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克莱拉‧安尼莱‧凯廉,前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
窗下街道的熟悉声音吵醒了克莱拉,她寄宿小房间里的黑暗还没因为黎明转为灰茫,不过就快了。她的窗户不是玻璃窗,而是上油的羊皮纸,透入些微光线和不少寒意。她将羊毛毯拉向下巴,缩向单薄的床垫,倾听街上的夫妻相互谩骂对方,就如同大多早晨那样。他是个醉汉,是住在男人残破躯壳里的小男孩。她则是泼妇,会吸干男人的血,吞噬男人的自由。他和妓女上床,她则把男人赚的钱都给了自己的弟弟。这对夫妻之间的冗长重复的争执既频繁、无趣又悲伤。最悲哀的是,克莱拉心想,他们听不见支撑憎恨的爱。谁也不会在街上朝自己不在乎的人吼叫或哭泣。如果她去找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幸运,这对夫妻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终于起床时,光线已经足够让她看见冬天的寒气将呼吸化为白烟。她迅速穿上内衣裤和裙装,裙装的胸衣在两侧束起,不需要女仆帮忙就能穿脱。换作别的情况,她还会穿着丧服,然而当丈夫被摄政王指为叛国贼亲手处刑,哀悼的规则就不同了。她将一小片碎布绑在手腕上代替,碎布很容易被袖子盖住,她知道布片绑在手腕上就够了。
光线逐渐增强,她洗了脸,梳理头发,听见街上的声音变了—马车辘辘声、车夫叫唤声,还有犬只吠叫声,那些是坎宁坡在冬天魔掌下的声响。道森从前不喜欢冬天待在坎宁坡,他说那是冬天的俗务,口吻满是厌恶。像他这样出身的男人,冬天就应该待在领地或者参与国王的狩猎,只不过他们现在没有土地了。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已经将凯廉家的土地收归国有,之后再像筹码一样赐与他想奖励的人,而克莱拉只能依靠两个小儿子勉强凑出的零用钱过活。她的大儿子巴利亚斯离开了,天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而她的亲生女儿攀附着女婿的姓,祈祷宫廷不记得她曾经是凯廉家的人。
交谊厅里,文生‧柯依在坐在火边等她。他穿了他的猎人皮衣,不过城里没得打猎,而他服侍的主人也死了。她走进交谊厅时,他的眼神与手足无措的样子都透露出荒谬至极的爱意。这样并不庄重,但她受宠若惊,而且不由得感觉窝心。
「我替您留了一碗早上的燕麦粥。」他说。「我正在重新泡茶。」
「谢谢。」她说着坐到小铁炉边。
「夫人,今天我可以和您走走吗?」他每天都问同个问题,像小孩有求于喜爱的家庭。
「谢谢,我很高兴有人陪伴。」她通常会答应。通常,不是每次。「今天有些事要办。」
「是,夫人。」文生说,却没问是什么事。他已经知道了。
她要推翻国王。可以的话,还要毁了葛德‧帕里亚柯。
她还没有确切的计画,但她这辈子都待在宫廷里,见识过不少隐密进行的构陷和毁灭。没什么神秘的。不过就是建立友谊和关系,谈论无关紧要的事,仔细倾听别人说话。失败的总是没耐性的女人,那些女人试图让他人接受她们的观点,或是捏造子虚乌有的丑闻。制造机会很少有效,但留意机会却通常会成功。
和大半的日子一样,她的第一站是大裂谷西侧的一间面包店。面包师傅是在坎宁坡建立家园的耶姆人,他的身躯宽阔厚壮,下巴突出弯曲的獠牙,獠牙上嵌了喀西特部族的标记,整个人像异国展示的珍品奇物,说话却不带口音。
「噢!鸽子的女王!请进,请进。」
克莱拉面带微笑,其实心里觉得这男人给她取的绰号有点无礼。
「梅里安,你今早还好吗?希望你太太好些了。」
「好多了,夫人。」面包师傅从柜台后方拿起一袋不再新鲜的面包卷和放隔夜的小面包。「我会转告您的问候。」
克莱拉的零用钱充裕却没办法奢侈,如果她改变花钱的方式,她会过得舒服许多。每天在面包店里,新鲜面包的香气都是一大诱惑,香气浓郁朴实,带着糖蜜的香甜和烤胡桃的味道。她将两枚薄薄的钱币推过柜台,面包师傅一手在底下接着,另一手将钱币扫进大手中。
「鸽子今天又吃得不错。」他咧嘴笑着说。除了獠牙之外,他大颗的牙齿都因为岁月和咖啡而泛黄。
文生拾起袋子。克莱拉微笑着说:「或许这次牠们会心存感激。」
街上除了黑泥只剩白色的残冰,明亮低垂的云朵飘下冻雨,一粒粒如婴儿牙齿大小,冻雨密实得不像雪花,但又不像冰雹那么硬。空气中有股湿冷的味道,各个大家族都出城避冬了,但街上的人车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过去一年让城里留下不少工作。安提亚在与艾斯特洛邦短暂交战赢得胜利后,又紧接着发生注定失败的糟糕叛变,如今街上处处可见重建工事。载运大块木材的马车往北方焚毁的贵族住宅驶去,一片片的大理石和花岗岩被运往墙垣或建筑破毁、焦黑得无法清理的地方。直到这时,还有囚犯拖着残骸—旧栅栏、坏掉的马车,甚至是出身低贱者的尸体—走到大桥中央,把废弃物丢向大裂谷底部的混乱中。从前的城市再也不复见,坎宁坡像被踢了一脚的蚂蚁窝一样忙碌,挣扎着重建自己。克莱拉不看好坎宁坡未来的模样。
在跨越大裂谷的桥之中,最古老、最南边的那座是犯人桥。桥梁设计简单,被砍下作为本体的巨木树干为了避免崩塌,涂上了焦油驱虫。庞大的结构一被风吹袭,就宛如海上的船只嘎吱作响,桥下吊着关了城里罪人的笼子,犯人和下方无尽的虚空之间,仅靠粗铁链和皮编的粗皮绳支撑。犯人的亲友每天早上会聚到桥中央,试图朝开放的空中垂下饮水和食物,让囚犯活到刑期结束。如果被判刑的人无妻无子,没人帮忙垂下水和面包,那么即使只拘禁一星期也必死无疑。王室不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犯人。克莱拉听说杀手和盗贼的公会像伟大的兄弟会一样收取会费,保证底下的成员若和治安官不合会照顾他们的生计。她甚至在桥上看过一些怀疑是那些组织成员的人,不过大多数还是家人。脏兮兮的矮小女人将篮子绑在麻绳上垂下去;眼神绝望的男人将一块块起司丢到妻子爱人张开的手掌中。据说有些人身子探得太出去,犯人便束手无策地看着拯救者落入虚空,死在他们下方。
犯人桥上还有其他的人。通常是男孩跑来桥边洒尿,或让死掉的动物或烂掉的水果如雨一般落在犯人头上。城中守卫并不加以阻止,甚至鼓励他们,当然也有男孩因此失足的故事,不过谈论时用的不是悲哀的语调。
克莱拉从桥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慢慢清空面包袋。舒勒是扒手的妻子,她为冻得半死的丈夫接下前一天的面包;特拉古人凯西安会动的狗耳朵尖几乎冻得发青,他来探视关在笼里的父亲;贝林的姊姊侵占税款被逮到了;泰拉凯莉的儿子杀了邻居的狗。克莱拉把食物分送给所有人,停下来和他们讲话,倾听这些人的名字和故事,轻拍他们的手、肩膀或手臂。她怀着慈悲前来,不带批判地见证一切,怜悯却不带同情。
而他们虽然没察觉,仍在无形中被克莱拉聚集成盟友。
等面包袋空了,文生便把袋子折起塞进皮带,与克莱拉走向桥的东端,然后再弯向北方朝皇城走去。随着他们愈来愈接近皇城,不只街道变宽,建筑也愈渐华丽。不久后,她和文生就来到有钱人的豪宅之间,又过了不久,就来到贵族的宅邸之间。这区的街道有仆人负责清理,路面黑石子不再覆盖马粪和残冰,工人的马车见到豪华车轿纷纷让开;四周的房屋拔高三、四层楼高,宅邸内设置着花园和围着褐色树篱、树木光秃的土地。克莱拉这一生大多在这样的街道度过、乘马车进出,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然而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和元帅夫人的身分是数个月前的事,如今她置身此地觉得自己身处在异国之中。她走进一间小餐馆买了三份鸡肉派和一皮袋掺水的酒,柜台后的女孩假装不认识她。
回到街道上,克莱拉转向东方。朝北去的路程比较快,却会经过葛德‧帕里亚柯从喀西特带回的蜘蛛神殿,而她不想看到神殿的红丝旗和八个方位的符印。道森正是因为王座受到新教士的影响才决定行动,而这次行动毁了她的人生。
第一声叫喊听不出所以然。可能是愤怒的喊声,也可能是看到老朋友而欣喜惊呼,或是车夫在斥责马匹。第二声叫喊显然是惨叫。她和文生对望一眼,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调头走过狭窄的侧街,往小广场上聚集的一小群人走去。文生领着她,侧身温和地往前钻,动作不容阻碍,也不至于冒犯人。她紧跟在后面,让他牵着她的手前进,以免群众将他吞没隔绝。他们很快就来到前头。太快了。
眼前的提辛内女孩穿着仆人装束,身上几丁质的深色鳞片被血染得更深了一些。她伏在人行道边,头埋在两手中,站在她背后那个男人手拿棍棒又是一记。男人穿着摄政王私人护卫的黄金与镀金胄甲,身边站着一个褐袍的祭司。克莱拉环顾周围群众的脸庞,有些人的表情苍白恐惧,但大多显得饥渴、兴奋。
「夫人,我们帮不上忙。」文生‧柯依对她耳语。「试图帮忙,只会把她害得更惨。我们该走了。」
克莱拉默默在心中恳求女孩:回答他们吧。把他们想知道的告诉他们。
但护卫没问问题,祭司也只是麻木地旁观。克莱拉转过身,没有依靠文生帮忙就推挤着穿过人群。她紧咬着牙,咬得下颚发疼,等他们回到大街上时,她走的每一步两腿都在发抖。
「是我想太多吗?」她问。「这类的事愈来愈常发生了?」
「夫人,是提辛内人的关系。传闻说他们是动乱的主谋。」
「不是他们。」克莱拉冷笑一声。「要道森听外国人指示,不如叫他听令于他的狗。」
「说得是,夫人。」文生说。
「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夫人,您说的是外国人。但刚刚那个女孩很可能是从生下来就待在安提亚的本地人。坎宁坡的提辛内人不多,而且不大与外人交流,但他们仍然是本地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夫人。」
她原来打算保持沉默,把愤怒埋在心里,转化成决心之类的情感。她原来打算不卑不亢地走过这些不再属于她的街道,而且要默默地走。因此当那些话终于脱口而出时,她哑着嗓子,声音低沉粗哑。
「我们是怎么了?西密昂不在了。道森也不在了。我的王国怎么了?」
她原本没想过开口,更没预期他回答,但文生从喉咙轻哼一声。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带了一丝悲哀。
「欧斯特林丘有只好猎犬,鼻子很灵,每回国王来领地狩猎,都是由牠领导狗群。只不过有次狩猎时牠被一只公鹿刺伤,鹿角刺中猎犬的腹部,将牠举到空中。后来我们将牠的肚子缝合,给牠时间康复,猎犬虽然活了下来,却开始啃食自己,连脚掌也啃到流血。我们想尽办法阻止,用绷带把牠包起来,在牠的脚掌涂上会苦的膏药,为牠带上嘴套直到皮肤愈合。牠还是好猎犬,是天底下最贴心的狗,但牠忍不住把自己啃到受伤。有时候惊吓会造成这种情况。」
「你觉得现在是这样吗?帝国过受到太大的伤害,因此要将自己啃咬致死?」
「对。」年轻人的语气听起来过于老成。
「那我是牙齿,还是苦药?」
「我想应该是嘴套吧,夫人。」文生羞怯一笑。「只是还不确定该怎么绑到野兽身上。」
他们经过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小宅邸。房子上的窗板已阖起抵挡寒冬,长如刀剑的冰柱从屋檐上垂下。她的小儿子乔瑞和儿媳妇莎碧荷跟着宫廷过冬,史基斯丁宁本人则在北方和他的舰队在一起。她想念儿子,但乔瑞目前最好别和他名誉扫地的父母有任何牵连。如果葛德‧帕里亚柯的偏袒变调,她没天真到相信贵族们会保护乔瑞不让他当街被殴。
房屋与宅邸之后耸立着皇城,那块巨岩在冬日天空的衬托下显得黑暗,而绕着皇城盘旋的鸽群像牠们穿过的落雪一样飘渺。克莱拉在原地站定,任街上的人车从自己身边经过,脸颊在寒风中渐渐僵硬。
她来到建筑工营地的时候,鸡肉派已经凉了,但克莱拉不愿放在心上。这座遗迹原来是马厩与露天市场,在失败的政变发起的前一晚净数焚毁,如今焦黑的木桩已经清除,地面也铲平铺上新的石板、立起新的支撑物。白砖堆成两人厚、三人高的砖墙,墙边架着软木鹰架,身穿羊毛和工人厚皮料的男人搬着装了石灰和钢筋的手推车,彼此间的谈话粗俗没教养,就像克莱拉在自家仆人区听过上千次的谈话一样。她一下就找到在寻找的那张脸。
「班纳特!你在这里啊。我到处在找你。」
「凯廉夫—夫人?」男孩说。他曾经是园丁的助手,负责替她的花床拔杂草,现在他双手生了茧,脸上因砖块的粉末和饥饿而发白。
「你阿姨说你在这里找到了工作,不过在做完工作之前都拿不到薪水,是吗?我想我还是带些午餐给你。不介意吧?」
文生将食物搁到他身边那迭砖头上,男孩的眼睛睁得像南陆人一样大。
「我……实在……谢谢您,夫人。您人太好了。」
「只是想确认从前家里人的状况。」克莱拉微笑着说。「发生那样的事情完全和你无关,让你因此受苦是不对的。拜托,吃吧。别拘谨地站着,太见外了。跟我说说这个……你正在盖的东西吧。」
造访的时间很短。班纳特的心思都在鸡肉派上面,而且不希望冒犯工头,不过克莱拉看出了大约的轮廓。砖造的房间,铺石地板,窄窗与宽大的走廊。马厩和市场不在了,永远不会回复成原本的样子,它们的残骸将成为城市的另一层废墟地基,类似的废墟一代代像年轮一样不断延伸,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军营。他们称之为军营,但克莱拉不以为然。
那天晚上,克莱拉把脚跷向小铁炉,吃了剩下的一块派,而文生吃了另一块。阿芭莎‧柯依—文生的堂亲,也是房子的女主人—一脸愠怒地忙着杂务,身上散发煮包心菜的味道。住在下层楼后方房间的原血男人抱怨窗子漏水,如嫩芽瘦小苍白的锡内女孩做完白天不知什么工作之后进门,拿了一碗炖菜独自回房。克莱拉抽着她的陶制小烟斗陷入沉思,文生如忠犬一般让她尽情沉默,在她准备好时和她一同打破沉默。
「你说的那只狗,」她说,「会啃咬自己的那只。后来怎么了?」
文生打开炉子的栅栏,丢了块松木进去,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令他显得忧愁、俊美而年轻。实在不相称。
「有些狗就是救不了。」他说。
「是啊。」她说。「我想也是。班纳特和其他人在建的不是军营吧。」
「看起来比较像狗舍。」文生附和,但克莱拉摇摇头。
「不对,不是狗舍。」她顿了一下续道:「你觉得葛德‧帕里亚柯为什么要建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