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马可士
事后回想起来,从黎昂尼亚雨林到北岸岩石与峭壁的旅程彷佛一场梦。马可士记得其中的片段—透骨的疲惫,某天他腿上恼人的伤痕绽开、冒出活生生的蛆,挣扎着该花时间寻找食物或是继续朝森林边缘推进。但那些片段无法组成一段连贯的回忆。他们行走、躲藏、被叮咬、挨饿,还有努力寻找喝下去不会让肚子长满虫的水源。马可士回想他从树林间走上铺石路的那个早晨,彷佛亲眼目睹那一景,就像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看着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的皮肤紧贴着肋骨,衣衫褴褛半裸。
返回北方的船上,他终于恢复一点意识,让他足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内陆迷路数个月,他挨饿、患了热病、被早在龙族出现前就开始吸食人血的蚊虫叮咬。他告诉自己,剑和剑上的毒应该与他的状况没什么关系,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很可能就是这么虚弱、头脑这么混乱。不过他们的小船在夏日波涛上起伏的时候,马可士仍将绿剑鞘和他的行李放在一起。他在船上不需要那把剑,而目前接触的时间愈少,表示之后就有更多时间。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当他回到舱房,发现行李周围有一圈黑色小型甲壳动物的尸体,跳蚤、昆虫也从袋子里爬出来死去。马可士并不怀疑基特所说关于那把剑的特性,但亲眼看到证据仍然令人不舒服。
这趟旅程也让基特变得瘦骨嶙峋,但随着日子过去,两人吃着水手吃的鲜鱼、老莱姆、咸猪肉和重新烤过的面包,演员脸上的肉开始长回来了,而马可士感到自己的力气恢复。等到一望无际的内海开始出现岛屿和礁岩,马可士已经恢复原状,跟得上水手的速度。至少是与他同年纪的水手。
阔尔特是座岛城,年代久远。在传说中,那是发生最后一战,真龙暴风鸦设计杀死发疯的龙皇帝之处。阔尔特的海湾宽而浅,有一串巨形的龙玉给与屏障,因为是人类所争得的第一座咸水湾,故命名为初水湾。高大、狭窄的房屋自高耸的峭壁上拔起,传说是人类最先建立的海岸—至少曾有人站在房屋所在的地方。这里并不是最伟大的城市,北岸的喀尔斯容得下六座这样的城;这里不如坎宁坡堂皇,也不如史多彭恩富庶;这里的街道狭窄,商业因为朴特与喀西特连年战争动乱而受限,人民都是粗犷的水手。在阔尔特,即使花朵也生得坚韧简单,根长得最深。要不是马可士知道另外三个地方也这么宣称,或许会深受感动。
他们在将近傍晚时驶入港中,夏季的太阳向云朵放射绯红与金黄,一连串的塔上燃着大火,一方面引导船只,一方面是警告。空气中有股盐水和烟的味道,还有隐约带着乡愁的土地与石头气味。马可士站在船首,望着城市陷入薄暮,整片山壁上满是烛光摇曳的窗户,宛如一大群萤火虫。
「我不知多少星期没看过你这么悠哉了。」基特说。
「我回到家了。」马可士说。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来自阔尔特。」
「我没来过这里。」马可士说。「但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
旅舍坐落在一片公共广场的尽头。广场很小,要不是有座狭窄的蓄水池,看起来就像加宽的道路。旅舍门边挂着七盏提灯,赭土墙吸收的光线似乎和反射的一样多,老板是个耶姆人,獠牙发黄,态度友善。马可士站在街道上,让基特负责交涉,他头上的月亮如雪般皎洁,此时是夏季,马可士整个冬天都没看到雪,也不曾感到寒冷,时光因此感觉不大对劲。他没想到缓慢而从容的节奏也会影响他,但他仰望着月亮,发现自己真怀念寒冷的感觉。
房间的宽度勉强放得下干草被,地上铺的不是灯心草,而是锯屑,但马可士躺下时仍然忍不住弯起嘴角。基特从陶瓶里倒出一杯水喝,然后靠在墙上。
「我不会问你这事的代价。」马可士说着伸出手臂盖到眼睛上。「我只想好好享受。」
基特咯咯笑了。
「我向老板提议让我在交谊厅表演。唱歌、说故事。当然不是多了不起的内容,因为我没时间准备,而且其他人不在。但我筹到的钱应该可以付我们的旅费,之后可望弄到回大陆的船。」
「马剌斯卡?」
基特的喉咙后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声音。「那里太南边。我相信喀西特边界有些渔村比较适合。」
「喀西特的边界吗?」马可士说。「我还不知道那里有边界。」
「这名词在喀西特比在北岸广义。」基特轻笑着说。「如果你愿意下楼,我在群众中有帮手或许不是坏事。可以在对的时候笑,暗地威胁找麻烦的人。」
「我躺在货真价实的床上呢。我可能永远不会动了。」沉默了片刻后,马可士拿开手臂,瞇眼仰头看着。「我没得选择是吧?」
「对,没得选择。」基特附和道。
城里其他地方给人一种拥挤的感觉,然而交谊厅却是美好的意外。宽敞木桌旁的长椅容得下两打人,还有个火坑,虽然目前空空如也,只剩几截焦黑的木柴尾巴,但那里坐得下七人。基特坐到没火的火坑里面露微笑,自在的样子彷佛已经待过那里一千次了。马可士占了一个靠近门的位置,佩服地看着基特开始说话。交谊厅里有十六个人,其中有男有女,大多是原血人和特拉古人,还有两个提辛内人依偎在一角。人们因为被干扰而略感不快,但只维持了十几下心跳的时间,接着便一个又一个转身,手臂架在桌上,落入基特的魔咒。马可士之前听过这个故事,说的是哈里斯‧棍掌收服了赫弗钦人的部族,成为第一个赫尔斯卡国王。基特这次比大多时候添了几分幽默,马可士发觉自己享受着故事,不是引导众人笑,而是和其他人一起笑。没人捣乱,老板在他面前放了一盘鸡腿和一杯啤酒,朝他眨眨眼。
话说回来,马可士很想知道基特的技巧多少是来自他的血液。演员举起双手,叙述哈里斯‧棍掌如何以他完好的那只手端着盛满阿斯丁‧顾看鲜血的杯子,爬上赞尼斯登的山上,而受伤的那只手腕还系着一把斧头。马可士几乎相信这事真的发生过。他知道等故事说完,他可以甩去那种感觉,但当下很难想起那只是个故事,而这情形听起来太像蜘蛛的力量。表演结束之后,通往街上的门甩开,四个身穿轻甲的人走进来,马可士仍陷在深深的愁思,没发现他认识其中一人。
「好呀,马可士‧威斯特。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会遇到你。」
这个贾苏鲁人脸上的线条像复杂而不易判读的地图,青铜色的鳞甲落入底下的皮肤皱褶里,后脑杓贴着一道毛发,像躲过太阳曝晒的霜,尖锐的牙齿后方有根黑舌头,加上男人粗壮的手臂和脖子上烙着刀剑生涯的疤痕。
马可士露齿而笑。
「默里桑‧科克。」他说着站起来,拥抱了老佣兵队长。「老天啊,你老了。」
「这是成为最优秀佣兵的代价。」科克说。「不论我接受什么合约都避免死掉,这几个是我的小子。泰陵、索特,那个叫戴维安。之前你在沃尔森见过他们。」
「我还记得。」马可士说着握住副手的手。「很高兴见到你。」
「是在下的荣幸,先生。」年轻人说。
基特走过交谊厅,目光中带着好奇。马可士朝他招招手。
「这位是基特普‧洛‧喀西米特。我们一同旅行。」
「工作吗?」科克问。
「规模小,风险大。」马可士说。
「酬劳呢?」
「惨不忍睹。」
科克在马可士肩上一拍。「这正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你在吃东西。介意我们加入吗?」
「只要不用替你出钱就好。」
他们几乎占去了整张桌子。老板看到他的两个演员与战士混在一起,起初很惊讶,但科克和他手下付钱叫了鲈鱼佐黑酱和上好的麦酒,立刻让讶异化为乌有。科克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重述他和马可士分别之后发生的事。马可士则分享了他自己的故事,不过为了省略细节更动不少。在他们扫光食物,空盘收走之后,科克交迭着长鳞的手指,靠向马可士。
「好啦,马可士,老朋友。」他的语调温和,表示开始谈正事了。马可士感到背后降下一股寒意。
「我以为这只是礼貌的拜访,看来是我多想了。」
「我在这座镇上有不少眼线,其中一人告诉我,马可士‧威斯特上岸了。」
「你在注意我?」
「没错。有些人在找你。他们付了钱想知道你在哪儿、在做什么事。」
基特的目光变得锐利,注意力专注起来。远方的两个提辛内人哄堂大笑,但这张桌边没人抬头看他们。
「是仰慕者还是敌人。」马可士说。
「你倒说说。」科克说。「是亚尔丹‧罕恩。」
「真的吗?真想不到。」马可士说。他漫不经心地折折一只指节。「那么老亚尔丹最近在做什么,为何想知道我的事?」
科克瞇起眼,目光跳过马可士身上,彷佛他是道猜不透的谜。
「不知道他找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以为他还跟着你,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这下子听说他和苏达帕的一家银行勾搭上了。」科克说。
「奥丽华港。」马可士说。「银行在奥丽华港。」
「这家不是。卡罗‧丹尼恩在苏达帕设了间佣兵学校。亚尔丹在那里找到他,以不错的价码向任何人换取与你有关的消息。消息要送到科姆‧米狄恩银行位在苏达帕的分行。」
马可士啜饮一口啤酒,掩饰突如其来的尖锐恐惧。他原以为亚尔丹仍和席丝琳待在奥丽华港,但那实在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上次他听到席丝琳的消息时,她正卷入安提亚的内乱。如果她逃过一劫,应该回到位于拜兰库尔的分行。亚尔丹仍在银行做事,地点却改到依拉萨,让马可士心里冒出千百个疑惑,而可能的答案让他脖子后方的汗毛直竖。如果席丝琳因为他没在身边保护而死在坎宁坡……
他放下啤酒,打个嗝。
「所以呢?」他微笑着说。「丹尼恩重新做人,当了老师?天啊,我们真的变老了,对吧?」
「我想不是长久的差事。安提亚陷入疯狂的时候,有少数人找了别的事情做。在战争结束、看到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之前,很难晓得什么样的合约才安全。」
战争结束。他不在的时候,安提亚的内战还在焚烧。他穿梭在藤蔓和树木间的每一夜里,席丝琳都可能被抓或被杀。每一日她都陷在危险之中。
「所以坎宁坡还在烧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口吻若无其事。由科克的反应看来他失败了。
「妈的,老兄。你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洒钱寻找马可士‧威斯特这件事是个笑话,但你一直待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之外,对不对?坎宁坡没事。帕里亚柯侵略了沙拉喀。」
一般人不会发现基特脸上的表情一变,但在马可士眼里一清二楚。不是讶异。或许是绝望。
「进行得如何?」
「不该那么顺利的。」科克说。「还有,你打算岔开话题。」
「是吗?」
老贾苏鲁人叹口气,靠向他。马可士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的鳞片鲜艳而带着光泽,头发乌黑,向后梳成油亮的辫子。这下他看起来疲惫不堪。还是原来那个男人,却因岁月、战争加上无法摆脱战斗维生的模式而憔悴。
「老朋友,我写封信提到你,就能领取三百元的拜兰库尔银币。」科克说。「说实在,不管树上摇下什么,我的佣兵团都用得上。但如果不是情非得以,我用不着那么做。」
其他战士垂下头,假装自己不在场。基特转向门的方向,假装有人随时可能闯进来。只不过没有人。
「你在问我,我愿不愿意提出更好的价钱封你的嘴?」马可士说。
「如果你觉得值得。」科克说。「念在往日的情分,我只要求相同的金额。我不贪心。」
马可士假装打呵欠,伸伸懒腰。他的身体感觉如弓弦紧绷,头脑冷静敏锐。
「感谢你费心,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拿亚尔丹愿意给的所有钱。其实如果你要送信给他,替我附个讯息,让他知道我解决任务之后会立刻去找他。」
科克轻声笑了笑,笑声低沉而不带笑意。
「这话的解读方式不只一种。」他说。
「别疑神疑鬼。」马可士说。「我猜我们共同的朋友有合约想让我执行,或是那类的事。不是什么坏事。」
「为了这样花三百银币?」
「或许他很需要我帮忙。」马可士说。「我他妈太擅长我做的事了。」
「所以你指的是什么事?」
「老样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马可士说着站起来。「科克,很高兴和你重逢。」
「你已经要上床睡觉了吗?」科克说。「夜晚才刚开始。」
「对我而言不是。基特,你得照顾自己了。不过这个杂种聪明得很,如果他打算把你灌醉,表示他有所求。」
「或许求是我的心。」基特回答的时机抓得正好,逗得科克和他的手下哈哈大笑。
科克站起来,又拥抱了马可士。「老朋友,时局动荡,多保重。」
「我一向很小心。」马可士说完便告退回房。
没几个小时前舒适无比的床,这下子却变得凹凸不适,身体渴望的睡意已无法唤回。他将两手枕在脑后,躺在黑暗中倾听远方如潺潺流水的人声。亚尔丹的名字掀起被遗忘的伤疤,这下子他觉得伤口暴露刺痛,离痊愈还很遥远。他想知道亚尔丹为什么在苏达帕,付钱打听他的消息是什么意思?也想知道席丝琳是不是安然无恙,她在坎宁坡发生什么事?她是不是活了下来?若她还活着,她付出了什么代价?恐惧沉重地压在他的胸骨上。他的思绪飘到他经历过的所有围城,以及在战争中看过的所有无辜受害者,而在想象中,席丝琳取代了他们。
这一晚,他的噩梦会回来。那个有阿莉丝和梅里安的噩梦。他没能保护这两个女人。如果席丝琳已死去或受伤,有人得拿性命交待。先是亚尔丹,然后是任何下手的人。马可士由经验中学到杀了那些人无法挽回什么,也知道他仍会报仇。
当基特打开门走进来,他还没睡着。基特身上沾了东西,带着一股啤酒味。演员坐到床脚,开始拆靴子的鞋带。
「去年是艾斯特洛邦和安提亚。」马可士说。「这下轮到沙拉喀了。」
「显然是。」基特说。第一只靴子咚一声掉到地板上。
「你的蜘蛛女神正在吞噬世界。这是开端,对吧?」
另一只靴子发出咚一声,基特转身背靠墙。门下方闪烁着微弱光线,整个房间近乎漆黑。
「我想在许久已前经开始了。或许是很早很早以前。不过没错,我担心会发生的就是这种事。而现在更糟了。」基特续道:「听说五天后有艘船前往苏达帕。」
「苏达帕和神殿的距离比马剌斯卡更远。」
「没错。但如果你和亚尔丹‧罕恩有未了的事—」
「之后再说吧。」马可士说。「任务是杀死一个蜘蛛女神,拯救世界。我们别把事情弄得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