯坦弗身上会佩戴的类型,尽管我无法肯定地说,自己确实见过他衣服上有这样的袖扣。或许这是他毕业后添置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的父亲作为富有的长辈,如何将这枚袖扣赠予他,以庆祝他成功地获得了学位。
福尔摩斯继续说,所以,那时,他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一个姓名首字母为V.S.的医生了。接下来则是去咨询医学总会,查询有执照的医生也不是什么难事。没过多久,他就翻遍了S打头的整整三万多个名字,而后带着一张手写的名单出现在了苏豪广场上,那名单上记着半打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工作地点。接着他排除了居住地远离伦敦的人。他很怀疑有什么人会特地跑上一百多英里到首都来,就为了谋杀犯罪。
由此,他将关注的范围缩小到三个候选者,并一一调查,像做游戏似的跟踪他们。他排除了哈里街上一位专治消化道小病的临床医生。这人已六十多岁了,体格和关节都很虚弱。在福尔摩斯看来,那名杀手年轻健康,能毫不畏惧地行走在混乱的伦敦东区,毕竟这地方对迟钝软弱的人而言,每一个街角都潜伏着危险。同样地,他也忽略了另一名在兰贝斯区圣托马斯医院里的外科住院医师。此人才三十出头,热衷高尔夫球和游泳,非常符合福尔摩斯为杀人犯模拟的画像,然而他从未佩戴过袖扣。他只喜欢穿带纽扣的衬衫。
这样一来,名单上就只剩下一个人,而此人又正是所有人中最有可能的犯罪者:瓦伦丁·斯坦弗。
我在巴茨认识斯坦弗之后,他的人生经历简单来说不算平静。我离开后,他依然留在医院里,但行事日渐乖戾。他的工作态度越来越懒散,时常缺席,人也变得暴躁易怒起来。最后,一名经他施行阑尾切除手术的病人肠道内出现坏疽,最终死亡,院方的管理层不得不将他解雇。虽说这种手术之后出现并发症的情况并不少见,也不是完全都能避免的,但对院方而言,却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开除他的借口。
斯坦弗在这个时间点是否已染上鸦片毒瘾不得而知,但可能性很高。在福尔摩斯看来,罂粟花能将一个人彻底毁灭,抹杀他的一切可能性,就像一颗射入大脑中的子弹一般。
斯坦弗上了医学总会的黑名单,因此他无法在任何大医院找到工作,只能去麦尔安德地区圣布丽姬感化院下属的慈善医院里发挥自己的特长。这家慈善机构免费向穷人提供治疗,资金则由仁慈的富人捐款筹措而来。医院的工作人员薪酬极低,人员补充基本靠的是其他医院的医生牺牲了自己的业余时间来帮忙,或是像斯坦弗这样的全职工作人员,他们本就有一定的财产——以斯坦弗来说,他有一小笔家庭信托基金的收入——因此就算薪酬低微也依然能够生存下来。圣布丽姬感化院的薪酬水平不容他们对雇员挑挑拣拣,因此即使是遭到唾弃的医生,也依然能在医院的围墙里找到一席之地。
显然斯坦弗打算靠救治病患来自我救赎,而这就意味着他不得不降低生活条件,同时在一个相当糟糕的环境中工作,他的病人是社会底层最不受欢迎的人,困扰他们的主要问题是斑疹伤寒、肺痨和性病。鸦片一定还在引诱着他,而且现在他身处伦敦东区,诱惑就站在他的家门口。公孙寿的鸦片馆离医院不过几步路,斯坦弗踏上这段路途的频率也实在过于频繁。
这些信息是福尔摩斯从圣布丽姬医院的一名护士那儿听来的,她是个爱尔兰女人,爱好烈酒,他用几品脱的酒让她侃侃而谈。她曾经在不少病人身上看到过鸦片上瘾的症状,因此一眼就认出了斯坦弗的病征,她还曾经试图劝说他放弃这种麻醉药,但她所有的苦口婆心都被当作了耳旁风。就像狗离不开主人一样,斯坦弗也完全被大烟管带来的恍惚之梦拴住了。即使他想挣脱这一束缚,他身体上的渴望和戒断反应带来的痛苦也让他无法做到。
八月,斯坦弗放弃了他在医院里的职务,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福尔摩斯花了很大的力气去追查他的下落,几乎整个十一月都耗在这件事上,月底,他终于找到了斯坦弗。此时他已搬到了约克路联栋排屋屋檐下一套破旧的两室公寓内,那幢屋子后面就是布莱克沃尔火车站。他整日窝在屋里,出门只为觅食,去银行拿钱,以及去公孙寿的大烟馆。
“我开始小心地观察他,”福尔摩斯说道,“监控他来来去去,日以继夜地跟着他到处游荡。新月之夜很快就要到了,我打算在他下一次犯罪时将他逮个正着。”
“你本来是要在今天晚上出手的,”我说,“但是我无意中妨碍了你的计划。”
“实在不走运。酒吧里的那女孩肯定是他的第五个受害者,但现在,我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一直在纠缠她,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事实上没人看见他确实对她造成了伤害,这样一来,我就没法断言说,他的意图和那些对她居心叵测的男人不同。”
“但至少她没有遭到与其他四个人相同的厄运,”我说,“这至少算是做了好事。”
“但在街上的某处,必然还有另一个潜在的受害者,华生。一定有。新月现在就在我们头顶,斯坦弗医生一定会向它献上供品,向它致敬,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现在被我们推迟了一天,他依然会下手的。”
“他到底会对猎物做什么?”我问,“他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死亡,才会让他们的外表看来如此消瘦?”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说道,“虽然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关于谋杀的理论,我还没有搜集到足够的数据。”
“所以你还不想说出来分享?”
“还不到时候。”
“那么,你在《警察新闻》上发表那篇文章的目的又是什么?它要怎么让你进一步达成目的?”
“啊哈,我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斯坦弗感到不安,仅此而已。他自以为能犯罪而不被人发现,深信自己的犯罪模式未被人察觉。我希望他能读到这篇文章,或至少听到一些风声,由此动摇他的行动,让他畏手畏脚,不再确信,甚至迫使他冲动行事,被抓个现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失败了。酒吧里的那女孩和他过去的目标不太一样,这片区域中的人认识她。她也有自己的朋友,那两个印度水手姑且算是她的同伴吧。她不像之前的人那么孤立而贫困,此外,他是当众找到她的,有几十个目击证人。这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这么鲁莽。”
“那你写的暗影又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它们像是完全虚构的。”
“可以这么说,但又不全是如此。我在沙德维尔附近游荡时,不止一次听到人们提起暗影。它们似乎是最近才加入到当地都市传说中去的,因此常常被人当新鲜事来谈论。我将它们添加到我的文章里,只是为了给它增加点色彩和风味,让整篇东西看起来更错综复杂,也让它在编辑那儿更有吸引力。它们和斯坦弗的行动之间完全没有联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最主要是因为他是真实的,而它们则不是。”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说,“我猜你还想继续追捕斯坦弗。”
“当然,但不是今晚。夜已深,他多半已经躲起来了。要是他还有一点儿头脑——他确实有,至少他还挺狡猾——就不会回自己家里休息。他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但去哪儿,我就说不准了。明天我会重新寻觅他的痕迹。而你,华生,你现在已经很累了。”
我没法否认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呵欠。
“或者是我让你感到无聊了。”他加了一句。
“完全没有。但我确实该回去了。现在已经快两点了,我的寓所在诺伍德,离这儿还有不少距离。”
“不如你今晚在这里留宿?这儿还有间卧室,赫德森夫人一直保持着房间干净,就是为了万一我有访客。屋里陈设很朴素,但住着应该挺舒服。我很欢迎你留下来。我甚至可以借你一套睡衣。”
在这种时刻,我不怎么想闯入黑夜之中。白兰地让我醉得东倒西歪,反应迟钝。更重要的是,在“拿破仑”牌桌边赌输之后,我就没钱打车了。另一间卧室听起来相当诱人,于是我接受了福尔摩斯的好意。
在被单下躺倒后,我默默地回想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无意间闯入了一位陌生人奇妙而复杂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像个探险家,踉踉跄跄地闯入一片未知的领域,手中却没有能用来指路的地图。但在这个舒适而温馨的小小房间里,我又生出了安心感,仿佛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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