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席丝琳
科姆‧米狄恩或碧卡‧乌斯特哈尔绝口不提伊莎杜行长或在席丝琳帮助下逃出苏达帕的难民,银行运作改变的唯一显著迹象是银行报告的收件者改了名字。没有正式认可,而是干脆表现得像席丝琳原本就是米狄恩银行在苏达帕的发言人,于是便成了既定事实。就如同术士把水变成酒,或把石头变成柳橙,他们的集体意志改变了她。
不过加密的信中仍有些具有言外之意的细节。碧卡‧乌斯特哈尔的报告列出一笔为数不小的慈善赠与支出,基本上是指保险遇到死亡状况的额外款项,不过也是贿赂常见的委婉代称。科姆还建议所有分行收回借给自由贸易城邦、勃尔嘉和北岸的贷款,并且若没有惊人的收益,应避免借贷给这些地区。席丝琳不知道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那些人,他们的生命是否算在惊人的收益之下,但她觉得或许算吧。
由金融的角度看,她自己缴回的报告写满了不胜任者的失败投资。分行失去金钱的速度有屠宰猪只失血的速度,雇船载运不明的货物,还有半打的商队老板被聘来在淡季前往喀西特。席丝琳核准的借贷几乎含括各种名义,预期偿还的对象是其他分行,而无从追踪借款人。
也就是说,银行的机制反转了。银行原先设计为累积财富的机器,这时成了申请财富的系统。她能想象自己成为某种仙子,藉由小心地发放金银、合约和信用状,将世界变成她希望的样子。她造成的改变不是以贵金属的重量衡量,而是某些人命的数量和活在监狱外的孩童来计算。而她可以持续到金库一无所有,甚至在那之后继续进行、累积赤字,直到米狄恩银行的名声不足以阻止让她的董事会破产。
有些夜里,她会熬夜试着计算她的效率。在她的看管下逃出几百个难民?而她花了多少钱达成?她不只一次想到,安提亚帝国将提辛内人的生命定价定得低,而她正好可以购买。这么想的时候状况比较好,最糟的夜里,她想到其他的事。
世界的逻辑颠倒了:人命最好便宜一点,银行的资产等着散尽。即使出现有利可图的机会也很可疑。
「我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席丝琳看着她面前纸上列的名字摇头。「你看。塔玛尔‧苏。她是住在交易所旁的那个女人,对不对?」
「应该是。」亚尔丹说。
「她会帮银行做什么?补我们的袜子吗?还有这个,华尔登‧阿戴达?他是少了条腿在那家酒馆乞讨的家伙。」
亚尔丹坐在长沙发上,两耳翻向前,双手搁在膝上。
「他们无力自保。」他说。「我们在这里不就是这个目的?尽我们的力量保护多一些人?」
「我们的特权并非坚不可催。」席丝琳说。「将这份清单交给总督,就成了不受他权威所宰制的名单,也可能让名单上的人轻易遭到起诉。银行只要仰赖葛德之名就能被庇护,我不会把婴儿指给一匹狼看,也不会选出塔玛尔‧苏交给总督。任何不愿意因为被我放入银行人员名单而被杀的人,我都不会列在名单上。」
亚尔丹呻吟一声。
「这番召募人员的话不大动听。」他说。「让我收回清单,看看能怎么修正。」
「抱歉。」席丝琳说着把纸页递出去。
「用不着道歉。」特拉古人说。
报告是几天前收到的。席丝琳匿名悬赏的计画看来有了进展。科姆‧米狄恩加入了一系列的悬赏,内容有针对安提亚统治权的犯罪、帮助奴隶逃脱、悬赏一般士兵以至于贵族的性命,甚至葛德的人头也有一大笔赏金。报告中说这是谣言,并要求所有分行回报他们听说的类似阴谋。即使信件落入他人手中,或席丝琳不幸被不洁的祭司盘问,她也能诚实地说她对银行或特定人物提出赏金的事一无所知。科姆的报告中提到,赏金必须前往赫瑞兹找一名叫科隆‧肯恩的影子人物领取,而她可以诚实地说自己一无所知。她正培养着无知,世界中寻常的逻辑又一次颠倒了。
亚尔丹走进大宅中央的院子,她跟着他一起出去,这里仍然住满伊莎杜收留的难民和客人,或是他们离开之后新来的人。有男有女,也有孩子,不过马厩空了,马匹吃的草干燥发褐。与伊莎杜和她家人在的时候相比,大宅中少了许多音乐声,让这地方虽然到处是人,却显得空荡荡。
天空散发奇异的乳白色天光,风中带着暴风雨的威胁,却少了暴风雨平息的承诺。亚尔丹去和依南以及家中其他守卫说话,让席丝琳自己走向大门和街道。苏达帕不是她的城市。不论她在这里待多久,道路总是感觉宽了点,巷子少了点掩蔽。她想念玻璃窗和私下的讨价还价,然而她如果能保护这里的人,要她把海滨都铺上银也愿意。
她看到总督的手下走过街道,黑制服的士兵呈方阵前进。虽然算不上暴力的威胁,却随时可以行使暴力。方阵中央是褐袍子的祭司,她感到肚子里有股恐惧,但她耐心地等待。他们未必是来找她的。然而他们的确是来找她。
「贝尔莎库行长。」祭司说着微微一鞠躬。「希望您今天过得不错。」
「还过得去。」席丝琳微笑地说。「或是你能给我别的选择?」
祭司不安地微笑回应。她不过跟祭司说过三、四次话,若考虑到席丝琳已成了城里的要人,与他谈话的次数本该更多。她忍不住纳闷法隆‧布鲁特是不是因为祭司令他不安而没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有友善的闲聊似乎让祭司不自在,于是她刻意多找他们闲聊。
「昨晚有一场火。」祭司说。
「我不知道。」席丝琳实话实说。
「在监狱附近。有人趁总督的手下处理时把绳梯丢过后墙,逃走了将近七十名囚犯。」
「真的吗?」席丝琳说。
「有些是您银行雇员的子女。」
「我想也有些不是吧。无论如何,银行绝不会和这种事有关,所以我恐怕帮不上忙。」
祭司侧着头、踮着脚尖,活像只麻雀。
「您不想知道哪些雇员的孩子涉入攻击事件吗?」
「不想。」席丝琳说。「你还要问什么问题?还是我可以回去办我的事了?」
祭司递出一封信。
「有封给您的信,是军队信差送来的。」祭司说。「是摄政王写的信。」
「噢。」席丝琳说。「或许我把闲聊误认为是盘问了。」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信,好像不担心葛德改变了对她的想法,准备把她丢进大牢。席丝琳维持愉快的微笑凝视着祭司,逼他别开视线好像有点小心眼,但她不可能事事圆滑,而且那人让她发毛。她转身走回大宅。稍后得去交易所一趟,至少做个样子,处理银行平日的生意,不过葛德写的信得优先处理。于是她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把信放到桌上,外层信纸上的收信资讯是他的笔迹。她朝信伸出手却又缩手,如此重复了两次,最后拿本书压在信上,以免被风吹到桌子底下。然后她去了厨房带回一瓶酒,却没拿酒杯,试着让酒精抚平了她肚子里的焦躁。在喝完半瓶又多一点后,她终于准备好打开信了。
……我需要在乎我的人为伴……我将踏上南下的旅途前往苏达帕,亲爱的,去找妳。记着我由妳的触碰、妳的身体得到的平静,是唯一令我—
这封信感觉像是她从没见过的人所写,里面写着爱与性,以一种赤裸裸的脆弱方式呈现。若她无意间看到这封信,或许会觉得内容甜蜜感人,会想象着收信的女人和将笔压向信纸上的男人。她会嫉妒他们。只不过她正是那个女人,而那男人是葛德‧帕里亚柯。更糟的是,她看得出这个不真实的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对葛德的好感,当时他是个畏怯而渺小的男人,努力保护身边的男孩。她还记得看着他们思索着谜题,复杂的背景故事是真龙暴风鸦和沉睡的龙族。她还记得她吻着他;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曾经想吻他。
只不过,这下子他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夏天的男人,而席丝琳是他想象中的女人。
「欸。」她轻声自言自语。「他妈的。」
门上的轻敲声令她回过神来。最后一点酒也喝完了,不过她不记得自己这么做。厨房里还有酒,她很渴望再来一瓶。这时门上又一阵轻敲。
「请进。」她保持咬字清晰。平时一瓶酒不足以让她喝醉,而这一晚即使三瓶也未必足够。
依南把门打开,女人身边有个她不认识的提辛内人,身穿码头工人的粗棉布衣。
「有人想见您。」依南说。她的声音轻柔温和,让席丝琳明白这个男人不论是谁,都是因为恐惧而来找她。席丝琳以意志命令自己坐挺。这张椅子上容得下她,容得下葛德的情人,也容得下席丝琳‧贝尔莎库行长。
「进来吧。」她说。
男人踏进办公室。他的瞬膜不断喀答开阖,两手在侧边紧握成拳。
「很抱歉打扰您。」他说。「只是我听过基特普说过您,我想……我想……」
「基特普?」席丝琳说,男人的脸垮了下来。接着她问道:「你是指基特师傅吗?」
「对。妳可能这么叫他吧。在他还默默无名的时候曾经住在我家。我叫埃帕奇。他或许提过我?或是艾拉?」
「或许吧。」席丝琳说。「我回想了一下,他或许提过。」她完全不记得他说过,但她从别人那里听过基特师傅的朋友在码头那里经营咖啡馆。
「他说妳可以帮助人,说妳是个好人,是朋友。」
席丝琳露出她在谈判时的微笑,朝长沙发点点头。
「埃帕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他的外甥女是其中一名从牢里救出的孩子,却在逃跑时受了伤。他把她藏在库房里,但她高烧不退,又害怕术士会向安提亚人告密,所以不敢找术士。他解释时,声音中不再带有焦虑尖锐的哀鸣,而是较为深沉的恐惧。又是一个绝望的人。
席丝琳仔细倾听,酒意迅速消散,她的头脑绕着问题打转。埃帕奇说得当然没错。总督的守卫会监视术士,而祭司会盘问他们。只要帮助有需要、绝望的人,都会受到盘问。最后他耸耸肩沉默了。她以指尖压着嘴唇,陷入沉思。
「跟我来。」她说。
他跟着她来到守卫室。亚尔丹和依安都在那里。
「亚尔丹,你知道哪个术士会因为我把他们放到名单上而愿意牺牲生命吗?」
「知道有个家伙可以问问。」
「去吧。」席丝琳说。「然后带他去这个男人的咖啡馆。他是基特的朋友。」
「真遗憾。」亚尔丹严肃地说完咧嘴而笑。埃帕奇哈哈大笑。
「所以你也认识他喽?」
席丝琳退开。亚尔丹会处理之后的事。她穿过走廊到厨房又拿了两瓶酒,然后返回她的房间。那天的工作处理够了,如果她再回到办公室,只会把那封信再读一次。她可不想这样。
与伊莎杜初遇时得到的那株植物仍搁在她窗边,浓密的针叶并未随着秋天而变褐,席丝琳坐在床上,看着它在微风中颤动。所以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或许又救了一条人命。她纳闷着囚犯逃跑的计画不知是谁策画的,知道城中还有其他人采取行动令人安心,不过并不意外。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那些是他们的孩子。要是有天他们手上握有鞭子,她非常确定葛德的士兵必定会受尽折磨而死。
她不知道做到怎样才算够。她设法达成的规模已经比伊莎杜能力所及要大。她让银行得到豁免权,世上没人有这个能耐,而她尽量善加利用。但她不敢说那样足够。她的论点不停绕着圈子。多一天,就能多救几条生命,而她该如何告诉自己,她能救而未救的性命不如她已经救的性命重要?同样的行动日复一日,直到葛德来到她门前,期待情人投入他的怀中。
然后呢?在那之后她还能救的性命又值多少?如果她一如预期失败了,如果她成为信中指名的女人,她能救多少难民离开苏达帕?
就像一切的事情一样,这也是一种交易。她可以留下她的分行,保有分行的豁免权,甚至可以得到安提亚军和蜘蛛神教的情报。而这一切意味着她得成为葛德‧帕里亚柯的情人。她试着想象自己赤裸着站在他面前会是什么情况。她现在知道是葛德下令灭了瓦奈,还目睹他亲手杀了一个男人,而她却待在一座因为奉行他和他祭司的意志而沦陷的城市。那画面固然不舒服,但她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他想得到她的身体,她有身体可以给与,而她因此能得到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换不来的事物。这不是新的等式了。她对桑德与卡赫尔‧埃姆做过同样的关键决定。有一次并不是好交易,有一次她以为是好交易,却弄错了。两次都没让她的心死去。
植物仍打着哆嗦。席丝琳拔起酒瓶的瓶塞,背靠着凉爽粗糙的墙壁坐着。葡萄的滋味和酒的涩味像是前来悼慰的老朋友。伊莎杜愿意为她的城市而死,而席丝琳以承诺劝走了她。她承诺伊莎杜会尽可能拯救苏达帕,因此如果她再次和葛德‧帕里亚柯发展关系,坐在他桌旁,被他的笑话逗笑,让自己在他的床上任他摆布,仍然是以爱之名。是她对伊莎杜的爱。她直接从瓶子喝着酒。她由长久的经验知道至少还要喝一瓶,这晚才睡得着。
「好吧。」她说。