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克莱拉
宫廷季结束时,虽然没人邀请克莱拉参与任何盛大的宴会,乔瑞和莎碧荷却受到邀请。至于维卡里恩,他在皇城顶上的启蒙仪式之后便不曾再出现,也看不出何时会下来。然后代表一年将尽的宴会和狂欢来临。当奴隶拉的马车和华丽的轿子在豪门前的街道和院子争着地位和位置时,克莱拉发觉自己置身事外。前一年道森刚过世,她像半梦半醒的女人一样跌跌撞撞过着日子,而此刻她走过大裂谷旁眺望南方的平原,或造访犯人桥、酒吧和鲜货市场。她的零用金多了,因此当她身边的人处境拮据,她几乎能让自己继续过着逐渐习惯的日子。不过她周围的世界确改变了。搁了一天的面包竞争激烈,让她不得不放弃送面包的善行,而烟草的价格跌落,因此她买得起真正值得享受的东西。
这是伴随重大事情显露的微小迹象。连年的战争改变了坎宁坡,而改变尚末结束。微不足道的喜悦消失,新的乐趣出现,克莱拉发现只要她注意新的乐趣,送走从前的乐趣就没那么糟。这已经成为她过日子的方式。
最后一场盛宴之后,还有一些小聚会。当家中的仆人开始打包夏季的东西,会客室正举行冬日茶会;编织聚会里,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宫中失宠的女人学着做披肩的新方法,教授的是个垂老的贾苏鲁男人。他缺了半口的牙,瞎了一只眼睛,但编织蕾丝的天赋过人。到了聚会尾声众人道别,保证隔年一切都将不同,好像世事可能不变似的。
她收集着可以写在信上的流言和消息,却有种流于形式的感觉。她写了信,把信送出,但从来没收到回音。不过她并没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连系她。有时她觉得这样不对。她应该给他们一个假名让他们送信到寄宿屋,或像她写给特尼根的信一样引导他们到冷槌马厩。但她从来没留下联络方式。一部分是预防被抓,一部分是她喜欢目前的情况。把信送到不知何处而收不到回应,莫名地令人安心。如今回想起来,那种行为宛如祈祷。
至于暗中打击特尼根勋爵的计画,她几乎放弃了希望。几星期过去了,奇亚里亚虽然还未沦陷,但特尼根也没有回信。
直到克莱拉最后的老友也离开城里后不久,事情终于有了变化。
早晨来得迟,黎明悄悄来临的时间愈来愈晚,直到漫长的黑暗似乎吞没整个世界。克莱拉下床时没吵醒文生,自己梳洗更衣后溜到灰暗的街道上。建筑的基部附着霜,街上的马匹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进,她在面包店买了个苹果塔和一杯咖啡,坐在门边看着街上往来的人车。这天她该探访莎碧荷不可告人的儿子和养育他的家庭,若是别的差事,她会把事情延后,先回到寄宿屋舒适的温暖中。不过那孩子的事另当别论。她饮尽杯中的残渣,吃完最后一口苹果塔,为男孩买了一个甜面包后往那间房子走去。
她离开时将近中午,原来打算直接回去找文生。那天没别的事了,而午后在火边抽着烟,自己读诗或念给他听,听起来都完美极了。但她走的路径离马厩仅隔了几条街,而她已经好几天偷懒没去查看,于是她转向南门走去。
距离马厩还有半条街,她从前的男仆便走出前门,招手叫她走近。克莱拉感觉心跳微微加速快步走去,但没用跑的。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一手搁在她手臂上靠近,直到他的呼吸暖暖地吐在她耳朵上。
他只说了句:「来了。利林‧派提有封信。」
和街上比起来,马厩里黑暗闷热,阳光虽然无法温暖这里,栅栏里马匹的身躯和马粪堆散发的热度却像火盆一样。他偷偷摸摸地张望,确认没人注意他们,接着便领她到后头,从一捆秣草下抽出封住的信纸。克莱拉轻轻接过,好像那是丝玻璃。
信上的线缝得简单,打的结也无法辨识,信件若想要显得平凡无奇,就会是这个样子。不过信上的笔迹她看过许多次,是安提亚元帅特尼根亲手所写。她忍着没当场拆开缝线,将信纸收好,打算回到她房间再读。
「感激不尽。」她说。
「别客气,夫人。」
「这件事我们谁也别再提起。」她说。
「绝口不提。」他说。
回到屋子的路上,世界似乎变明亮、温暖了,而她的身体则因胜利的预感而飘飘然。
亲爱的朋友:
我看了你写的信后思考良久,虽然我不在宫廷,但也察觉你提过的观点。士兵们在艾斯特洛邦的泥沼中、坎宁坡的街道上苦战,之后横越提辛内人遍布的沙拉喀和依拉萨。奇亚里亚围城的进展一如预期,而我从帕里亚柯接到的指示愈渐挫折。我告诉他战况,他却引述史书的故事或他宝贝异教徒的保证。他廉价的滑稽话快耗尽我的耐心。
你我相识多年,知道我对西密昂国王无比敬爱忠心。我和你得到一样的结论,认为帝国岌岌可危,但一切仍取决于我们如何进行。没有全宫廷的支持,恐怕会重演前一个夏季发生的事,说实在,那样的情况比帕里亚柯更令我畏惧。
你对我的信心实在过奖了,你的信赖更是令我感激得无法言喻,尤其在这黑暗的时刻。如果我有机会当上摄政王,我会接受吗?我对裂土之国和埃斯特王子的忠心令我不得不接受。但刻意追求又是另一回事。在我承诺之前,我必须知道更多细节。你招募了哪些人?你有什么干净俐落地推翻帕里亚柯的计画,因为不论我们采取什么行动,都必须迅速明确,而且不能像凯廉,计画必须一举成功。提辛内人的威胁的确存在,而我担心少了稳定的手来掌舵,可能浪费了帝国在世上争取地位的机会。
我明白没有一口答应会让你的希望落空,但请别怀疑我对你的诚心、感谢和同情。此后,建议你将信件的收信人写成倪贾斯帖镇的瑟里‧亚顿,那座小村子离我的营地不远,而瑟里‧亚顿完全效命于我。我可以透过他,隐密地收到你的信。
我期待听到你的计画进行到什么阶段,以及我能如何相助。请代我向与你一同为王室效力而有志一同的爱国者问好致敬。请相信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埃斯特王子与帝国。
而我也同意,时间短暂。
你忠实的朋友
「特尼根没签名。」克莱拉说。「好像讨论军情还不够明显。」她哼着鼻子揶揄。
文生将他小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让给她,自己则坐在床缘。他被枕头压乱的头发依然不听话。他搔搔脸颊,指甲磨擦着两天没刮的粗胡渣。
「听起来他同意了。」文生说。
「噢,他没那么不灵光。」克莱拉说。「如果他被逮到,他会声称他打算暴露阴谋,让葛德在叛乱者行动之前摧毁他们。」
文生皱眉。
「他很可能会那么做。他可能已经通知摄政王了。还有我们送去的信。如果特尼根效忠于帕里亚柯—」
「那也无妨。」克莱拉说。「葛德会揭露和阴谋有关的人士,结果虽然会令他大惑不解,但他不晓得我们是谁,而他很可能因为无法确认参与者不信任梅希利和特尼根。不过,亲爱的,如果你了解特尼根,就会知道他效忠的对象永远随宫廷的风向改变。我对他的习性可是寄与厚望。」
「还是不大对。他过了这么久才回信,很奇怪,不是吗?」
「我想他期待事情不用他插手就能继续发展。提议帮忙之前,如果一切辛苦的工作已经有了结果,那再好不过了,不是吗?那么既展现了帮忙的善意,又用不着真的做什么事。」
「我想那会是最愉快的情况。」文生说着笑了一声。克莱拉把特尼根的信搁到他身边,她的手放在他膝盖上方的大腿上。文生靠过来吻了她。
他们靠着一次次磨合逐渐熟练了。起初她以为所有男人都像道森,因此手臂的长度或下巴的角度这些细小的差异让爱的实际行动有所不同,对克莱拉来说是新发现。她每次和文生躺下,就会发现一些从前以为放诸四海皆准的事,其实是她和她丈夫的癖好。道森的腿有时会曲在她腿边,而文生不会。道森到达顶峰时会有一阵细微的颤抖传过他身上,文生却没表现出来。
她以为哀悼的过程结束了,虽然大体而言的确结束了。而探索文生‧柯依—应该说探索和文生在一起的自己,并没让她感到忧伤,反而恰恰相反。虽然她不敢这么说,却也确实觉得自己借着两相对照愈来愈了解道森,知道更多他的事,重温和她丈夫在一起时那种细微亲密。这是她从未料到的恩赐,因此更为宝贵。
一段时间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花了点功夫找回特尼根的信。信纸的角落压到了,除此之外毫发无伤。文生也爬下床,像心满意足的猫一样伸着懒腰。
「我们得把这信交给摄政王,但不能让他追查到我们身上。」克莱拉说。
「噢。妳打算好怎么进行了吗?」
「这个嘛,你有哪个特别不喜欢的信差吗?」
「我可以想想。」文生由喉咙深处发出笑声。「让我先找到我的衣服。」
「不用急。」她说,然后挥挥手否决他不怀好意的目光。「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些事情得做。你要穿衣服就穿吧。」
她调亮灯光,拿出纸和笔墨。她用左手拿笔,让字染上墨渍,刻意让笔迹不像自己的,而她觉得还不难解读。
摄政王帕里亚柯:
在下将得到的两封信转交给您,原因按下不表。第一封抄自恩斯特‧梅希利秘密送给特尼根元帅的信。第二封是元帅的回复。相信您会采取必要的行动,保护埃斯特王子与您自己。
您的朋友
她等墨水干掉等了很久,直到将信折在一起,她才发现自己写的那封信和据称梅希利写的信用了同样的信纸,但琢磨一番之后,她觉得不要紧。她说过那封信是抄写本,因此抄在相同的纸上也不奇怪。
她将三张纸背后垫上空白的纸,缝在一起,并在那张纸上用左手写下「密件,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赐启」。她完成时,文生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克莱拉将信还有自己钱包里的三枚银币交给他。
「好啦。」她说。「我们来让暴君垮台吧?」
「夫人,随时奉陪。」文生的语气让这话没那么像玩笑。「只要和妳一起就好。」
「你们这个冬天还要去国王的狩猎吗?」克莱拉问,她和儿子正穿过屋子朝冬日花园而去,身边的仆人在厅堂与走廊间忙进忙出,她因此再一次意识到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有多小。对于夏季大多和舰队在一起的男人而言虽然足够,但如果他打算从那职位退休,就得扩张宅邸,否则就得替女儿和女婿另觅住处。
「不,今年不会。」乔瑞说。「我和莎碧荷谈过了。我想和她与她父亲一起过冬,对我在宫中的地位可能比较有帮助。」
「噢。」克莱拉点点头说。「所以她有了多久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乔瑞倒还知道脸红。
「快两个月了,我正打算告诉您。」他说。「如果您等到我们走到花园,我们原来要一起告诉您的。」
「那倒好。」克莱拉说。「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我爱您,但您是世上最不会保守秘密的女人。」
「大概吧。」克莱拉说,这时他们来到了门边。「我会尽力而为。」
看了冬日花园,她很想念自己的日光室。日光室的玻璃屋顶和墙面能让光线照入,保存太阳提供的些许温暖。隆冬时节,那里和其他房间一样不适合居住,但在冬天有一、两周的时间,早春也有一周的时间给她一种舒服坐在户外的错觉。克莱拉第一次察觉一整个房间是为了那么一小段时间而建造,是多么堕落的事。但她仍然想念日光室。
莎碧荷坐在柳树下的一张长椅上。墙壁压迫着柳树,但景色依然迷人,就像莎碧荷‧史基斯丁宁虽然名誉不洁,与乔瑞仍是一对佳偶。她站起身时,怀孕的状况显而易见。第二个孩子总是很早就看得出迹象。克莱拉望着女孩的肚子,又看着她的双眼,双双微笑落泪。克莱拉将女孩拥入怀中,两人在原地站了良久,乔瑞则在一旁不知所措。
「亲爱的,恭喜。」克莱拉说。「噢,恭喜。」
「谢谢。」莎碧荷说。
克莱拉坐到长椅,仍没放开她的手。乔瑞找了一大块花岗岩当凳子,看起来得意又满足。他的眼中仍有黑暗,但已经减弱。克莱拉忍不住回想起她刚刚确定怀了巴利亚斯的时候,道森大摇大摆在家里走动的样子。那段记忆并没有让她心痛。
「乔瑞说你们会去北方过冬。」克莱拉说。「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
「父亲坚持要我们去。」莎碧荷说。「这么一来,他就不用南下把我们从狩猎中逮走。」
「他真的会那样吗?真有他的。」
「所以我们明年春天回来的时候,带回的宫中流言可能会少很多。」乔瑞说。
「宫中流言多的是,好像永远不怕缺货。」
「我知道。」乔瑞说。「也知道您乐在其中。不过我们在想,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来?据我所知,艾斯汀港从现在到宫廷季开始之后一段时间都是一大块冰和盐,可是我确定史基斯丁宁勋爵会找房间安顿我们大家。而您可以……」
她的确可以。她可以更靠近权力的源头。她可以听到海军的军情、隔年的计画。全是可以写在寄往喀尔斯的匿名信上的那类事情。而她只要抛下一切就得了。
「亲爱的,实在感谢你们的好意。」她说。「但现在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