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他们花了将近一天，才到达卡翠尔提到的那根石柱，然后他们找到了她所说的那个封印。它已经打开了。他们四人站在雨中，远远地望着那个入口，它侧开在岩山的坡面上，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个洞穴，但在不远的深处就有着两扇巨大八角形铁门的残骸。
门上饰有一些几何图案，钢铁上刻出的厚重凹槽以前可能勾勒着各种文字和图画。但现在上面长满了厚厚的锈迹和褐色的苔藓，什么都辨认不出来了。一扇门挂在巨大的铰链上，完全被这些锈迹与苔藓盖没了。除了入口有一个灰石堆，看起来就好像从大洞里面炸出来的以外，通向里面的路并无阻碍。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潮湿不平整的岩石上走着。还没等他们进去，就发现那灰石堆其实堆的大多都是骨头。这些年代久远的骨头基本都被泥土掩盖了。
“很难说这是什么的骨头。”玛瑞克略带厌恶地捡起一块骨头打量着， “可能是人的。”
“更重要的是，它们挺古老的。”洛根指出说，“这是个好兆头。”
卡翠尔谨慎地把头伸进洞穴里：“我同意。如果说最近有任何
蝙蝠以外的生物经过这个洞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啊。我看到的
只有蝙蝠粪。”
“真令人高兴。”若婉白了白眼睛。
卡翠尔瞥了若婉一眼：“旅行者在这片丘陵中失踪的传说不少。我们还是得小心些，传说中常常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都明白。”洛根回道。然后他带着众人往里走去。
他们四人在洞穴口上扎了营，把帐篷的布片绕在木棍上，做了尽可能多的火把。卡翠尔说她不知道他们在下面要走多久。她还提醒说，下面可没有捕获猎物的地方，也没办法知道有没有清水。
洛根把他们带的瓶瓶罐罐都装满了，然后拿出了不多的食物储备，边听着外面雨点敲击岩石的韵律，边把干肉条摊在石头上。若婉又穿上了她那身闪耀的盔甲，坐到了他的边上。
“你同意的可是件傻事，你知道的。”她严肃地小声说道。
“也许吧。”
“你真的认为我们可以信任她吗？”
“不。”洛根瞟了一眼洞穴里面，卡翠尔和玛瑞克正在那清理石块，“但这并不表示这事是她编出来的。”若婉似乎仍然很不确定，于是洛根勉强做出了个鼓励的微笑：“我们能走多远走多远。要是情况不对劲的话，我们就返回来。”
“那要是我们不行呢？我是说没法返回来。”
他板起脸来继续点着数：“那我们就死呗。”
不久他们便找到了下去的路。洞穴里面差不多都堵住了，好像是从前有人想要用石头把它封起来，不过是防止下面的东西出来还是上面的东西进去就很难说了。不论如何，这些石堆大都可以轻易地挤过去。
其他部分的通道多数都普通而又平整，是很久以前由矮人工匠打磨过的。它们以前想必非常美观，但现在已经覆上了厚厚的尘土、苔藓和大量的蝙蝠粪。一开始通道里还有涂鸦的痕迹，那是以往居住在洞穴里的人的粗劣画作，这至少表明他们存在过。但随着通道急转向下，这些涂鸦也看不到了。
他们静静地走着。随着暗淡的光芒完全消失，周围一片混沌的阴影，陡生出一股紧张感。尘埃飘浮在平静的空气中，给他们的火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冕。洛根对于空气会不会耗光表示担心，卡翠尔解释说矮人通过精巧的输送管来保证深坑通道的空气源。可谁知道这些东西现在还有没有在起作用呢？
这显然就解释了那么多世纪来为什么没人在地表见过暗裔了，它们都在这无声的黑暗中闷死了。这想法可不怎么令人振奋。
数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通道里搭建的休息站或哨站模样的地方。也许还曾当作要塞使用，显然其墙面十分牢固，但已经残缺不全了。卡翠尔指出了可能存在过关卡的位置，那样可以将整条通道完全封闭起来，不过现在都已经荒废了。为数众多的生锈矿车胡乱堆在过道里，麻布袋都散得不成样子了……这里同样有着古老的骨殖。积满灰尘的蜘蛛网从顶上挂下来，他们感觉自己正走在墓地之中。这儿没有任何动弹的东西。蝙蝠到不了那么深，而尽管很久以前似乎有人搜刮过休息站的遗留物资，但是现在早已空无一人了。
“这儿以前发生过战斗吗？”若婉边查看骨殖边问道。没人能够给她答案。大多数骨殖都已经辨认不出是属于人类、矮人或甚至精灵的了，而另一些很明显是别的生物。
休息站后面是台阶——好像一直延伸向下通入黑暗的宽阔台阶。许多台阶都已经破碎开裂，很可能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而且其中一些已经塌了，他们不得不谨慎起来。偶尔他们只有借助于走道中央的铁制滑轨，那一定是以前走矿车用的。
现在一切都盖着层层蛛网，而且大都积着尘土，一眼看上去跟墙面顶面上挂着灰色麻袋似的。但洛根偶尔也会指明新结的蛛网，
甚至还有匆匆避开火光的小蜘蛛。他说他看到这些更加确信了。蜘
蛛就代表着昆虫，就代表着有生命。
等他们到达台阶底部的时候，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了。若婉非常紧张，说他们好像光是在往下走，在其他的方向上并没有移动多少。不过玛瑞克没看到任何暗裔就已经很高兴了。他们清出了一段道路开始扎营，但是洛根坚持要把火生小点：他们既不清楚隧道下面有多少空气，也不知道长时间耀眼的火光会把什么东西给招来。
这想法很令人不安，结果这第一个晚上，他们谁也睡不着。他们轮流看守着一根火把，瞪视营地周围跳动的影子。的确，什么都有可能悄悄地接近他们。在飘舞的飞尘中，光线又如此暗淡，任谁再怎么瞧也看不清三米开外的东西。但是有人守夜总还能让他们安心一点，让其他人可以闭上眼睛，假装头上几千米高悬的岩石不存在。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这片静寂简直糟透了。它厚重得就像一个罩子，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行走时脚与岩地的轻微碰擦声在其间回响。当他们全队站定的时候，有时可以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滴答声。滴答声时断时续，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于是他们将武器拿在手中，然而并没有发生袭击。
他们沿路行进了两天，在地下越走越远。他们定时停下来判断自己的方位，这也让卡翠尔有时间去给玛瑞克换绷带。她担心伤口感染，尤其是他头上的伤，但很快时间就证明药膏起效了。玛瑞克恢复得很快，他宣称是该有点好事发生了。
他们很明显正沿着一条通道行走。虽然到处都腐朽得厉害，但他们仍能够看到石柱有规律地隔在墙间，还有些磨损的雕像，依稀能够辨认出冷冰冰的矮人形象。墙的下沿开了深沟，卡翠尔解释说这以前是输送岩浆用的，这些岩浆就贮藏在墙边的小池里用以照明。洛根问她岩浆是从哪儿来的，但她也不清楚。有可能是魔法，不过矮人根本不会使用魔法。而且不管岩浆是从哪儿来的，现在可是一滴都没有了，只剩下灰土和静寂的黑暗。
他们到达了第一个岔口，墙面上刻着巨大的符文。他们尽可能地清理了上面的灰尘和碎石，然后卡翠尔手拿火把凑过去研究了。
“这肯定是矮人的文字。”她咕哝着拍了拍一个重复出现多次的符文，“看到这个没有？这包括两个部分：‘渥’和‘伦’，也就是‘盐’和‘湖’。”
“渥伦？”玛瑞克身体前倾，脸越过卡翠尔的肩头自个儿查看起符文来，她紧张地眨着眼，但他并没有察觉：“准就是它了，对吧？那矮人哨站也是叫这个名字。“
“我认为它指向了右手边的通道。”卡翠尔轻蹙眉头仰望着玛瑞克，“可我无法确定。”
“你猜总比我猜靠谱。”玛瑞克咧嘴笑道。
若婉和洛根交换了个犹疑的眼神，然而现在他们也只能相信这个精灵女子的判断了。洛根在这底下早就失去了他的方向感。
在这漫长的昏暗中，他们越来越拿不准时间了。大约一天不到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地城——矮人建造用于定居的洞窟。入口堆了许多碎石和岩块，可能是有哪里塌落了，他们光清理通道就忙活了数个小时。通道打通之后，他们发现那里面是一个远超任何矮人记忆所及的地方。
火把那跳动的火光照不到地城很里面的部分，但从他们所看到的确实可以想象得出原来直耸向洞顶那壮观的岩石建筑，建筑之间的走道原来也一定树立着巨大的柱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现在这些东西大都崩塌成为了废墟，锯齿状的岩石骨架上覆满了蛛网。
这里面到处都是蛛网。它们就像轻柔的薄纱一般从建筑直挂到墙上，而且愈是在洞窟上方的蛛网就愈是厚重，连火光都透不上去。似乎蛛网把整片地方都结成了茧，在黑暗与寂静中远离了时间。
“小心。”洛根轻声提醒道。他慢慢地移动火把，以免把蛛网点着。否则火苗将迅速窜上地城顶部，很可能会把上面的东西全都烧落到他们头上。
“你们感觉到了吗？”若婉问道。她犹豫地踏过不平整的碎石往前走去，捂着脸关切地望向四周。其他人也张大了眼睛，他们感觉到了同样的事情：满布尘埃的空气极其轻微地飘动着，从他们脸上柔和地掠过。
“是气流。”玛瑞克呼了口气，“这儿有空气流动。”
他是对的，空气正从上面某处通下来。而且他们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头顶发出微光的那些蛛网在微微地晃动。大概是有个什么孔洞直通向地表。矮人一定是造了某种烟囱，或者那正是卡翠尔提到的输送管。
同时也有声音传来。他们四人都原地站着，远处的滴答声变得非常明显。它时断时续，但肯定是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容易就注意到了这种异样的声响。
卡翠尔脸色发白，她在黑暗中焦虑地四处瞥视，努力隐藏着自己明显的恐惧：“那些……那些是什么动静？是岩石么？”
没有人回答她。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我们该往回走么？”若婉嗫嚅道。
玛瑞克摇了摇头：“这附近也没看到有别的路。我们要么前
进，要么就得原路退回去。”
本来也确实没什么讨论的余地。洛根小心地把剑握在胸前，带头往前走去。他紧张地盯着头顶的蛛网看：“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能得把它们都烧掉。”
玛瑞克紧跟着他的脚步：“那不是更糟吗？”
“我就是说有必要的话。”
他们手拿着剑，背靠背缓缓前进，每一步都小心地落在碎石之间，不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很轻。他们各自挪动身前闪烁不定的火把，试图看清这晦暗废墟中的一切。但是他们所看见的就只有废弃的拱廊和石柱，以及更多的碎石堆。影子在寂静中嘲弄般地舞动着。
荒废建筑的那些高墙之间有一段长长的堤道，已经开裂破损了，他们爬了过去。有一块墙壁上仍涂有斑驳暗淡的颜色，有青绿色、有红色，还有片残迹可以看出原本画的是张脸。眼睛是那脸上唯一可以看得清的部分了，这双眼睛好似在沉默中惊异地瞪着他们。
洛根停了下来，后面的玛瑞克差点撞到他。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大雕像的脚下，那是一座巨型的战士像，有上百米高，它将手伸向空中，就好像一直支撑着洞顶。它已经失去了光泽，而且太暗看不清楚细节，但是它肯定是洛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东西。看起来它似乎完全是用大理石做的。
“上帝啊。”玛瑞克呼了口气瞪视着它。
另外两人转过身来，卡翠尔睁大了眼睛走到雕像脚下。“别碰它。”洛根提醒她，但她置之不理。看起来雕像安在一根庞大的方柱上，方柱上刻着盖满尘土的符文。
卡翠尔将火把凑到符文前面，并用手擦去了一切尘土。“这是……我想这是一名圣者。”她轻声道。
“一名什么？”玛瑞克问道。
“一名圣者。他们是在族中获得传奇地位的矮人。是他们中最伟大的战士，是矮人家族的奠基者。”她拂去了更多的尘土，并为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我想这位是一名铁匠。”
“棒极了，这是个矮人铁匠。”若婉咕哝着，“我们能继续前进了吗？”
女精灵用她碧绿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圣者可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史上最伟大的矮人。矮人们把他们尊为神明。这——”她仰视着这座硕大的雕像，“——矮人为知道这个愿意出一大笔钱。”
“那我们以后去告诉他们。以后。”若婉坚持道。
洛根点点头：“我们需要先看看前面有没有路。”
卡翠尔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她从雕像基座那儿往回走去，最后又遗憾地看了一眼雕像，然后不敢置信似的摇了摇头。只有玛瑞克看到有一根发亮的粗线悬挂在她身后。他刚跨步上前，她就被猛然提上了黑暗的空中。
“卡翠尔！”玛瑞克大喊着丢下剑，抓住了女精灵的脚。她惊惧地尖叫着，虽然玛瑞克的体重把她拉回来一点，但他们都已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荡了。
他们四周和顶上昏暗的蛛网中突然爆发出吓人的滴答声。那声
音交响着、回荡着，在他们火把亮光的边沿，有许多阴影开始动了起来。
“洛根！”玛瑞克再度大喊，他的双腿在空中胡乱踢动，“帮帮我！”
洛根迅速跑过去，伸手抓住了玛瑞克踢过他头顶的一只脚，用力往下猛拉。他们头上高处又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吱呀声，卡翠尔又尖叫起来，她和玛瑞克两人随着粘滞的啪嚓声掉回了地面上。
“看那儿！”若婉大叫着，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她的视野。她不禁睁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那是一只巨蜘蛛，个头几乎跟她一般大。这只怪物长着暗色的刺毛、许多只潮润的眼睛、翘着硕大肿胀的后腹部。它迈开多毛的螯足，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逃到了一侧，像是害怕若婉拿着的宝剑抑或火把。
洛根已经一跃而起，旋身准备面对更多从看不见的地方快速冒出的阴影。若婉身边那只蜘蛛发出响亮的滴答声，高高抬起两只前螯，露出湿粘的尖牙向她冲去。
“若婉！”他大叫着提醒她。
那蜘蛛用一只前螯接下了她的剑，还险些把剑拉脱出手。它嘶叫着用尖牙向前刺来，而她成功用手臂挡住了。蜘蛛的重量将她往后推，它好几次要用尖牙刺穿她盔甲的金属，但是扎不透，黑色的毒液从盔甲表面淌下，留下了冒着烟嘶嘶作响的蚀痕。
若婉怒哼着，手臂发力推了回去，不让蜘蛛把她压倒。那蜘蛛气愤地吱叫着想要跳开，但她的剑利落地砍进了它的头部边沿，白色的脓血从切口喷了出来。那蜘蛛尖啸着跳向空中，猛地撞在远处的一堵墙上。它疯狂地打着转，就好似想要摆脱它的伤口。
另一只巨蜘蛛从顶上挂了下来，几乎就落在洛根头上。但他在最后一瞬间跳开了，并转身砍向那怪物的前螯。它挡开了这下攻击，并转过头用它那好几对闪烁的黑眼紧盯着离它很近的卡翠尔。她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玛瑞克紧咬牙关，把他的剑用力插进了这只蜘蛛的头部边
沿。剑刃划过它的甲壳，发出一阵沉闷的嘎吱声。这怪物的身体颤
抖起来，随后它的螯足以玛瑞克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乱挥乱打，一
只前足击中了他的肩头，把他打得又一次仰倒在地。
洛根跨步上前，狠狠踢了巨蜘蛛一脚，它被踢得翻了过来，发出可怕的啸叫声。在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同时，白色的液体从它脑袋的伤口中涌出。洛根踩住它的胸腹不让它乱动，将宝剑朝它的身体扎了下去。然后他使劲扳转了插上的剑刃，而这蜘蛛螯足乱挥，发出尖厉的嘶叫声。
“玛瑞克！”卡翠尔担心地叫着朝他爬过去。若婉也注意到了，并准备跃向他躺倒的位置。但就在这时，又一只蜘蛛顺着她边上的墙快速竖爬下来。她挥剑朝它砍去，迫使它猛然退后逃跑了。
卡翠尔到了玛瑞克身边。他晕眩地摇着头，在她的帮助下站起身来，接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们上面有什么东西。突然有一只巨蜘蛛落在他们身上，它的尖牙扎入了卡翠尔的肩头，他们俩接连发出了尖叫声。
她猛地闪开蜘蛛，扭转身将她的匕首刺入了蜘蛛的眼窝。那蜘蛛迅速爬开了，但若婉从侧边赶了过去，把剑插进了它的后腹部，体液涌了出来，那蜘蛛尖声嘶叫着转身朝向她，而她也同时旋身，宝剑挥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正劈在它头上。那怪物的脑袋被一下子斩落下来，还在旋转的身躯把自己绊倒了，脓血溅得到处都是。
“不！”玛瑞克看到卡翠尔两眼翻白倒下后大声叫着。她肩上中毒的刺孔已经肿了起来，皮下蔓延出黑色的辐射状印迹，如同腐毒的触手一般。玛瑞克在她撞到地面前接住了她，惊恐莫名地看着她失控般抽搐：“洛根！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洛根咬牙拔出了插在蜘蛛尸体上的剑，并跳了下来，抓起玛瑞克丢在地上的宝剑与火把，那火把差点就要完全熄灭了。他把剑丢给玛瑞克，后者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是熟练地接住了。然后，他又伸手将火把移近挂在他们头上的蛛网线。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点着了蛛网线，不过点着之后火往上蔓延得很迅速。非常迅速。“振作起来！”他大声吼道。
尽管火焰的呼号愈来愈烈，但他们四周滴答的回声似乎更响了。火焰在头顶上扩散开去，瞬间就照亮了废墟的整片区域。玛瑞克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到，眨着眼睛四处张望，看到了许多蜘蛛模糊的影子从墙边飞掠而过。它们的数量真是多得惊人。又有一只巨蜘蛛顺着墙壁朝若婉爬过去，她向上方挥切，砍断了它的半条前足。它尖厉嘶叫着又退了回去，若婉便向玛瑞克那边走去。
“那儿！”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建筑叫喊道。火光将它显了出来。它那金色的圆顶早已暗淡，却是他们看到的少数几个天花板没有塌落的建筑之一。
若婉过去帮助玛瑞克，他们一起抬着卡翠尔尽可能快地朝那座圆顶建筑跑去。洛根抱着头在他们身后跑着，因为一块块燃烧着的蛛网开始向雨点般从头顶落下了。巨蜘蛛群停止了攻击四散而逃，它们令人疯狂的嘶叫声变成了极为刺耳的音调，甚至要盖过火焰的呼号。
污浊的焦臭味越来越重，而顶上随即猛然响起了一阵抽吸声。就好像空气都被抽到上面去了，接着不一会，就有一股浓重的油烟喷了下来。烟雾弥漫得很快，阻挡了他们的视野，浓得令他们窒息。这与其说是烟还不如说是尘土，就盖在了他们脸上、手上，像一只只小手般伸进了他们的喉咙和肺里。
玛瑞克开始沙哑地咳嗽起来，并且听到若婉也在咳着，她就在他边上，可他甚至都看不见她。他们就像在糖浆里蹒跚前行。若婉跌倒在地上，把失去意识的卡翠尔和抬着她的玛瑞克也一起带倒了。他咒骂着，结果吸入了更多的烟雾差点窒息。他们都看不见自己在朝哪儿走。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玛瑞克的肩膀，他的第一反应是挥剑砍过去。但对方显然是料到了这一点，用手抓住了玛瑞克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是洛根。
“起来！”他困难地发出了粗重的喊声。
玛瑞克被洛根拉起身来，他们一起找到了若婉和卡翠尔，开始把她们拖向圆顶的大概方向。在盘绕着的黑雾中，他们只能看到大火覆盖整个洞窟顶部的明亮光芒，还有雨点般落下的火苗。空气也还在被吸走。
玛瑞克有一阵子很担心整个洞窟顶会不会连同一大堆蜘蛛与蛛网塌落在他们头上。火焰灼烧的热量简直难以忍受，连呼吸也带着热度。
之后他就昏了过去。
当玛瑞克再度醒来时，四周仍然很暗，而他的神志也有些模糊。他正躺在什么硬硬的板上，有人正用湿润、凉爽的布在为他擦脸。他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多久了？他们还在深坑通道底下吗？现在安全了吗？他想要问问题的时候，发出的却只是干涩的粗哑声音，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咳嗽。疼痛折磨着他的全身。
一只手按住了他，不让他坐起身来，然后他听到若婉用平和的声音劝他继续躺着：“先不要动，玛瑞克。我这就给你点东西喝，不过你得喝慢点。”一个小瓶凑到了他的嘴上，里面是天赐一般的凉水。他这才感觉到还有不少炭灰裹在他喉咙里，想要痛饮一番，但是若婉在他用力倾斜小瓶之前就把它拿走了。于是他用喝到的水漱口，最后翻转身使劲吐出一大滩肮脏的黑水。
他断断续续地吐了几口，虚弱地颤抖着。若婉叹了口气，又一次把小瓶凑到他的嘴上，这一次让他喝了个痛快。“这……本可以文雅一点的。”她咕哝道，“不过至少是吐出来了。”
玛瑞克喝下水感到好多了，他躺了回去，感受这份清凉进入他的身体内部。然后他惊觉般睁开了眼睛：“卡翠尔是不是——？”
“稳定了，但她还没有醒。”若婉答道。她的语气中透着不满：“洛根成功地把大部分毒液吸了出来。幸好她背包里有驱虫草根，否则可能就无力回天了。”
附近还有滴答的响声，但不是蜘蛛所发出来的那种。这听起来就像岩石在互相敲击，玛瑞克听了一会儿，随即意识到事实就是这样。他看见黑暗中起了点点火花，紧接着就冒出了一股微弱的火苗。
“你觉得这么做明智吗？”若婉问道。
“已经没有蜘蛛的踪迹了。”洛根的声音从小火苗上面传来，“而且新鲜空气又开始进来了。我想最糟糕的状况已经过去了。”
洛根吹着火苗，促使它蔓延开来。于是他堆起来那些快要腐朽的木头碎片点着了火，劈啪作响着爆裂开来。不过随着火光越来越高，阴影也逐渐退去，玛瑞克终于又能看清东西了。
他们就在那建筑里面，可以依稀看到那圆顶高高在上。内部已经破败不堪了，到处都是碎石堆，可能是塌落的石墙或粉碎的家具形成的。他还能看到一道长长的阶梯，往底下延伸到圆顶正下方的中央区域。这里以前是个议庭？或者是剧场？玛瑞克想起以前听过矮人会举办战斗比赛“角斗”，让战士们在其中争夺荣誉。那也许这里以前是角斗场？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大。
卡翠尔就躺在边上，她肩上裹着绷带。她全身几乎都沾满了黑色的尘土，尽管显然已经有人费了很大的劲帮她擦过了脸，但她的金发依然污黑而油腻。玛瑞克注意到他们身上都沾着同样的尘土，而且在房间四处接近墙壁或窗户缝隙的地方，也多多少少落着一些。不过外面看起来要严重得多，灰雾像乌云一样在空中飘浮着，就如同一片黑暗的海洋。
这里极其安静，就好比雪崩的头一天，雪把外面的声音都隔绝了一样。玛瑞克所能听到的，就只有附近某处潺潺的流水声。因为回声的缘故，他确定不了位置，但肯定是水声。
“这里有水，信不信由你。”洛根说道。他坐了下来，又一次擦起了脸上的灰迹，看上去对火堆的大小挺满意的。“在那后面有个大水盆。”他指向了房子远端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墙体比其他地方裂得都厉害，“它似乎能够自己产生清水。不过它已经翻倒了，形成了一条小溪。”
“是魔法，很明显。”若婉补充道，“但那可是清水。我们没法把盆带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昏过去多久了？”玛瑞克使劲坐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若婉伸出一只手想扶着他，但发现他没事了之后就收了回去。“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成功赶在顶上真的塌落下来之前，把你们都给拖了进来。”洛根咕哝着说，“然后我也昏了过去。我不知道有多久了。在这下面不可能判断时间。”
“那些蜘蛛可能会回来的。”若婉打了个哆嗦。
“是的，是可能。”洛根转离火堆，表情严肃地朝向玛瑞克，“我们不能够在这儿呆太久。只要有路能绕回到去渥伦的通道，我们就得找到它。要快。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还需要背着卡翠尔。”
“或者我们也可以把她撇下。”若婉轻声说了一句，没有看向任何人。
“若婉！”玛瑞克震惊道。
她瞥向了洛根，后者摆了个苦相，显然感觉很不自在，但并没有避开眼神。玛瑞克轮番打量他们两个，看着他们面朝他坐在一起，成了联合战线。他们一定已经讨论过了。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他们讨论要撇下卡翠尔。
“你们是认真的吗？”玛瑞克问道，他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愤怒，“撇下她？就因为她受了伤？”
“不，不是因为这个。”若婉坚决地答道。她抬起一只手阻止洛根插嘴，后者皱了皱眉头，还是闭上了嘴。“玛瑞克，我们觉得信任她是不明智的。”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我们要说的是，有很多事都不合情理。你不能说这还是我们在渥伦看到那个尖叫求救的女人了。”
洛根点点头:“我本来很愿意把她当成信使，甚至当成拜伦伯爵的一个密探……但她所展现出来的技巧，还有她所掌握的知识，都表明她不单纯是个精灵仆役，玛瑞克。”
玛瑞克僵着身子，感觉怒火在往上窜：“那么即便她不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玛瑞克……”洛根不安地说着。
“她来我这儿是保护我。”玛瑞克坚持道，“她满可以轻松帮助那些士兵把我们杀了的。而在可以轻松把我们引入篡位者魔掌的时候，她还慷概地贡献出她的知识。”他眯起了眼睛：“你们到底是认为她做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做什么坏事。”洛根诚恳地说道，“我只知道她让我感觉不安。”
若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对待她的事情不是很客观，玛瑞克。”她不卑不亢地说。
玛瑞克吃惊地顿了一顿，随即他看到了若婉自尊受伤的眼神。她努力要掩饰，但即使对他而言也很明显，现在她随便去哪儿也不想呆在这里。
她知道。他恍然大悟。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们从渥伦出发前一天的事、她看他那种期待的眼神、以及他问及于此时她气冲冲地走开。还有发脾气。还有打耳光。
“噢。”他咕哝着，气一下子全消了。他曾练习过好几百次要如何跟若婉说卡翠尔的事，可结果真到了这时候，实际情形却完全不同于其中任何一次。他曾经想过要告诉她，他曾经想要说卡翠尔让他感到自信，因为他没必要向她证明任何东西。可那听起来会是个什么味道？倒不是说他真觉得有必要向若婉证明自己。她从小就认识他，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所犯的每一个错误。他爱着若婉，只是……不是那种爱。
他部分期望着若婉能够理解。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都曾尖刻地埋怨过他们父母的安排，也曾背地里嘲笑他们会在某天结婚这种想法。自然她不会在意……
可她很在意，不是吗？因为若婉瞪着他，他才想起她有好多年没有抱怨过他们的婚约了。而且他也不能够装作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如果他真的不了解她的感受，之前卡翠尔的事也不会那么难以说出口了，对吧？
“若婉。”他严肃地说，“我本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告诉你的。”
“我明白。”
“告诉她什么？”洛根问道，表情就像吞了什么酸苦的东西一样。他轮番看向玛瑞克和若婉……然后他的脸定住了。他痛苦的眼神极为缓慢地望向若婉，只说出一个“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瑞克轻声恳求道，“我从没想过……我是说，我们好多年没谈起这个了。我们一直都在作战，我没想到——”
“住嘴。”若婉平静地说，“这里不是讨论这个的场合。”
“可是……”
她盯着玛瑞克的眼睛：“就告诉我一件事：在第一晚之后，那事还发生过吗？”
玛瑞克感到了无助。他从未想过要伤害若婉，但伤害却已经铸成了。他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情况好转。“是的。”他无可奈何地说。
若婉缓缓点头。洛根转过脸，惊讶地看着玛瑞克：“上帝啊，天哪！你爱着她吗？”
玛瑞克畏缩了下。要是洛根能拿把刀子扎进他的背该有多好。若婉低下头盯视地面，但玛瑞克知道她正仔细听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叹了出来。“是的。”他说，“我想我爱她。”
玛瑞克知道，即使若婉已经预料到了答案，这话还是刺伤了她。她避转身不看他，脸板得像石头一样。他感到了自己的残忍。洛根难以置信般地看着他。
玛瑞克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结束这段感情的。”他抬头看向若婉轻声说道。他绷紧下巴，露出坚决的表情：“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若婉。我本应更明理一些。你必须要知道，你对我很重要。如果你对此是这样的感觉，那么我就结束这段感情。卡翠尔和我再无瓜葛了。”
令人尴尬的停顿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洞穴里的寂静显得更加突兀，有一会儿玛瑞克真希望能听到风声，听到鸟儿在头顶欢叫，甚至希望听到蜘蛛发出的滴答声。任何声音都比这堵寂静之墙好。
最后若婉表情强硬地看向了他：“不，那不是我所要的。”
“可是——”
“我所要的，”她冷淡地坚持道，“是你听从我们所说的意见。你要怎么解释跟卡翠尔有关的种种不合理？”
玛瑞克叹了口气。他瞪着若婉，想要说些别的什么，但她并不妥协。“她是个精灵。”他无奈地说道，“而且还是个不平凡的女人，有着我们都应该感激的技巧。她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还没忘吧。”他顿了一顿，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而且就算我同意你们的怀疑，你们真觉得我会把她撇在这儿吗？谁都不应遭受这样的命运。”
洛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么也许我们应该质问她一下，看她是不是——”
“不。真是够了，你们俩。”
洛根和若婉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们虽不喜欢这样，但他们当然也没有狠心到非把卡翠尔撇下不可。玛瑞克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以为他有可能同意。把人丢在巨蜘蛛出没的黑暗之中这种想法本身就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若婉。”玛瑞克开口了，“也许我们应该谈谈，到那边—— ”
她正刷着护胫上的黑灰，听到这话迅速站了起来。“没有这个必要。”她冷漠地说，“我已经明白了。你爱着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我本可以把你从负罪感中解脱出来的。”
这么一来玛瑞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故意无视了他捡起背包。“我准备要去洗一洗。不好意思。”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向房子后面黑暗的壁凹处跑去。
洛根脸上满是“你是个白痴”的神情瞪了玛瑞克一眼:“照看好火堆。要是卡翠尔醒了就叫我们一声。”然后他跟着若婉过去了。
玛瑞克叹了口气，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斜躺下去，但他背后不平整的石块戳得他畏缩了一下。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顺利。他的作战计划失败，并导致大部分军队和若婉的父亲被杀，然后他又辜负了若婉的信任。现在大概连洛根也在生他的气呢。而且他不知道这些是否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他们想办法走出隧道，及时到达渥伦，会不会也只能看到剩余的反抗军被消灭至尽呢？他真的想要去亲历惨剧吗？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迁怒于卡翠尔呢？他仍然没有想通。或许他还算能明白若婉的想法。之前他就感觉到她和卡翠尔之间关系紧张，现在为何这样也解释得通了。可洛根又是怎么了？他平常都是个通晓事理的人，为什么连他都在作毫无根据的猜疑呢？他为什么要力劝玛瑞克抛下卡翠尔？她来害他们是根本讲不通的。她要害他们有的是机会，为何还要一直帮助他们呢？
他凝视着跃动的营火，渐渐地迷失在烧融木柴的火焰中。火慢慢地在减弱，他知道他应该照管下，应该加些柴火，但他觉得自己更希望让阴影拢近，更希望在寒风中发抖。可能会有巨蜘蛛爬过来的想法毕竟感觉并不真实。
“你说得对。”他身边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玛瑞克转过身去，看见卡翠尔睁着眼睛。她缓慢地坐起身来，绿色的眼瞳中透着冷漠与悲伤。她环顾着这个荒废的房子，看到了上面的圆顶和那些碎石，不一会儿就对于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再好奇了。
“你醒了！”玛瑞克叫嚷道。他连忙向她爬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帮她挪到火边来。“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么？”
她似乎很愿意坐在火边，还笨拙地转过头审视她肩上的大号绷带。“是在刺痛，有一点。”她的语调有些冷淡。她转头看向玛瑞克，露出了紧张的表情：“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你说我说得对。我可不常听见这样的褒奖。”
“我听见了。”她忧郁地盯着火堆开口说道，“而且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不，别听我的。”他抗议道。
“你应当听你朋友们的话。”卡翠尔看着他，阴影中暗淡的火光包裹着她纤巧的脸蛋。她悲伤而无奈地继续说着：“你为什么要袒护我，殿——玛瑞克？你根本不了解我。可你却一直在袒护我，对抗你的朋友们，对抗你的国民……你得停止这么做。”她将一只柔软的手决绝地放在他手背上，似乎真的很担心：“你不要再袒护我了。拜托。”
玛瑞克抓住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令他感觉惊讶的是，尽管她的手大半覆盖着烟灰，但却仍然比他所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他朝她苦涩地微笑着说：“我不能这么做。他们不能就因为你是个精灵尽说你的不是。我明白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那不是因为我是个精灵。”
“那就因为是个外人。或者说是个女人，我凑巧爱上的女人。”
这些话似乎令她很痛苦，她将头别转过去背着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真是个傻瓜。”她咕哝着，“你怎么能对一个才认识很短时间的人说这样的话？”
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回到亮光里。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哦，我认识你。”他轻声对她说，“我可能不知道你做过些什么事，或者到哪里去过，但我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值得我去爱。”他抬起大拇指，擦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她垂下了眼睛，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挪开。起初她似乎会一直哭泣下去，但她还是阻住了涌出的泪水。“我并不是我所假装的那样。”她坦白道。
“我也不是。”他回答。
卡翠尔抬起头看着他，表情真的很困惑。
玛瑞克哀伤地笑着：“你知道我假装王子多久了么？做一个每个人都敬仰的人？做他们死心塌地为之战斗的人？会登上王位的人？”他难以置信般摇着头，“你能想象他们成功了会怎么样吗？他们会成为笑柄的，不是么？也许一切这样结束才更好。”
她张合着嘴巴，好几次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她轻声说道，“总能有办法的，总能有的。”
“你看吧？”他微笑道，“这就是我如此喜欢你的原因。”
她也微笑回应，但脸上却透着哀伤。她奇异的精灵眼瞳正探寻他的眼神，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说不上来。“玛瑞克——”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在乎的是你的现在。”
卡翠尔眨了眨眼，挡回新冒出来的眼泪，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是好。
“而且我在乎你是不是能爱我。”
她最终任眼泪流淌下来，苦笑着点了点头。“必将全心全意。你简直会要了我的命的，我的王子，我发誓。”
“‘我的王子’？比起‘殿下’来我更喜欢这个调调。”他再次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凑近了些。“至少是在你说的时候。”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然后他便吻了她，而她最终也缓和下来。
若婉坐在屋子远端的黑暗之中。那里远在营火边的视线之外，不过四周环境还是将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她并不在意黑暗，反而感觉黑暗令她宽慰，就算想到可能会有一只巨蜘蛛暗暗爬到她坐的地方来也一样。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想要碰到这种情况。就让它来吧。
她已经卸下了上身的大部分护甲，每块甲片都是单凭触觉解下的。现在她正将一块布浸在水流中，将它清洗干净。瓮中流出的水经年累月以来渐渐地刻蚀出了一条河道，一条满溢清水的河道，就持续在那建筑外面流淌着。不带一根火把来是无法看到它流得有多远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火把只会带来麻烦。
她并不是真那么需要清洗盔甲，虽然说里面有沙粒是感觉很不舒服。她真正需要的是走开自己静一静。尽管眼泪没有流出多少，但她也不想让玛瑞克看见。他不配看见。
她听到洛根接近过来，但在黯淡的反光中看不见他任何的踪迹。他保持着安静，可能是在犹豫。或许他并不想打扰她，只是打算守卫着她，保证她的安全。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听见你了。”她放下手中的湿布，朝阴影中抱怨道。
“我很抱歉。”他轻声回答，“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马上走。”
她想了一想。“不了。”她不太情愿的说，“没事的。”
洛根又靠近了些，在河岸边邻着她蹲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能够依稀看到他的样貌，也看到了他表情肃穆。他心不在焉地将手指浸入清水，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我并不知情。”他说道。
“我不觉得你会知道。”
他们俩都安静了一会，然后她又捡起那块布，浸入冰冷的水流中。她缓慢地擦拭着胸甲正面，而洛根在黑暗中看着她。连现在她都能感觉到他眼睛盯着自己，这视线令她感觉紧张。“如果我可以恨他的话，就简单多了。”她叹气说，“在他做出这些之后，我应该可以恨他的，不是么？”
“他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家伙。”
“我怀念我的父亲。”若婉忽然说道，“而且我怀念玛瑞克以前的样子。以前更容易找到借口。我甚至都不像我父亲那么在乎王位的归属。为了玛瑞克的微笑，我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而且我时常还假装那微笑只是给我一个人的。”最后她的喉咙凝噎了，便停
了下来。继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你没必要听到这
些的，我很抱歉。”
洛根没有理会她：“你应得的远不止假装，若婉。”
“是吗？”她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然后发现了他们的荒谬而轻轻笑了。她就是这样，虽然是一名战士，一个军队指挥官，但她每次转回身时，都会沮丧地发现自己就如同自己所害怕的那样脆弱无力。“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也许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可怜的精灵，就因为她……因为她吸引了他的注目，而不是我。那么多年来，我都认为我们是天生一对，可我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他还是有可能回心转意的。”
“不。”她轻声说道，“我不认为有这个可能。而且我觉得你也不这么认为。”然后她耸了耸肩：“而且这样也无所谓。至少他能开心。”
他们静静地坐着，随后她又开始清洗起盔甲来。洛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以至于若婉都感觉到了他在沉思。“你会责怪他吗？”他勉强地问道。
“就为这些？不。”
“那么因为你父亲的事呢？”
她不得不停下来想了想。“不。”然后她更为肯定地说，“不。我们都知道我们这么做的风险。我想父亲也会赞同我的。”
“我曾经责怪他。”洛根说着，他的声音非常之轻，近乎在耳语，“因为我父亲的死。因为他落入我们的掌控，还迫使我们作出行动。我也曾想要恨他，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说：“但是我们不可以恨他。而且这不是因为我们软弱，是因为我们强大。他需要我们。”
“他需要的是你，不是我。”
“你错了。”他伸出一只手，拂起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柔声细语道，“并且我希望他有一天也会发现这一点。”
若婉颤抖起来。她能够感觉到洛根就坐在她身旁，但她却看不见他。她希望他也一样看不见她。她将胸前的胸甲握得更紧了。“什-什么都发现不了的。”她坚持说。
“这话不对。”
若婉感觉到眼泪一个劲地涌出，几乎就快哭出来了，于是她把脸别转过去不让他看到。“不对么？”她的语调出卖了她的情绪，她只能沮丧地默默诅咒自己。
“总有一天。”他难过地说，“他终会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拥有的。他会发现一名强大的战士、一位美丽的女子、一个与他门当户对，值得他毫无保留去爱的人，那时他会咒骂自己一直以来的愚蠢。”然后他的声音沙哑起来：“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洛根便要悄然离开。她迅速地转过身，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僵住了。
“我很抱歉。”他轻声道，“我不是想要——”
“留下。”
他没有再动。
“我可不是他。”洛根最终咕哝了一句，他的语调中透着苦涩。
她抓住他的手，缓缓地将它凑向自己的脸。他的手指怯生生地轻抚她的面颊，好像感觉到她就要消失在梦中似的。然后他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她亲吻起来，迫切到几乎令她窒息。
在这寒冷的洞穴里，他的身体却热得发烫。他们的嘴唇分开之后，他又踌躇起来，就这么畏怯地抱着她，就好似他们正站在悬崖边上。若婉伸出手，同样温柔地触碰他的脸颊，接着很惊讶地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我不需要他。”她低语着，随后意识到的确是这样，“我真是个傻瓜。”
然后洛根倾过身再次亲吻若婉，这次更柔缓些。他小心翼翼地放她躺倒在魔法溪流岸边的岩石上，他们四周被遗忘的废墟一片黑暗，一切都很完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门上饰有一些几何图案，钢铁上刻出的厚重凹槽以前可能勾勒着各种文字和图画。但现在上面长满了厚厚的锈迹和褐色的苔藓，什么都辨认不出来了。一扇门挂在巨大的铰链上，完全被这些锈迹与苔藓盖没了。除了入口有一个灰石堆，看起来就好像从大洞里面炸出来的以外，通向里面的路并无阻碍。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潮湿不平整的岩石上走着。还没等他们进去，就发现那灰石堆其实堆的大多都是骨头。这些年代久远的骨头基本都被泥土掩盖了。
“很难说这是什么的骨头。”玛瑞克略带厌恶地捡起一块骨头打量着， “可能是人的。”
“更重要的是，它们挺古老的。”洛根指出说，“这是个好兆头。”
卡翠尔谨慎地把头伸进洞穴里：“我同意。如果说最近有任何
蝙蝠以外的生物经过这个洞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啊。我看到的
只有蝙蝠粪。”
“真令人高兴。”若婉白了白眼睛。
卡翠尔瞥了若婉一眼：“旅行者在这片丘陵中失踪的传说不少。我们还是得小心些，传说中常常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都明白。”洛根回道。然后他带着众人往里走去。
他们四人在洞穴口上扎了营，把帐篷的布片绕在木棍上，做了尽可能多的火把。卡翠尔说她不知道他们在下面要走多久。她还提醒说，下面可没有捕获猎物的地方，也没办法知道有没有清水。
洛根把他们带的瓶瓶罐罐都装满了，然后拿出了不多的食物储备，边听着外面雨点敲击岩石的韵律，边把干肉条摊在石头上。若婉又穿上了她那身闪耀的盔甲，坐到了他的边上。
“你同意的可是件傻事，你知道的。”她严肃地小声说道。
“也许吧。”
“你真的认为我们可以信任她吗？”
“不。”洛根瞟了一眼洞穴里面，卡翠尔和玛瑞克正在那清理石块，“但这并不表示这事是她编出来的。”若婉似乎仍然很不确定，于是洛根勉强做出了个鼓励的微笑：“我们能走多远走多远。要是情况不对劲的话，我们就返回来。”
“那要是我们不行呢？我是说没法返回来。”
他板起脸来继续点着数：“那我们就死呗。”
不久他们便找到了下去的路。洞穴里面差不多都堵住了，好像是从前有人想要用石头把它封起来，不过是防止下面的东西出来还是上面的东西进去就很难说了。不论如何，这些石堆大都可以轻易地挤过去。
其他部分的通道多数都普通而又平整，是很久以前由矮人工匠打磨过的。它们以前想必非常美观，但现在已经覆上了厚厚的尘土、苔藓和大量的蝙蝠粪。一开始通道里还有涂鸦的痕迹，那是以往居住在洞穴里的人的粗劣画作，这至少表明他们存在过。但随着通道急转向下，这些涂鸦也看不到了。
他们静静地走着。随着暗淡的光芒完全消失，周围一片混沌的阴影，陡生出一股紧张感。尘埃飘浮在平静的空气中，给他们的火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冕。洛根对于空气会不会耗光表示担心，卡翠尔解释说矮人通过精巧的输送管来保证深坑通道的空气源。可谁知道这些东西现在还有没有在起作用呢？
这显然就解释了那么多世纪来为什么没人在地表见过暗裔了，它们都在这无声的黑暗中闷死了。这想法可不怎么令人振奋。
数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通道里搭建的休息站或哨站模样的地方。也许还曾当作要塞使用，显然其墙面十分牢固，但已经残缺不全了。卡翠尔指出了可能存在过关卡的位置，那样可以将整条通道完全封闭起来，不过现在都已经荒废了。为数众多的生锈矿车胡乱堆在过道里，麻布袋都散得不成样子了……这里同样有着古老的骨殖。积满灰尘的蜘蛛网从顶上挂下来，他们感觉自己正走在墓地之中。这儿没有任何动弹的东西。蝙蝠到不了那么深，而尽管很久以前似乎有人搜刮过休息站的遗留物资，但是现在早已空无一人了。
“这儿以前发生过战斗吗？”若婉边查看骨殖边问道。没人能够给她答案。大多数骨殖都已经辨认不出是属于人类、矮人或甚至精灵的了，而另一些很明显是别的生物。
休息站后面是台阶——好像一直延伸向下通入黑暗的宽阔台阶。许多台阶都已经破碎开裂，很可能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而且其中一些已经塌了，他们不得不谨慎起来。偶尔他们只有借助于走道中央的铁制滑轨，那一定是以前走矿车用的。
现在一切都盖着层层蛛网，而且大都积着尘土，一眼看上去跟墙面顶面上挂着灰色麻袋似的。但洛根偶尔也会指明新结的蛛网，
甚至还有匆匆避开火光的小蜘蛛。他说他看到这些更加确信了。蜘
蛛就代表着昆虫，就代表着有生命。
等他们到达台阶底部的时候，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了。若婉非常紧张，说他们好像光是在往下走，在其他的方向上并没有移动多少。不过玛瑞克没看到任何暗裔就已经很高兴了。他们清出了一段道路开始扎营，但是洛根坚持要把火生小点：他们既不清楚隧道下面有多少空气，也不知道长时间耀眼的火光会把什么东西给招来。
这想法很令人不安，结果这第一个晚上，他们谁也睡不着。他们轮流看守着一根火把，瞪视营地周围跳动的影子。的确，什么都有可能悄悄地接近他们。在飘舞的飞尘中，光线又如此暗淡，任谁再怎么瞧也看不清三米开外的东西。但是有人守夜总还能让他们安心一点，让其他人可以闭上眼睛，假装头上几千米高悬的岩石不存在。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这片静寂简直糟透了。它厚重得就像一个罩子，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行走时脚与岩地的轻微碰擦声在其间回响。当他们全队站定的时候，有时可以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滴答声。滴答声时断时续，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于是他们将武器拿在手中，然而并没有发生袭击。
他们沿路行进了两天，在地下越走越远。他们定时停下来判断自己的方位，这也让卡翠尔有时间去给玛瑞克换绷带。她担心伤口感染，尤其是他头上的伤，但很快时间就证明药膏起效了。玛瑞克恢复得很快，他宣称是该有点好事发生了。
他们很明显正沿着一条通道行走。虽然到处都腐朽得厉害，但他们仍能够看到石柱有规律地隔在墙间，还有些磨损的雕像，依稀能够辨认出冷冰冰的矮人形象。墙的下沿开了深沟，卡翠尔解释说这以前是输送岩浆用的，这些岩浆就贮藏在墙边的小池里用以照明。洛根问她岩浆是从哪儿来的，但她也不清楚。有可能是魔法，不过矮人根本不会使用魔法。而且不管岩浆是从哪儿来的，现在可是一滴都没有了，只剩下灰土和静寂的黑暗。
他们到达了第一个岔口，墙面上刻着巨大的符文。他们尽可能地清理了上面的灰尘和碎石，然后卡翠尔手拿火把凑过去研究了。
“这肯定是矮人的文字。”她咕哝着拍了拍一个重复出现多次的符文，“看到这个没有？这包括两个部分：‘渥’和‘伦’，也就是‘盐’和‘湖’。”
“渥伦？”玛瑞克身体前倾，脸越过卡翠尔的肩头自个儿查看起符文来，她紧张地眨着眼，但他并没有察觉：“准就是它了，对吧？那矮人哨站也是叫这个名字。“
“我认为它指向了右手边的通道。”卡翠尔轻蹙眉头仰望着玛瑞克，“可我无法确定。”
“你猜总比我猜靠谱。”玛瑞克咧嘴笑道。
若婉和洛根交换了个犹疑的眼神，然而现在他们也只能相信这个精灵女子的判断了。洛根在这底下早就失去了他的方向感。
在这漫长的昏暗中，他们越来越拿不准时间了。大约一天不到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地城——矮人建造用于定居的洞窟。入口堆了许多碎石和岩块，可能是有哪里塌落了，他们光清理通道就忙活了数个小时。通道打通之后，他们发现那里面是一个远超任何矮人记忆所及的地方。
火把那跳动的火光照不到地城很里面的部分，但从他们所看到的确实可以想象得出原来直耸向洞顶那壮观的岩石建筑，建筑之间的走道原来也一定树立着巨大的柱子，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现在这些东西大都崩塌成为了废墟，锯齿状的岩石骨架上覆满了蛛网。
这里面到处都是蛛网。它们就像轻柔的薄纱一般从建筑直挂到墙上，而且愈是在洞窟上方的蛛网就愈是厚重，连火光都透不上去。似乎蛛网把整片地方都结成了茧，在黑暗与寂静中远离了时间。
“小心。”洛根轻声提醒道。他慢慢地移动火把，以免把蛛网点着。否则火苗将迅速窜上地城顶部，很可能会把上面的东西全都烧落到他们头上。
“你们感觉到了吗？”若婉问道。她犹豫地踏过不平整的碎石往前走去，捂着脸关切地望向四周。其他人也张大了眼睛，他们感觉到了同样的事情：满布尘埃的空气极其轻微地飘动着，从他们脸上柔和地掠过。
“是气流。”玛瑞克呼了口气，“这儿有空气流动。”
他是对的，空气正从上面某处通下来。而且他们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头顶发出微光的那些蛛网在微微地晃动。大概是有个什么孔洞直通向地表。矮人一定是造了某种烟囱，或者那正是卡翠尔提到的输送管。
同时也有声音传来。他们四人都原地站着，远处的滴答声变得非常明显。它时断时续，但肯定是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容易就注意到了这种异样的声响。
卡翠尔脸色发白，她在黑暗中焦虑地四处瞥视，努力隐藏着自己明显的恐惧：“那些……那些是什么动静？是岩石么？”
没有人回答她。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我们该往回走么？”若婉嗫嚅道。
玛瑞克摇了摇头：“这附近也没看到有别的路。我们要么前
进，要么就得原路退回去。”
本来也确实没什么讨论的余地。洛根小心地把剑握在胸前，带头往前走去。他紧张地盯着头顶的蛛网看：“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能得把它们都烧掉。”
玛瑞克紧跟着他的脚步：“那不是更糟吗？”
“我就是说有必要的话。”
他们手拿着剑，背靠背缓缓前进，每一步都小心地落在碎石之间，不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很轻。他们各自挪动身前闪烁不定的火把，试图看清这晦暗废墟中的一切。但是他们所看见的就只有废弃的拱廊和石柱，以及更多的碎石堆。影子在寂静中嘲弄般地舞动着。
荒废建筑的那些高墙之间有一段长长的堤道，已经开裂破损了，他们爬了过去。有一块墙壁上仍涂有斑驳暗淡的颜色，有青绿色、有红色，还有片残迹可以看出原本画的是张脸。眼睛是那脸上唯一可以看得清的部分了，这双眼睛好似在沉默中惊异地瞪着他们。
洛根停了下来，后面的玛瑞克差点撞到他。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大雕像的脚下，那是一座巨型的战士像，有上百米高，它将手伸向空中，就好像一直支撑着洞顶。它已经失去了光泽，而且太暗看不清楚细节，但是它肯定是洛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东西。看起来它似乎完全是用大理石做的。
“上帝啊。”玛瑞克呼了口气瞪视着它。
另外两人转过身来，卡翠尔睁大了眼睛走到雕像脚下。“别碰它。”洛根提醒她，但她置之不理。看起来雕像安在一根庞大的方柱上，方柱上刻着盖满尘土的符文。
卡翠尔将火把凑到符文前面，并用手擦去了一切尘土。“这是……我想这是一名圣者。”她轻声道。
“一名什么？”玛瑞克问道。
“一名圣者。他们是在族中获得传奇地位的矮人。是他们中最伟大的战士，是矮人家族的奠基者。”她拂去了更多的尘土，并为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我想这位是一名铁匠。”
“棒极了，这是个矮人铁匠。”若婉咕哝着，“我们能继续前进了吗？”
女精灵用她碧绿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圣者可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史上最伟大的矮人。矮人们把他们尊为神明。这——”她仰视着这座硕大的雕像，“——矮人为知道这个愿意出一大笔钱。”
“那我们以后去告诉他们。以后。”若婉坚持道。
洛根点点头：“我们需要先看看前面有没有路。”
卡翠尔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她从雕像基座那儿往回走去，最后又遗憾地看了一眼雕像，然后不敢置信似的摇了摇头。只有玛瑞克看到有一根发亮的粗线悬挂在她身后。他刚跨步上前，她就被猛然提上了黑暗的空中。
“卡翠尔！”玛瑞克大喊着丢下剑，抓住了女精灵的脚。她惊惧地尖叫着，虽然玛瑞克的体重把她拉回来一点，但他们都已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晃荡了。
他们四周和顶上昏暗的蛛网中突然爆发出吓人的滴答声。那声
音交响着、回荡着，在他们火把亮光的边沿，有许多阴影开始动了起来。
“洛根！”玛瑞克再度大喊，他的双腿在空中胡乱踢动，“帮帮我！”
洛根迅速跑过去，伸手抓住了玛瑞克踢过他头顶的一只脚，用力往下猛拉。他们头上高处又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吱呀声，卡翠尔又尖叫起来，她和玛瑞克两人随着粘滞的啪嚓声掉回了地面上。
“看那儿！”若婉大叫着，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她的视野。她不禁睁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那是一只巨蜘蛛，个头几乎跟她一般大。这只怪物长着暗色的刺毛、许多只潮润的眼睛、翘着硕大肿胀的后腹部。它迈开多毛的螯足，以惊人的速度移动着逃到了一侧，像是害怕若婉拿着的宝剑抑或火把。
洛根已经一跃而起，旋身准备面对更多从看不见的地方快速冒出的阴影。若婉身边那只蜘蛛发出响亮的滴答声，高高抬起两只前螯，露出湿粘的尖牙向她冲去。
“若婉！”他大叫着提醒她。
那蜘蛛用一只前螯接下了她的剑，还险些把剑拉脱出手。它嘶叫着用尖牙向前刺来，而她成功用手臂挡住了。蜘蛛的重量将她往后推，它好几次要用尖牙刺穿她盔甲的金属，但是扎不透，黑色的毒液从盔甲表面淌下，留下了冒着烟嘶嘶作响的蚀痕。
若婉怒哼着，手臂发力推了回去，不让蜘蛛把她压倒。那蜘蛛气愤地吱叫着想要跳开，但她的剑利落地砍进了它的头部边沿，白色的脓血从切口喷了出来。那蜘蛛尖啸着跳向空中，猛地撞在远处的一堵墙上。它疯狂地打着转，就好似想要摆脱它的伤口。
另一只巨蜘蛛从顶上挂了下来，几乎就落在洛根头上。但他在最后一瞬间跳开了，并转身砍向那怪物的前螯。它挡开了这下攻击，并转过头用它那好几对闪烁的黑眼紧盯着离它很近的卡翠尔。她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玛瑞克紧咬牙关，把他的剑用力插进了这只蜘蛛的头部边
沿。剑刃划过它的甲壳，发出一阵沉闷的嘎吱声。这怪物的身体颤
抖起来，随后它的螯足以玛瑞克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乱挥乱打，一
只前足击中了他的肩头，把他打得又一次仰倒在地。
洛根跨步上前，狠狠踢了巨蜘蛛一脚，它被踢得翻了过来，发出可怕的啸叫声。在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同时，白色的液体从它脑袋的伤口中涌出。洛根踩住它的胸腹不让它乱动，将宝剑朝它的身体扎了下去。然后他使劲扳转了插上的剑刃，而这蜘蛛螯足乱挥，发出尖厉的嘶叫声。
“玛瑞克！”卡翠尔担心地叫着朝他爬过去。若婉也注意到了，并准备跃向他躺倒的位置。但就在这时，又一只蜘蛛顺着她边上的墙快速竖爬下来。她挥剑朝它砍去，迫使它猛然退后逃跑了。
卡翠尔到了玛瑞克身边。他晕眩地摇着头，在她的帮助下站起身来，接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们上面有什么东西。突然有一只巨蜘蛛落在他们身上，它的尖牙扎入了卡翠尔的肩头，他们俩接连发出了尖叫声。
她猛地闪开蜘蛛，扭转身将她的匕首刺入了蜘蛛的眼窝。那蜘蛛迅速爬开了，但若婉从侧边赶了过去，把剑插进了它的后腹部，体液涌了出来，那蜘蛛尖声嘶叫着转身朝向她，而她也同时旋身，宝剑挥出一个很大的弧度，正劈在它头上。那怪物的脑袋被一下子斩落下来，还在旋转的身躯把自己绊倒了，脓血溅得到处都是。
“不！”玛瑞克看到卡翠尔两眼翻白倒下后大声叫着。她肩上中毒的刺孔已经肿了起来，皮下蔓延出黑色的辐射状印迹，如同腐毒的触手一般。玛瑞克在她撞到地面前接住了她，惊恐莫名地看着她失控般抽搐：“洛根！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洛根咬牙拔出了插在蜘蛛尸体上的剑，并跳了下来，抓起玛瑞克丢在地上的宝剑与火把，那火把差点就要完全熄灭了。他把剑丢给玛瑞克，后者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是熟练地接住了。然后，他又伸手将火把移近挂在他们头上的蛛网线。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点着了蛛网线，不过点着之后火往上蔓延得很迅速。非常迅速。“振作起来！”他大声吼道。
尽管火焰的呼号愈来愈烈，但他们四周滴答的回声似乎更响了。火焰在头顶上扩散开去，瞬间就照亮了废墟的整片区域。玛瑞克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到，眨着眼睛四处张望，看到了许多蜘蛛模糊的影子从墙边飞掠而过。它们的数量真是多得惊人。又有一只巨蜘蛛顺着墙壁朝若婉爬过去，她向上方挥切，砍断了它的半条前足。它尖厉嘶叫着又退了回去，若婉便向玛瑞克那边走去。
“那儿！”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建筑叫喊道。火光将它显了出来。它那金色的圆顶早已暗淡，却是他们看到的少数几个天花板没有塌落的建筑之一。
若婉过去帮助玛瑞克，他们一起抬着卡翠尔尽可能快地朝那座圆顶建筑跑去。洛根抱着头在他们身后跑着，因为一块块燃烧着的蛛网开始向雨点般从头顶落下了。巨蜘蛛群停止了攻击四散而逃，它们令人疯狂的嘶叫声变成了极为刺耳的音调，甚至要盖过火焰的呼号。
污浊的焦臭味越来越重，而顶上随即猛然响起了一阵抽吸声。就好像空气都被抽到上面去了，接着不一会，就有一股浓重的油烟喷了下来。烟雾弥漫得很快，阻挡了他们的视野，浓得令他们窒息。这与其说是烟还不如说是尘土，就盖在了他们脸上、手上，像一只只小手般伸进了他们的喉咙和肺里。
玛瑞克开始沙哑地咳嗽起来，并且听到若婉也在咳着，她就在他边上，可他甚至都看不见她。他们就像在糖浆里蹒跚前行。若婉跌倒在地上，把失去意识的卡翠尔和抬着她的玛瑞克也一起带倒了。他咒骂着，结果吸入了更多的烟雾差点窒息。他们都看不见自己在朝哪儿走。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玛瑞克的肩膀，他的第一反应是挥剑砍过去。但对方显然是料到了这一点，用手抓住了玛瑞克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是洛根。
“起来！”他困难地发出了粗重的喊声。
玛瑞克被洛根拉起身来，他们一起找到了若婉和卡翠尔，开始把她们拖向圆顶的大概方向。在盘绕着的黑雾中，他们只能看到大火覆盖整个洞窟顶部的明亮光芒，还有雨点般落下的火苗。空气也还在被吸走。
玛瑞克有一阵子很担心整个洞窟顶会不会连同一大堆蜘蛛与蛛网塌落在他们头上。火焰灼烧的热量简直难以忍受，连呼吸也带着热度。
之后他就昏了过去。
当玛瑞克再度醒来时，四周仍然很暗，而他的神志也有些模糊。他正躺在什么硬硬的板上，有人正用湿润、凉爽的布在为他擦脸。他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多久了？他们还在深坑通道底下吗？现在安全了吗？他想要问问题的时候，发出的却只是干涩的粗哑声音，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咳嗽。疼痛折磨着他的全身。
一只手按住了他，不让他坐起身来，然后他听到若婉用平和的声音劝他继续躺着：“先不要动，玛瑞克。我这就给你点东西喝，不过你得喝慢点。”一个小瓶凑到了他的嘴上，里面是天赐一般的凉水。他这才感觉到还有不少炭灰裹在他喉咙里，想要痛饮一番，但是若婉在他用力倾斜小瓶之前就把它拿走了。于是他用喝到的水漱口，最后翻转身使劲吐出一大滩肮脏的黑水。
他断断续续地吐了几口，虚弱地颤抖着。若婉叹了口气，又一次把小瓶凑到他的嘴上，这一次让他喝了个痛快。“这……本可以文雅一点的。”她咕哝道，“不过至少是吐出来了。”
玛瑞克喝下水感到好多了，他躺了回去，感受这份清凉进入他的身体内部。然后他惊觉般睁开了眼睛：“卡翠尔是不是——？”
“稳定了，但她还没有醒。”若婉答道。她的语气中透着不满：“洛根成功地把大部分毒液吸了出来。幸好她背包里有驱虫草根，否则可能就无力回天了。”
附近还有滴答的响声，但不是蜘蛛所发出来的那种。这听起来就像岩石在互相敲击，玛瑞克听了一会儿，随即意识到事实就是这样。他看见黑暗中起了点点火花，紧接着就冒出了一股微弱的火苗。
“你觉得这么做明智吗？”若婉问道。
“已经没有蜘蛛的踪迹了。”洛根的声音从小火苗上面传来，“而且新鲜空气又开始进来了。我想最糟糕的状况已经过去了。”
洛根吹着火苗，促使它蔓延开来。于是他堆起来那些快要腐朽的木头碎片点着了火，劈啪作响着爆裂开来。不过随着火光越来越高，阴影也逐渐退去，玛瑞克终于又能看清东西了。
他们就在那建筑里面，可以依稀看到那圆顶高高在上。内部已经破败不堪了，到处都是碎石堆，可能是塌落的石墙或粉碎的家具形成的。他还能看到一道长长的阶梯，往底下延伸到圆顶正下方的中央区域。这里以前是个议庭？或者是剧场？玛瑞克想起以前听过矮人会举办战斗比赛“角斗”，让战士们在其中争夺荣誉。那也许这里以前是角斗场？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大。
卡翠尔就躺在边上，她肩上裹着绷带。她全身几乎都沾满了黑色的尘土，尽管显然已经有人费了很大的劲帮她擦过了脸，但她的金发依然污黑而油腻。玛瑞克注意到他们身上都沾着同样的尘土，而且在房间四处接近墙壁或窗户缝隙的地方，也多多少少落着一些。不过外面看起来要严重得多，灰雾像乌云一样在空中飘浮着，就如同一片黑暗的海洋。
这里极其安静，就好比雪崩的头一天，雪把外面的声音都隔绝了一样。玛瑞克所能听到的，就只有附近某处潺潺的流水声。因为回声的缘故，他确定不了位置，但肯定是水声。
“这里有水，信不信由你。”洛根说道。他坐了下来，又一次擦起了脸上的灰迹，看上去对火堆的大小挺满意的。“在那后面有个大水盆。”他指向了房子远端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墙体比其他地方裂得都厉害，“它似乎能够自己产生清水。不过它已经翻倒了，形成了一条小溪。”
“是魔法，很明显。”若婉补充道，“但那可是清水。我们没法把盆带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昏过去多久了？”玛瑞克使劲坐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若婉伸出一只手想扶着他，但发现他没事了之后就收了回去。“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成功赶在顶上真的塌落下来之前，把你们都给拖了进来。”洛根咕哝着说，“然后我也昏了过去。我不知道有多久了。在这下面不可能判断时间。”
“那些蜘蛛可能会回来的。”若婉打了个哆嗦。
“是的，是可能。”洛根转离火堆，表情严肃地朝向玛瑞克，“我们不能够在这儿呆太久。只要有路能绕回到去渥伦的通道，我们就得找到它。要快。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还需要背着卡翠尔。”
“或者我们也可以把她撇下。”若婉轻声说了一句，没有看向任何人。
“若婉！”玛瑞克震惊道。
她瞥向了洛根，后者摆了个苦相，显然感觉很不自在，但并没有避开眼神。玛瑞克轮番打量他们两个，看着他们面朝他坐在一起，成了联合战线。他们一定已经讨论过了。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他们讨论要撇下卡翠尔。
“你们是认真的吗？”玛瑞克问道，他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愤怒，“撇下她？就因为她受了伤？”
“不，不是因为这个。”若婉坚决地答道。她抬起一只手阻止洛根插嘴，后者皱了皱眉头，还是闭上了嘴。“玛瑞克，我们觉得信任她是不明智的。”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我们要说的是，有很多事都不合情理。你不能说这还是我们在渥伦看到那个尖叫求救的女人了。”
洛根点点头:“我本来很愿意把她当成信使，甚至当成拜伦伯爵的一个密探……但她所展现出来的技巧，还有她所掌握的知识，都表明她不单纯是个精灵仆役，玛瑞克。”
玛瑞克僵着身子，感觉怒火在往上窜：“那么即便她不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玛瑞克……”洛根不安地说着。
“她来我这儿是保护我。”玛瑞克坚持道，“她满可以轻松帮助那些士兵把我们杀了的。而在可以轻松把我们引入篡位者魔掌的时候，她还慷概地贡献出她的知识。”他眯起了眼睛：“你们到底是认为她做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做什么坏事。”洛根诚恳地说道，“我只知道她让我感觉不安。”
若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对待她的事情不是很客观，玛瑞克。”她不卑不亢地说。
玛瑞克吃惊地顿了一顿，随即他看到了若婉自尊受伤的眼神。她努力要掩饰，但即使对他而言也很明显，现在她随便去哪儿也不想呆在这里。
她知道。他恍然大悟。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们从渥伦出发前一天的事、她看他那种期待的眼神、以及他问及于此时她气冲冲地走开。还有发脾气。还有打耳光。
“噢。”他咕哝着，气一下子全消了。他曾练习过好几百次要如何跟若婉说卡翠尔的事，可结果真到了这时候，实际情形却完全不同于其中任何一次。他曾经想过要告诉她，他曾经想要说卡翠尔让他感到自信，因为他没必要向她证明任何东西。可那听起来会是个什么味道？倒不是说他真觉得有必要向若婉证明自己。她从小就认识他，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所犯的每一个错误。他爱着若婉，只是……不是那种爱。
他部分期望着若婉能够理解。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都曾尖刻地埋怨过他们父母的安排，也曾背地里嘲笑他们会在某天结婚这种想法。自然她不会在意……
可她很在意，不是吗？因为若婉瞪着他，他才想起她有好多年没有抱怨过他们的婚约了。而且他也不能够装作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如果他真的不了解她的感受，之前卡翠尔的事也不会那么难以说出口了，对吧？
“若婉。”他严肃地说，“我本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告诉你的。”
“我明白。”
“告诉她什么？”洛根问道，表情就像吞了什么酸苦的东西一样。他轮番看向玛瑞克和若婉……然后他的脸定住了。他痛苦的眼神极为缓慢地望向若婉，只说出一个“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瑞克轻声恳求道，“我从没想过……我是说，我们好多年没谈起这个了。我们一直都在作战，我没想到——”
“住嘴。”若婉平静地说，“这里不是讨论这个的场合。”
“可是……”
她盯着玛瑞克的眼睛：“就告诉我一件事：在第一晚之后，那事还发生过吗？”
玛瑞克感到了无助。他从未想过要伤害若婉，但伤害却已经铸成了。他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情况好转。“是的。”他无可奈何地说。
若婉缓缓点头。洛根转过脸，惊讶地看着玛瑞克：“上帝啊，天哪！你爱着她吗？”
玛瑞克畏缩了下。要是洛根能拿把刀子扎进他的背该有多好。若婉低下头盯视地面，但玛瑞克知道她正仔细听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叹了出来。“是的。”他说，“我想我爱她。”
玛瑞克知道，即使若婉已经预料到了答案，这话还是刺伤了她。她避转身不看他，脸板得像石头一样。他感到了自己的残忍。洛根难以置信般地看着他。
玛瑞克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结束这段感情的。”他抬头看向若婉轻声说道。他绷紧下巴，露出坚决的表情：“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若婉。我本应更明理一些。你必须要知道，你对我很重要。如果你对此是这样的感觉，那么我就结束这段感情。卡翠尔和我再无瓜葛了。”
令人尴尬的停顿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洞穴里的寂静显得更加突兀，有一会儿玛瑞克真希望能听到风声，听到鸟儿在头顶欢叫，甚至希望听到蜘蛛发出的滴答声。任何声音都比这堵寂静之墙好。
最后若婉表情强硬地看向了他：“不，那不是我所要的。”
“可是——”
“我所要的，”她冷淡地坚持道，“是你听从我们所说的意见。你要怎么解释跟卡翠尔有关的种种不合理？”
玛瑞克叹了口气。他瞪着若婉，想要说些别的什么，但她并不妥协。“她是个精灵。”他无奈地说道，“而且还是个不平凡的女人，有着我们都应该感激的技巧。她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你们还没忘吧。”他顿了一顿，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而且就算我同意你们的怀疑，你们真觉得我会把她撇在这儿吗？谁都不应遭受这样的命运。”
洛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么也许我们应该质问她一下，看她是不是——”
“不。真是够了，你们俩。”
洛根和若婉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们虽不喜欢这样，但他们当然也没有狠心到非把卡翠尔撇下不可。玛瑞克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以为他有可能同意。把人丢在巨蜘蛛出没的黑暗之中这种想法本身就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若婉。”玛瑞克开口了，“也许我们应该谈谈，到那边—— ”
她正刷着护胫上的黑灰，听到这话迅速站了起来。“没有这个必要。”她冷漠地说，“我已经明白了。你爱着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我本可以把你从负罪感中解脱出来的。”
这么一来玛瑞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故意无视了他捡起背包。“我准备要去洗一洗。不好意思。”说着，她头也不回地向房子后面黑暗的壁凹处跑去。
洛根脸上满是“你是个白痴”的神情瞪了玛瑞克一眼:“照看好火堆。要是卡翠尔醒了就叫我们一声。”然后他跟着若婉过去了。
玛瑞克叹了口气，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斜躺下去，但他背后不平整的石块戳得他畏缩了一下。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顺利。他的作战计划失败，并导致大部分军队和若婉的父亲被杀，然后他又辜负了若婉的信任。现在大概连洛根也在生他的气呢。而且他不知道这些是否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他们想办法走出隧道，及时到达渥伦，会不会也只能看到剩余的反抗军被消灭至尽呢？他真的想要去亲历惨剧吗？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迁怒于卡翠尔呢？他仍然没有想通。或许他还算能明白若婉的想法。之前他就感觉到她和卡翠尔之间关系紧张，现在为何这样也解释得通了。可洛根又是怎么了？他平常都是个通晓事理的人，为什么连他都在作毫无根据的猜疑呢？他为什么要力劝玛瑞克抛下卡翠尔？她来害他们是根本讲不通的。她要害他们有的是机会，为何还要一直帮助他们呢？
他凝视着跃动的营火，渐渐地迷失在烧融木柴的火焰中。火慢慢地在减弱，他知道他应该照管下，应该加些柴火，但他觉得自己更希望让阴影拢近，更希望在寒风中发抖。可能会有巨蜘蛛爬过来的想法毕竟感觉并不真实。
“你说得对。”他身边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玛瑞克转过身去，看见卡翠尔睁着眼睛。她缓慢地坐起身来，绿色的眼瞳中透着冷漠与悲伤。她环顾着这个荒废的房子，看到了上面的圆顶和那些碎石，不一会儿就对于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再好奇了。
“你醒了！”玛瑞克叫嚷道。他连忙向她爬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帮她挪到火边来。“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么？”
她似乎很愿意坐在火边，还笨拙地转过头审视她肩上的大号绷带。“是在刺痛，有一点。”她的语调有些冷淡。她转头看向玛瑞克，露出了紧张的表情：“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你说我说得对。我可不常听见这样的褒奖。”
“我听见了。”她忧郁地盯着火堆开口说道，“而且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不，别听我的。”他抗议道。
“你应当听你朋友们的话。”卡翠尔看着他，阴影中暗淡的火光包裹着她纤巧的脸蛋。她悲伤而无奈地继续说着：“你为什么要袒护我，殿——玛瑞克？你根本不了解我。可你却一直在袒护我，对抗你的朋友们，对抗你的国民……你得停止这么做。”她将一只柔软的手决绝地放在他手背上，似乎真的很担心：“你不要再袒护我了。拜托。”
玛瑞克抓住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令他感觉惊讶的是，尽管她的手大半覆盖着烟灰，但却仍然比他所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他朝她苦涩地微笑着说：“我不能这么做。他们不能就因为你是个精灵尽说你的不是。我明白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那不是因为我是个精灵。”
“那就因为是个外人。或者说是个女人，我凑巧爱上的女人。”
这些话似乎令她很痛苦，她将头别转过去背着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真是个傻瓜。”她咕哝着，“你怎么能对一个才认识很短时间的人说这样的话？”
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回到亮光里。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哦，我认识你。”他轻声对她说，“我可能不知道你做过些什么事，或者到哪里去过，但我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值得我去爱。”他抬起大拇指，擦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她垂下了眼睛，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脸颊上挪开。起初她似乎会一直哭泣下去，但她还是阻住了涌出的泪水。“我并不是我所假装的那样。”她坦白道。
“我也不是。”他回答。
卡翠尔抬起头看着他，表情真的很困惑。
玛瑞克哀伤地笑着：“你知道我假装王子多久了么？做一个每个人都敬仰的人？做他们死心塌地为之战斗的人？会登上王位的人？”他难以置信般摇着头，“你能想象他们成功了会怎么样吗？他们会成为笑柄的，不是么？也许一切这样结束才更好。”
她张合着嘴巴，好几次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她轻声说道，“总能有办法的，总能有的。”
“你看吧？”他微笑道，“这就是我如此喜欢你的原因。”
她也微笑回应，但脸上却透着哀伤。她奇异的精灵眼瞳正探寻他的眼神，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说不上来。“玛瑞克——”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在乎的是你的现在。”
卡翠尔眨了眨眼，挡回新冒出来的眼泪，不确定该如何回答是好。
“而且我在乎你是不是能爱我。”
她最终任眼泪流淌下来，苦笑着点了点头。“必将全心全意。你简直会要了我的命的，我的王子，我发誓。”
“‘我的王子’？比起‘殿下’来我更喜欢这个调调。”他再次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凑近了些。“至少是在你说的时候。”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然后他便吻了她，而她最终也缓和下来。
若婉坐在屋子远端的黑暗之中。那里远在营火边的视线之外，不过四周环境还是将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她并不在意黑暗，反而感觉黑暗令她宽慰，就算想到可能会有一只巨蜘蛛暗暗爬到她坐的地方来也一样。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想要碰到这种情况。就让它来吧。
她已经卸下了上身的大部分护甲，每块甲片都是单凭触觉解下的。现在她正将一块布浸在水流中，将它清洗干净。瓮中流出的水经年累月以来渐渐地刻蚀出了一条河道，一条满溢清水的河道，就持续在那建筑外面流淌着。不带一根火把来是无法看到它流得有多远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火把只会带来麻烦。
她并不是真那么需要清洗盔甲，虽然说里面有沙粒是感觉很不舒服。她真正需要的是走开自己静一静。尽管眼泪没有流出多少，但她也不想让玛瑞克看见。他不配看见。
她听到洛根接近过来，但在黯淡的反光中看不见他任何的踪迹。他保持着安静，可能是在犹豫。或许他并不想打扰她，只是打算守卫着她，保证她的安全。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听见你了。”她放下手中的湿布，朝阴影中抱怨道。
“我很抱歉。”他轻声回答，“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马上走。”
她想了一想。“不了。”她不太情愿的说，“没事的。”
洛根又靠近了些，在河岸边邻着她蹲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能够依稀看到他的样貌，也看到了他表情肃穆。他心不在焉地将手指浸入清水，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我并不知情。”他说道。
“我不觉得你会知道。”
他们俩都安静了一会，然后她又捡起那块布，浸入冰冷的水流中。她缓慢地擦拭着胸甲正面，而洛根在黑暗中看着她。连现在她都能感觉到他眼睛盯着自己，这视线令她感觉紧张。“如果我可以恨他的话，就简单多了。”她叹气说，“在他做出这些之后，我应该可以恨他的，不是么？”
“他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家伙。”
“我怀念我的父亲。”若婉忽然说道，“而且我怀念玛瑞克以前的样子。以前更容易找到借口。我甚至都不像我父亲那么在乎王位的归属。为了玛瑞克的微笑，我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而且我时常还假装那微笑只是给我一个人的。”最后她的喉咙凝噎了，便停
了下来。继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你没必要听到这
些的，我很抱歉。”
洛根没有理会她：“你应得的远不止假装，若婉。”
“是吗？”她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然后发现了他们的荒谬而轻轻笑了。她就是这样，虽然是一名战士，一个军队指挥官，但她每次转回身时，都会沮丧地发现自己就如同自己所害怕的那样脆弱无力。“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也许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可怜的精灵，就因为她……因为她吸引了他的注目，而不是我。那么多年来，我都认为我们是天生一对，可我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他还是有可能回心转意的。”
“不。”她轻声说道，“我不认为有这个可能。而且我觉得你也不这么认为。”然后她耸了耸肩：“而且这样也无所谓。至少他能开心。”
他们静静地坐着，随后她又开始清洗起盔甲来。洛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以至于若婉都感觉到了他在沉思。“你会责怪他吗？”他勉强地问道。
“就为这些？不。”
“那么因为你父亲的事呢？”
她不得不停下来想了想。“不。”然后她更为肯定地说，“不。我们都知道我们这么做的风险。我想父亲也会赞同我的。”
“我曾经责怪他。”洛根说着，他的声音非常之轻，近乎在耳语，“因为我父亲的死。因为他落入我们的掌控，还迫使我们作出行动。我也曾想要恨他，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说：“但是我们不可以恨他。而且这不是因为我们软弱，是因为我们强大。他需要我们。”
“他需要的是你，不是我。”
“你错了。”他伸出一只手，拂起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柔声细语道，“并且我希望他有一天也会发现这一点。”
若婉颤抖起来。她能够感觉到洛根就坐在她身旁，但她却看不见他。她希望他也一样看不见她。她将胸前的胸甲握得更紧了。“什-什么都发现不了的。”她坚持说。
“这话不对。”
若婉感觉到眼泪一个劲地涌出，几乎就快哭出来了，于是她把脸别转过去不让他看到。“不对么？”她的语调出卖了她的情绪，她只能沮丧地默默诅咒自己。
“总有一天。”他难过地说，“他终会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拥有的。他会发现一名强大的战士、一位美丽的女子、一个与他门当户对，值得他毫无保留去爱的人，那时他会咒骂自己一直以来的愚蠢。”然后他的声音沙哑起来：“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洛根便要悄然离开。她迅速地转过身，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僵住了。
“我很抱歉。”他轻声道，“我不是想要——”
“留下。”
他没有再动。
“我可不是他。”洛根最终咕哝了一句，他的语调中透着苦涩。
她抓住他的手，缓缓地将它凑向自己的脸。他的手指怯生生地轻抚她的面颊，好像感觉到她就要消失在梦中似的。然后他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她亲吻起来，迫切到几乎令她窒息。
在这寒冷的洞穴里，他的身体却热得发烫。他们的嘴唇分开之后，他又踌躇起来，就这么畏怯地抱着她，就好似他们正站在悬崖边上。若婉伸出手，同样温柔地触碰他的脸颊，接着很惊讶地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我不需要他。”她低语着，随后意识到的确是这样，“我真是个傻瓜。”
然后洛根倾过身再次亲吻若婉，这次更柔缓些。他小心翼翼地放她躺倒在魔法溪流岸边的岩石上，他们四周被遗忘的废墟一片黑暗，一切都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