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席丝琳
伊莎杜行长的办公室靠近建筑物的中央,和席丝琳在咖啡馆后面的房间一样低调,但就像把矿石镶在锡或银上的差异,环境也会改变一个地方的特质。席丝琳工作的地方显然是为做生意而设置,然而伊莎杜则拖着所有来银行谈生意的人穿过她的房子。和席丝琳在奥丽华港结束会面之后,走出室外会看到大市场及其中的士兵、商人、摊贩和扒手,叫嚷着做买卖;但和伊莎杜会面完,不只要穿过行长的家,还有她弟妹与母亲的家。伊莎杜的外甥和外甥女会和他们的朋友或教师漫步经过宽敞的走廊,琦查妈妈每天探访,即使在下午,女族长卧室外的大厅也挤满了诗人、祭司或摆张臭脸的提辛内女人,她们将花朵和代表阳光四射的线条缝到裙装上,刻意对席丝琳视而不见。
伊莎杜的弟弟居林是位蹄铁匠,马厩几乎由他和伊莎杜共有。在码头迎接席丝琳的坎妮是银行的书记,她为居林递送信件物品,为母亲跑腿,对他们没有差别待遇。亚尔丹、依南和阿蟑被安排和伊莎杜手下的守卫合作,分摊值班与在城内护送款项的责任,而他们也是这一家晚餐桌上欢迎的客人。厨房里散发着茴香和肉桂的香气,里面料理的食物会喂饱所有人,负责监督的厨师是个老耶姆人,左边的獠牙上有道锯齿状的黑色裂纹,他发出吵闹的声响,哀叹自己被打扰,却又比糖蜜做的陷阱更难让加入谈话的人逃离。
苏达帕没有传统的客栈,旅人必须敲响一个个家庭的大门,藉由交涉请他们收留。席丝琳早上离开房间,感觉就像在奥丽华港走到街上,任何人都可能在那里做任何事,而伊莎杜行长的大宅虽然比大多数的宽敞高级,却也只是五城中数百座大宅里的一个。最初那几天,席丝琳感觉自己的头脑正在改造,努力以旧有经验理解依拉萨的习俗。大宅彷佛一个家族组成的村子,而每个家族都和周围的家族竞争;大宅也像大家庭共有的家,家族中的男男女女都在此工作;或者像是贵族的领地,只不过少了他们赖以维持的税赋和奉献。席丝琳进展的速度缓慢无比,几乎等同退步的程度,即使最后她接受了大宅的原貌,但依然觉得非常陌生。开放的感觉并不是唯一的差异。
「行长,请脱下鞋子。」亚尔丹提醒她。
在十日节会举行游行庆典是苏达帕特有的习俗,日子落在传统的七个周末,精准得有如音乐。黎明时分,唤拜者从会堂里走出来,摇响青铜铃,唱出对祈祷者的呼唤。像琦查妈妈和居林这样的虔诚信徒,以及伊莎杜和席丝琳这类希望在虔诚信徒眼中维持形象的人,都会光脚来到街上,加入游行行列。
「谢谢妳。」席丝琳说着将皮革便鞋递给亚尔丹。「夏天路面没那么冰冷的时候,穿这个比较舒适。」
特拉古人像犬只露出温和的微笑。
「应该是吧。」他手上拎着自己的大皮靴。阿蟑站在亚尔丹身边,因为种族的关系,他看起来不大像席丝琳的守卫,倒像这个家族的一分子。依南留下,防止庆典回家后发现意外的笑话成真。留下一些家庭成员,被视为是敬拜神与人性之间尚可接受的妥协。唤拜者来了,他摇响的钟铃冲击着低音的咏唱,有如海浪拍岸一样破碎。席丝琳叹息一声,按基特师傅和卡莉教她的方式站挺,加入大宅里的人一同走上街。游行的前进速度平稳,因此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人也跟得上,他们穿过苏达帕宽阔的街道时,席丝琳任由思绪骋驰。参与游行的大多是提辛内人,不过其中也有许多耶姆人沉重地走着,另外还有竖着耳朵的高大特拉古人。除了席丝琳,群众中没有其他锡内人或原血人;她白皙的皮肤和淡色的头发像夜空的星星一样醒目,而她注意到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只想看一眼这个新来的客人。她尽可能压抑尴尬的感觉。
这座城北高南低,大海在阳光照亮的雾霭中是广大的一片白色,天空和蛋白石一样苍白。伊莎杜来到席丝琳身边,席丝琳郑重地向她颔首。年长女人的眼里似乎闪过某些迅速的算计,接着才回礼。
「席丝琳,妳今早看起来不错。」
席丝琳压过吟唱和铃声答道:「谢谢。」
「看来妳开始检阅帐册了?」
「对。」席丝琳说完左右张望。她们所在之处提起银行的事务会被人听见,但行长随口说的话像是邀请。席丝琳感到一阵紧张,好像老鼠嗅到狗的气味,却不确定危险在哪个方向。「我今天下午想再翻阅一下。」
「我想我们应该能挪出时间。」伊莎杜说。「庆典后,我想让妳见一些人。」
席丝琳小心翼翼地微笑。
「劳烦妳安排。」她让自己的语调保持愉快。
「伊莎杜姨妈!」她们背后传来呼唤声。一个顶多经历过十三个寒暑的提辛内男孩推挤穿过人群,朝她们而来,附近的男女一脸不耐烦地让路给他。他来到她们面前时气喘吁吁,长着黑鳞的手扶着腰侧。「伊莎杜姨妈。」他边喘气边说。「来了一个信差。有给妳的包裹,是母公司送来的。」
伊莎杜的微笑温暖得近乎诚心。
「沙兰,谢谢。」她郑重地说。「感谢你告诉我。」
沙兰啊。席丝琳心想。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他是那个外甥,伊莎杜弟弟的儿子,决定迷恋上充满异国风情的拜兰库尔女孩。他注视着席丝琳,想鞠躬又想往前走。大体来说,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对。」席丝琳说。「谢谢你。」
男孩正要开口说什么,却没了头绪,于是唐突地猛点一下头,显然希望表现得有男子气慨。他来到席丝琳和伊莎杜之间,护送她们前往神殿。
「我正在学习当个士兵。」沙兰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
亚尔丹走在另一侧,听了咳嗽一声。如果没和他一同旅行数年,恐怕听不出那声咳嗽里隐含的兴味。
「真的吗?」席丝琳说。
「去年进入佣兵学校了。」沙兰说。「那间佣兵学校还不错。负责人是位老佣兵队长,经历过喀西特半数的战役。」
「他叫什么名字?」席丝琳问。
「卡罗‧丹尼恩。我们叫他卡罗师傅。」
席丝琳瞥了亚尔丹一眼。特拉古人一脸平静,毫无表情,但耳朵却往前竖着倾听。她的心跳加快了一些。对她而言,亚尔丹听到这话的反应,比话语本身更具意义。
「真的吗?」她说。
「我去那里六个月已经升到第三阶。」沙兰自豪地说。「每到夏末,卡罗师傅都会带他最杰出的十个战士到奇亚里亚,让要塞试用。今年我没办法,大概是明年吧。」
「驻守要塞很辛苦。」席丝琳说。沙兰听了得意地挺起胸口,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若加以取笑显然太过残酷。
「奇亚里亚是要塞的古语。」他说。「从来没有人攻破那里。即使在法琳占领期间,奇亚里亚也不曾陷落。那段时期长达三十年之久。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获准在那里的要塞工作,卡罗师傅是这么说的。」
「他一定比我清楚这方面的事。」席丝琳说。「佣兵学校离大宅近吗?」
「不近,卡罗师傅在突堤码头那里。他让各式各样的人帮忙训练。一个月前,卡罗师傅找来一位赫弗钦人教了一堂课。那个叫契布‧贝朗的人教了我虎勒,做得正确的话,可以在三次呼吸的时间内把一个人打昏。」
游行队伍转过最后一段弯道,会堂映入眼帘。高耸的花岗岩墙面是如亚尔丹这么高大男人的两倍,而上方架着足足有他三倍高的染黑木头。箍着铁的橡木门大门敞开,领唱者站在门边,摊开手掌在空中画出优雅的形状。
伊莎杜做出女人对孩子的下意识动作,一手摸着沙兰的头。
「去帮我们找张长椅,好吗?」她问道。沙兰很高兴被指派了任务,快步往前走去。伊莎杜朝席丝琳微笑。「瞧他神气的。」
「看得出来。」席丝琳说。「有个有兴趣的职业,不是坏事。」
「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从事比较不会害死他的工作。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他会继承居林的衣钵,当个蹄铁匠,可是—」
「夫人,不好意思。」亚尔丹说。「蹄铁匠也会死。我听过几个男人被马踢中丧命。而在奇亚里亚驻守要塞,他死于刀剑之下的机率比无聊而死的机率低。」
伊莎杜行长的目光投向前方,看着沙兰钻过进入宽敞大门的人群。她搓着手指,发出像手抄本的纸页互相磨擦的窸窣声。
「应该是吧。」她说。「但我还是希望是别的,别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他长大了。」
在他们头上,会堂内部的拱顶如高山雄伟,黑木长椅似乎捕捉了千支蜡烛的烛光,纳入烛光后散发出丰润的光泽,产生神秘的变化。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龙涎香、玫瑰与热带薄荷的气味,以及身躯聚集与烛焰带来的温暖。会堂的中殿有个提辛内祭司站在一只以玫瑰木雕刻的巨龙下方,开展的木质双翼嵌在墙中,让整座会堂似乎完全被翅膀笼罩,硕大的头塑造的表情不知是怜悯或是嫌恶,或许席丝琳在雕像上看到的,只是她自己的希望或恐惧。无论如何,雕像十分出色。
他们溜上一张长椅的外侧,亚尔丹坐在她身边。她从特拉古人手中接过便鞋,把鞋子套回失去知觉的脏脚趾上,心里庆幸他们至少已经踏上返回温暖的路程。亚尔丹则把自己的靴子搁在地上。游行队伍继续进入会堂,喃喃的声音在充满共鸣的宽大空间之中越发响亮,席丝琳将手放在他手上。
「卡罗‧丹尼恩。」她并不是用气音说话—轻声细语总是特别引人注意—不过她压低了声音。「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亚尔丹说。「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可能知道。我是说,他可能听过马可士队长的消息。」
「可能吧。」亚尔丹说。他的耳朵往后贴在头上,眉头紧蹙。
「你会问问吗?」
「可以。」亚尔丹说。
「我没在生他的气。」她或许说得急促了点。「他有权离开。他的合约允许他离开。只是……我想跟他谈谈。跟他道别。」
还有问他为什么要走。她心想,但她绝不会说出口。
马可士‧威斯特是她分行守卫的队长,在那之前,那男人接下她的工作,保住她的小命。然后在席斯琳前往北方的喀尔斯与坎宁坡的时候,他离开了。他离开银行的工作,没留下信件解释他的决定,但这一切应该不重要才对。她不用对他负责,而他也没违背合约。然而实在气人。更糟的是,她感到心痛。
她有自己的工作。她得在伊莎杜行长的手下实习一年,接着回到奥丽华港,回到她自己的分行,也回到碧卡‧乌斯特哈尔身边,愿神保佑。不论马可士在做什么,她都不会参与其中。然而,她仍希望知道有什么事比她重要。
亚尔丹点点头,她觉得他脸上似乎透露出苦恼。他认识马可士的时间远比她久,还是马可士的副手,甚至在无形中担起责任,看顾队长度过最糟的日子,但她却让亚尔丹想起自己被抛下。席丝琳心中闪过一阵愧疚。当亚尔丹开口时声音低沉,用字遣词谨慎得有如在蛋壳上作画。
「妳知道队长会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
「应该吧。」席丝琳说。「但我还是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他离开。你不想知道吗?」
亚尔丹一只耳朵抽动一下,耳上的耳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会和丹尼恩谈谈。」他说。「看我能查出什么。」
席丝琳拧拧他的手,然后把手收回来。祭司在中殿里扬起双手,群众安静下来。铃声停了,接着传来三声低沉带着共鸣的锣响,祭司先是合掌,然后把手摊开大喝一声,他的指尖便朝空中喷出旋动着金光与绿光的火束。亚尔丹发出呻吟,席丝琳看着他,他耸耸肩。
「术士不该当祭司。」他的音量小到只有她听得见。「太容易受诱惑而炫耀了。」
「真媚俗。」席丝琳附和道。这时祭司开始以尖细的声音吟诵圣书的内容。她挂上专注而似笑非笑的表情,开始胡思乱想。
她完全忘了信差来的事,直到伊莎杜行长那晚派人找她。
伊莎杜行长跷着腿,把脚跨在办公桌上。夜晚的微风让提灯里灯火为之摇曳,她全神贯注于左手里一封以密码写成的信上,有好一段时间完全没动,也没对席丝琳有任何表示。读完后,她朝一张没椅套的长沙发扬扬头,示意席丝琳在沙发上坐下。伊莎杜行长以指间在信纸上敲了敲,微弱的灯光下,深色的鳞片让她的脸上表情变得深不可测。
「在喀尔斯的时候,」她说,「培林认为安提亚至少在好些年之内不会造成什么威胁,而妳不同意。」
「没错。」席丝琳说。
席丝琳把信递出去。席丝琳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过信。信上无疑是培林‧克拉克的笔迹,密码在她眼里就如同平常的文字一样简单易懂。不过信的用字却是另一回事。我们见过面,不过您大概不记得在下。目前在下还不希望透露自己的身分,原因于下文应该逐渐明朗。她翻过信纸,端详笔迹。
「看来有人得到和妳一样的结论。」伊莎杜行长说。「野地里传来了不具名的声音,其实这种事比妳想象的寻常,通常这些疯子是来讨钱的。但这回……科姆和培林虽然属名我是收信人,他们的原意是要妳看。」
席丝琳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感到心中原来没发现的紧绷放松了,几个星期以来她的头脑第一次平静下来,变得清晰冷静。霎时间,她恍如来到坎宁坡,凭记忆走过信中提起的街道,在细节上堆砌细节—监牢、食物补给、制造武器、暴力的波澜冲击贫穷无助的人、对提辛内人的充满憎恨,但她和写信的人皆不相信确有其事。最后她把信折起,空洞地望向提灯跃动的火光,彷佛回到那个黑暗的通道,与埃斯特和葛德躲在一起,思索着古老龙族和旧日战争的谜题。如果她所知的葛德‧帕里亚柯采取了那些行动,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彷佛看见上一次两人会面时的那个他—在街上,身上沾着着呕吐物和另一个人的血,笨拙地邀她留下来喝茶。
她感觉不寒而栗。
「科姆想问我什么相关的事吗?」
「没什么特定的事。妳对写信的人有什么印象,或妳的经验和那人的说法是否相符。」
「的确符合。」席丝琳说。「至于写信的人……信中细节正如我预期,至少够接近了。结论似乎正确无误。我只去过坎宁坡一次,而且当时处于特别情况,但对我而言,这个人的描述比培林先前的描述更可信。」
「那妳信任这个消息来源吗?」
「还不确定对方是谁之前,不信任。」席丝琳说。「但如果接到下一封信,我会抱着敬意阅读,而且我会为另一场安提亚的战争做好准备,但我看不出他们会对上谁。」
「沙拉喀。」伊莎杜说着从她的椅子上站起身。「科姆在亚辛港有个朋友传来报告,指出史基斯丁宁勋爵的舰队往东方和南方去了。如果安提亚还没出兵,科姆预期他们会在早春出发。」
席丝琳感到胸口涌起深沉的恐惧,但她只点点头。
「银行的立场如何?」
伊莎杜抿着几丁质的嘴唇。
「我们接受了补给品的合约。当然有食物的。而我们为所有往北的商队提供保险合约,投资了三艘圆底船,他们会规画好备用的航道。」
「当地的钱币和香料呢?我们要将那些东西撤离吗?」
伊莎杜摇摇头。
「安提亚对上沙拉喀,没有胜算。」她说。「沙拉喀里的古老家族彼此纠缠,实行坏心的小阴谋,但没什么比共同的敌人更能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安提亚在势力鼎盛之时就知道与其挑战,不如尊重国界,而不论新任的摄政王承不承认,帝国的确已经衰弱了。这很可能是场漫长血腥的大战,边界也将移动。我想努斯或许会易手,但机率不大。双方绝对会流血,发生饥荒,但沙拉喀不会陷落。」
「所以妳不觉得他会来?」
「即使最伟大的统治者,也会受到这世界的限制。」伊莎杜说。「帝国野心勃勃而居心不良,但人力、马匹、攻城机就是那么多,而沙拉喀有些辽阔土地很难穿越。如果安提亚的军队来到苏达帕,表示世界的本质在龙族衰亡之后头一次改变了。因此他们不会来。在我这辈子不会,在妳这辈子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