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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席丝琳

  马可士又离开她了,不过这次的理由比较清楚。少了些混乱的感觉,少了些无法解释的空虚。一半的她气他离开,但另一半的她似乎认命了。他离开她,是因为他觉得别无选择,而冷静思考后她也同意。她现在能保护自己,而且已经这样超过一年了。只不过,她原先希望事情能恢复原来的样子,或是幻想中从前的模样,而看着她未被认可的希望破灭,感觉好残酷。于是她将孩时被遗弃的感觉加到必须哀悼的清单上。

  那份清单可长了。

  下一个十日节街上没有游行。占领军并未尊重传统,甚至颁布命令禁止四人以上的提辛内人公然聚会,或十人以上私下聚会。即使祭司没死,神殿也空了。因此伊莎杜要人将大宅里的小礼拜堂用醋和肥皂清理干净,简朴的木祭坛上点上蜡烛和熏香。席丝琳早上将鞋子留在房间里走过去,默默加入其他人。居林、伊莎杜和坎妮穿着上好的衣服跪在前面,而席丝琳和其他被大宅收容,因为安提亚军占领而无法脱身的客人们坐在礼拜堂中间,仆人则坐在后面。室内的提辛内人远多于十人,但谁也没提起违反规定的事。这里没有半个安提亚人。

  不过席丝琳仍担心如果蜘蛛祭司回来,问起他们是否曾经违反命令会发生什么事。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冒着引起新权威注意的风险让她不大自在。他们还得冒不少必要的风险,在这里浪费机会似乎太堕落了。

  轮到祭司出场时,亚尔丹‧罕恩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袭及地的黑袍,耳上的耳环看起与平时的不同。他垂下眼,做好准备,然后扬起宽下巴。

  「我不是侍奉你们信仰的祭司。」他说话的声音彷佛远方的山崩,隆隆传过空中。「也不再侍奉我自己的信仰。我曾是圣人,但已是过去的事。伊莎杜行长和她的手足请我今天来这里说点话,我同意了,前提是让我表明我不是祭司。」

  席丝琳莞尔。其他人看不出特拉古人宽大的狗脸上不安的神情,但她看得出来。她感到同情,却表现得兴味盎然。

  「我看过不少城市沦陷。有时我是让城市沦陷的原因,有时我身处努力保护城市却失败的人之中。但不论我为什么在场,我所见的一切都按照同样的模式发展,而我虽然不自诩正直,仍希望在此与你们分享。

  「我们通常为了庆祝而聚集在一起。庆祝结婚或新生,或是庆祝我们生命中美好的事。即使是葬礼,也是在庆祝完满的一生。如今我们也聚在一起,为这世界的邪恶、悲伤和痛苦而哀悼。为我们的失败和世界的失败而哀悼。我们向彼此确认这些事,因为不论我们的种族、肉体的形状和心灵的倾向如何,这样都能让我们更有人性。而更有人性在这里的意思是更为神圣。」

  席丝琳为亚尔丹而好奇、困窘的感觉烟消云散。他的声音温暖轻柔得像陈旧的法兰绒,背后传来有人哭泣的声音,亚尔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举起巨大的双掌做出安抚的手势。

  「城市因战争被占领时,失去许多爱着城市原貌的人,这份失落因为我们畏惧哀悼而加倍,但这情有可原。苏达帕现在有人会因为觉得我们对他们不敬而责打我们,甚至杀了我们。我看过许多城市经历你们现在所蒙受的苦难,那些城市里,都有一种麻木和被孤立的感觉。有一场葬礼中既没人笑也没人哭,这比失去逝者本身更令人感到空虚。因此,今天我不要主持宗教仪式,我希望我们能为我们失去的城市举行葬礼。为努斯、伊南泰和苏达帕。还有瓦奈。」

  席丝琳讶异地感到自己眼中涌起泪水,于是把头扬起。她或许会流泪,却不会哭哭啼啼。亚尔丹又说了一下苏达帕的事,提起他年轻时来过这座城市、这些年间的城市改变,以及他自己的改变,而他与城市的改变让他有一种紧密连结的感觉。然后他请伊莎杜行长站起来,她说自己身为代理人,必须忠于权力和以银行利益优先,同时又是五城市民带来的挣扎,以及这里是五城中她最爱的地方。接着居林说起第一次指着公有地中央的商队给儿子看,以及最后一次陪外祖母走到市集的情形。他说他担心安提亚抓去的孩子。过不了多久,席丝琳便不再顾及尊严,其他人也一样。众人一一起身说话,或只是啜泣,而席丝琳和他们一同落泪。

  她没注意到亚尔丹来到她身边。他伸手盖在她双手上,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便领着她走向祭坛。众人望着她等她说话。我办不到。她心想。然而她的脑海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可以,我办得到。

  「苏达帕不是我的故乡。」她说。「我的故乡是瓦奈。安提亚军占领了那里……夺走了那个地方。他们也夺走了世上唯一养育我、爱我的那些人。在运河边的银行附近,有个小男孩和他父亲一起卖咖啡,安提亚……也夺走了他们。军队夺走了一切,烧了那座城。」

  她从不知自己心中有那样的悲痛,如今悲痛在她心中绽放。她低着头片刻,亚尔丹走向她。但她咬着牙伸手阻止,又抬起头。

  「我没有哭。我没有哀悼。我从不让自己为失去那些而愤怒。我从不去感觉。因为一旦去感觉,我就会崩溃。现在,在你们大家的见证下,我崩溃了。我虽然崩溃,但我没死。我不会让事情就此结束。」

  搁在她肩上的不是亚尔丹的手。伊莎杜行长将席丝琳转过来面对自己,环抱住她颤抖的身躯将她拉近。席丝琳哭泣着,而且不只是哭泣,是像失去父母的婴孩一样嚎啕大哭。她的确失去了父母。她伏在年长的女人身上尖叫,周围有五十个左右的男女看着她,而她毫不以为耻。

  「乖孩子。」伊莎杜行长喃喃说。「噢,宝贝的乖孩子。妳不会有事的。妳的心不会死。妳不会有事的。」

  席丝琳抱紧了提辛内女人,不肯放开。

  「一定会失败。」亚尔丹说。「恕我直言,这组织网光是对抗士兵、官僚和术士就很危险了。有了这些不洁的祭司,这种组织网行不通。」

  「我知道。」伊莎杜说。「两个同意替我做事的人已经在集会中缺席几次了。我设法把话传出去,让大家知道如果祭司问话,什么问题都别回答。只要不说话,就不算说谎。」

  亚尔丹像受到打击般呻吟一声。伊莎杜挑起眉头。

  「他们可能很难不说话。」他说。

  院子里彷佛一夜间由苍翠的绿变为皮革的褐色,秋天降临苏达帕,而凉爽的空气代表着冬天将紧随在后。伊莎杜坐在一张木凳子上,身体紧绷僵硬。亚尔丹轻松地站着,他不再是祭司,又回到士兵的身分。席丝琳不停踱步,与他们静止的姿态形成对比,但她无法自制。活动让她的头脑清楚,肚子里的纠结不那么容易反胃。落叶在她脚下沙沙作响,被她一踢便飘开。

  「我们得做出应变。」伊莎杜说。「为我被新任治安官扣押的情况做准备。」

  「为什么?」席丝琳问。

  「因为她会被新任的治安官扣押。」亚尔丹说。

  「用不着。」席丝琳说。「她可以去喀尔斯。」

  「我不会抛下我的城市。」伊莎杜说。「我知道帮不了多久。但只要帮得上忙我就会帮。何况该离开的人是妳。我已经写信给科姆。他也同意。与其失去两个行长,不如只失去一个。」

  「我不会离开妳。」席丝琳说。「妳还在这里,我就不走。」

  「那科姆接下来的一年会很难过了。」伊莎杜说。

  这时居林走进花园朝伊莎杜点点头。行长站起身。「失陪一下。」说完便跟着弟弟走出去。

  席丝琳踢着一小堆叶子,感觉脑袋里像关在笼子的猫在寻找逃脱的办法,但不是因为预期有办法逃脱,而是因为希望能逃脱。

  「她完全和马可士说的一样。」席丝琳说。「顾着战役,却输掉了战争。」

  「她知道自己无望后做出了抉择。他们已经抓到她的告密者,如果那些人在下一个十日节没来抓她,我才要惊讶。」

  「真该死。」席丝琳说。「那个死脑筋的蠢—」

  「如果她失败前能再救一个孩子,对她而言也值得。而且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些事。她熟悉这座城市,熟悉那些人,这是她唯一的优势,通常算是很大的优势。」

  「这会害死她。」

  「没错。」

  席丝琳骂句脏话,然后住口。亚尔丹的耳朵往后贴平。

  「行长?」

  「我也有我的门路。」她说。

  亲爱的葛德:

  很抱歉我没早点写信。一开始是忙着银行的事务,我虽然想写信,却一直找不到时间。之后,我开始因为事隔太久而觉得尴尬。我知道听起来很蠢,我想的确很蠢吧。这下子你知道了。我没写信,很抱歉,现在我写信给你了。

  更糟的是,我写这封信是想请你帮忙。我们分别之后,我被派到银行的其他地方。我现在成了米狄恩银行苏达帕分行的行长,我想我因此成了你的臣民吧。我了解维护治安的必要,却发觉你在这里的一些指挥官有点难配合。他们有军事头脑,正适合他们做的事,但对于试图经营生意的人很麻烦。不知你能否替我说句好话?即使只是向他们保证我并未涉入任何阴谋之中,我想所有事情都会改善很多,而且不只是对我而言。

  告诉埃斯特我想念他,我也想念你,还有我们住的那个充斥着猫尿臭味的可怕洞穴。谁猜得到那段时光会成为美好的往日呢?

  你的朋友,席丝琳‧贝尔莎库敬上

  「妳、疯、了。」伊莎杜手里拿着信的草稿坐到她的桌旁,脸色土灰。

  「这计画比妳的计画好。」席丝琳说。「组织网不是我建立的。我可以这么说,而且没说谎,因此可以比妳更能回避任何严厉的问题。加上如果葛德肯帮忙,他的人在接近银行的时候会有顾虑。这些都是妳所没有的优势,而且是妳不可能得到的优势。妳的优势是比较多人知道妳的角色,可以背叛妳;妳是提辛内人,而葛德憎恨提辛内人;还有……如何?还有吗?妳恐怕没有别的『优势』能摊在牌桌上了。」

  「席丝琳,妳不可以这样。」

  「妳的组织网还能撑多久?几星期?几天?我可以让某种形式的组织网至少运作几个月。或许更久。我可以做得比妳好。别管我。忘了银行。如果妳的任务在一星期之内失败,一个月之后有谁能帮助大家?如果妳离开,而且现在就离开,他们还能得到帮助。妳留下来只会害了那些人,那些我本来能帮助的人。」

  伊莎杜折起纸张搁到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纸碎裂,或是怕自己崩溃。席丝琳屏息等待。

  「虽然鲁莽但不愚蠢。」伊莎杜说。

  「所以妳同意了吗?」

  「我们都留下,计画会进行得更顺利。」伊莎杜说。「送出妳的信吧。掩护我运作。我会和妳一起留下来。」

  「不行。」席丝琳说。「一方面,妳真的犯了罪,而我没有。另一方面,这是我的条件。妳把银行给我,离开这里,而我尽量把占领下的人们弄出去,如果顺便能对帝国造成一点伤害更好。代价是妳必须成为我的第一个客户。妳,还有妳选择现在跟妳一起离开,前往拜兰库尔、赫瑞兹或北岸的人。我不想知道你们去哪儿。我只要知道妳走了,而我无法叫妳回来。我必须无法说谎,这点很重要。」

  伊莎杜两手搁在腹前,缓缓弯下腰。她弯着腰、闭上眼,唇边露出彷佛痛苦的微笑,看起来在捧腹大笑或是很难受,但这姿势只维持了片刻。她再度睁开眼睛时,恢复了正常。

  「妳知道吗?我原来抱了必死的决心。」她说。

  「我知道。」席丝琳说,感觉泪水涌现。「他妈的讨厌死了。」

  「我接受妳的提议。」伊莎杜说。「但不是为了自己。我无法再拯救那些孩子的性命,他们的性命现在握在妳手里,而妳因此赢了谈判。」

  「这是针对问题的关键出击。妳说服自己接受妳的计画,因为妳的计画慷慨无私。」席丝琳续道。「而我阻止了妳,我指出妳的计画会让无辜的生命任人宰割,我的计画则能救回他们。既然妳只有一个了不起的论点,结果就很清楚了。如果妳想赢,就得证明妳留下来能让银行损失的资金较少,或妳离开的代价远高于待在这里被抓。」

  「只不过妳还会反驳我的证明。」

  「如果妳想试试,我可以奉陪。」席丝琳说。

  「伊曼纽行长把妳教得很好。」伊莎杜说。

  「妳也教得很好。」

  伊莎杜行长隔天离开了,同行的还有居林、坎妮和家中半数的人。他们间隔几分钟离开,看起来好像彼此不相关,并且遵守禁止集会的规定。伊莎杜是最后离开的那一群。她穿着简单的旅行装束和方便骑行的裤裙,拉起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她骑在一头小骡子上,看起来不像世上最强大的银行发言人,倒像土地贫瘠的农人。席丝琳陪着她走到大门口。街上有四个安提亚士兵在谈笑,像男孩一样把石头踢过街上。门开时,其中一人望过来,但他脸上带着无聊的表情。

  「席丝琳,谢谢妳。」伊莎杜说。「请尽量多救一些人,可是别死在这里。别为我而死。」

  「我参与这场战争就是要赢。」席丝琳说。「如果妳见到碧卡或科姆,把我们讨论的悬赏系统告诉他们。有缘再会了。」

  伊莎杜催促着小骡子前进,依南在她背后关上大门。席丝琳转身望着大宅,她当初来到这里时,这座宅邸是个古怪而险恶的地方,现在这里对她生命的威胁是从前的千倍,但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这是她的地方了。她完全代表银行,而银行背后有黄金的力量和科姆‧米狄恩撑腰。

  「干得漂亮,行长。」亚尔丹说。

  「谢谢。我们来设法别让自己后悔吧。」

  「是,行长。还有,得写信给摄政王。」

  「我知道。找个信差来,我们把信送出去。不过我得先写另一封信。」

  「是,行长。」

  伊莎杜行长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席丝琳的办公室,她坐在桌旁整理思绪。窗子飘进的微风微凉,她披着斗篷,灯的火焰只带来一丝温暖。伊莎杜收留的难民仍在弹奏音乐,音乐飘过下午的空气,厨房让这世界弥漫着烤面包和烤肉的气味,差点令人觉得一向都是如此,而且永远不变。

  她拿了一张干净的纸,一支黄铜笔尖的笔和一罐墨水。她落笔时,直接以银行的密码书写,彷佛那是她的母语。

  科姆:

  很遗憾要报告一个有点尴尬的消息。看来我又接管了你的另一家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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