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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克莱拉

  在克莱拉知道要注意迹象之后,就发现迹象处处可见。坎宁坡覆雪的街道还未从夏天的暴力事件中复原,却已重新开始准备。伊蜜里之前是克莱拉厨房里的厨师助手,现在正在和马车夫约会,马车夫自从仲冬之前就开始载运生铁。克莱拉借口经过锻造炉,看见道森过去经常嘲笑的那种易弯的长型矛头。这些矛头会扎在盾牌上挂着,徒增士兵手臂承受的重量,减缓移动的速度,破坏阵型。她几乎听见丈夫嗤之以鼻的声音,几乎看到他脸上兴致缺缺的皱眉。他说那是油漆匠的武器,贵族绝不会用。管理城中谷仓的人站在小巷里抽烟摇头。他们接获指示,别预期春小麦的收成能重新填满库藏。克莱拉轻轻松松就猜出那些食物可能去了什么地方。神殿里,祭司吟诵着诗篇,提到对国家忠心,提到为了未来更重要的荣耀—而不是正义或爱好和平—需要扛起重担。即使在传统的神殿里,葛德‧帕里亚柯那些蜘蛛女神的褐袍祭司有时也会站上讲坛,以喀西特的口音尖锐地批评蟑螂和其他昆虫,似乎暗指提辛内人。被治安官判刑关进笼子里的年轻人少了,他们大多被判去充军。一块块白砖建起监狱,既是建筑,也是恐吓。

  她已经无从参与真正与权势有关的谈话,和她保持有往来的贵族仍在他们的领地,或参与狩猎。融雪节来临时,一切想必会不同,她一定能确认帕里亚柯打算将他的刀剑派向何方。然而到那时候,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当她走过桥梁,穿过窄街,克莱拉总觉得自己正战战兢兢地走在山崩之处。事情像气候一般完全超出她的掌控,她既不能让风暴调头,也无力阻止这一切。

  但乔瑞和维卡里恩会回来,有朝一日巴利亚斯的放逐结束后也会回来,或至少写信给她。她的孩子们啊。伊丽西亚不大可能帮忙,但克莱拉还是会写信。最糟的情况不过是女儿看也不看便把信烧了。在此同时,文生‧柯依会继续陪伴她穿过城中,尽可能寻找线索,加以拼凑。

  因此她有时必须去一些最好避开的地方。

  「夫人,待在我背后。」文生说。

  「夫人,是吗?」说话的是三人中最矮的那个,他咧嘴露出缺牙,难看地微笑。「所以是真的啰?她是叛国罪臣凯廉的寡妇。」

  个子最大的那个问道:「跟叛国份子上床是什么感觉?」

  克莱拉扬起下巴,羞耻、怒意与带有铜味的恐惧交杂,但她没显露情绪。街道狭窄,想经过那三人,文生免不了要动武。她不知道如果他们不掏出武器走过去,或是实践他们的威胁,会发生什么事。

  「你我互不相关。」她说。「让我们过去吧。」

  个子最小的那人没理会她,亮出破短剑,清起了大拇指的指甲。「妳从那儿到这儿,走了不少路啊。」

  文生挡在她和那三人之间,她很难想象文生允许自己被人包围,但他也不想先出击。这和许多事一样,是两难的抉择。

  「我们不想惹麻烦。」文生说。

  「谁想呢?」大个子故作正经地揶揄,然后大步上前。

  文生的剑破空闪出。大个子也咆哮一声,拔出短弯剑,短剑的剑缘反射了微弱的光线,剑身不过小孩子前臂那么长,正适合狭路中的打斗。文生往后退,藉自己的长剑阻止男人靠近,同时准备应付对方来袭。

  「我们来见缺拇指的阿米特。」克莱拉说。「或许诸位男士能指点指点。」

  个子中等那人一直保持沉默,这时却说话了。他讲起话慢条斯理,但带着一点深度,让克莱拉心中燃起希望。

  「找我们的阿米特有什么事?」

  「我上星期在犯人桥遇见他女儿,她有点不开心,我有种茶可能对她有帮助,所以就带来了。不让我们过去的话太可惜了。」

  「阿米特不是我朋友。」小个子说。他把短剑握得更紧了。大个子往前踏了一步,文生的剑朝他飘去,阻止他前进。

  「什么不开心?」中个子的人问。

  克莱拉挑起眉头,没说话。其实她只有几撮烟草和一口袋的干苹果,但她和女孩聊了许久,知道阿米特有副好心肠,就住在附近。她孤注一掷,赌别人会知道阿米特,而且对阿米特有好感。沉默延伸,个子最小那人回头看一眼,然后又把头转回来。

  「不是这条街。」中个子说。「走回路口,再往城墙走三条街。有栋旁边靠着半打桶子的红房子,走到那里再转弯。」

  「感激不尽。」克莱拉说着颔首,然后转身快步沿着窄街走回去。她的喉咙紧得像麦杆,心脏跳得像麻雀一样快。文生随后跟上她。

  「别走那么快。」他低声说。「别像逃跑一样,引人追赶。」

  克莱拉逼自己放慢脚步,假装是安全自在的当地人。

  「一向是这样吗?」她咬牙问道。

  「夫人,您的意思是?」

  「短剑和暴力。怀抱着受伤害的恐惧穿过城里。事情变了,还是坎宁坡一直像这样,我却一无所知?」

  「事情变了。」文生毫不迟疑地答道。「一向有些粗俗的地方。风评不佳的酒吧,不受欢迎的人聚集的街道。但夏天之后……不对,现在更糟了。」

  「好吧。至少不是因为我从前盲目得视而不见。」

  苍白的天空在西方染上日落的金红,东方是逐渐加深的靛蓝,随着日子过去,日光稍长,清晨又亮了一些。她猜想,今年融雪的日子会来得比较早,但愿这是气候缓和的预兆,但她很难说服自己。她往北走去,文生跟在旁边。他没挽住她的手臂,而是紧跟着她,让克莱拉需要时可以搀扶。这就像两人关系的缩影。她经过通往寄宿房屋的转角时,他的呼吸没慢下分毫。

  与她结缡数十载的道森‧凯廉曾贵为欧斯特林丘男爵,但他没有自己的坟。被处决后,道森的遗体被运到银桥,像垃圾般丢进大裂谷。遥远的下方某处,他的遗骸就陷在水与一片混乱中。依照传统,将他的遗体捡回安葬的人会被判处死刑,克莱拉很肯定这项惩罚会执行。因此每隔几天,她便不由自主地走到桥中央,和吞噬她丈夫的深远虚空相伴片刻。

  鸽群在她下方徘徊,乘风滑翔,或栖身在大裂谷深邃的崖壁,或低处飞过裂谷低处的桥梁。她闭上眼,垂下头,如同她以前看过母亲在父亲骨灰前的模样。女人就是这么追忆自己逝去的男人。这不是她第一次为死去的亲人哀悼。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便失去了父母,还有一个兄弟死于热病。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有多么可怕。永远都是这么可怕。然而即使知道,也无法平抚伤痛,即使能平抚稍许也不够。

  过了一下,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揩去泪水,走回文生在桥边等待的地方。他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也从不和她一起过桥。她通常对这份善意不予置评,然而不知是绝望或恐惧的余波使然,这天她在文生面前停下脚步,侧头端详他。

  文生‧柯依挺身站着,却没比她高多少,深色的眼睛稍稍低下视线,和她四目相交。他的头发是秋天橡树的淡褐色,下巴稍嫌宽了点,鼻梁因为许久以前的骨折微微扭曲。这个猎人困在城市中光秃秃的巷道里,自告奋勇成为她的保护者。他曾偷亲过她一次,那一吻带着血的味道,也曾向她表白某种爱,被她认为太荒谬而拒绝。不过之后似乎变得没那么荒谬,因此她不得不把他调走。

  而这一天,那种不被完全承认的古怪爱慕又救了她一命。

  「你为什么在这里?」克莱拉问道。这问题有点像他们之间的某种仪式。他面露微笑,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你为什么不去追同龄的女孩?为什么要浪费生命服侍我?我怎能相信这种荒谬透顶的事?

  「夫人。」他老是这么说。「您在我迷失的时候救了我一命,您愿意的话,我会永远跟随您。」

  克莱拉不耐烦地摇摇头,文生笑了。一匹黑马拉着深色马车跶跶驶过,一只乌鸦啼叫,另一只应和,不过也可能是回声。她拉起他的手臂挽着,像阿姨对待自己亲密的外甥。

  「你只是个孩子。」

  「我年纪比乔瑞大。」

  「乔瑞是我儿子。」

  「他都结婚了。」

  「所以不是你太年轻,是我太老了。」克莱拉哈哈大笑。「太好了。」

  「您比年纪是您一半的大部分女人还美。」

  经过桥上的哀悼,他的调情有如一杯烈酒清爽刺激,后劲却带着内疚。她丈夫死去还不满一季,她的孩子随风飘散,房子充公,而她在和昏了头的青年斗嘴,搂着他的胳膊走路。太不检点,太丢人了。她有部分的灵魂当下便感到畏缩,但另一部分却得以膨胀舒展。

  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夜夜流泪、悲恸欲绝,每天早上强颜欢笑的寡妇;她的悲伤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她虽然失势又失落,在这之中还有另一个女人。这女人不年轻了,刚嗅到某种不熟悉的自由气息,却极度渴望那种自由。

  自从年纪大到能穿裙装以来,克莱拉就是贵族阶级的女子,她要走的路许多世代的人也走过,路的尽头是那座埋葬他们枯骨的坟墓。如今她的世界崩毁破裂,而她谁也不是了。比起她背负着的丑闻,这时候沾上身的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现在即使宫里的权贵看到她,也会转过头装作视而不见。她不在乎了。她的作为和想法无足轻重,因此她要做什么、想什么都行。她已经一败涂地,因此反而得到自由。

  她知道这是错觉。一切作为都有后果,即使身败名裂的人也一样。但这错觉感觉很真实,而且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除了她所失去的世界,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我可以……」文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想,她诧异地发现他们竟然沉默地走了这么远,而她将他的手臂搂得这么近。「不好意思,夫人,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可以,不过我有权不说实话。」她语气愉快,不过轻松斗嘴的片刻已经过去了,令她的话语显得空洞。

  「您为什么在这里?」他问。「我们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在日落前回家,等着再吃一碗你堂姊净化心灵的炖菜吧。」克莱拉说。

  「不,夫人。我是指我们每天出去和人谈话、调查,将城里和帝国里发生的事串起来,像在追踪断枝粪迹。不过……呃,之后妳打算做什么?」

  这问题很强烈,克莱拉知道自己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说实在,目前为止她什么也没做。在城里游荡,尽可能套交情,是靠儿子微薄施舍过活的寡妇从事的无害消遣。阴谋对付王室……听起来有种危险而浪漫的气息,不过真正的意义还有待商榷。

  她其实并不恨葛德‧帕里亚柯。她听乔瑞说过瓦奈焚城的事,也知道帕里亚柯冲动之下打算杀光艾斯特洛邦的贵族阶级。后来道森被判作叛国贼,虽然她没勇气目睹,只亲耳听见葛德杀死她的丈夫,但如果克莱拉决心吞下黑暗,誓言复仇,谁都会同意那是情有可原。可是她也看过帕里亚柯在她儿子婚礼上被年轻女子包围,恐惧茫然的样子。揭发费尔丁‧玛斯叛国之事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她对他的感觉,就像对火焰、洪水或害死一季农作的枯萎病一样。他只是灾祸,挺身对抗大火时或许会感到恐惧,但怨恨火焰其实很荒谬。

  「应该会告诉什么人吧。」她说着叹口气。「最好是有权势做点事的人。宫里应该有异议份子—」

  「认识妳而且认出妳吗?帕里亚柯已经派他的私人护卫抓过妳了。」

  「他没关住我。」克莱拉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上了葛德那个诡异法庭的人,有些没这么幸运,而下次她恐怕也不会那么幸运了。冬阳落到坎宁坡的屋顶和城墙后方,天空褪为柔和的灰,酒吧和咖啡店里点起灯,音乐与歌声袅袅飘到街上,却显得勉强而带着敌意。要是相信葛德‧帕里亚柯是安提亚血液中唯一的毒害该有多轻松?但说实话,她其实知道毒性已经蔓延。她的王国染上热病,需要多年的时间才可能康复。

  她如果想避免那种事,就得谨慎行事。庆幸的是,她从小就是宫廷中的仕女,习惯谨慎、巧诈、心照不宣地控制资讯,这是场血腥的游戏。克莱拉从来不曾沉溺于亲手毁掉另一个女人的名声的过程,却常常看着这种事发生,有时也会陷入针对她或她朋友而来的攻击,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如果有意暗中诋毁,又希望掩人耳目,最好从平常的圈子外下手,让谣言从外面传进去。不过以这次而言,很难说什么叫圈子外,她找上的所有人必须暗中行事,而很多得知秘密的人似乎都忍不住吹嘘,因此也成了一个问题……

  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短促的声音,像笑声又像咳嗽,其实是心满意足的声响。

  「夫人?」文生‧柯依问道。

  「明天你有个任务。找个往北岸去的信差,要能够多带一封信的。」

  「我们在北岸有盟友?」

  她微笑着拍拍文生肩头,没有回答。让他知道她的意图并无帮助,守密要从家里开始。

  回到寄宿处,她用一枚钱币买了三张布浆纸和一小瓶墨水。付钱给信差对她的荷包负担很大,她得吃隔夜的面包,直到从乔瑞手里拿到下一把钱币。但这笔钱一定得花。她独自坐在一根蜡烛的烛光中,因为担心浪费纸张,只好先在脑中构思内容。

  阁下:

  我们见过面,不过您大概不记得在下。目前在下还不希望透露自己的身分,原因于下文应该逐渐明朗。据当时听到的介绍,您足智多谋兼具影响力,因此在下想和您分享一些坎宁坡相关的情形,以及这些情形预示的意义。

  首先,摄政王以兴建军营为借口,在城内建造监狱。这个结论归纳自下列几点……

  她虽然把字写得小而紧密,同时尽可能清晰,但她想写的事还没写完,信纸的空间就快用尽。事实流畅地被写下,观察到的情况因果相连,而她维持平静轻松的笔调,让读信的人有空间自己归纳出结论,此外她自己的结论则以最隐晦的方式呈现。写完之后,她亲自缝边,将缝线打个简单的结,然后在信件外侧写上一行收信人的资讯。

  米狄恩银行喀尔斯母公司,培林‧克拉克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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