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玛瑞克！” 于是他就跑了。
他母亲临死前的话语如同鞭子一样抽着他向前狂奔。她被残忍 杀害的景象仍在烧灼着玛瑞克的意识，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空地边 沿的树丛。张牙舞爪的枝杈划擦着他的脸颊，拉扯着他的斗篷，他 却完全置之不理，只是盲目地冲进丛中。
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抓住了他。是他母亲的人还是那些密 谋杀死了她的叛徒？他相信是后者。玛瑞克咆哮着，使劲向后挥动 胳膊肘，试着摆脱抓住他的人。但只是让脸部擦到了更多的枝杈，

更密集的树叶遮挡住了他的视 线。那双手试图 把他拖回空地 去，而他使劲把 靴子后跟插进泥 地里，从虬结的 树根处得到了一 点支撑。玛瑞克 又一次狠狠地把 胳膊挥向身后， 他的肘关节撞上 了某种坚硬的东 西……它随着咔嚓 一声闷响折了， 继而是一连串惊 讶的痛哼。
 
那双手松开
了，玛瑞克跳进 了树林。他的斗篷阻碍着他，把他向后拉扯。有什么东西挂住了他 的皮外套。他像掉进陷阱的野兽一般，发疯似地撕扯挣扎，最后总 算挣脱了，只留下破破烂烂的斗篷挂在树枝上。玛瑞克喘着粗气， 头也不敢回，一股劲冲进了远离那片空地的黑暗之中。这片森林古 老而又茂密，只有极微弱的月光从严实的树篷间透下来。这点光线 完全不够照亮前路，反而使得整个森林变成了一个阴影重重的可怖 迷宫。高大扭曲的橡树如同黑暗中的哨兵一样伫立着，周围是茂密 的灌木和漆黑的凹坑，什么都有可能暗藏其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方向跑，只有逃跑的强烈欲望驱使着他
的双脚不断向前。他不断被凸凹不平的路面上突起的树根绊得跌跌 撞撞，不停的跳过那些凭空冒出来的坚硬树桩。湿滑的泥土让他脚 步不稳，摇摇晃晃，脚下的地面仿佛随时都会裂开将他吞没，树林 彻底使他晕头转向。他自己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一直在原地打转。 玛瑞克听到跟随他进了树林的追兵在大声喊叫，追赶他，他还能清 晰地辨别出打斗的声音。钢制剑刃相互碰击的声音，濒死之人的喊 叫声——是他母亲的手下，很多是他从小就认识的人。
玛瑞克疯狂地跑着，各种各样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现。不久 前，他还在林边空地的冷风中打着寒颤，他们说让他出席这次秘密 会议，主要是出于礼节上的考量。他几乎没有去注意会议的进程。 他的母亲早先告诉过他，取得这新一批人物的支持，将使反抗军最 终能够形成一支部队。她说，这些人很想反对他们的奥莱伊主人， 在东躲西藏、只打有把握的战争这么多年来之后，她不想放弃这样 一个大好机会。玛瑞克对于自己到会并无反对意见，他甚至没有考 虑过这样做的风险。他的母亲是名声显赫的反抗军女王，是她最先 挑起了叛乱，是她率领军队作战。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战斗而不是 他。他本人根本没有见过他外祖父的王座，也从来不明白奥莱伊人 入侵之前，他们家族手中握有怎样的权势。他人生的前 18 年都是在 反抗军营地和偏远的堡垒里度过的，是没完没了地行军，他母亲一 醒来就总会拖着他到处游走。他甚至都无法想象过另一种生活会是 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那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现在他母亲死了。玛瑞克猛然失去了平衡，他在黑暗中沿着覆 满潮湿树叶的小丘滚下了山坡。他狼狈地一路翻滚，头撞到了岩石 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远处追赶他的人发出模糊不清的喊叫声。他们听见他的声音 了。

玛瑞克躺在月光的阴影之下，用手抱住脑袋。现在他头上火烧
火燎地痛，极度的灼烧感让人几乎失去理智。他咒骂着自己的愚 蠢：他能在树林中甩开追兵全靠运气，而现在他的位置被他自己暴 露了。手上有种粘稠的液体，血从他的头发间渗出，沿着他的耳根 和脖子流了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温热。
有好一阵，他颤抖着，唇间溢出声声呜咽。也许就这么躺着是 最好的，他想着，让他们来杀掉他好了。他们已经杀掉了他的母 亲，可以去向那个篡位者领赏了。他只不过是又一个受害者，跟他 母亲带来的为数不多的随从一起死掉了而已。然后一个残酷的事实 跳进了他模糊的意识中，让他浑身僵硬。
他是国王了。 当然这太可笑了。就凭他？一个总让周围人发出不耐烦的叹
息，或是投来忧虑眼神的年青人？母亲总是不得不找借口为他开脱
的一个孩子？她总是不断向他保证，等他长大一点，他会像她一样 变成一个天生的领袖。但是这一天一直没有到来。不过这也没有让 他感到不快，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母亲真的会有死掉的一 天。她是无可匹敌的，比生命本身更伟大。她的死亡只是理论上 的，在现实中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
而现在，她撒手而去，他却要成为国王？他要自己一个人带领 反抗军？他甚至可以想象首都宝座上的那个篡位者在听说玛瑞克继 位之后会怎样地捧腹大笑。也许在这里死掉会比较好，他想着，让 他们像杀死他母亲那样一剑刺死他，也好过成为费罗登的笑柄。也 许他们可以找到他的一些远亲来接过反抗军的大旗。如果找不到， 那么最好还是让卡兰哈德大帝的血脉断绝吧。让反抗军女王的中道 崩殂为此画上一个句号，而不要在她那个没用的儿子带领下慢慢消 磨殆尽。

这想法带来了些许平静。玛瑞克仰面躺在那里，潮湿冰冷的树
叶和泥土甚至让他感到舒服。追兵断断续续的喊声逐渐逼近，但是 玛瑞克几乎可以完全忽视他们。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头顶的树叶 沙沙作响的声音上。周围到处是高大的树木，如同巨大的暗影一般 俯视着自己脚旁躺卧的渺小身影。他可以闻到哀悼的味道，那是周 围树木刺鼻的树汁。这些森林哨兵将是他死亡的唯一见证者。
躺了一会之后，头上的疼痛变成了一阵阵的抽痛，思绪使他难 以释怀。那些答应提供支援，把他母亲引诱到这儿来的人是费罗登 的贵族，他们为了保留自己的领土，对奥莱伊人奴颜婢膝。他们背 弃了祖先的神圣誓言，背叛了他们名正言顺的女王。如果没有人逃 出去警告剩余的反抗军，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他们可能永远都 不会知道。他们也许会有猜测，但没有证据的话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些犯下罪孽的叛徒可能永远不用付出应有的代价。
玛瑞克坐了起来，他抽痛的脑袋对此发出强烈的抗议。他疼得 发抖、浑身湿透、寒冷彻骨。想弄清他的方位非常困难，但是他猜 想自己离树林的边缘并不太远。他只跌跌撞撞地跑了一小段路，追 兵在离他不远处搜索，相互应和着。但是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也许他就该这么躺着不动？他目前掉在一块洼地里，如果他在下面 呆得够久，那些人也许会从他身边错过，这可以给他足够的喘息之 机。也许他还能找路回那片空地去，看看有没有他母亲的手下生 还。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根树枝断裂的声音，这让他再次停住了。玛 瑞克仔细地在黑暗中倾听了好一阵，这种时刻异常痛苦，但是他什 么也没有听到。那绝对是脚踩出的声音，他很确定。他这一次等得 更久一点，分毫不敢动弹……然后他又听到了。这次更轻。绝对是有 人试图悄悄靠近他。也许他们能看见他，而他却看不见他们？

玛瑞克绝望地四下张望。他现在身处的凹坑另一头连着一个下
坡。在头顶茂密的枝叶遮盖下，月光微弱得可怜，很难看清大概的 地形。那个方向上也有树，那些树根和茂密的灌木丛不会让他不被 注意地爬上去的。他现在要么原地呆着不动……要么干脆爬出去。
不远处落叶发出的溅水声让玛瑞克把身子伏得都贴近了地面。 因为远处传来模糊的呼喊声，还有吹过树林的风声，要仔细倾听相 当困难，但是他还是能够细微地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他怀 疑他们根本也看不见他。事实上，林子里这么黑，搜捕他的人很有 可能和玛瑞克落得一模一样的下场，跌进这个坑里。
玛瑞克可不希望他的敌人摔到他的身上，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试 图站起身来。尖锐的刺痛感从他的膝盖和胳膊上传来。他的脸上和 手上都被树枝划伤了，而且他很确定自己脑袋上开了道口子……但是 这种感觉变得很遥远，就好像是别的什么人在受着这种疼痛。他试 着控制自己，尽量缓慢而又无声地行动。他平稳地挪动着。他还焦 虑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继续听着有没有脚步声传来。他的心脏由 于绝望而跳动得无比剧烈，使得他很难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靠近这 里的人一定也能够很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也许他们现在正包围 过来一边准备对他下手，一边嘲笑着他的恐惧。
玛瑞克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缓慢地让自己弓起身子好用双 脚支撑住自己，即使是在凛冽的寒风中，他还是大汗淋漓。他右腿 膝盖在抽搐，一阵阵的疼痛沿着他的腿发散而来。这处伤和其他的 不同，给他带来了十分清晰的痛觉。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他透过 紧咬的牙缝尖锐地吸气，几乎呻吟出声。
他很快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并合上眼睛静静责骂着自己的愚 蠢。他蹲伏在黑暗中，仔细地听着。脚步声停了下来。远处树林里 有其他人正在朝玛瑞克的方向叫喊。他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但那 绝对是一个问句，是大声呼喊着问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然而没有

任何回答。附近发出脚步声的人很可能听见了玛瑞克的声音，不想
因为回答而暴露自己的位置。 玛瑞克尽可能小心地爬到洼地的边缘。他眯起眼睛朝阴影中望
去，试图分辨出任何类似人影的形状。他猜测搜捕他的人也在做同
样的事情，在黑暗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第一个发现对方的人就中 大奖了。玛瑞克现在才意识到，即使他能及时发现这个人，恐怕也 无能为力。他手无寸铁。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空鞘，腰间的匕首不到 两小时前借给海拉姆去割绳子了。海拉姆是他母亲最信赖的将军之 一，同时也是一个好人，看着他长大的，而现在很可能倒在他的女 王身边死去了，他们的鲜血在午夜的寒风中冷却。玛瑞克咒骂着自 己的愚蠢，试图把这一幕从脑海中赶出去。
就在这时，玛瑞克注意到了阴影中的一道闪光。他眯起眼睛， 勉强能辨认出那是一把剑，打磨过的剑身正反射着暗淡的月光。由 于浓重的黑暗和茂密的树丛，他还是无法看出拿着武器的人长什么 模样，但是终于知道他敌人的位置这一事实让他冷静了一些。
玛瑞克紧紧盯着那个方向，抬起双手抓住洼地的边缘，无声地 将自己撑了上去。他的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但是他完全不 加理会，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把剑。就在他爬上边缘的瞬间，那把 剑移动了。一个黑影开始大步朝他冲过来，他一边举起剑，一边咆 哮威胁着。
玛瑞克想都没想，直接朝前猛冲过去。那把剑紧贴着他的耳朵 挥了过去，堪堪擦过他的胳膊。他一头撞进那人的上腹部，把对方 撞得岔了气。很不幸的是，搜捕他的这人穿着一件重型锁链甲，玛 瑞克的脑袋像炸裂一般的疼。他还不如直接用头去撞树桩。周围的 一切都疯了一般打着转。还好他的冲力把对方撞得和他一起朝后倒 了下去，不然他自己一定会失控摔倒在地。他们跌在不平坦的硬地

上，冲击力全由那剑士承受了。他拿着武器的胳膊朝身侧甩过去，
导致那把剑脱手飞入了阴影之中。 尽管还神志恍惚而且基本什么也看不见，玛瑞克还是重新振作
起来，用双手紧紧抓住那人的脑袋。他摸到了一个长满胡须的下
巴，而对方用空着的那只手拼命抽打，想要把玛瑞克推开。他还试 图叫喊，大概是想喊他的同伴来帮忙，但是发出来的只是低哑的怒 吼。玛瑞克利用位置的优势，抓起那人的脑袋狠狠朝地上砸去。那 人在脑袋撞到一块突起的树根时哼了一声。
“你这混蛋！”玛瑞克怒骂道。对方更加拼命地挣扎，用手去 够玛瑞克的脸，又是扇又是抓。找到目标后，那只手使劲地摁住玛 瑞克的鼻子往后推，一只手指几乎插进他的眼睛。玛瑞克一边把自 己的脸往后挪，一边狠狠把对方的脑袋压下去，往树根上碰。那人 咕哝着，想要把玛瑞克猛地摔出去，但是那身沉重的锁子甲限制了 他的行动。他扭动着，用一只手推着玛瑞克的脸，但是他所有的努 力都不足以让他自由起身。
玛瑞克头顶的抽痛变成了一种折磨，他的脖子为了远离对方已 经快要绷断了。当玛瑞克放开对方的脑袋，转而去对付那只手的时 候，那个大胡子试图把玛瑞克踢开。有片刻的时间，玛瑞克失去了 平衡，而敌人的那只手捏成了拳头，重重朝他的脸上砸。玛瑞克开 始觉得脑袋发轻，眼前直冒金星。他努力不让自己昏倒，伸手抓住 对方大把的长发，把那人的脑袋拉起来。这一次，那人大声喊了起 来，他的脑袋被提到了一个怪异而又痛苦的角度。玛瑞克也喊出声 来，发力将敌人的脑袋第三次撞向树根。这次重得多。
“你杀了她！”玛瑞克喊道。他再次抓着那人的头发，提起他 的脑袋砸下去。“你这混蛋，你杀了她！”他又一次把那颗脑袋拍 了下去。

一次又一次。
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他说得哽咽了：“她是你的女王，而你 却杀了她！”他再次狠狠砸那颗脑袋，比上一次更重。这一次那人 停止了反抗。一股腥腻的气味刺撒着玛瑞克的鼻腔。他的手上满是 粘稠的鲜血，不是他自己的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松开那具身体， 踉跄着后退，他满是鲜血的双手掠过冰冷的落叶，阵阵疼痛再度从 腿上传来。他甚至有点希望那人会再起身朝他扑过来。但是他没 有。那具躯体躺在阴影里，成了倒在一丛树根上，姿势显得有些怪 异的模糊人形。玛瑞克勉强可以看清他身后的那棵老橡树，那棵树 向上刺入天穹，宛如一块墓碑。
他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的胃扭成一团，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 抖。他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却把鲜血抹在 了脸上。他的手上有淤血，还有死皮和发束。他抽搐着，把之前吃 的一点点午饭全部吐在了泥泞的地面上。绝望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了。
你是国王，他提醒着自己。 玛瑞克的母亲莫伊拉女王，是一座力量之塔，能指引身经百战
的军队去取得胜利。她不愧是她祖父的孙女，每个人都这么说。她
激励了费罗登一些最有势力的贵族以她的名义起义，并为让她重返 王位而战斗，只因为他们深信不疑那才是她的归属。
而现在她不在了，你成了国王，他对自己重复着。但是现在并 不比之前的感觉更真实些。
远处，搜捕者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些叛徒可能听到了玛瑞克和 那大胡子的打斗。他需要离开。他需要逃跑，需要继续前行。但是 他却没法迈开步子。他坐在黑暗的树林中，血淋淋的双手举在他面 前，就好像他不知道该把它们搁在哪里一样。

玛瑞克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母亲的声音，当她上一次从战
场上回来的时候。她全副武装，满身鲜血，大汗淋漓，并且咧嘴大 笑。而玛瑞克正被导师拎到她面前．因为他和一个平民男孩打架。 更糟的是，兰登伯爵和他母亲在一起，而他问玛瑞克有没有至少打 赢对方。玛瑞克的脸因为羞愧而烧得通红，他承认自己被彻底地打 败了，结果伯爵轻蔑地哼了一声，并问玛瑞克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 国王。
然后他的母亲痛快地笑起来，那笑容可以驱散一切严厉。她用 手抬起玛瑞克的下巴，望着他的眼睛，带着温柔的笑容告诉他别理 会伯爵。你是我生命的光芒，我对你有信心。
悲恸让玛瑞克几乎同时又哭又笑。他的母亲对他有信心，但是 他却不到半小时就在林子里迷了路。就算他能躲开搜捕者，逃出树 林，另找一匹马，他也还是要想办法找到反抗军才行。他已经习惯 了被带着到处走，被告知要走去哪里，要骑马去哪里，他根本不曾 注意任何行军路线。他总是照吩咐乖乖跟着。现在他甚至都猜不出 自己的位置。

费罗登最后一位真正的国王就这么完蛋了，他带着奇怪的幽默 感想到。他想成为一个好国王，但是他连看到自己的屁股印子都认                   不出来。

疯狂的嗤笑几乎要盖过他的眼泪，但是玛瑞克将这两种情绪都 平复下来。现在不是追忆过去、悼念先人的时候。他刚刚才徒手杀 掉了一个人，周围还有其他的敌人。他需要逃跑。他粗重地吸了一 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感受着坚如钢铁的内心，拥抱着它，品尝它 那苦涩的锐锋，任它将自己翻腾的感情封闭起来。他需要冷静，哪 怕片刻也好。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准备好了。

玛瑞克冷静地四下张望，寻找从那人手中飞出的剑的踪迹。周
围的景物移动的速度都非常缓慢，一切看起来都很不真实。有太多 的灌木丛，太多的凹地和树桩可能会藏下那把剑。他根本找不到。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喊声就在不远的某处。没有时间 了。
玛瑞克小心地站起身来，仔细地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等他 确定声音的来源，就立刻朝相反方向跑去。他起初一瘸一拐地奔走 着，他青肿的腿部一阵阵绞痛，很可能断了几根骨头，但是他无视 了那些疼痛。他努力伸手抓住了一些低矮的树枝，把自己拉进更深 的阴影中。
他们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哪怕他身为国王只能做 这一件事，他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出了什么事情。”洛根皱着眉头嘟囔着。 他站在树林的边缘，心不在焉地把泥土从他的皮革外衣上擦
去。这是白费功夫，因为他的衣服像多数偷猎者一样破旧而又肮
脏。而奥莱伊人当然有更刻薄的头衔称呼他这一类人：罪犯、窃 贼、以及强盗，尽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绝望所迫。
洛根当然不在乎奥莱伊人喊他什么，因为是他们把他的家人赶 出了农场。除了他们自己穿得花里胡哨，涂脂抹粉的贵族之外，奥 莱伊人不希望让任何人拥有土地，所以难怪他们不喜欢费罗登的自 由民。奥莱伊的皇帝征收了一项额外“纳贡”的税金，任何缴纳不 起的自由民都会被没收土地充公。洛根的父亲第一年勉强东拼西 凑，攒够了税金，于是被自然而然地认为可以负担起更高的税。第 二年他的父亲拒绝纳税，于是当那些士兵来收租的时候不但没收了 农场，还打算以逃税的罪名逮捕他的父亲。洛根的家庭决定反抗，

于是现在他们住在费罗登的荒郊野岭，和其他走投无路的人一起想
尽一切办法竭力维持生计。 洛根也许不在乎奥莱伊人怎么看他，但是他可非常不想被逮
捕。当地管理洛泽林的治安官是个费罗登人，目前他对他们这些难
民帮还算宽容。只要他们不去打劫路人，而且只偷些琐碎的东西， 治安官就只是象征性地追捕一下他们。洛根知道这个人总有一天将 会被迫真正花力气来搜捕他们，不过他到时候很可能会好心事先提 醒一声。他们会自动离开，就像之前多次做过的那样。毕竟，费罗 登有足够的森林和山丘来藏下整支军队，连叛军女王都知道这点。 但是如果治安官事先没有给他们警告呢？眼下这个想法让洛根感到 焦虑，促使他密切的注视着树林。人不是所有时候都能按自己的意 愿行事的。
一股冷风刮过旷野，让他哆嗦了一下。已经很晚了，月光从晴 朗的夜空洒下。他把一缕黑发从眼前拨开，放任了他的头发和他的 手一样脏的事实，然后他拉起了兜帽。与其说现在是春天，不如说 是磨蹭着迟迟不走的冬天。那些寒冷的夜晚，他和难民帮都是在临 时搭起的帐篷里度过的，一点都不舒服，但是比起有些人的遭遇来 还是要好得多了。
丹农——一个看起来很靠不住的大块头就跟在他身后走着。洛 根怀疑丹农曾经是个贼，专门潜伏在城市里溜门撬锁和打劫旅行 者，而他现在之所以加入他们是因为技术不到家。倒不是说洛根有 理由看不起他——他们所有人都是生活所迫，而丹农有他的贡献—
—但是这并不代表洛根就一定要喜欢这家伙。 “你说什么来着？你看见了什么吗？”丹农挠了挠鼻尖，并调
整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猎物。那是三只兔子，一晚上辛劳的奖励，在
一个亲奥莱伊的领主土地上偷猎的。在黑暗中狩猎并非易事，尤其

是要把精力集中在不让自己被发现，而不是狩猎上的时候，但至少
这一次他们挺走运。 “我刚才说有事发生了。”洛根不耐烦地重复道。他转身瞪着
丹农，对方后退了一步。他对人就是有这种作用。以前也有人告诉
洛根，他的蓝眼睛会造成一种冰冷，不安的气氛，让人们试图回 避。他自己觉得这样挺好。营地的大多数人还依然都认为洛根太年 轻了，尤其是丹农，所以他非常不乐意这个小伙子总打算给他下命 令。“你是说你没有注意到么？”
丹农耸了耸肩。“是有些踪迹，我想也许有些士兵在附近。” “而你不觉得那值得琢磨吗？” “哎！”他翻了个白眼，“村子里的卡洛琳已经说了会有士兵
了，不是吗？说她今早看到赛奥利克男爵带着些手下正穿过北边的
田野。”
这个名字让洛根皱了皱眉头。“赛奥利克是个马屁精。不顾一 切想要讨好奥莱伊的篡位者，所有人都知道。”
“是啊，嗯，卡洛琳说他是隐蔽行军的，而且都没有在酒馆停 一下。就好像他不想被发现似的。”丹农朝着自己肩上的兔子比划 了一下，“听着，不管他在搞什么鬼，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没人看 到我们打猎。我们没事。我们该走了。”他微笑着，是那种紧张、 讨好式的微笑，试图让对方放心。丹农害怕他，这正是洛根乐于见 到的。
他继续朝树林望去，手按在侧腰佩的剑上。丹农注意到这个举 动，摆了个苦相。丹农用短刀是够熟练的，但是拿再大点的家伙就 难以指望了，“得啦，快走吧，快点，别去惹麻烦。”他抱怨着。

“我才不想惹麻烦，”洛根坚持道，“我是想要避开麻烦。”
他朝林子边缘走去，沿着一道土垄下了坡。“不用看到我们打猎也 能知道我们在这里。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呆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受 待见了。”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丹农说道，但是他也悄无声息的跟了 上去。毕竟，洛根的父亲才有权做决定，可即使是丹农这样的人也 清楚，洛根和他的父亲在此类事情上很少有不同意见。这是当然的 啦，洛根心里想着。他的父亲可养不出傻瓜来。
他们两个朝着下面黑暗的林子走去，只在开始停顿了一下，好 让眼睛适应从顶上树篷缝隙间透下的微弱月光。坑坑洼洼的地面让 丹农越发感到不安，但是他还算识相，没有吱声。至于洛根，他开 始觉得丹农也许还真的说对了。
他正打算要转身离开，丹农却突然停住了。“你听见没有？” 他悄声问道。
耳朵够灵的，洛根想着。“是动物吗？” “不，”他摇着头，不是很确定的样子，“听来更像是喊叫
声。”
他们俩在原地站定，洛根试图耐心地倾听。头顶微风吹动树枝 的声音实在是很干扰人，但是过了一阵，他听见了丹农所说的那种 声音。很微弱，但他能分辨出远处有人在互相呼唤，好像是在搜索 什么。“是猎狐。”
“哈？” 洛根控制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你是对的，”他简洁地说
道，“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

丹农听到这消息似乎很开心。他把兔子换了换肩准备离开。
“那我们还是别呆在这附近了，很晚了。” 但是洛根仍然犹豫不决。“你说赛奥利克男爵经过了。你觉得
他带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见。” “你那个酒馆的婆娘到底说了什么？” 大块头耸了耸肩，但是他的脊背因为隐藏愤怒而变得僵硬。洛
根隐约地注意到自己显然是戳到了什么痛处。他们俩鬼混过了？倒
不是说洛根真的在乎对方的感受，但是没有必要还是别惹怒这个大 块头的好。“我不知道，”丹农咬着牙说道，“她没有说，听上去 不是很多。”
洛根估算那里至少有二十个人。如果赛奥利克男爵带了那么些 人靠近洛泽林，肯定会引来更多的议论。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这 件事牵涉到一个因为公开效忠奥莱伊篡权者而臭名昭著的费罗登贵 族，让洛根感到不自在。不论赛奥利克和他的人在做什么，都毫无 疑问地对他们难民帮没有好处一一哪怕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也一 样。
洛根站在那里，试着不去理会丹农的不耐烦，但他承认现在他 很可能什么也做不了。费罗登的政治局势不关他的事，他要在乎的 是生存，只有直接关乎生存大计的政治事件才是重要的。他不耐烦 的叹了口气，狠狠瞪视阴影之中，就好像那里能为他的推理提供答 案一样。
丹农哼了一声，“你这样活脱脱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这大概是你第一次称赞我。”

他盯着洛根，带着嘲笑意味地哼了一声。“我可不是有意要称
赞你。”他往他们中间吐了口口水。“你看，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自己也说了。我们走吧。”
洛根不喜欢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他迎上丹农的怒视，回瞪着 他，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你想走，”他镇定地说 道，“就走好了。”
丹农原地站着，不过洛根看到他不安的动了一下。丹农不想身 陷这种境地。洛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在琢磨他藏在黑暗中的那把短 刀，犹豫他是否要用到它，犹豫要真做出什么还怎么回到营地。洛 根很想进一步刺激他。他想直接走到丹农面前，迫使他采取行动。 也许丹农会有胆量试着给他一刀，然后他的关系就算了结了。据洛 根所知，丹农曾是个谋杀犯，还是喜欢划伤别人听他们尖叫的那 种，而现在那是他逃避的过去。也许洛根不采纳他的建议是在犯 傻。
但是他对此深表怀疑。 他俩之间的沉默漫长而又紧张，只有风从树间吹过的声音和远
处猎人的喊声不时传来。洛根眯起眼睛，甚至没有去碰他的剑柄，
并且为丹农首先移开目光而暗自窃喜。 有人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一时刻。 丹农一受干扰就跳了起来，试图用出现新威胁的紧急状况掩饰
自己刚刚作出退让的事实。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僵持没有发生过一
样。但是洛根知道他退缩了。 有什么正在接近他们，迅速而又有些笨拙。不管是什么，眼下
正疯狂的试图冲过灌木丛，在惊恐之余慌乱地拨开树枝。洛根推测

是狐狸。它当然会正好冲进他们的包围，不是么？如果天上真的如
同那些牧师说的，有个上帝的话，他的幽默感确实够烦人的。 丹农紧张而焦躁地后退了几尺，而洛根抽出了他的剑等待着。
他们的来客忽然闯入了视线，像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一样被丢在阴
影之外，然后他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他俩，眼睛由于惊恐而睁得 大大的。
这是一个年青人，和洛根差不多年纪，也许更年轻一点。他金 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擦痕、树叶、泥土，还有不少血迹。 他的穿着显然不适合在树林中奔跑，只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上面 的泥多得让人怀疑他是一路爬着逃过来的。他的脸上手上都是血， 也许不全是他的。不论这个人是谁，他很可能是杀了人才得以逃命 的，这让洛根明白眼前这个干扰者有多绝望。
他们面前这个新来者在阴影中缩成一团，就像被抓住的动物 般，在逃跑和战斗之间不知所措。在他身后，喊叫声更接近了。洛 根缓慢的抬起一只手，小心的将掌心朝向那逃亡者，表明他没有恶 意。然后他把剑收回了鞘中。金发男子没有动弹，只是怀疑地眯起 了眼睛。他的注意力很快紧张地转移到了身后树林中越来越近的模 糊喊声上。
“咱们快离开这里！”丹农在他身后尖声低语道。“他会把他 们引到我们这里来的！”
“等等，”洛根小声说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逃亡者。丹农 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而洛根瞥见他已经把短刀拿在了手上。洛根 抬起两只手让两边都冷静下来，转身继续望着阴影中那浑身是血的 人。“是谁在追你？”他缓慢地问道。
金发男子舔了舔嘴唇，洛根从他的眼中看到他在盘算着。“奥 莱伊狗腿子。”他镇定的说道，仍然没有动弹。

洛根朝丹农瞥了一眼。那大块头正做出苦相，但是洛根可以看
出他对于这个年青人的处境并非不感到同情。他无疑只在乎自己能 躲藏起来，但是最终他还是发出一声嘟哝缓和了下来。
“回答得好。”洛根后退一步，侧过身去准备离开。“跟我们 来。”
丹农不满地咒骂着，直盯着地面一边将匕首插回去一边大步走 开。洛根作势要跟上他，但是还观察着那逃亡者有没有也跟上来。 金发男子有挺长一段时间显得十分犹豫。然后他就不再有任何犹 豫，站起身来，跟着他们跑了。
他们三个安静的沿着洛根和丹农来时的路往回走，金发男子拖 在后面，而丹农一直走在前面，就好像要丢下他们似的。这个大块 头紧绷的肩膀表示他现在恼怒而又怨恨。洛根可不在乎。
他们不停的快步走着，过了一小会，金发男子的搜捕者的声音 就被抛在了后面。这个陌生人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并且在他们靠近 树林边缘，顶上的月光清晰可辨时更加放心了一些。洛根仔细打量 这个人之后，不禁感到有些困惑。这个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又脏又 破，但是质量却显然很好，并且样式也不那么花哨。那双靴子更是 看着非常耐用，用上好的皮革制成，洛根有时候会看到圣殿武士穿 这种靴子。所以他显然不是什么贫民。他同时在不住地颤抖，树林 里一有奇怪动静就惊跳起来，可见对他来说在树林里跋涉不是常有 的事儿，从来都不是。
“丹农，等等，”洛根停下脚步喊道。丹农很不情愿地停了下 来。洛根转向金发男子，后者重新产生了怀疑往后退去，他的眼睛 在他们之间游移，仿怫在猜测哪个会先攻击他似的。“恐怕我们只 能带你走到这里了，”洛根勉强说道。
“谢天谢地！”丹农小声嘀咕着。

金发男子望着四周，仔细思索了一阵，似乎在判断自己的位
置。从他们这里已经可以看到树林外的旷野。“我能自己找路从这 里离开。”
洛根分辨不出这个年青人的口音，但是从他说话的方式来看， 很显然他受过教育。也许是个商人的儿子？“是嘛？”他朝着金发 男子撕破的衣服比划了一下，并注意到他连外衣都没穿，“你这样 子还没到镇上就会被冻死的。”他抬起一条眉毛。“如果你是想去 镇上的话，还有那些人在追捕你。”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丹农从洛根身边挤过来问道。 金发男子停顿了一下，朝洛根和丹农扫了几眼，似乎不知道该
先回答谁的问题。然后他低下头在月光下望着自己的手上发黑的血
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们一样。他显然觉得有些厌恶，尽管努力 不表现出来。“我想我杀了他们中的一个。”他吸了口气。
丹农表示赞赏地吹了声口哨：“那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了。”
洛根皱起了眉头。“那些是赛奥利克男爵的人，对吧？” “有些是，”金发男子勉强地认可了，“他们杀了……我的一个
朋友。”他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告诉洛根至少最后这一句是实话。
金发男子闭上了眼睛，再次颤抖起来，还徒劳地想要擦去脸颊上的 血迹。洛根扫了丹农一眼，大块头耸了耸肩作为回答。不管详细情 况是什么样子，洛根觉得他们都问不出来了。或许也根本没有这个 必要。这个陌生人不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惹怒了奥莱伊人的家伙。 而且如果换做洛根自己身处他的境地，他也不会信任对方的。这件 事情绝对还有内情，但是洛根的直觉告诉他，不管真相是什么，这 都不是什么陷阱。而他的直觉很少出错。

“听着。”洛根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还不确定是谁在抓
你。你说他们为奥莱伊人做事，我愿意相信你的话。”金发男子看 上去像是要表示反对，但是洛根抬起一只手：“不管他们是谁，听 上去有不少人。他们很快就会查明你走出了林子。他们首先就会去 洛泽林找你，你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幺？”
金发男子昂起了头，脸绷得紧紧的。“没有，我……我猜没有。 没有我能轻易到达的地方。”然后他紧紧绷着下巴望着洛根，“但 是我会努力做到的。”有那么一阵，洛根觉得他真的会去试试。显 然他会失败的，但是他还是会尝试。这到底是顽固还是愚蠢还是别 的什幺，他就说不上来了。
“我们有营地，”洛根提议道，“是隐秘的。” “你们两个……你们之前并不是一定要帮助我的，这我很清楚。
所以我很感激。”他的表情显得很犹豫。“但是这样没有必要。”
“就算没有别的，我确定我们至少可以给你找一件旧的外套。 把你弄干净……不再那么显眼。”洛根耸了耸肩。“或者你也可以自 己上路，你自己决定。”
对方不安的扭动了一下，再次开始在吹过旷野的寒风中颤抖。 有那么一阵，洛根觉得他有些迷失了，从以前不知怎样的生活中摔 了出来，面对自己小小的自由无所适从。命运有时候会在你意想不 到的时候拉你一把，这点洛根很清楚。他认得出征兆，即使他并不 是特别有同情心的类型。毕竟这个金发男子也只能从他这里获得帮 助了。
丹农哼了一声。“看在老天份上，伙计！你倒是看看你自己 啊？除此以外你还能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