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克莱拉
从前克莱拉唯一的责任是管理她的家园,那时就已经占满她大半的日子,偶尔还让她带着烦恼就寝。事情通常很顺利,尽管道森和孩子们对于如何让鞋子保持整洁、厨房送出食物的机制和习惯毫无所觉。如果她拜托道森别让猎犬去仆人区,他只会认为克莱拉专注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不晓得家里有个女仆小时候曾经被抓伤,每次看到有狗快步走过就满身大汗。即使道森知情,也会叫她找别的女仆,但这个女仆银器擦得最干净,而不论道森知不知道,总有些事得妥协。
她的作战策略很简单。找到有能力、值得信赖的仆人,以礼相待,让他们做好分内的事。他们说话时用心倾听,记起所有人的名字,为他们独特的生命做些事。不过任何错误只原谅一次,不容再犯。
在女人与宫廷漫长而隐诲的角力之间,她坚守阵地。别人或许随便哪一季都有更流行的裁缝或理发师,但那些人会受承诺或贿赂诱惑而离开,而克莱拉的裁缝和理发师总是彬彬有礼,不会在困难时刻背弃她。相较之下,有些人认为训练仆人不是拳脚相向,就是大肆赞扬。她听过数不清的宫中仕女因为能干的仆役离开,而使得整个家和人生陷入混乱。
她想,经营一个家园和治理帝国没那么不同吧。
夏季漫长的白昼开始缩短时,她发觉自己开始受邀参与比较正式的聚会,还有当她穿过城中比较富裕的区域时,之前假装不认识她的女人开始向她微笑或颔首。和她说话的不多,不过的确有人开口。围绕在她身边的流言从宫廷季开始时的舞会和宴会,逐渐变成替宫廷季落幕做准备。克莱拉微笑以对,用摆明了不在乎他们的方式祝福那些人。她落入几乎占据她这辈子的那个女人行为模式中,感觉就像在嘉年华会上戴着面具。
而她在面具后记下她听到的一切。在葛德‧帕里亚柯的核心宫廷,达斯可林的政治头脑远胜于其他人。帕里亚柯被指派为摄政王之前,他的女儿曾让自己和他陷入惹人非议的情况,但后来恢复了名誉。所以达斯可林或许更能洞悉帕里亚柯是什么样的人。艾明光会吹牛,只会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大放厥词,遇到要紧的议题,就会变成有权势者的应声虫。梅希利为人正直,谨慎和传统的个性让克莱拉想起道森。他们应该成为朋友的,只不过梅希利表明反对决斗,道森便视他为懦夫。诺尤‧弗洛不笨,但他是家族中担任七坡总督的第三代,不论遇到什么事,他城市的利益永远优先于帝国整体的利益。史基斯丁宁勋爵指挥舰队,因此对葛德很重要,乔瑞和莎碧荷结婚后让他称得上半个家人。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特尼根。
元帅是优秀的兵法家,在战场上统领军队的经验比宫中任何人都丰富,或许因为习于战略思考,这一代的所有战役,他都在战胜的那一边。他的才华过人,因此成为值得争取、拉拢的对象。却也让自己变得脆弱。
为了让葛德失势,他必须失去帝国的智囊,被逢迎的白痴和谄媚无能的人包围。她太了解葛德的脾气和疑心,因此认为此计没那么困难。至少像巴辛‧特尼根这样轻松的目标并不困难。
她很想匆促行事,加快制造事端的速度,但目前比较明智的办法是倾听静待,做好准备,直到复杂得超乎理解的世界将机会展现在她眼前。她尽量待在宫中维系友谊,努力区隔她儿女的母亲,以及秘密收集资讯的忠实叛徒两个不同的角色。
然而有时无法达成。
「在内海拥有一座永久的港口,可以改变一切。」维卡里恩含着一口烤猪肉说。「谣传说帕里亚柯会派史基斯丁宁去那里。」
「父亲倒没跟我提过。」莎碧荷说。她似乎有起色了。克莱拉心想。眼睛比较明亮,微笑比较自然。莎碧荷其实不算漂亮,却因此更加迷人。「他说在努斯过冬比在艾斯汀港舒服多了。」
「或许只是谣言。」乔瑞说。
「应该吧。」维卡里恩附和道。「说实在,我觉得宫廷专门散播没有根据的臆测,说得好像事实一样。不过宫廷还比不上神学院。我想是因为我们祷告的时间太长,大家太无聊了。」
「亲爱的,别说这种不虔诚的话。」克莱拉的声音里其实没有真正的怒意。「还有,嘴巴塞满东西别说话。」
「是,母亲。」维卡里恩回答时嘴里依旧塞满东西。
她虽然知道中间这个儿子在某个时刻可能回来,但他来到坎宁坡仍是个惊奇。一家人和几个亲近的朋友一连三晚在史基斯丁宁的宅邸共进晚餐,伊丽西亚甚至带着她儿子克尔一起前来,但她丈夫并未同行。克莱拉见了她的女儿和外孙,感到自己也不曾预料的快乐,然而她对男孩轻声低语时,她的另一个自己意识到,伊丽西亚挑剔的社交感受不再觉得和乔瑞与莎碧荷共进晚餐丢人了。观察这现象是否能维持到维卡里恩离开之后一定很有趣。如果维卡里恩离开后依然如此,表示道森的叛国罪才刚满一年,就开始被人淡忘。这么说不对。不是淡忘,而是归咎到别人身上。试图杀害葛德的行动,以及对西密昂和埃斯特的密谋,成了规模庞大又隐密的提辛内人所策画的秘密攻击,而过程中,事实的真相已经没人记得了。看着这种事发生令人毛骨悚然,不过这对乔瑞有利,因此她虽然明白这样不公正,却无法完全视为坏事。
「母亲,您恐怕不能说他不虔诚。」伊丽西亚说。「毕竟他是因为新发掘的虔诚才回来皇城。」
「才不是新发掘的虔诚。」维卡里恩说。「我只是了解到,想得到好职位必须付出。任何手中握有一点权力的人,都争先恐后投入神巫门下。」
「他的信仰那么重要吗?」克莱拉说。「大家掩袖嘲笑那个宗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现在几乎是国内唯一重要的教派了。」维卡里恩说。「卡尔特菲、亚辛港和努斯都建起了神殿。除了眼前的伊南泰和苏达帕外,所有人都觉得在特尼根把奇亚里亚烧个一乾二净,能建立文明聚落之后,也会盖起新的神殿。而那些神殿信仰的都是蜘蛛女神,任何完全遵从传统仪式的人都不会被派到那里。甚至有传言要让卡文坡的神殿改信。神巫从前都是在喀西特某处吸收初阶辅祭,这是他第一次在别的地方进行。人人都提出申请。」
「但你特别幸运。」乔瑞说。
维卡里恩咧嘴一笑。克莱拉一时看见六岁的那个他。「或许找了一、两个人帮忙。」
她希望的正是这样。道森死后,她尽了一切努力确保她孩子的安危,希望他们有机会在帕里亚柯的宫中恢复地位。她只失去巴利亚斯,而且他没死,只是被放逐。然而她坐在餐厅,面对数个月来最丰盛的盛宴,餐厅的窗户全开,夜风吹得蜡烛摇曳跳动,她的喜悦却染上了疑虑。她觉得自己像是一边砍着树,一边却帮着儿子们往那棵树上爬。但这样过度简化了。如果帕里亚柯被铲除,会有新的摄政王取而代之,宫廷依旧是同一批人。或许因为受破坏而重新排列,但他们曾经发展成这个样子,未来也将如此。
话说回来,要是维卡里恩为了更好的理由欠下人情就好了。
解决最后的食物之后,伊丽西亚向众人道别离开,克尔和孩子奶妈与护卫鱼贯跟在她身后。克莱拉不确定什么时候带着护卫同行成了宫里人的习惯,总之目前是这样了。接着他们一同坐到史基斯丁宁勋爵拥挤的会客室。乔瑞烟草的味道让她想起真正的烟草叶,她几乎快习惯犯人桥附近巷口卖的便宜烟草末。他们说说笑笑,玩牌戏纸卡。除了道森和巴利亚斯不在场,这是个完美的夜晚,而夜深得太快。
最后克莱拉终于准备道别,乔瑞悄悄把她带到一旁。
「有些事的发展我还没告诉您。」他说。「我不大确定,因此不想让人抱着空洞的期待。不过由我接到的上一封信看来,我想史基斯丁宁勋爵会在宫中支持我。有了他的保证,加上葛德似乎还喜欢我,我想他在海军里的时候,我或许会接手管理一些他的土地。」
「太好了,亲爱的。」克莱拉眼中蹦出泪水。「我真替你高兴。也替莎碧荷高兴。她……我真高兴你娶了她。她实在太完美了。我指的是她很坚强。虽然没有特别提过,但坚强这个特质在女人的生命中太重要了。」她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乔瑞拉起她的手,在里头塞了一个东西。那是个小布袋,就是平时给她零用金用的那种。
「因为收入改善了一点。」他说。「我和莎碧荷谈过了,我希望您也多拿一些。」
「噢,不行。」克莱拉嘴里这么说,手指却抓向钱币,紧紧抓住了钱。「真的,别这样。」
「母亲,这是应该的。我就是要给。」
这话对止住泪水丝毫没有帮助。她吻了乔瑞的脸颊,用袖子揩揩泪水。
「你对我太好了。」她喃喃说。「你一直都非常、非常善良。」
「我赶走了您。」他说。
「亲爱的,你没别的选择。」她说。说话的人换成了新的那个她,那个仍在蜕变的女人。「你父亲做的事永远会牵连到我。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你有必要和我保持距离,而且现在也一样。你那时做得很对。」
「可是—」
「不,亲爱的。没什么可是,没什么但愿,你父亲从前做的事和我现在做的事不能与你有关。再也不行了。别感到羞愧,如果那时我更坚强、更有智慧,就应该自己离开。」
乔瑞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一点也不相信您的话。」他说。「但谢谢您这么说。」
文生‧柯依在通往街上的门边等待,和门奴闲聊,像等待主人的仆人一样望着火炬的火光。克莱拉看了一愣。对待文生像从前那样似乎太过分,然而她还有什么选择?难不成要邀她丈夫从前的卑下猎人和乔瑞、维卡里恩同桌?这就像让道森起死回生一样不可能。她努力想象文生和乔瑞一同坐在会客室的情景,甚或更糟的,和伊丽西亚坐在一起的情景。和地位低下的人亲近,绝对会让她女儿的眼睛瞪大到不能再大。伊丽西亚真的比较像道森,没那么像她。让文生身处可以一眼看出两人地位高低的情境下,对他来说太残酷。
莎碧荷担起女主人的责任,护送她到门边,交到文生手上。从前道森和他的狗坐在会客室时,克莱拉曾经做过一千次这样的事。文生走上前,如他表面的身分那样深深一鞠躬。克莱拉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拉着年轻人的手臂搂到自己腰上。莎碧荷想必会大为震惊,但她也做过对女人而言惊世骇俗的事,而震惊可比不上丑闻。
「克莱拉?」莎碧荷说。「您还好吗?」
「还好。我还好,亲爱的。只是一时想事情想得出神。」
莎碧荷拉起她的手微笑,凝望着她的眼睛。克莱拉回以微笑,但两人之间像有条深如大裂谷、却有只有她知道的鸿沟。然后那一刻过去了,克莱拉果决地走入坎宁坡黑暗的街道,文生像个好仆人一样跟在她左后方一步之遥,直到他们过了桥,克莱拉让他走到身边。尽管受伤又经历一段康复期,文生的手臂依然结实,克莱拉试着回忆道森昔日的模样,说实在两人真的不同。文生很强壮,却比道森矮了一点,手臂的比例也不一样。他们俩的身躯不会认错。文生是文生,而且完全就是文生,道森则无法再追忆。她为他哀悼了一年,这一年中她同时为一切哀悼,又在其间欢庆,她尽力了。然后一年过了,虽然不完美,但她尽其所能。她的孩子在他们选择、塑造或发掘的人生重新拥有了地位。
在他们周围,这座城正在为严酷的冬天做准备。贵族男女知道这一季食物短缺,就像他们由第一个音符认出某一首进行曲一样,坎宁坡街上的男男女女将一同演奏这场乐曲,唱着它的旋律。对于乔瑞和莎碧荷,甚至维卡里恩而言,会是每天吃肉和每周吃肉的差异。对于阿芭莎、文生、亚莉和米亥尔而言,却是每天有食物和每隔一天才有东西吃的差异。冬天虽然艰辛,但第一次收获前的春天会更糟。这些迹象从小地方显露出来:小乞丐的嗓子、马车夫肩头的疲惫和认命的姿态、搁了一天的面包被抢购一空的速度,还有一些她可能活到终老仍不知道的事,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而她却在这儿,和这个独特、不可思议而有男子气慨的男人相伴穿过黑暗。他们来到大裂谷的另一端,经过那一栋黄色酒吧,院子里那个她看过的那个剧团正向十来个人朗诵。
「你知道我对你而言实在太老了吧。」她说。
「夫人,您说过了。」文生像以往一样回答。
「你该找个同龄的女人。」
「她们都不如您美丽。」
她忍住笑出来的冲动。「我敢打赌,你小时候会玩火。」
「夫人?」
她在一个巷口停下来,而他也如预期停下脚步。她将手搭上他的肩,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她已经将他推到墙上了。她感到手掌的冲击,只要微微仰起头就能对上他的唇,而她持续像夹在书页里的花一样紧紧压着他。她以嘴拨开了他的嘴,吻痛了他。他一时震惊不已,接着不再惊讶。她退开时,他踉跄了一下。
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身上的暖意奇异而激烈,如旧外套一样熟悉,久被遗忘之后重新寻得。她笑了,笑声由她喉咙深处传来。是十八岁的那个她在笑。
「夫人。」文生声音颤抖地说。
「叫我克莱拉,文生。」她说。「我叫克莱拉。带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