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席丝琳
我床边的桌上有两本书。」伊莎杜说。席丝琳和她就近相处数个月,可以察觉出她的紧张,包括亚尔丹在内的其他人显然看不出来。
「可能。」基特说。「您显然认为有。」
「还有一盏灯。」
「没有,行长。」老演员说。「没有灯。」
伊莎杜靠向椅背。她的脸上的微笑带着好奇,但她的内眼睑眨个不停。
事情怪极了。席丝琳结束十日节的例行公事回到大宅路上,银行和战争、伊莎杜为先前和日后的难民建立的网络,以及逐渐增长的恐惧占据了她的思绪。她走进宅子时,只见威斯特队长坐在院子里,而基特师傅正从街上走进来。她听过因患了热病丧失心志的人,原以为那样的感觉很接近。伊莎杜似乎没慢下脚步,对她而言,这两个男人和银行有关,像信差一样来到这里,但对席丝琳而言,这是她所信靠的两个男人,而他们没留下只字片语便离开,没有任何预警便出现。她真想跑向他们,拥抱他们,朝他们吼叫,确定他们不会再不告而别,于是她采取礼貌疏离的方式,同时已经开始痛恨自己的选择。
他们聚在一个隐密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座喷水池,三面墙上爬着常春藤。那里凉爽漂亮,常春藤叶片摆动的沙沙声和潺潺流水声让人没有机会偷听。马可士和亚尔丹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基特师傅靠在喷水池边,席丝琳则在伊莎杜身边坐下。一个仆人端来一小张木几,上面摆满清凉的水和苹果块。在其他人眼中,这不过是行长数百场讨论银行运作的会议之一。
威斯特队长离开的这段期间过得艰辛,她从没看过他这么消瘦。他的脸颊凹了、脖子精瘦,甚至看得出脖子上的肌肉和肌腱。基特师傅似乎也因旅途而憔悴,但他却像褪去了一件旧衣,双眼更加明亮,微笑像从前一样开朗愉快,黝黑的皮肤见证了数周在户外的时光。他的皮肤不像马可士一样发灰暗沉,眼睛也没染上微微的黄色。
而就在席丝琳觉得开始平复的时候,基特师傅用亚尔丹的匕首刺了自己的大拇指,伤口爬出一小只蜘蛛。
「那如果你跟我说话呢?」伊莎杜说。
「很难叫人不相信我的话。」基特师傅说。「即使妳有证据能否认,终究还是会设法说服自己。」
「即使是荒谬的事?」
基特师傅露出悲哀的微笑。
「我这生都在发掘世界的真面目。」他说。「即使我拥有那些知识,仍免不了相信了荒谬的事。我认为我能让妳相信任何事。」
亚尔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咆哮又像轻笑。基特师傅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只是想起我们那些哲学辩论。」亚尔丹说。「如果你想赢,你根本不会输。」
「但愿那时我小心措词,以免对我所未曾拥有的信仰不敬。」
「没什么差别。」伊莎杜说。「你令人厌恶。」
席丝琳皱起眉头正要抗议,但基特抢先一步。
「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出和我不同的人无能为力的恶事,而我怕当今的这种暴力正是那种能力茁壮的结果。」
「他们想要什么?」亚尔丹问。他的声音低沉隆隆。「其他人想要什么。」
「我认为他们想让世界在女神的旗帜下统一。」基特说。「将一切纳入她之中,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在我叛教之前,我学到我们正在等待征兆,而征兆出现之后,我们将回到人类的国度,对抗龙的力量,让世界终于挣脱谎言和欺骗。」
「借着散布他们的故事。」马可士说。
「直到世上没有其他故事。」基特总结道。「女神不会受谎言欺瞒,他们会忽略或摧毁任何不符合女神真理的事物。」
伊莎杜行长坐向前,两手扶着头。
「而葛德就是那个征兆。」席丝琳说。
「某方面而言,没错。」基特说。「不过即使不是现在的他,我想也会是别的时刻、别的人。我怀疑决心看见征兆的人,就不难发现征兆。如果高等祭司相信自己看到女神的力量影响了世界,他只要说出来,这话就会像其他事情一样真实。至少是一样可信。我不认得取代高等祭司的男人。」
「神巫。」席丝琳说。「他叫神巫。」
「我想他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入教的。」基特说。「但不论他相信什么,他都诚心坚信,其他祭司也会相信,之后所有听到他们声音的人也一样。所谓的之后……就是所有人。」
「难怪。」亚尔丹说。
马可士转向特拉古人。「可以举个例子解释一下吗?」
「所以安提亚没有夹着尾巴被赶回家。」亚尔丹说。「他们过度扩张得非常严重,却仍无战不胜。他们设法把这种能力用在战场上了。让敌人得到错误的报告之类的吧。」
「还有那些关于葛德奇异能力的谣言。」席丝琳说。「说他会和死人说话,倒下的战士会活过来和他并肩而战。那不是我遇到的那个男人。我不觉得那是真的,应该是祭司说服大家相信的故事。」
「而现在,」伊莎杜仍用手捧着脸,透过手指说道:「此时此刻,世上少数知道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代表什么意思的人,都坐在这座花园里。」
「对。」马可士说。
「喂。」伊莎杜说着转身面向基特师傅。「我们该怎么阻止这一切?」
「我不知道。」基特说。
伊莎杜点点头,眼睛上的瞬膜闭起。
「得告知科姆。」她说。「噢,神啊。我得写一封很长的信了,对吧?」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席丝琳努力完成她的例行公事,但所有事都像排演戏剧一样不真实。有合约要过目,但安提亚的大军已经带着不存在的女神旗帜在路上了。她还没读完银行的历史,但马可士和基特师傅出现了,而他们俩都不大像她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基特变得比威斯特队长多。她试图睡觉,但夏末的太阳让她打消念头。她试图工作,但她的头脑不受束缚。她想回到奥丽华港或喀尔斯,回到她明白这世界系统的地方。苏达帕笼罩在瓦奈与坎宁坡从前的混乱中,变得太过复杂。或许不是这座城市的关系,而是她变得太复杂,不再适合这里。
基特师傅和威斯特队长晚上和这个家庭一起用餐,若不这样会显得奇怪。基特与同桌的人分享多年来旅途中听到的故事,席丝琳看着众人落入他声音中和善怜悯的魔咒。就是那样的声音让沙拉喀化为废墟。还有瓦奈。不对,瓦奈是在葛德发现神殿之前摧毁的,至少这项暴行和基特师傅血液中的东西无关。
她想在晚餐后和马可士独处,和他坐坐,和他呼吸同样的空气。她觉得她有一千个问题要问他,却完全不知道该问什么。总之,最后一盘菜肴几乎才端上桌,马可士就声称太累告退回房。席丝琳独自坐在席间,听着用餐声逐渐转换为音乐与谈话,众人中似乎只有伊莎杜和她一样心不在焉。基特师傅离开大厅时,伊莎杜没跟着他,因此席丝琳跟去了。
老演员独自坐在一小间房间里,席丝琳进房时,他肩上披着一条羊毛毯。
「基特。」她说。
「噢,席丝琳行长。」基特说着在长椅上挪出位置给她。「我说过我很高兴看到妳过得这么好吗?从最后逃出瓦奈的商队到这里,其间经历了不少事。」
「不知道。」她说着坐下来。「总觉得两个地方几乎没什么不一样。」
「是啊,我知道妳的意思。」他说。
「你……真的是你吗?」她问。「我的意思是……我其实不懂我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懂。」他说。「多年来,我背负着一个秘密,现在秘密揭露了,一定改变了妳对我的看法,但我觉得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我对妳的好感一如往常,我对未来的恐惧依然不变。我想,我大概更有危机感了。或许有一点是真的,当妳的朋友伊莎杜说我令人厌恶的时候—」
「她不是故意的。」席丝琳说。
「是故意的,席丝琳。她非常故意。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一只蟋蟀唱起了歌,然后是另一只,比起仲夏时节,虫鸣变得零星。虫子少了,节奏慢了。
「马可士在我去坎宁坡的时候离开了。」
「对。」基特说。「他那样消失,妳一定很难过。」
「我还好。」席丝琳说完又说:「神啊,你知道我没说实话,对吧?」
「对。」基特说。「但这个谎话表现出你们好的一面。」
「他回来了……就这么回来了。感觉好像伊曼纽行长从坟墓里跳起来,坐到晚餐桌上。就像伊曼纽行长,或是……」
「或是妳父亲?」
「我不记得我父亲。」席丝琳说。
「噢,对。我想起来了。」基特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当然可以。」基特说。
「神巫。那个祭司。如果他们在找某样东西,会是什么?」
「妳说在找东西,是什么意思?」
「派出搜索队。在世上荒僻的地方搜索。」
「这个嘛。」基特说着缓缓深吸口气,给自己时间思考。「我想我们都知道,我对祭司运作的方式不完全了解。但我认为他们在寻找龙族力量的遗物。类似提辛内人,或是马可士和我找到的剑。是吗?我是指,他们在找东西吗?」
「应该是。」席丝琳说。「我们收到坎宁坡某人的报告。我们不确定对方是谁,但他提到安提亚派出了搜索队,其中一队是我在奥丽华港差点合作的一个达汀内人。他给了我一枚龙牙。」
「真的吗?」基特师傅问。
「我想他应该认为是。」席丝琳说。「不过我想也可能是假的。」
「我怀疑……」基特说。
「我可以拿给你看。」
「什么?噢,谢谢,不用了。我刚刚想起马可士说的事,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曾被迫躲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我从前的同伴在寻找某样东西,我想是因为他们想要拥有或摧毁。无论如何……我们对坎宁坡的这个人知道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席丝琳说。「如果伊莎杜不反对,我可以把报告给你看。」
「乐意之至。」
席丝琳感到喉咙一阵哽咽,突然涌起一股悲伤。基特师傅皱着眉头,握住她的手。席丝琳不断摇头,直到又说得出话。她开口时带着鼻音。
「他开始参与这件事,就不会留下来了。」她说。「对吧?」
基特师傅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垂下眼。
「我想威斯特队长会待在这里,尽可能保护大宅,直到这座城沦陷。之后我就不确定了。」他说着悲凄地笑了笑。「席丝琳,说实在,这些日子我什么都不确定了。」
安提亚军在早晨到达,未受到任何反抗。大家都了解武力只会在士兵所在的奇亚里亚发生,即使在苏达帕象征地起身抵抗,也只会造成数十具尸体,毫无意义。他们甚至没尝试。晨光斜射在屋顶和挤满帐篷的广场上,安提亚的马车辘辘穿过街道,士兵行军于后。为了避开这支军队而逃离家园的提辛内难民,这时默默坐在道路两旁。席丝琳站在大宅的墙边目睹一切,过了这么久之后,看到这么多的原血人面孔总觉得不对劲,有些格格不入。
「行长,别盯着看。」亚尔丹说。「有人可能受到冒犯。」
「受冒犯又如何?」席丝琳说。
马可士应声,他的声音中带着倦意。
「还是会有打劫。如果我们走运的话,过程不会太久,而且是针对别的地方。」
「什么?」席丝琳说。「士兵打劫?像强盗一样洗劫,抢走他们要的东西?」
「我们走运的话。」马可士又说了一次。
「我们会阻止他们。」席丝琳说。
「不,我们会把大宅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放在院子里,」马可士说,「然后闩上门,守着窗户,祈祷一切顺利。今晚会很糟。」
他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漫长的夜里,席丝琳和伊莎杜坐在她相对安全的办公室中,就着小铜灯的灯光阅读,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亚尔丹、依南、马可士等银行守卫,甚至包括基特在内都在守夜。接近午夜时,街上一度传来疯狂的欢呼和尖叫,然后是类似木质的巨大物体破碎的声音,最后在黎明前传来剑刃相击的声响。席丝琳感到自己肚子里翻搅着恐惧和疲惫,她真希望自己喝醉了。即使发生最糟的状况,她至少不省人事,没有任何感觉。
早晨的空气带了股烟味,水边飘起滚滚烟雾,基特师傅看着烟雾的严肃神情令她恐惧。她记起他在城里有朋友,那些人的房子可能成了大火的燃料,烧的也可能是他们的身体。
伊莎杜走进她的大宅检查损害。他们放在外面的东西半数被拿走,另一半被毁掉。她拿起一只漆盒的残骸,碎片从手中落下。她脸上流淌着泪水,除此之外的表情宛如石雕。这里比她的银行更贵重;这里是她家庭所在,她的城市。她虽然预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但受到的打击并未比较小。她发现马可士和亚尔丹正在和居林说话。马可士点头致意。那肢体动作很熟悉,席丝琳感到自己紧攀着那动作带来的希望。
「可能更严重。」他说。「虽然惊险,但我们没失去任何人。安提亚人都撤退了。最糟的时候已经过去。」席丝琳毫无喜悦地笑了一声,马可士像附和般点点头。街上传来哭号声。「他们很可能会送命令来。银行的势力庞大,他们会要银行的人出席任命新总督的仪式。」
「伊莎杜吗?」席丝琳问。
「要是我,就会选她。」马可士说。
「我跟她去。」
马可士皱着眉,亚尔丹的耳朵压向前,但两人都没出言反对。
马可士只说:「准备好之后出来。」
席丝琳回到房间穿上正式的衣裙,盘起头发。这座城虽被占领,但米狄恩银行不只是一座城市,而是整个世界。她不会装出谦卑的样子。完成后,她以胭脂点在双唇和两颊,吐在夜壶里,然后再上一次胭脂。她领口的剪裁不适合戴项链,但她仍然戴着—是沙兰给她那条银飞鸟项链。别人不会知道这条项链隐含着反抗的意味,但她知道。送达命令的是一个身穿安提亚制服而态度轻蔑的原血人,她代伊莎杜接下了命令。毕竟命令指名传达的对象是分行行长,而她基本上符合这个称号。她们必须在中午前往第三座城的中央广场,特尼根元帅将接受苏达帕城正式投降,并公布苏达帕的新总督。此外,每家都必须交出任何已断奶而年纪小于五岁的孩童,以维持城中的善良秩序。这项政策不容许任何例外,若查获未交出的孩童一律格杀勿论。
规定时间的半个小时前,席丝琳带着伊莎杜走到街上。行长身穿褴褛的灰丧服,眼神空洞,震惊。她们经过神殿时,发现神殿顶上飘扬着一面血红色的大旗,女神的八方位符印像不会眨动的眼睛一样从旗子中央往外望,那是虚无的象征。旗帜下方是席丝琳和亚尔丹在教堂长椅上嘲笑过的术士兼祭司,有人对他做了可怕的事。
「女神甚至不存在。」伊莎杜咬牙切齿地轻声说。
「她用不着存在。」席丝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