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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玛瑞克醒来时,他告诉自己他又回到了反抗军营地,难吃的炖菜害他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很快他的母亲就会神气十足地走进他的房间,训斥他怎么起得这么晚。可虽然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宽慰,但他明白这不是真的。他身上盖的毯子破旧而泛着霉味,他所在的这个房间也是狭小而陌生。前一夜新添的切口和瘀伤不断宣告着它们的存在。他慢慢地记起了所有的一切。
在他们步行的路途中,那个叫洛根的人好几次确信他们被跟踪了。当洛根坚持要绕远路迂回时,那个大块头丹农很是气愤。玛瑞克倒是对额外的谨慎没什么不满的,不过等他们抵达丘陵地带时,他的双腿都快走断了。他们三个人花了两个小时,在黑暗与彻骨的寒冷中跋涉,没有人说半句话。他只朦胧地记得到达营地那会,散布在岩石和灌木丛中那众多肮脏的帐篷令他大为惊讶。他本以为只有一小撮不法之徒,没想到藏在峭壁间的是一整个社群。他又模糊地忆起迎接他
的怀疑眼神和轻声谩骂。那时玛瑞克已经不在乎他们是要把他囚禁起来还是烤来当晚饭吃了。浓烈的睡意从某处冒了出来,占据了他全身。
液体飞溅的轻柔声响将玛瑞克拉回了现实。他错误地正对小窗洒入的午后阳光睁开了眼睛,使自己的脸抽搐起来。他视野模糊,脑袋一阵阵地抽痛,就好像持续遭受着粗鲁的敲击。他眨了眨眼睛,总算适应了光线,能够看得见了,不过面前也没什么可看的。他想起了营地里固有的一种建筑——只能围起一个单间的小木屋,而他估计这里就是其中之一。里面家具陈设很少:他所躺的快散架的床,一张桌子,还有几堆脏布似的玩意。唯一的装饰品是挂在他顶上的一件木雕:圆圈里雕有一轮太阳。这是神圣的徽记。

玛瑞克活动了一下肩膀,想要减轻疼痛。同时他也发现毯子下面自己只穿了短裤,并暗记于心。
“我把你吵醒了么?”从他床边传来了声音。他伸长了脖子,才注意到有个女人从刚才起就跪在他床边,在水盆里把布团沾湿。“我很抱歉。我已经尽可能轻了。”她的声音庄重而慈祥,并且从她所穿的红色祭服看来,她是教会的一名牧师。他很少有机会进入礼拜堂,因为教会很早以前就决定支持篡位者了,但他母亲仍然坚持教他一些相关的事情。他和其他费罗登人一样虔信上帝,尊重他的第一任妻子、神使安卓斯特所作出的牺牲。所以,玛瑞克一看到牧师当然就能认得出来。可她在这个不法之徒的营地里干什么?
“圣母……阁下?”他说出的声音低沉而又嘶哑,然后还咳嗽起来,更加剧了脑袋的抽痛。他大声呻吟着躺了回去,防止房间的旋转使他吐出来。
那女人怜惜地轻笑起来:“噢,我的天啊,不是。我可没有那么崇高。”现在玛瑞克将她看得更清楚了。岁月温和地侵蚀了她,她金色的卷发已经开始花白,疲惫的双眼也密布着鱼尾纹。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她从前一定是个美人。除了祭服之外,她还戴着一枚金色的饰章,上面刻有安卓斯特的十字标记,周围环绕着一圈圣火。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微笑着说:“恐怕我在教会体制里的日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她拧干了沾有污迹的布团,然后回过来给他擦脸。那水冰凉而清爽,于是玛瑞克闭上眼睛由她照料。等她总算擦完以后,他碰了碰她的手:“我躺了多久……?”
她停顿了下,用那对疲倦的灰眼睛仔细观察他。她的眼神中有着同情,但也存有怀疑。“大半天了。”最终她答道。然后她捋了捋前额的头发,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没必要担心,孩子。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目前在这里都是很安全的。”
“那么这里到底是哪儿?”
“洛根没有告诉你吗?”她叹了口气,再度把布团浸到水里,一团触目的紫红色在水中绽放开来。“不,他不会说的,不是么?要让那孩子连着说出两句话来,除非是见到了飞龙才成。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对他做出顽皮的表情,似乎在说不用再多解释了。
“这里是南部丘陵,就在荒野外围……不过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后脑勺,但还是引发了新的一阵刺痛。他猜想那里就是他脑袋抽痛的源头,并且试着不去细想自己伤得会有多重。“这地方还没有名称。它只是我们临时定居的场所而已。营地里的人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集聚起来的,因为他们都走投无路。他们大多数只是想要生存下去。”
“听起来太熟悉了。”玛瑞克咕哝着。不过他怀疑自己的生活能否同他们的放在一起比较。即使在逃亡的路途中,他和母亲也都能得到体面的膳宿条件。偏僻的城堡、隐于山中的修道院……总会有贵族愿意接纳他们,进军时也会有人愿意提供宽敞的帐篷。他还常常悻悻抱怨这种生活,抱怨他所受的限制,抱怨百无聊赖、缺少自由。就他来时看到的脏乱环境判断,这里的人很可能会觉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以前可能是有这毛病。
“带领着我们的人是加雷思。他保证我们的安全,而每过一年,我们的人数都会大量增加。看来这里从来不缺少无处可去的绝望之人。”她焦虑地皱起眉头,再一次轻轻擦着他的脑袋,“他是洛根的父亲,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我还没。”
“你会见到的。”她再一次拧起布团,这一次打旋的暗红血水有种不祥之感。玛瑞克很想知道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真有感觉到的那么糟。“我是修女爱丽丝。”
“海拉姆。”
“是的,我听说了。”修女说着朝他的手点了点头。“你得把手洗洗了。”
玛瑞克看了看他的手,发现它们还是很脏,一直到胳膊肘都覆盖着星星点点的的血块和泥土。于是他默默地接过了湿布。
“你手上可有不少的血,”她尖锐的指出。
“大部分不是我的。”
她的目光平稳而审慎:“那你对此有何感觉?”
他慢慢擦着自己的手,让自己的目光保持在眼下的举动上。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在林子里的第一个直觉是对自己的身份保密,而这决定很可能是正确的。毕竟,爱丽丝修女自己也说了: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的人。玛瑞克不知道奥莱伊篡位者愿意出多少钱买他的脑袋,但是很可能超过这些人的想象。你不用经历贫困也能明白对财富的保证可以腐蚀任何人。他猜测着花了多少金币才买通了那些人把剑刺向他的母亲。
“他攻击了我,我是在自卫。”他的声音显得空洞且不真实,即使是在他自己听来,“他们杀了我的母亲。”
大声说出来并没有让感觉变得更真实一些。
修女又望着他好一阵,她的目光很尖锐。“愿上帝看顾她的灵魂。”她最后用温和的语气吟诵道。
玛瑞克犹豫了一下。“愿上帝看顾她的灵魂。”他重复道,他的嗓子由于悲痛而发干。爱丽丝修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表示理解。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比本来打算的要粗鲁一些,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有好一阵尴尬的停顿,他盯着他擦了一半的手。她从他手中拿走沾满血的布,重新浸入水中。
他蹩脚地转换了话题:“话说,如果你是个修女,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修女微笑着点点头,就好像她已经听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当上帝重返世界的时候,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位新娘兼神使。他本可以去看顾伟大的皇国,那里满是财富和强大的法师;他本可以去看顾西边开化的地区,或者北方海岸的城市。但是他却看顾了塞达斯大陆最边缘的一个野蛮人部族。” 
“就这样,上帝的目光落在了安卓斯特的身上。”玛瑞克马上跟着吟诵起来,“她将从被抛弃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成为他的新娘。她的唇间吐出的乃光明颂歌,在她的指引下,全世界的正义之军将揭竿而起。 ”
“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修女看上去有些意外,但是玛瑞克却在心里诅咒着自己喜欢炫耀的行为。修女捧起颈上的金色圣徽,就好像这是她的老朋友一样。“人们有时候会忘记费罗登并不是一向如此,这里是上帝神使的故乡,曾一度被文明的世界所敌视。”她温和地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有时候最宝贵的东西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找到。”
“可是这些人难道不是……?”
“罪犯?窃贼?杀人犯?”她耸了耸肩膀。“我来这里是为了指引他们,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抗争。他们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将在最后由上帝进行审判,而不是其他人。”
“安卓斯特发起圣战之后,魔导师们最后审判了她。他们以制造动乱的罪名把她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你知道的。”
她被逗笑了:“是啊,我好像记得在哪里听说过。”
这时候洛根闯进了小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比玛瑞克记忆中要干净一些,还换上了用嵌钉皮带制成的盔甲。盔甲看上去很重,而他肩上挂着的巨弓显得有些吓人。对于一个偷猎者来说,这些装备有些好得过分了,玛瑞克在心里想着。也许是觉察到了他审视的目光,洛根瞪着他。和修女不同,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玛瑞克突然难为情起来,他把毯子朝上拉了拉,试图遮盖自己没穿衣服的身体。
“这么说他终于决定不睡上一整天啦。”洛根干巴巴地说道,视线却并没有离开玛瑞克。
“他好多了。”修女回答。她将水盆从地上端起。“他伤得可不轻。你把他带回到这里是对的,洛根。”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关于这点我们走着瞧。他有对你说什么没有?”
玛瑞克举起一只手:“呃……我人就在这里呢……”
爱丽丝修女被逗乐了,她朝洛根抬起一边的眉毛。“真的。你干嘛不自己问他呢?”
“我是这么打算的。”然后洛根转向玛瑞克说,“我父亲要见你。”接着没有等对方回答,他就转过身大步走进阳光底下去了。
修女朝小桌子边上的角落里那一堆衣服做了个手势:“你的靴子在桌子下面。恐怕我不得不烧了其他衣物。那堆衣服并不太好看,但是我确定你能找到几件合身的。”她转身准备离开。
“爱丽丝修女。”玛瑞克喊道。她停在门口回望着他,他发现自己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最好别让加雷思久等。”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离开了。
玛瑞克走出屋就是营地。在下午的明媚阳光中,这里看上去几乎像是个熙熙攘攘的小村庄。衣服被摊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敲打,兔子肉在几堆火上熏烤着,一群女人边唠着家常边修补帐篷,小孩子到处蹦蹦跳跳。他们也许比玛瑞克以前处过的人更瘦些,也更脏些,但是这里和费罗登其他地方没有太大的不同。奥莱伊人可远远算不上是仁慈的统治者。这里到处都是垃圾,可见他们已经在这里扎营好几个月了,至少有足够时间来搭他之前住的小木屋。几个大都穿着破衣烂衫的粗壮男人注意到了玛瑞克的行头,公然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打量着他。洛根那身考究的皮甲绝对是这里的例外。
玛瑞克望了望四周,很容易看到洛根站在不远处,在和一个更高大些的男人说话,玛瑞克断定那就是他的父亲。那个人穿着同样款式的嵌钉皮甲,有着一样的威严眼神和一样的黑色头发,只不过两鬓都已斑白了。即使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破衣烂衫,你也绝不会认错——他才是领袖。玛瑞克见过不少这类人——这种在他母亲军队里负责指挥的人,一辈子都活在纪律中的人。在这里能看到这么一个人可够奇怪的。
洛根终于注意到了玛瑞克站在忙碌的人群中,于是朝他父亲点头示意。那种怀疑的怒视一点也没有减少,玛瑞克纳闷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才招致这种敌意。
那是因为你对他撒谎,现在也还是在撒谎,他提醒自己,而且还因为你是个没用的蠢蛋。
那两个人穿过营地走了过来,玛瑞克在原地等着,他感觉到他们在远处估摸着他,浑身不自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要当上国王就跟想象中一样遥不可及,心中百味杂陈。他发现自己满心希望母亲能来救他。反抗军女王会身着她的金色盔甲,金黄的头发和紫色的披风在风中飘舞,看上去无比辉煌。人们对她的爱戴总是很容易理解。如果她在这里,这些可怜人会立马单膝下跪,包括洛根和他的父亲。但是她再也不会来救他了,再丰富的想象也无法让这愿望成真。玛瑞克绷紧了下巴,没有躲避那两对冰蓝色的眼睛朝他投过来的目光。
“海拉姆。”加雷思伸出一只手表示友好与欢迎。玛瑞克握了一下,马上就意识到对方有多强壮。加雷思已经不年轻了,但是玛瑞克确定洛根的父亲可以把他像婴孩一样团成球儿到处丢,而且几乎一滴汗都不会出。
“呃,是的。”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您好,您一定是加雷思吧?”
“正是。”加雷思搔了搔下巴,低眼盯着玛瑞克,就好像他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洛根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步之外。“我儿子告诉我
你在洛泽林附近遇到了点麻烦。当时你正被赛奥利克男爵的人追
赶。”
“还有别的人,不过没错。”
他缓缓点了点头。“那到底有多少人?”
“我不确定,感觉有很多。”
“都在树林里?赛奥利克男爵甚至不是这一片的人。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去那里吗?”
“不知道。”玛瑞克撒谎道。谎言一出口,他们就瞪着他,洛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显然玛瑞克可以把“撒谎水平差”也加到他的缺点清单里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国王应该拥有的良好品德,但是他母亲以前时常告诉他正好相反。他的喉咙突然又干又痒,但是他坚持着立场:“他们在杀了我的朋友之后又继续追赶我。”
加雷思很快地追问:“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母亲?”
爱丽丝修女当然会告诉他了。玛瑞克的脑袋突然开始犯晕,他试着要回忆起他之前到底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这种努力让他后脑勺的肿块更加抽痛起来。“我的母亲就是我的朋友。”他蹩脚地解释道。
“那你和你的母亲又为什么在树林里?显然你们和男爵一样跟那块地方毫无瓜葛。”
“我们只是……只是路过。”
加雷思意味深长地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但玛瑞克看不懂。这位年长者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搔着他的下巴。“听着,海拉姆。”他开口说道,他的语调听上去特别通情达理,“鉴于我们这里的情况……我们必须要非常谨慎。如果这外面有国王的士兵,我们就需要知道为什么。”
玛瑞克什么也没有说,加雷思的脸由于愤怒而阴沉了下来。他转身朝营地里的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他们开始聚集过来。“你看到这些人没有?”加雷思平静地说,“他们是我的责任。我的目标就是保证他们的安全。如果那些士兵正朝这里赶来——”
玛瑞克紧张地四处张望,逐渐意识到他引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也希望自己知道。”
“我真不该带他来。”洛根咒骂着。
不过加雷思好像没有听见他儿子的话。他只是一脸困惑的神情盯着玛瑞克。“他们为什么追你?”他的眉头皱成一团,“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在撒谎!”洛根怒吼道。他抽出腰刀,带有威胁意味地走上前来。周围看热闹的人兴奋地低语着,好像闻到了血腥味。“让我杀了他,父亲。这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带他来这里。”
加雷思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没有撒谎。”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摆脱他,不如就现在动手好了。”洛根朝玛瑞克冲过来,但是加雷思举起胳膊挡在他们中间。洛根猛地停住了,用惊讶而困惑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父亲,但是加雷思仍然专注地看着玛瑞克。
玛瑞克犹豫地往后退去,但是几个眉头紧锁的男人挡住了他的路。“听着。”他缓慢地说道,“我可以立即离开。我不是有意想给你们任何人带来麻烦的。”
“不。”加雷思说道。他的语调表示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
扫了一眼洛根:“你确定你们没有被跟踪?”
洛根仔细思索着这个问题。“我们在回来的半路上摆脱了他们,这毫无疑问。”他做了个苦相,“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在这里太久了。如今有多少当地人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他的父亲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然后又回头望着玛瑞克:“我已经派出了人,他们很快就能发现出了什么事。如果我们有危险,我更希望现在就能知道。我们有危险么?”
玛瑞克心里害怕得要命。赛奥利克男爵和其他人肯定会继续找他,而且最后一定会追踪到他。有那么一阵,他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但是他们会相信他么?就算他们真的相信他,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是的。”他最后终于冲口而出。“是的,我……如果你留下我就会有危险。”
洛根嘲弄般地哼了一声转向加雷思。“父亲,我们很快就可以查明我们到底有没有麻烦。我们不需要他在这里把事情弄得更糟。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应该杀掉他。”
周围有几个人点头赞同,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但是加雷思朝洛根皱起了眉头:“不,我们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不?”
“我说了不行。”父子之间互相怒视着。众人一片死寂,不想介入这种显然曾反复出现过的纠纷。玛瑞克一声不吭,他也不是傻瓜。
“好吧。”洛根最后退让了,他翻了个白眼,“那我们快转移好了,别再等了。”
加雷思想了一会儿。“不。”他摇了摇头,“我们先等那些人回来。我们还有时间。”然后他对站在旁边的一个壮汉说道:“尤瑞恩,带海拉姆——或者随便他叫什么——先回修女那里去。盯着他。”那人点了点头,而加雷思提高了嗓音,开始对刚才围聚起来看热闹的其他那些人讲话:“所有人听着!我们也许很快就要转移了!我要所有人保持警觉!”决定已经做出了,他们都很清楚。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但是他们的表情和低语都表现出了不安。他们吓坏了。
玛瑞克被按住肩膀带着离开,洛根阴沉着瞪了他一眼。他听到洛根在他身后对他的父亲说:“我打赌我能让他说出真相,全部的真相。”
“最后也许不得不这样。但是现在,我们就当他跟外表看上去一样:一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需要我们的帮助。”
加雷思的语气一锤定音,玛瑞克没有再听到争论。尤瑞恩推着玛瑞克朝木屋走回去,他没有反抗。头顶高高的树枝之上,乌云已经遮住了下午的日头。大雨即将来临,而且将十分猛烈。
“嗯,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洛根无视了波特的问题,只是在给他的弓重新上弦。身为和营地的人类一起行动的一小撮精灵之一,波特除了成天游手好闲和散布谣言以外就没有多少贡献了,洛根可不想让不断增长的恐慌进一步加深。如果他父亲能允许他去迫使那个叫“海拉姆”的家伙吐出他隐瞒的秘密,对每个人都会大有好处的。那家伙绝对隐瞒了什么——洛根几乎能够闻得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海拉姆好像已经打算要告诉他们了,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而他父亲就那么让他离开了。
“行啦,别卖关子!”波特在洛根身边蹲了下来坚持问道,“你肯定知道点什么吧!你和他走了一晚上的路呢,不是么?”
这名精灵有一边的尖耳朵少掉了一大半,这让他的脑袋看起来明显不平衡。他脸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疤,留下一个空空的眼窝和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波特只肯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奥莱伊领主赐予的“礼物”。
洛根猜测那是一个奴隶贩子。在大部分城市中,精灵在自己的贫民窟里生活得还算自由,但是穷的一塌糊涂。神使安卓斯特终结了对精灵们的奴役,但是在帝国较为偏僻的边缘地带,奴隶买卖还是在暗中滋生。波特有一晚上在他们都喝多了之后,差点就说出了自己的惨痛经历,就好像那真相如同毒药一样发苦,逼他要往外倒。但是他最后还是下狠心把一切都咽了回去,并且躲开其他人,直到他再次忘却自己的感情为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洛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和父亲一样不把海拉姆往坏处想。这可不太容易。
“你难道没事可做么?”他厉声对波特说道。那精灵叹了口气跑开了。他知道再死缠着洛根不放的话,他真的会被逼着去干一大堆活。
不过,波特的问题确实值得琢磨。如果这个海拉姆真是一个间谍,那他要么是最糟糕透顶的,要么就是洛根这辈子见过最优秀的。也许他父亲的建议没错,也许他真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加雷思总是会被自己的同情心所支配,没有人是完美的。但是他们肯定漏掉了一些细节没注意到,有一些拼图碎片海拉姆不肯交给他们,这让洛根如虫啮心。他和营地里大部分人一样,这么些年已经产生了一种直觉,知道什么时候该逃跑,而眼下这种感觉强烈得要命。只要看看四周,他就能从每个人眼中看到这种直觉。他们举止匆匆,每当树林中有些微动静传来就惊跳起来。有些人已经收拾起了他们的帐篷,打包好他们仅有的一点存粮,以备他父亲下令转移。
洛根在打理过他的弓之后,仍然同爱丽丝修女的小屋保持着距离,不想引自己一时冲动。修女在询问新来营地的人方面有她自己的一套,有时候她经常能套出他和他父亲都问不出来的内容,这点赢得了他的尊重。很多人把修女当成了几乎和他的父亲一样的营地领袖,他的父亲多年来也一直都信赖她的建议。曾有那么一阵,洛根有点希望他俩之间的感情能衍生出点什么,这是为了他俩的幸福着想。但是爱丽丝修女有她自己的使命,而他父亲自他们逃离农场之后也变了一个人。洛根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点:加雷思一部分的情感在那晚被击得粉碎。爱丽丝修女比洛根更清楚他父亲需要什么,他应该知足了。
帕德里克在营地边上放哨,他高踞在一块石头上,在监视下面山谷的同时又不会被轻易发现。这孩子比洛根要小几岁,但是弓箭使得不错,而且常常还颇为懂事。另一方面,丹农正站在帕德里克身边,这不是好兆头。在他靠近之后,两人忽然停止了低声交谈。
“我父亲派出去的人有什么消息吗?”洛根向帕德里克问道,对于自己打断的谈话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还没有。”帕德里克有些胆怯的回答。他转头朝下面的山坡扫了一眼。 “没有任何动静。”
“有些人说要离开了。”丹农说道,他抱着胳膊怒视着洛根。“也许就是今晚,如果没有再通知的话。”
“那是犯傻。”帕德里克说着,眼睛不离山谷的方向,“就算有人知道那个金发小子在这里又怎么样?难道他们会为了抓一个人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么?”
“我同意。”洛根转身瞪着丹农。“但是如果你想加入那些懦夫的话,丹农,你干嘛不着手去做呢?我猜你不是唯一一个想走的人吧。”
“你自己也说了,那孩子很危险。”
“我说的是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如果我父亲觉得我们应该离开,那么他会说出来的。”
丹农不安的扭动着。“这是你干的好事。”他抱怨道,“是你非要带上他的,不是我。”说完这句,他急匆匆地走了。
丹农的离开似乎让帕德里克松了一口气。他朝洛根感激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履行他放哨的任务。“不过他是对的。感觉确实很奇怪。”
“什么很奇怪?”
“嗯……”他朝着山谷歪了歪脑袋,“…那些被派出去的人,有一些这时早该回来了才对。”
“晚了多久?”
“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还没有下雨呢,所以我也说不准……我想至少亨瑞克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他一直担心自己的女儿,还有小宝宝什么的。”
洛根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你有告诉任何人没有?“
“只有加雷思。“
他点了点头,自己沿着小路走了下去。他要自己亲眼去看看,他父亲还在试着控制歇斯底里的群众,这种恐慌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说,但是他在营地里闲荡起不到任何好处。洛根觉得一群亡命之徒组成一个临时的团体一起行动是很自然的。他的父亲组织起大家,保证他们的吃喝,而爱丽丝修女让大家团结到一起——当然绝大多数人无处容身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是他们都是在逃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理由,绝望的人没有多少忠诚可言。他的父亲却不这么看,他主张越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人们就越是要团结一致,成为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在加雷思这么说的时候,爱丽丝修女就会满含眼泪地望着他微笑。在那一刻,他父亲的信仰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洛根很明白,情况一旦变得很糟糕,丹农可不会是唯一一只会离开沉船的耗子。
洛根离开了几乎有整个下午,希望能证明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首先他沿着他们三个前晚走的路返回,确认那时确实没有人跟踪他们。然后他又回到南部丘陵,继续沿他熟悉的三条小路走着,真心希望能遇到某个他父亲派出去的人,或者任何人。但是走到这么南边的旅行者是很少的,他只找到一匹马朝洛泽林方向狂奔而去留下的脚迹。等到黄昏降临,风暴来袭,冰冷的雨水倾盆浇下时,洛根真的开始担忧了。
直到洛根冒险走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不太安全的小路上,他才终于看见了一个人。这条路一般是走私者利用的,走这里可以避过北边岗哨密集的大路,一直到达西边的山里,那里的矮人可毫不在乎人类的法律。内陆地区有很多这样的小路,绝大部分走这些小路的人都不是什么安分守法的公民。
一名骑手单独出现了,他拉起兜帽,骑着马在湿滑的软泥中小心的跋涉。从他斗篷的品质看来,洛根猜测他是城里某个公会的信使,但是他看上去却不怎么匆忙。
洛根便当着他的面一路走过去。这是友好的表示,但那骑手仍然警觉地将一只手搭在剑柄上等待着。闪电点亮了灰色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不过洛根的皮甲已经完全湿透了。当他走到距离二十英尺 1远的地方时,骑手纵马后退了几步,并且将剑拔出一半。这讯号很明显:你离得够近了。
“你好!”洛根大声喊道。但是骑手没有马上回答,他手伸到背后取下他的弓,慢慢地放到自己面前的地上。
这似乎让骑手安心了一些,但是那匹马却紧张地嘶叫着,在原地反复撩着蹄子。“你有什么事?”他最后终于回答道。
“我在找一些朋友!”洛根喊道,“是一些打扮和我相似的人。其中一个可能会经过这里,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谁都没有看到。”骑手回答。“但是洛泽林已经有太多的人了,都睡到大街上了。简直是疯了。你的朋友很可能也在那里。”
洛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以防雨水落进眼里,他试图看清那骑手掩在兜帽下的面孔,但是却看不清。“洛泽林挤满了人?”
“你还没有听说?”骑手听上去似乎真的很惊讶,“有那么多的士兵经过,我还以为半个王国都该听说了呢。”
“不,什么都没有听说。”
“反抗军女王死了。”骑手说着忧伤地叹了一口气,举手调整着他的兜帽,不让雨水溅下来,“他们说那些混蛋昨晚终于在树林里抓到了她。我想临走前去看看尸体,但是有太多的哀悼者了。”骑手耸了耸肩。“他们说年轻的王子可能也死了。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但愿那不是真的。”
洛根的血瞬间变冷了。“王子。”他木然地重复着。 
1合 6.096米。
“如果走运的话,他可能还在那里某处。就我见到的那么多士兵看来,他还是快点逃命为上。”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骑手礼貌的点了点头,从洛根身边远远地绕开走了。
洛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闪电在他头顶上方一闪而过。
玛瑞克无精打采地在他们给他的那碗汤里拨拉着,没来由地对于肉汤里浮着的不知什么野味的肉感到好奇。最后,爱丽丝修女拿走了他的碗,然后继续回去缝缝补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缝补毯子和衣服,同时自己轻柔地哼着歌。他听出部分光明圣歌的片段(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不过他想不起具体的章节。而且说实话,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比如说走出小屋。他能听到外面的响动,就好像他们在将整个营地打包一样。修女否认了。玛瑞克已经问了三次加雷思派出去的人有没有回来,最后门口那个壮实的警卫保证情况一有变化他就会通知修女,但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玛瑞克坐在床上,觉得烦躁不安。他再度玩味起坦白一切的想法,但是那么做他会怎么样呢?突然有了一个比想象中还要危险得多的逃亡分子,加雷思又会怎么做?他最好还是离开,远离这些贫苦的人,然后自己找路回到反抗军中。但是那扇紧闭的门和仅有的一个看守对这个计划来说明显是无比巨大的阻碍。
你的统治开头开得可好哇,玛瑞克王,他咒骂着自己。等到你接管反抗军之后,这种处理问题的一流手段一定会给你帮大忙的。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正在缝纫的爱丽丝修女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她戴着一副矮人制作的精制眼镜,这让玛瑞克想起他的外祖父布兰德尔国王……“战败的布兰德尔”,其他人是这么提及他的。在玛瑞克自己的记忆中,那个人总是很愁苦又很傲慢。他的外祖父有一副金质眼镜,只要一有人发现他戴着那副眼镜,他就会马上把它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以为他开始要失明了。玛瑞克小时候喜欢把眼镜偷走,然后戴着它满城堡乱跑,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游戏。至少在他被抓住之前还是很好玩的,不过通常他都是被他母亲抓住的。即使是她,在看到玛瑞克戴着那副眼镜时,都得强忍着不笑出声来训斥他,这都是为了尊重他外祖父。之后在私下里她总会大笑着亲吻他的鼻尖,半心半意地请求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做。当然这请求被他无视了。
现在回忆起这些有点奇怪。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他的外祖父了。他没有看向修女,然后忽然记起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你被吓坏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带着理解的微笑说道,“你可曾想过,也许你来到这里的原因,年轻人,是因为上帝指引你来的呢?”
玛瑞克希望这是真的。他盯着地板,直到修女重新开始缝纫,不再注意他为止。玛瑞克不希望这些人因为他的缘故受到伤害,他越来越觉得他最好的选择是在下次他们开门的时候直接冲出去。如果他们在他还没跑出营地时就杀了他,那就随便他们好了。至少他不会再把他们拉入危险之中了。
他盯着地板有好一阵子,听着雨滴敲打小屋,还有屋外的人忙乱的声音。人们在喊叫,把东西遮盖起来,小孩子咯咯笑着被赶进帐篷。小屋里满是雨水清新的味道,玛瑞克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种味道,因为这表示他母亲将不得不呆在屋内。但是眼下,这味道只让他焦虑。他觉得他好像在等待,等洛根最后冲进来杀掉他,等加雷思下令放他走,等新的一轮盘问,或者等着什么事情发生。结果他睡着了,只不过睡得很不安稳,没有做梦。
当小屋的门最终猛地被推开时,玛瑞克不太确定过去了多久。
雨一点也没有减小,空气也因此变得厚重而潮湿,不知何时那位中年修女也已经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清醒过来,惊讶地喘着气,攥紧了脖颈上沉重的护身符。在门口的是加雷思,他浑身透湿,但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紧张的光芒。
“我的天啊,加雷思!”爱丽丝修女惊呼道,“出了什么事?”
“有人,士兵,正穿过树林朝这里过来。”他因为气愤嘴抿得紧紧的,雨水像小溪一样从他的盔甲上淌下来,溅落到地板上。他只跨了两大步就走到玛瑞克身前,单手揪住他的衬衫领子,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加雷思猛地把他掼到木头墙上,看上去愤怒得快要爆炸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玛瑞克本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但他却没有。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平静。他明白这种反应异乎寻常,因为加雷思看起来很想杀了他,而且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我告诉过你了。”玛瑞克镇定地说,“他们是来抓我的。我觉得如果你就这么把我交出去,他们不会费神来管你们的。”
“为什么?”加雷思咆哮着,狂风将屋门撞向墙壁,发出一声巨响,冷风夹杂着雨滴吹了进来。惊恐的喊叫声已经在整个营地此起彼伏了。“你是什么人!”加雷思吼道,一边再次把玛瑞克狠狠掼向墙壁,把他撞岔了气。
“加雷思,住手!”爱丽丝修女尖叫着,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
他看也没看就甩开了她,“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来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一个声音从门边传来。洛根站在
那里,脸色苍白,浑身透湿,眼里是要杀人的神情。他的短刀已经出鞘,他向前两步用刀抵住玛瑞克的喉咙。“上帝诅咒他,他就是那个王子!他是那该死的王子!”
加雷思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洛根的手腕,有好一阵子他们在争夺那把刀。那把刀危险地贴着玛瑞克的脖子晃动,一度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割伤。洛根愤怒的咆哮着,但是当他望向他的父亲时,他好像被他父亲脸上惊骇的表情吓住了。
“你是什么意思?”加雷思问道,他的语调像钢铁一般冷酷。
争夺短刀的大战停止了。洛根没有退缩,但是他似乎对于自己父亲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感到困扰:“他们在林子里杀了反抗军女王,消息已经传遍了。那就是他之前告诉我们的母亲,父亲。他恰好漏掉了最关键的部分没说,是不是?”
加雷思在琢磨这一消息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他直勾勾凝视着空气,水珠从他额头上滑下。
门外混乱的叫喊声还在继续。不知所措的爱丽丝修女拉起她的袍子,冲过去关上了门。
风从门缝间吹进来的嘶嘶声似乎把加雷思从沉思中惊醒了。他缓缓地转过头瞪着玛瑞克,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这是真的吗?”
“我……我很抱歉。”玛瑞克只能回答这么一句。
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加雷思粗暴地把洛根推开,那把短刀在洛根撞到小屋另一边的墙壁时,从他手中掉到了地上。
加雷思以流畅的动作单膝跪下,并低下了头。“殿下……”加雷思的语调低下去,变成了一种沙哑的声响。
玛瑞克环顾着屋子,被突然的沉寂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他们盯着他的样子,就好像期待着他做点什么似的,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做啥。也许该变出一顶王冠来吧。或者突然燃烧起来。这倒是挺有用的,他在心里想着。暴风雨仍在猛烈地拍打着小屋,这是屋里唯一的声音。这一刻似乎漫无止境了。
“你向他行礼?”终于,洛根瞪着他的父亲,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了。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更加愤怒:“你要保护他?他骗了我们!”
“他是王子。”加雷思说道,就好像这足以解释一切了。
“他不是我的王子!他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洛根跳起来,有目的的大步朝加雷思走过去,“父亲,他们不仅仅是穿过树林,他们还穿过山谷朝这里过来!我们被包围了,都只因为他们想抓他!”
“听着……”玛瑞克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通情达理些,“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把我交出去就好。我自愿的。”
“愿上帝保佑我们。”爱丽丝修女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玛瑞克。
加雷思僵硬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把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望着门外的暴雨,他们都听见人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声音。那都是他的人。远处可以听到惊恐的尖叫声,还有陌生的低沉嗓音在呼喊着。
“他们已经来了?”修女用发抖的声音问道。加雷思只是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办?”
洛根从地上捡起他的刀。“我们把他交给他们,”他提议道,“父亲,他自己也说了。我们只需要同他们达成协议。”“不。”
洛根狂怒地跃起抓住他父亲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父亲……”他语气中的强调是不容置疑的,带着好好听我说的涵义,“…我们……不欠他……任何东西。”
加雷思的表情变得忧伤,他用缓和的姿态抬起手,把洛根的手从他肩膀上移开。洛根没有抗拒,那种狂怒的感觉开始耗尽,他脸上渐渐露出领会的表情。这是父子之间相互理解彼此的瞬间,但是作为在场的见证者,玛瑞克并没有马上领悟过来。
“你能帮他逃离这里吗?”加雷思问道。
洛根表情木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等等,”玛瑞克举起一只手,无力地抗议道。“这是什么意思?”
加雷思叹了一口气。“我们需要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殿下。洛根熟悉这片树林。您可以依靠他。”然后他利落地拔出了他的剑,“我和我能找到的所有人会为您争取时间。”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洛根用绝望的语气对自己的父亲说道。
“那样他们会追来的。不,这样行不通。”他朝爱丽丝修女望了一眼,她正潸然泪下地看着他们,“我很抱歉,爱丽丝。我本来希望……用别的方式。”
她使劲摇着头。她的眼中虽然含泪,却闪着坚定的光芒:“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加雷思·麦缇。”
玛瑞克那种冷静的感觉很快消散了。他们说的难道真是他所听出的那个意思么?他听着远处的尖叫声,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发展得
太快了。“停下!”他大叫着,“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这简直是疯了!”
洛根瞪着他,就好像疯了的是玛瑞克一样,但是加雷思向前一步,把一只强壮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我曾在您外祖父手下服役。”加雷思的声音坚定而平稳,而玛瑞克睁大眼睛仰视着他,“那宝座不属于奥莱伊人,如果您母亲真的死了,那么就轮到您来把他们赶下去。”他咬牙切齿地停顿了一下,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感情。“如果我能够帮助您做到这一点,那我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
“父亲……”洛根的抗议卡在了舌尖上,因为加雷思转身望着他。玛瑞克看出来加雷思是下定了决心的,也许洛根也看出来了。但是洛根还是很不服气,因为对他父亲的怒火头发都竖起来了……也许是因为他给一个他们素不相识的人,一个害他们身陷险境的人付出了那么多。玛瑞克不怪他那么想。
“洛根,我要你保证你会保护王子。”
“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洛根坚持着,“别叫我就这么丢下你,我做不到……”
“你必须要这么做。向我保证,洛根。”
洛根看上去深受打击,有那么一阵,看上去他好像就快要拒绝了。他用仇视的眼光瞟了玛瑞克一眼,显然把一切都怪罪在他头上,但是加雷思等着他的回答。于是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加雷思转身望向玛瑞克。“那么您必须要离开了,殿下。请赶快。”
他绝对是认真的。玛瑞克对此没有片刻怀疑,而他也相信洛根会信守誓言,尽管他看上去极不情愿而且痛苦得要命。但玛瑞克还是极为震惊。如果他早知道会这样该有多好,显然他一到这里就应该信任这个人。他努力想着要说点什么回应,一千种不当的道歉方式掠过他的脑海,还有他母亲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们无偿给予我们的一切,她曾说道,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是有代价的。只有牢记这一点我们才值得他们付出。
“你……你是一名武士吗,加雷思?”他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我……不,殿下。我曾经是一名警卫官。”
“那么跪下。”玛瑞克尽了最大可能模仿他母亲的语调,看上去似乎起了作用。
加雷思跪了下来,他因为震惊而一脸茫然。
“爱丽丝修女,我需要你作为见证人。”
她上前一步说:“我愿意,殿下。”
玛瑞克将手放在加雷思的头上,真心祈望自己的记忆不要像他所怕的那样糟糕:“以卡兰哈德大帝的名义,在上帝的注目下,我在此宣布你为费罗登武士。起身为你的家园效力吧,加雷思爵士。”
对方僵硬的起身,虽然眉间布满皱纹,但他眼睛闪现着光芒:“感谢您,殿下。”
“这是为了你的贡献。”玛瑞克道歉着。他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洛根朝前走了一步,打断了这一时刻。他面无表情地朝玛瑞克做了个手势。“我们必须要走了,马上。”
玛瑞克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动身,修女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然后冲向角落里她缝补过的那堆衣服。她扯出一件宽大的羊皮外套,然后开始一声不响地替玛瑞克穿上。
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加雷思安静的转向他的儿子。“洛根……”
“别。”洛根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尖刻而苦涩。他拒绝对视自己父亲的眼睛。他们两人别扭地站在那里,外面的喊叫声开始靠近小屋了。
最后,加雷思点了点头:“要尽力而为。”
“当然。”回答异常简短。
玛瑞克已经穿上外套,做好了准备。修女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袍子里,取出一把样子有些诡异的匕首,玛瑞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还没等他说什么,她就把匕首放进了他的手里,合上他的手指。修女的眼睛同他对视,然后他们一起说,愿上帝宽恕我们所有人。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觉得有些发冷。
加雷思拔出他的剑走向门口,投入到了职务中:“给我一分钟时间,然后就快跑。”
爱丽丝修女站在他身边。“我和你一起去。”她平静地说道。加雷思看上去好像想要和她争辩似的,但最后没有说出口。他迅速地点了点头,他俩跑出门去,冲进暴雨之中。
洛根伸出一只手,阻止玛瑞克跟随他们,而他也没有准备要跟上去。洛根盯着空荡荡的门口。他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的,但是眼神却格外激动,玛瑞克觉得最好什么也别说。于是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等待着、倾听着。一开始他们听到加雷思的咆哮声,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雷声和雨声,他呼唤着那些惊慌的逃亡者集聚到他身边。更多的喊叫声传来,爱丽丝修女在尖叫着要求对方看在上帝的份上停手。打斗的声音忽然爆发了,还夹杂着痛苦的喊叫声和钢铁的撞击声。
洛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拽着玛瑞克冲出了门。玛瑞克差点绊倒,但还是保持住了平衡,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之中。在雨中他什么也辨认不出,黑暗让他失去了方向感。有什么大家伙在他身旁燃烧,四面八方都是打斗的声音。然后他感到有人在拽他的外套。
“留神点!”洛根朝他厉声喊道。
在一片嘈杂声中,玛瑞克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尽管大雨之中一片朦胧,但他还是勉强看到了营地另一边的激战。他看见了加雷思,那个壮汉正挥舞着他的剑,大弧度地砍向那些士兵,显然他们没有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抵抗。但是士兵都穿着盔甲,而他们的人数多于加雷思所召集来的一小撮人。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很久的。
其他人都在四散撤离营地,有些人还在尽可能收集着零碎物件,另一些人发觉这次突袭非同小可,仓促地想要逃走。有几具尸体倒在地上,挡住了玛瑞克和洛根的路,其中一具是个年轻女人。玛瑞克差点在她身上绊倒,导致洛根再次愤怒地朝他嘶喊。
他们朝着远离主战场的方向跑去,但是玛瑞克能听到前方的黑暗中还有其他士兵。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穿着锁子甲,蓝色外衣上的徽记难以辨认。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叫人帮忙,但是洛根速度更快一些,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就一剑把他刺了个对穿。洛根又用脚把那士兵从剑上踢开,他发出一阵垂死的咕哝声倒了下去。
“别傻站着!”洛根厉声吼着,然后玛瑞克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傻站着不动。他开始向前跑去,但是感觉到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想也没想,猛地转身把爱丽丝修女给他的匕首扎进了那
个黑胡子士兵的脖子里。那人由于吃惊和痛苦大声咆哮着松开了
手,当玛瑞克用力把刀拔出来时,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士兵徒劳地紧紧捂住伤口,侧身要走,在玛瑞克来得及捅敌人第二刀之前,他感觉到有人在拖着他。
“快走!马上!”洛根咆哮着。他们两人飞快的奔跑着,经过好几个帐篷,直接冲进了营地边上的树丛中。洛根带着玛瑞克穿过茂密的树丛,潮湿的树枝抽打着他们的脸颊,当进到营地另一边时,他们猛地改变了方向。他们避开不远处的混战,从两个士兵身边跑过,后者正试图把一个尖叫的女人拖出她的帐篷。那两个士兵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路过,当玛瑞克为那个女人感到担忧而慢下脚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又被用力向前拉扯着。于是他不太情愿地按洛根的指示继续往前跑。
又有两个士兵冒出来挡住了他们的路,但是被洛根以精确而又野蛮的攻击打发了。营地里充斥着混乱和困惑。玛瑞克听到身后传来恐怖的尖叫声,还有人们朝四面八方逃散的声音。他听到小孩的哭喊和人们乞求帮助的声音,听到士兵门大喊着传递命令,追逐逃亡者的声音。他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地在泥土和草地上奔跑,只要他稍微落后,洛根就会把他往前拉。当他们终于到达营地的边缘时,他感到有些震惊。险峻的山坡朝下直通满是树林的山谷,进入南部的一片荒野——可卡瑞荒原,只有野蛮人和极其危险的生物居住其中。正常人是不会去的。
“我们为什么停下了?”玛瑞克转身望着洛根问道。他由于寒冷而发着抖,雨水无情地浇注在他身上。洛根无视了他,玛瑞克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加雷思在远处战斗。他在很远的地方,但是火焰已经蔓延开来,即使透过倾盆大雨还是看得见他。他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被数十名敌兵包围了。他正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剑。玛瑞克知

道他们要继续逃跑,不应浪费任何机会,但是洛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像被定住了一样注视着他的父亲战斗。
然后,尽管他们的视线被浓烟和冲锋的士兵挡住了,可他们还是听到一声猝然中止的怒吼:加雷思最后的呼号。
玛瑞克转向
洛根想说点什
么,但是又不确
定该说什么。结果他什么都没说。洛根的脸色铁青,眼睛闪着寒
光。几乎转瞬之间,洛根又飞速行动起来。他再次抓住玛瑞克的外
套,几乎把他拉离地面,然后拉着他朝山下逃去。
洛根的声音冰冷而低沉:“跟紧点,不然我发誓我会丢下你。”
于是玛瑞克紧紧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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